桃花狀元 風塵赤子殷
    擾擾攘攘的市井街上,人來人往。今天是九月初一,是雙梅城外最大的寺廟天來寺一年一度建醮祭神的大日子。城裡所有的男女老幼,似乎全湧進這寺廟來了。駢肩雜沓,你推我,我擠你,彷彿不需兩腳行動,自可隨人群緩緩前進。

    在這大大熱鬧的好日子,自然不免有些有了這餐沒下頓,衣衫破爛,甚至身上有些異味的乞丐來據地乞討分錢。

    「好心善良的姑娘、嫂子,可憐可憐我吧!分我一點子糕餅銅錢,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明年一胎生對胖兒子。」有個小子瘦不拉嘰的,托著一隻破碗,向過往香客求乞。嘴甜如蜜,善禱善頌,是乞討的不二法門。

    一個藍衫碎花衣裳的小姑娘經過,看小子說得可憐,掏了一個銅錢扔在他碗裡,叮叮作響。那小子像得了皇帝賞賜般,臉上放光,躬身向那小姑娘行禮不已,迭聲說:「姑娘是觀世音下凡,瑤池仙女轉世,天下第一伶俐巧手的仙姑,您多福多壽,多子多孫。」

    那小姑娘聽他如唱梵唄,吟得好聽,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手提的謝籃中一個橘子拿出來丟給他,笑說:「小猴子說得好,賞你吃的。」

    小子忙不迭雙手接了,揣在懷中,如獲至寶。

    小姑娘原是隨人來進香的,這一耽擱,就和大夥兒失散了。抬頭一看,黑壓壓一片人頭,哪認得出誰是自己的姊妹?她鮮少出門,少不得有些驚怯,慌急之下,兩淚汪汪,竟然哭了。

    「夏圃姊、秋別姊。」她嗓小聲細,聲音一喊出就消失在嗡嗡人語裡,根本傳不出去;她更加心急,一條白蝶手帕被她擰得又是手汗,又是眼淚。

    正在驚惶害怕之際,忽然有個低沉溫潤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別哭,我幫你喊。」

    冬望嚇了一跳,有人在跟她說話嗎?忙回頭一看,只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背影。他走到最近一棵大楊樹下,手足連撐,極快的爬上樹幹頂頭,站在一根頗為粗壯的分枝上,對她喊:「喂!你叫什麼名字?」

    冬望愣了一下,答:「我叫冬望。」

    那人深吸了一口氣,挺胸突肚,扶著枝椏,站得穩穩的,放聲大喊:「夏圃姊、秋別姊,冬望在找你們啊!」他聲宏氣旺,大老遠傳了出去,引得不少人回過頭來看是怎麼一回事?

    他這一喊,把冬望給嚇住了,想不到他有這麼大嗓門。不禁升起了一絲感激和指望,說不定夏圃姊她們會循聲找了來。

    那個乞丐見下頭沒一個有來尋人的意思,於是又放聲大叫:「夏圃姊、秋別姊,你們在哪兒?冬望在這裡啊!」看看是個走失找人的,眾行人又恢復了匆遽的腳步,不再多看一眼。

    冬望從希望中再生失望,眼眶一紅,又想掉淚了。

    「夏圃姊、秋別姊──」那見義勇助的乞丐還不死心的喊。

    人群中忽然排出一條空縫來,在前頭開路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大約二十三、四歲,青衫打扮,之後是兩個女郎。前頭的黃衫女郎秀麗可人,眉毛彎彎入鬢,嬌怯怯的頗惹人憐;後頭那女郎著紫衫,一條寬腳褲褲腳繡了好幾隻粉蝶,行走時似乎蝶兒也在拍撲翅膀。

    「冬望!」紫衫女郎喊。

    冬望見到同伴,大喜若狂,忙撲上去摟住紫衫女郎,緊繃的心情一放鬆下來,又是哭又是笑,叫著:「秋別姊!」

    那叫秋別的女郎細長的兩眉微微一蹙,威嚴自生,輕責冬望道:「人擠人的,不是告訴你要跟好嗎?既不聽我的話,為什麼死求活求要我讓你一起出來?萬一被哪個花子拐了去賣了,這才有得你哭一缸眼淚呢!」

