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提醒他要趕快逃走,良心卻留住了他的腳,害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衝過來,撞過來,一腳飛過來……
「唉——藍田,我該怎麼辦?我怎麼會喜歡上他的?我怎麼可以喜歡上他?哎呀,完蛋了啦——」
藍田把精心泡製的花茶遞給苦惱中的於小潔,而她則一邊牛飲一邊仍然苦惱地在揪頭髮。藍田假裝看不見她那頭被折騰了一晚而看起來格外可笑的頭髮,在她身邊坐下,悠閒品茶。
「藍田,告訴我,我不是真的喜歡紀彬。」她雙手緊握胸口,做禱告的姿態。
「你喜歡他。」藍田淡然道。
「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她瞪著他,鼓著腮,「人家這麼苦惱地來向你尋求解脫,你卻這種態度這種答案!」
「你若不喜歡這個答案,」藍田斜睨, 「幹嗎眉開眼笑的?」
「有嗎?」她趕緊在臉上左摸右摸。藍田遞過來面鏡子。照出張燦若春風的表情。
「你很不老實耶,小潔,喜歡就喜歡,有什麼好掙扎的?況且,你都跟人家告白了。」
「我不想再提那件事!」於小潔摀住耳朵。
「好。」藍田溫順地迎合她,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從昨天半夜裡翻進我的臥室把我拖起來到現在外面太陽已經近中天,到底想要我幫你解決什麼煩惱?」
「他不相信我。」她沮喪地垂著頭,冒出一句來, 「他先人為主認為我還是因為和大哥打賭所以才對他說那種話。」
「我該說你是太笨還是自信心太氾濫?你居然當著他的面和紀揚打賭簽約要擄獲他的心,教他如何分辨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換作我也會選擇不相信。」
「那麼他就是一點都不喜歡我了。」於小潔埋到了沙發深處像只頹廢的鴕鳥。
「他沒有拒絕你,不是嗎?」藍田笑瞇瞇道,「如果他像拒絕我一樣拒絕你的話,你還真的就沒指望了。」
「可是他已經有娜娜了。你覺得他那種男人可能腳踏兩隻船嗎?」頹廢的鴕鳥還是把頭埋在沙發裡。
「何不試試看?」藍田笑瞇瞇, 「還是,你已經認輸要去剃光頭了?」
鴕鳥的頭抬了起來,看著他含笑的臉,下巴一點點抬高,胸部一點點挺起,鬥志一點點燃燒。於小潔復活了。
「可是——」剛剛燃燒起來的鬥志立刻又被澆熄,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自從發現自己喜歡上他以後,小潔的腦子就處於半癱瘓狀態。
「你會知道該怎麼做的。」藍田悠閒地喝著他的花茶,絲毫也不同情她的愁眉苦臉。
與此同時,紀彬正在發呆。紀揚坐在他邊上打著街霸。
「大哥。」他忽然開口, 「男人可能同時喜歡兩個女人嗎?」
「兩個?」紀揚心不在焉, 「豈止是兩個,同時來一千個都沒有問題,別忘記了,男人的本性是花心。 」
「是……是嗎?」紀彬的臉色低落,心裡苦惱了起來。那麼說,他是花心的男人了。
眼角瞥到於小潔走進來的身影,他的心臟猛地快快跳了起來,怦怦怦的,他慌忙將頭低下,假裝沒有看見她,但是眼前卻浮起她昨晚對著他叫「我喜歡的人其實是你」時的神情,她好激動好認真——
「紀彬。」那個聲音停在了他面前。他瞪著眼前的流氓兔拖鞋,那只死樣怪氣的兔子正對著他的眼睛,似嘲弄似挑逗,他的心跳得更快,因為很緊張,他的手心在冒汗,腦子裡全是血液瘋狂奔流的滋滋聲, 「我要跟你談談,有空嗎?」她在他的腦袋上說話。
他逃不掉,只好抬起頭面對她。她環手抱胸,居高臨下地俯瞰。已經是下午了,她居然還穿著睡衣。他想起來,一向早起的她,今天都沒有下樓來為他們做早飯。她的臉色不太好,眼睛紅紅的,有點腫,底下還有兩圈淡淡的眼圈。好像是——他不想朝那幕她躺在被窩裡哭泣的場景上想,但是卻不由地想了。內疚浮上心頭,加著些許心疼。
昨晚他的拒絕果然傷害了她。
「你沒睡好嗎?」他喃喃地問。
「是啊。」她打了個哈欠,一個晚上都在跟藍田聊天,自然是沒有睡好, 「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你需不需要先換一下衣服?」
「不用了。」等會兒還要補眠,換來換去多麻煩, 「來啦!」她見他磨磨蹭蹭的,不耐煩起來,拉住他的手就走。
紀彬如遭電擊,被握住的手那方向傳來酥酥麻麻的電流,迅速穿越全身,連帶著呼吸也有些緊滯起來。於是,他便這麼怔怔地發著呆被她拖到了後院的鱷魚池前。
她放開手時,恍然若失的情緒穿過他的心頭。
「你不接受我的原因是什麼?」她環手抱胸,單刀直入。
他花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又花了好幾秒鐘衡量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下意識地,他不願意他的回答傷害到她。
「你問這個做什麼?」他悄悄地退到池邊,逗弄浮出水面的綠綠。
「昨天晚上的話我不是隨便說說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但是我的心意不會改變。」她說這些話臉不紅心不跳,反而是他臉紅心跳,更加不敢回身面對她, 「我不勉強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對我抱有成見,給個機會讓我和娜娜公平競爭,如果你最終還是選擇娜娜,我無話可說,我會遵守和紀揚的諾言去剃光頭。」
他驚跳。 「大哥不會真的讓你去剃光頭。」
「他不會,我也會,作為懲罰。因為我輸掉了自己的感情。」她灼熱的目光令他呼吸一窒,胸口發熱, 「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我已經有娜娜了。」他背對著她,垂著頭。
背後沉默了片刻。他屏著氣,全身緊張得僵硬。
她輕笑了聲,聲音裡有些無奈。 「我早說了,你不是腳踏兩隻船的人。我再問一個問題,我希望你能夠面對我回答我。」
他思考了幾秒鐘,深呼吸,轉身面對她。
她依然環手抱胸,臉上的表情平靜,還帶著絲淺笑。 「好了,你不必這麼內疚地看著我,我沒有那麼脆弱。」她居然還有心情和他開玩笑,但是他笑不出來。他發覺自己很緊張,這種緊張的情緒從她進客廳起便持續到現在。他的肩膀和脖頸都在發酸。
「如果沒有娜娜,你會選擇我嗎?」
他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會嗎?會嗎?他的心裡掙扎得厲害,昨晚之前,一切都那麼自然,他也從來沒有仔細去考慮過這個問題。對於娜娜,他很早以前就喜歡她,當年他向娜娜告白,被她拒絕,當時他是什麼心情,過了這麼多年他已經記不清楚了。而當娜娜突然出現說要做他的女朋友時,兩人便順理成章開始了交往。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喜歡娜娜的,所以也從來沒有細想他和娜娜之間的感情到底算是什麼?沒有細想過隔了這麼多年,他對娜娜的感情是否如昔?他真的從來沒有去細想過,直到小潔在他面前目光炯炯地問他——「如果沒有娜娜,你會選擇我嗎?」