    冬望受她一番斥責,自知有錯,低頭無語。

    夏圃見冬望面有愧色,又是哭得鼻子通紅,忙上來為她疏解說情:「快別這樣!把眼淚擦擦,人這麼多,多難為情。秋別姊,她也知錯了,有事回去再說吧。」她說話一派溫柔婉約,讓人從心脾裡一陣酥軟。

    秋別還有話說,想想又吞下了。只道:「走吧,咱們為了找你,還沒替老太太燒香呢。」說走就走,背過身子,窈窕的身影處事比男子還爽利。

    冬望拉住了她:「等等。」

    秋別頓住腳步,回頭看看她有何話說。

    冬望望向站在樹頭上的乞丐少年,若不是他大力相助,她怎能和秋別、夏圃碰面?不知要怎麼報答他才好,臉上露出猶豫不決的表情。

    那乞丐少年縱身躍下樹來,朝她們走來,笑嘻嘻的露出一口白牙。他不僅身上破爛,連臉上都是東一塊煤灰,西一塊傷痕,辨不出他究竟是何面目,只看見一對晶亮瑩澈的眼睛,像天來寺後頭的芭蕉池水,倒是挺靈秀的,不像個蠢人。

    那少年人雖瘦,個頭卻挺高大,秋別在女子中身材算是高挑,那乞丐少年卻比她高出快一個頭,她要看他還得仰起頭來。

    「秋別姊,是他幫我的。」冬望拉拉秋別衣袖,低聲向她討個意見。

    秋別決斷向來比旁人利落,她掏出一錠銀錁子,遞給那乞丐少年。「這位小哥,多謝你的幫忙,這給你買套新衣裳吧。」

    那少年歡喜的接了過來,放在嘴裡咬了一下,不是假的。只不過喊個幾聲,就有如此大酬,喜得他手舞足蹈,跳了起來。

    秋別看見他光著腳丫,一雙腳板已髒得看不見原來的色澤,暗暗搖頭。

    「走吧。」秋別率先走在前頭,青衫男子忙護在她身前。

    冬望這次不敢再貪玩,忙跟了上去。偶一回頭,見那乞丐少年還站在原地,愣愣看著這一頭;他見冬望回頭來,猛揮著右手,向她道別。

    ☆ ☆ ☆

    好不容易擠進廟裡,雖然已是秋天,秋別等人還是流了一身汗,梳得整整齊齊的鬢髮也亂了。

    陶慶平將供品四果擺在堆滿獻供的桌上一處空隙,讓秋別三人站在桌邊跪墊旁,自己拿了香去燭邊點燃回來;秋別接過之後,三個女子並肩跪了下去。

    她們這次出來,是為周老夫人祈福,也替周老夫人祈願。

    周家是雙梅城數一數二的大富之家,周老夫人嫁過來三年,丈夫就不幸過世,只留下兩個幼子和偌大家產。周老夫人年輕喪夫,悲痛自然不在話下,但她生性堅毅,很快就收拾起喪夫之痛,一心一計打理起周家產業,立志照顧兩名失怙的幼兒長大成人。眾人看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都打起周家的主意來,想從這兒撈到好處。

    周老夫人憑著她過人的忍性和毅力,硬是將這個家撐了下來,背著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就有苦也不肯在人前訴一聲。多年下來,周家的家業比周老太爺在世時所繼承的局面,不知要興旺上好幾倍,雙梅城內提起周老夫人,沒有不豎起一根大姆指說聲「佩服」。

    周老夫人一對兒子,卻是有賢有不肖。也許是疏於管教,周家的小兒子自小就頑皮跳蕩,不肯好好唸書用功。周老夫人心想,作商人家,也不一定要讀了十三經、廿五史在肚子裡頭,只要他略識文字,不致為人所騙,做生意一樣有路走。家裡的產業,也大可養得起他;但可惜的是,周紹能天生不走正途,專愛走馬嫖飲,在外頭欠了賭債粉頭錢,叫人到家裡賬房收帳。氣得周老夫人好幾次拿家法要趕他出去,都是周紹祖跪下流淚懇求母親,才保住弟弟,免他在外流落。

    周紹祖和他匪類胡為的弟弟,性格大不相同。周紹祖為人忠厚友愛,極像他的父親,待下寬和,博施眾濟;他長得像母親,溫文瀟灑,令人可敬可親。對不知上進的弟弟,總是寬懷大度,包容他的胡作非為,盼他有一日能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周紹祖娶的妻子,也十分賢淑,兩人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周桐,字不華。夫妻倆對這個孩子愛若珍寶,逾於性命。這孩子在滿一歲「抓周」時,散了一地的算盤、毛筆、弓箭、書冊……什麼都不要,獨獨爬到數尺之外,把一隻掉在地上的破碗撿起來把玩,笑個不停;整個周家上下引為奇談,嘖嘖稱怪,卻不知這是往後不幸的先兆。

    周不華三歲多時,有一天隨父母出外去玩,竟在人群之中走失不見。周紹祖夫婦像發瘋似的到處尋找,孩子竟像在空氣中蒸發一樣,怎麼找都找不到。夫婦倆大貼懸金榜文,要找回失蹤的兒子,但始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點回音。

    思子心切的周少夫人自責傷心之下,病倒在床,任周老夫人和周紹祖如何寬慰,她仍是心結難解;纏綿病榻半載之後,魂歸離恨天。周紹祖先是失子,後又喪妻,他和周少夫人鶼鰈情深,雙重打擊之下,得了重症,不久也與世長辭了。最傷心的莫過於周老夫人,一連痛失了三個最親的親人,白髮人送黑髮人,教她情何以堪?

    從悲痛中振作起來的周老夫人,明顯比以前要蒼老許多。兒子、媳婦雖死,她還是得堅強的活下去。周老夫人仍然不放棄繼續尋找孫兒的下落,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她一直如此告訴自己──

    每年九月初一,天來寺建醮之日,周老夫人總不忘親自到寺中獻金求神,祈求讓她早一日和孫兒重相會面。日子過得飛快,在無邊的期盼與思念中,已經過了十四年。

    今天本來該是周老夫人來上香拜神,她前些日子染了風寒,又失了照護,晚上和管家賬房合計近來的歉收到深夜,人虛加上疲憊,病勢變得嚴重,不能出門。但她念念不忘天來寺的事,就派了身邊最得力能幹的大丫頭秋別,替自己上香祈願。

    周老夫人身邊有四個丫頭,春帆、夏圃、秋別、冬望,排行卻不是依春夏秋冬四季為序。秋別年紀最大,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其下是夏圃、春帆和冬望。秋別賣進周家來那年,正是周不華走失之年;周老夫人看她伶俐可愛,又心傷愛孫失蹤,於是將她收在身邊,慰藉老懷。給她改了個名字叫秋別,寄寓周不華在秋深分別的意思。

    秋別進了周府,因周老夫人待她極好,她是個最忠謹不過的性子,就把周老夫人認作是自己至親之人,對她恭順孝敬,伺候得比誰都盡心。周老夫人見秋別機靈聰敏,堪可調教,於是將她視作自己孫女般,請人來教她琴棋書畫、算帳唸書;秋別小小年紀也懂得上進,教她一分,她一定努力到十分。年紀漸長,就成了周老夫人得力的助手。周老夫人有難以決定的事情,只要和她相商,一定迎刃而解。秋別極知分寸,決不因受周老夫人疼愛就恃寵而驕,欺凌他人。在周府,人人都知道秋別才是周家真正的掌權人。等閒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會吟詩繡花而已,還比不上她十八般武藝樣樣皆能。

    也正因周老夫人少不了她,至今秋別已過了適婚之齡猶未定親。一方面周老夫人捨不得她,一方面也是秋別自己發誓,願終身不嫁侍奉周老夫人百年。周老夫人自然口頭上斥駁她幾句,心裡卻感到慰懷;她深知秋別的性格,這幾句話絕不是隨便說說而已,秋別說得出一定做得到。

    「願……菩薩保佑老太太早日找到孫少爺,老太太身體康健,信女秋別願以身相代。」秋別動著嘴唇,無聲祝念,一臉的虔誠。

    念完之後,恭恭敬敬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夏圃和冬望也站了起來。

    「走吧。」秋別說。

    陶慶平將供品收進提盒,掛在左腕上,右臂開路,讓秋別三人跟在身後出去。

    ☆ ☆ ☆

    好不容易擠到廟外,四個人透了一口大氣,香客摩肩擦臂,自每個人身上發出的汗酸味、粉味,熏得四人頭昏眼花。冬望大汗淋漓,頭上發暈,腳虛得站都站不穩,靠在秋別身上扶著頭道:「好難過。」