會嗎?會嗎?他的心還在掙扎。過往的相處一幕幕地浮現。她擋在身前為他消解與鄰里之間的矛盾,她第一次吻他,她跳進冰涼的海裡去救他,她為他著裙化妝卻驚嚇了他,她將他綁在陽台外面卻煮了一桌子好吃的東西來餵他……他們居然擁有那麼多的回憶,她一直在他身邊,像朋友,像家人,他們相處得如此自然愉快, 自然到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喜歡上他。如果不是娜娜的出現。
如果沒有娜娜,他會選擇她嗎?在知道了她的心意之後?他心亂如麻,沒有注意到她悄然地欺進。
噙著抹笑,她知道他心亂了。心亂了就好。她就怕他心如止水,那她可真的沒希望了。現在他心亂了,很好,她會令他更亂,越亂越好。
幽香入鼻,他驀然驚醒,但是已經來不及,後面是欄杆,前面是那雙大而深邃的眼眸,她的胸脯貼著他的胸,將他的心跳熨得滾燙。纖長的粉臂拉下他的頭顱,他像被催眠,不能動也不能呼吸,眼睜睜看著那嬌艷的唇逼近,蝴蝶般逗留在了他的唇上,輕輕地耐心地緩慢地來回移動。她的唇好軟,軟得令他的唇刺痛,背脊發麻,一股蟄伏的慾望從密密縫合的雙唇間流出,竄向全身,他抬手,撈住那小小的頭顱,穿過長長溜溜的青絲,他迫她更加貼近,而唇與唇的廝磨也終於無法再滿足,他渴望品嚐她的味道,渴望到忘了去思考應該與否時,她卻忽然撤身離開,留給他即刻的空虛與懊惱。
「你想清楚了嗎?」她的鼻息芬芳地吞吐在他唇間,低低的,軟軟的,令他剛剛清醒的頭腦重新恢復空白,一伸手,他再度將她攬回懷裡,迫不及待地壓覆上那抹殷紅。他現在什麼都不想去想,他只想好好地吻她。
她的紅唇腫脹,呼吸紊亂,眼眸卻清亮無比。
「給你2天時間,你好好考慮後再回答我。」她若蝴蝶般輕盈翩然而去,留下他獨抱一臂空虛,悵然若失。
亂了,亂了,他徹底亂了心。
「如果三天後他給你的不是你要的答案,你真的會放手嗎?」
「怎麼可能。」她輕笑,像只守著秘密的貓咪,得意洋洋。也不知她所說的怎麼可能是指紀彬怎麼可能給她不好的答案,還是指她怎麼可能放棄。
藍田審視著她的表情,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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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於小潔背手而立,看著書桌後依然有些茫然的男人,耐心地再重複了之前已經重複了兩遍的話: 「我要請假。」
「哦,請假,哦,是,是。」他慌亂地清醒過來,有些不自在地調開頭假裝整理東西。
她將他的不自在看在眼底,笑意加深。 「我要回家兩天,因為我父親生日,老媽發聖旨過來,揚言如果我不在明天老頭子的筵席上出現就從此和我斷絕父女母女關係。老闆,希望你能夠體諒我的處境。」
「我當然,當然不會——」他的語無倫次結束在忍不住抬眼看到她忍笑忍得很辛苦的表情, 「你這算是在嘲笑我嗎?」他悶悶不樂地低哼。
她朝他靠過來,他慌忙朝後退,可惜退無可退,她輕易地就入侵到他的鼻子面前,要命,那滿盈的芬芳的幽香再度令他窒息。如果她的耳朵夠靈的話,一定可以聽見他如雷的心跳。
「你放心,我會趕回來聽你的答案的。」她笑得像只剛剛吃了條大肥魚的貓咪, 「就算變成鬼,我的鬼魂也會飄回來。」
「你、你不要亂講話。什麼鬼不鬼的!」
「好、好、好!我不亂講話。老闆,你准我假了沒有?」她被他輕斥了卻絲毫不生氣,反而笑得更加開心,笑得他臉紅了起來,倒好像是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
「你當真只去兩天?」為什麼聽說她要離開,他的心便不舒服?