    秋別也是胸口一陣噁心,但她忍得住,腳跟立得穩穩的。掏出袖筒裡的白絲手絹,拭拭額上的汗道:「這會兒拜完了,好回去了。陶大哥,麻煩你去牽棚車來,我們在前頭榕樹下等。」

    陶慶平應一聲去了。

    秋別三人慢慢向前方一棵高有一丈多的榕樹移動,還未接近,就聽到有人在喊喝的聲音,許多人圍成了一個圈圈在看熱鬧。

    冬望最是好奇,這會兒頭也不疼了,小碎步鑽到前頭要看個究竟。秋別歎了口氣,這熱鬧有什麼可看?拿冬望愛湊熱鬧的個性一點辦法都沒有。怕她落單,也跟了上去。

    「錢拿出來!」走近一看,是幾個人在向個乞兒呼喝。

    那乞兒她們見過的,是那個幫冬望的小乞丐。

    那乞兒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插腰喊著:「什麼錢?你別仗著人多,就想欺負我金元寶,我只不過撞了你一下,又沒拿你什麼錢,你別瞎歪派人!」

    「我歪派你!?」那人瞪著眼睛,脖子掙得好粗:「我的荷包被你一撞就不見了,不是你這賊爪子拿的是誰?你們這些做乞丐的,一逮到機會就翦人家財物,今天這麼熱鬧,你還有不下手的嗎?撞著我馬大爺,算是你運氣差,我若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還不承認!」招呼一聲,兩旁的人上去一人一邊抓住金元寶手臂,一個去搜他身。

    金元寶大叫:「你們做什麼?」用力掙扎。無奈被人牢牢抓住,反抗不得。

    搜身的人在他身上翻來摸去,他那件衣裳實在破得可以,那人在他懷裡搜出一隻小藍布袋,裡頭似有東西,以為找到賊贓,歡聲叫道:「我找到了!」

    將內中之物倒出來一看,並不是姓馬的人所丟掉的碎銀和荷包,而是一錠銀錁子。

    姓馬的找不到贓銀,看到銀錁子,自以為找到了鐵證,原本虛了的膽氣登時大壯,拿著那錠銀錁子,眼睛瞪得老大,氣壯山河,聲如雷鳴:「被本大爺找到證據了吧?你說你沒偷錢,這銀錁子哪兒來的?」

    金元寶扭來扭去,就是掙不開那夥人的束縛,氣呼呼大叫:「那是人家給我的。」

    姓馬的呵呵哈哈抱著肚子大笑,旁邊的人見他笑,也跟著發笑起哄。笑聲之中,明顯表示根本不相信金元寶的話。金元寶被眾人訕笑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你說這銀錁子是人家給你的?」姓馬的一步上前,戲耍似的,右掌輕拍金元寶的臉頰幾下,聲調抬得老高:「誰那麼大方,給你這小乞丐一錠銀錁子?啊?」突然抬手給了他一耳光,打得金元寶眼冒金星,嘴角都流出血來。姓馬的高聲喝道:「敢騙你老子我?明明就是偷的。不打你這下賤種子,你還嘴硬。」

    金元寶無辜被冤被打,心裡好生氣苦,大聲抗辯:「我沒偷,這銀子真是人家給我的。」

    「你還強嘴?」姓馬的仗著自己人多,衝上來揪住他衣領要飽以一頓老拳,讓他知道厲害。

    忽聞背後一個清脆低圓的聲音說道:「住手。」聲音並不如何大,但自有一股教人無法不從的威嚴。

    姓馬的拳頭停在半空,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窈窕的女郎從圍觀的人群中走了出來,舉止舒徐,甚有大家風範,雖然衣飾不甚華貴,卻令人不敢小覷。

    那女郎一派從容,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姓馬的臉上一掠。姓馬的突然氣勢一餒,不知為什麼在這年方雙十的妙齡女郎之前,竟是手足不知往哪兒擺。

    「姊姊!」金元寶見到秋別,雙眼放光,如遇救星。

    秋別剛剛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她行事向來謀定而後動,事情還沒弄清楚,不會輕易插手。待她看到姓馬的誣攀栽贓,還動手打人,她看不下去,就站了出來。

    「這位大哥,這個小兄弟是哪兒得罪你了嗎?」秋別微微一笑,話說得很客氣,神情卻是端凝深重。

    姓馬的先是一怯,想到眾人之前自己怎可示懦,把胸脯挺了挺,大聲道:「他偷銀子,這種小賊不好好教訓他不成。」

    秋別看了他捏在手上的銀錁子一眼,道:「他偷了你的銀錁子嗎?」

    姓馬的搖搖頭:「這不是我的,不知道這臭乞丐去哪兒偷來的,還狡辯說是人家給他的。呵呵,笑死人了,誰會那麼大方賞他小乞丐一錠銀錁子?」冷哼一聲。

    秋別待他說完,不疾不徐的接道:「銀錁子是我給他的。」

    姓馬的驚異得睜大眼。

    金元寶大叫:「我早說了是人家給的。」大有冤屈昭雪的痛快。

    姓馬的想不到這銀錁子真是有人給金元寶的,一時下不了台,粗聲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小小一個丫頭片子,給得起這小乞丐一錠銀錁子?我看你邪媚歪道,說不定和這小乞丐是一路的,出面來替他解圍。」

    聽他話說得粗俗,秋別在周家身份不同一般下人,就是第二、三輩的主子也得敬她三分,不敢輕慢,哪裡受過這等市井傖夫的氣?登時把眉一蹙,不怒自威:「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

    「我說什麼?我愛說什麼便說什麼。臭丫頭,想替小情郎出頭?這小乞丐又髒又臭,你看上他哪一點?瞧你美得像朵花兒似的,不如來跟馬大爺,包你還快活些呢。」說著伸出手來,想摸秋別水嫩的臉蛋一把。

    秋別氣白了臉,避了開去。

    金元寶見她因己受辱,不知哪兒來生出一股蠻力,掙脫了兩旁之人的束縛,鑽到姓馬的和秋別的中間,張開雙臂,護在她身前,叫道:「不准你欺侮姊姊!」

    姓馬的握緊拳頭,狠狠地往金元寶肚子上打了一拳,金元寶吃痛不過,抱著肚子彎下腰去。

    「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德性,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姓馬的又加了幾腳,往金元寶背上、腿上踢去。

    「住手!不准打他!」秋別沒見過這等蠻人,金元寶縮在地上挨了好幾下狠打,她看不過眼,要護住他不使受人踢打,卻也招得自己吃了好幾記拳腳。

    「秋別姊!」夏圃和冬望在一旁看得心急,又不敢上來相救,渾沒半點主意,只是亂叫。

    就在這時,陶慶平牽了棚車來了。一見這等混亂的情形,先不問什麼,忙叫隨從車伕上來架開了姓馬的,扶起秋別。

    秋別身上生疼,頭髮全亂了,模樣狼狽不堪。陶慶平看得心疼不已,問道:「踢到哪兒了?」

    秋別搖搖頭,只是凝眉不語。

    陶慶平回頭一瞪,咬牙道:「是哪個不怕死的居然敢動起蘭花胡同周家人來著?給我站出來!」後頭隨從一字排開。

    周家?莫非是雙梅城中首富周家?看這等排場,愈想愈有可能。姓馬的嚇得手足冰冷,周家財富連城,壓都壓得死人,自己竟得罪了周家人,不是不要命了?他不敢承認自己所為,趁著眾人不注意,轉頭往另一邊溜了。陶慶平發現時已來不及追趕,只得作罷。姓馬的朋友見狀,也摸著鼻子悄不作聲跑了。四下旁觀的人也散了去。

    夏圃和冬望忙上前來替秋別順發整裝,擦去她臉上的灰塵。受了這頓打,秋別並不懊喪,天底下竟有這種蠻不講理的人,她總算親眼見識到了。今天她才體認到,在周家自己多麼受人禮遇;出了那扇閎深的朱門,外頭的荊棘風雪,著實刺人肌骨。

    「我沒事。」秋別略整一整儀容。見金元寶從地上慢慢爬起來。

    他走過來,又不敢太靠近,搔著一頭亂髮,訥訥道:「姊姊,真對不住,害你也被人打了。」方才秋別護著他,被那個姓馬的打了,他連忙以身相護,他身上本就有傷,這一來更是鼻青臉腫。