「當真。」她舉手發誓。
他還是不太高興。 「你走了,誰來做飯?」他低聲抱怨。
她挑起眉毛。 「我來之前,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紅了紅臉。 「我只是比較喜歡吃你煎的蛋。」
「那你正好利用這兩天時間稍微減減肥,我忽然發覺,我把你養得太胖了。」
「我擔心動物們會不乖。」他有些賴皮地硬找理由。
「你不覺得其實它們也挺怕娜娜的嗎?」
「不一樣。它們是怕她,對你,則是服氣。」
於小潔不語了,長長久久地凝視著他,逼在他的鼻尖前。他的手心裡漸漸潮濕,然後,鼻尖上開始冒汗,眼光開始游弋。
「紀彬,你是不是不想讓我走?」她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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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小潔最終還是回家去參加老頭子的生日會了。她賭天咒地發誓只去兩天,他才放她離開,誰知這女子居然食言而肥,言而無信,黃鶴一去不復返。
簡而言之,兩天早就過去了一個禮拜,那個早該歸巢的大管家還是音信全無,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來過。
藍田悄然走入隔壁鄰居家。除了靜悄悄,還是靜悄悄。跨過像張蛇皮般趴在地上了無生趣的大蟒蛇,繞過仰面朝天的大海龜,目光掠過角落裡面壁思過的一窩兔子和刺蝟,回到沙發上正煩躁得有如更年期的肥貓,正淋漓酣暢地蹂躪著失神男子的頭髮,而那男子的眼睛雖然在街霸上,魂魄卻在外太空飄蕩。
那個女人的離開,居然將這個家的精神支柱瞬間抽走,這點倒是始料未及。上至主子,下至寵物,全體的魂不附體,為伊消得人憔悴。只要有一隻眼睛,誰都看得出來。相信聰慧如娜娜,不可能不知道。
藍田環顧四周,娜娜似乎不在。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往的九天裡,她的努力有目共睹。
小潔離開的第一天,為了甄選廚師,她開出的優厚條件令應徵者從紀家門口一路排到了馬路對面,只可惜甄選出的人才一個個被男主人排除。男主人堅持在大管家當面遞上辭呈之前,他不需要任何替代的人選。
好,廚師不要,那麼,寵物保姆呢?
永不言敗的娜娜再度令應徵者從紀家門口一路排到了馬路對面,只可惜,這次甄選出來的人才遭受來自兩方面的否決:男主人還是那個理由,另一個否決力量,來自撒旦軍團的傾力蹂躪,最後十位人選者無一倖免,全體敗逃。真是一場驚天地位鬼神的混戰啊!描述太多,恐怕那十位仁兄惱怒,作者就此打住。
反正,娜娜小姐已經盡力去彌補管家離職所帶來的遺憾,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
GAMEOVER已經在屏幕上停留了五分鐘,說明打街霸的人心思根本沒在上頭。藍田抽走紀揚手裡的遊戲桿,將他從魂遊太虛中驚醒。
一看清來人,紀揚的眼睛立刻發電。
「藍田。」他哀怨地歎息, 「我肚子好餓哦!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要吃東西自己想辦法。」藍田淡然道。他又不是煮飯婆,每次一見到他就向他討飯吃,真是! 「紀彬呢?」
「好過分,你只關心他,都不關心我!我快要餓死了耶!」紀揚呱呱叫,腮幫子鼓得高高, 「我不管!你要煮東西給我吃!」他耍賴地抱住藍田的腰,兩腳頂住樓梯,藍田拖了兩拖,沒能拖動他,只好無可奈何地投降,轉向廚房。
過往的幾天來,這種情形每天滾動播放三遍。有時候他真的懷疑,紀揚是故意堵在他尋找紀彬的必經之路上。因為有一次他為了避開他從後門走,他居然就坐在後門的台階上對他笑。
「你自己就不會想想辦法,泡碗麵你總會吧?」
「君子遠庖廚。」埋頭吃蛋炒飯的男人振振有辭。
「我也是男人。」藍田提醒他。
紀揚怔了怔。抬目看他,幾粒飯粒沾在臉上。對哦,藍田也是男人,可是——為什麼他總是將這個事實忽略?他鎖起了眉峰,一大口飯含在嘴裡,思考著,忘記去咀嚼。