    秋別看他倒是忠實,護他甚是不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怎麼在這兒乞討?」

    金元寶有問有答:「我叫金元寶,今年──今年十七、八歲吧?」冬望聽他名字取得俗氣,又不知自己歲數,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這一笑,金元寶登時大為不好意思,搔了半天頭,才繼續說道:「我和我爹到這兒來乞錢,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爹因為搶地盤,和人發生衝突,被人打得不能動。我聽說今天九月初一天來寺熱鬧,所以到這兒來看看能多分一點錢回去,抓幾帖藥給我爹吃。」

    想不到他還是個孝子。秋別又問:「你長得這麼高大,怎沒想到去工作?不是勝於看人臉色?收入又固定。」

    金元寶臉上現出茫然的神色,右手抓抓大腿,道:「我──我沒想過。」

    秋別有心要幫他一把,轉頭問陶慶平:「普少爺不是正在建新房嗎?把他安插進去成不成?」

    陶慶平是管這樁工事的,回道:「正好缺人手搬木頭敲釘運土什麼的,安排他去做事不成問題。」

    秋別對金元寶道:「聽見了嗎?明天你來上工,這位陶大哥會領你去做事,有日錢可領,勝過你彎腰陪笑向人乞討。你可願意?」

    金元寶歡喜得差點跳了起來,連聲說:「願意,願意。有錢可賺,我怎麼不願意?多謝姊姊,多謝姊姊。」

    「那好,你向人問,蘭花胡同周家怎麼走,到側門找這位陶大哥。」

    夏圃扶著秋別上了棚車。冬望從車簾內見金元寶站在原地,傻不愣登的,忍不住掩嘴笑道:「秋別姊,這個小乞丐人長得高頭大馬,卻傻得有趣。」

    秋別忽想起一事,叫冬望下車去。金元寶目視她們上車,忽見冬望向自己走來,心中突突的,不知她有什麼事?

    到他跟前,冬望將手中提盒往前一送,道:「喏!拿去。秋別姊叫我給你的。」

    金元寶不知該不該接受,冬望已塞到他手上,扭腰走了。她正值事事都新鮮有趣的年紀,回頭又是一笑。

    待棚車走得不見,金元寶猶翹首凝望,戀戀不捨。出了一會兒神,手中的提盒沉甸甸的,他這才打開來看,裡面是水果糕餅;想著秋別倩影纖纖,五內如狂,真不知要怎麼感激這位仙女般美麗、菩薩般心腸的姊姊才好。

    眼角餘光,忽見一條白絲手帕掉在地上,是秋別護衛他時不小心從袖裡掉出來的。他撿了起來,放在鼻前一嗅,還不敢太深吸氣,怕褻瀆了這條手帕。一股幽香淡雅怡人,他剛才和秋別靠得近了,辨得她身上就是這股好聞的味道。

    金元寶珍而重之的放在懷裡收好,還拍了所懷之處幾下,心甜意洽的邁開腳步,口裡哼著乞兒常唱的蓮花落,三步倒有兩步是跳的,一路回棲身的破廟去了。

    ☆ ☆ ☆

    金開躺在茅草鋪就的破廟一角,靜養歇息。其它的乞丐全出去乞討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是四處為家的流浪漢,倒也不覺孤單寂寞。

    前些日子,他帶著兒子金元寶和幾個乞丐兄弟來到雙梅城。這雙梅城十多年前他來過一次,在城外樹林裡,他見到一個小娃兒正站著嚎哭不已,衣飾甚為華麗,看樣子是個富貴人家的孩子,是哪個粗心的父母,把孩子落在外頭?

    金開問他話,他啥也說不明白,只是啼哭。金開見這孩子粉妝玉琢,長得甚是玉雪聰明,心裡甚是喜愛。想他三十多歲的赤腳羅漢,身無長物,兩袖清風,要娶個老婆那是難於登天,早也不存成家立業的指望了。莫非這是上天看他可憐,特地送下一個兒子來給他,為他捧斗送終?

    於是金開抱了這孩子,認作親生,頂了自己的姓,取名叫元寶。他瞎字不識,取這名是盼這孩子為自己帶來金銀財寶。

    時光過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偶然,又重臨雙梅城。金元寶走失時年尚幼小,不久之後全忘了以往之事,將金開當作是自己生父,侍奉他很是孝順。

    偶爾金開一人獨處時,不免胡思亂想,怕有人會認出金元寶是自家失散多年的親人,將他帶離自己身邊。若真是如此,自己只有看開,終究人家是骨肉至親,自己獨享了人家十多年天倫之樂,也該夠了。

    想一陣,唏噓一陣,忽聞門外金元寶大喊:「爹!爹!我回來了。」

    金開雙臂抵在地上,撐起上半身坐直;只見金元寶眉開眼笑的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來,手裡提著一隻食盒,臉上的傷比早上出去時還多了。

    「你怎麼了?是不是那伙北方乞丐又打你?」金開氣急敗壞的追問。

    金開來到雙梅城第二天,上街乞討,路上遇到了一群乞丐,那群乞丐硬說雙梅城都是他們的地盤,不准外路的來分。金開是個好勝爭強的人,如何肯依?雙方打了起來,金開這邊人少,不是他們對手,身上、臉上掛了彩,幸好金元寶拚命救父,背著他衝出重圍。金開見兒子舊傷未復,又添新傷,以為又遇上那夥人,急匆匆要問個明白。

    「不是,不是。」金元寶連連搖手,將食盒放下,笑道:「爹,您看我帶什麼回來給您吃?」掀開食盒,把水果糕餅一樣樣拿出來現寶。

    水果糕餅,都是好的。金開不免有點憂心忡忡。「我兒,你該不是去偷人家的東西來著?爹叫你去討,可沒叫你去偷盜啊?你要知道,偷人家東西是要下地獄的。」

    金元寶笑道:「我知道。這些東西不是我偷的,是一位仙女姊姊給我的。」

    「仙女姊姊?」

    金元寶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金開聽完,道:「世上有這麼好的人?」

    「是啊!爹!」金元寶雙手連揮,興奮不已。「那位仙女姊姊不但給了我銀兩水果,還叫我明天去她家裡工作,這樣就不怕會碰上那群壞乞丐來尋晦氣。」

    金開一想也對,雖不大相信世上有人如此善心,但一個小乞丐有什麼可圖謀的?金元寶若去工作,自己也能安心養傷,不必擔心他在外頭遇上了那群惡丐。

    「你到那兒工作,可要小心謹慎,凡事勤勞點,別推托躲懶。」金開殷殷吩咐。

    「我知道的。」金元寶取了破碗裡的水,洗了一顆梨子遞給金開,熱切的看著他:「爹!您試試這梨,看味道甜不甜?」

    兒子待己至孝,金開心裡真是說不出的安慰,張嘴咬了一口,甜汁似乎滲到了心裡頭。

    「好吃嗎?」自小到大,金元寶吃的東西,全是人家剩下不要的殘湯剩菜,從不挑精揀瘦。受百家十方供養的他,依舊長得人高膀闊;有什麼好吃的,一定先奉呈金開,請他受用。

    「好吃。」金開道。

    那梨子看來鮮嫩多汁,金元寶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金開注意到了,拿了一個好的給他:「你也吃一個。」

    「不用了,我不愛吃。」

    分明在說謊。金開硬要塞給愛兒,金元寶推搪不過,忙搶了金開手上吃了一半的梨子說:「我吃這個好了。」咬了下去。

    金開拿他一點也沒轍,只好自己吃那個完好的梨子。見金元寶吃得津津有味,把梨肉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果核,還舔舔手指上的梨汁,似乎意猶未盡。

    「再吃一個吧。」

    金元寶這回說什麼也不肯,堅持要留著給金開吃。金開強他不過,只有依他。

    這天晚上睡覺時,月光從天窗射進來。破廟內眾丐回巢,經過一天奔波,全都累得攤平了,睡得像死豬一樣,鼾聲四起。

    金元寶難得不能成眠,摸出懷裡的手帕,就著月光細瞧,想一回手帕主人的形容,猜她現在正在做什麼,愈想愈癡,嘴角笑意不絕,良久方倦極入夢。

    夢中一個紫色身影翩翩盤桓,走過來不知對他說了什麼,他努力想聽清楚,卻始終不得其音。忽然從夢中驚醒,廟外鳥聲啁啾,日光入廊,天色已經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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