藍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男人有張他曾經喜歡過的男人的臉,但是,卻和那個男人有著截然不同的裡子。剛認識他時候挺正經,像個大人,一旦深交下去了,卻發覺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孩子,愛耍賴,很任性,厚臉皮,一大堆的缺點,但是卻不讓人覺得討厭。他曾經以為被紀彬拒絕會令他心碎,畢竟他是他第一個那麼認真地去喜歡的男人,可是,偏偏沒有,被拒絕的時候他居然很平靜。他知道當時這個傻瓜就躲在旁邊偷聽,無論他是出於什麼目的,是關心自己的弟弟也好,是其他的理由也好,他一點都無所謂。反倒是他若無其事的態度令他費解。對一個追求他弟弟的男人,他表現得未免過於雲淡風輕。
「什麼為什麼?」他迷惑的神情令藍田驚覺他不知不覺竟然問出了口。
他凝視著他,淡淡一笑。 「沒什麼。別動,這裡有飯粒。」他探手過去,將那幾顆飯粒勾下來。紀揚悚然後退的動作令他的心一窒,手僵在了半空中,目光也凝結在了他的眼裡。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冷得令紀揚忍不住想縮脖子。
「我的碰觸真的令你那麼難以忍受?」他的聲音很淡,眼神很淡,卻令紀揚不寒而慄, 「對,我是同性戀,但是我對你並沒有意圖,你不必像躲什麼髒東西一樣躲我。」
「我什麼時候躲過你了?」紀揚喊冤。
「有。你剛才的一躲,將我們曾經和睦相處的過往全部躲掉了。」他忽然起身,冷冷地俯瞰著紀揚愕然的臉, 「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在你面前出現。」說完拂袖而去。
「慢著!」紀揚眼疾手快從後頭一把拖住他的手,他靈巧無比地摔脫開,紀揚再上前一步,這次抱住了他的腰,結結實實。他決絕離去的架勢把他嚇住了,好像他從此就會離開他的生活消失得無影無蹤。
藍田止住了身形,僵硬得有如化石地停頓在他的鉗制下。
「你在鬧什麼彆扭?」紀揚皺眉,他的腦袋裡亂哄哄的,一時理不清頭緒,只覺得不對勁, 「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我都被你搞糊塗了,怎麼你變得不像從前的你,」瞧他方纔的舉動,倒更像個發脾氣鬧彆扭的女人, 「說什麼從此不再在我面前出現,你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難以忍受你的接觸了?」他每天為了賴他煮飯給他吃,像現在這樣抱住他的次數還算少嗎? 「藍田,你把我搞糊塗了!」
「我把你搞糊塗了?」他驀然回頭,俊美的臉龐上的怒氣把紀揚嚇了一跳, 「我才把自己搞糊塗了呢!」他大力掙脫他的鉗制,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紀揚愣愣地呆在原地,眨巴著眼睛,滿頭霧水和漿糊。
於此同時,於小潔正半死不活地趴在櫃檯後頭,驀然間,屁股上挨了一記神風無敵腿,頓時痛得她哀嚎著竄了起來,怒視著眼前的半老徐娘。
「拜託你有點風度好不好,眾目睽睽之下,你居然做這種動作!」
「沒有風度的是你,女兒,」半老徐娘得意洋洋地斜睨著她, 「我的動作全都控制在櫃檯範圍之下,反倒是你,全身都超線了!」
小潔迅速掃了眼,果然滿店竊竊笑的目光全在她身上。
「你給我等著瞧!」她咬牙吐字。
「我是不是聽到有人在威脅我?」於媽媽將手攏在耳朵後頭裝模作樣地聽,一臉欠揍的表情, 「好像某人前幾天還有求於我哦!」
拳頭捏了再捏,牙關咬了再咬,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的至理名言在胸口澎湃了再澎湃,於小潔終於將一口惡氣活生生地吞回肚子裡。
「你到底還要將我在這裡關多久?」
「關?」於媽媽怪笑,像巫婆, 「腳長在你自己身上,關,你說的哪國語言?我這裡是租書店,不是監牢哦!我不過是想讓不務正業的不孝女幫忙我這個日薄西山的老人家看看店,居然得了個牢頭的惡名,這是什麼時代啊,居然流行不知好歹……」
於小潔翻白眼,翻啊翻,翻得差點反胃嘔吐。
「老媽,你生我早,今年連四十五都沒過,不要這麼謙虛稱呼自己老人家好不好,你這樣子會令大你五歲的老爸傷心哦!還有,我沒有不務正業,我做的工作是……」
「你還敢說!大學生一個,什麼不好做,去給人家做傭人,說出去,你媽這張臉望哪擱?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你下來,辛辛苦苦培養你唸書,是要你去服侍別人的嗎?」於媽媽講得盡興,將隔了二十幾年的老賬再度翻出來疲勞轟炸。
「工作沒有貴賤之分,況且我的薪水比你一個月的收入還多。」於小潔節節敗退,一路退到牆角里,努力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錢?你跟我講錢?」於媽媽的嗓門再度提高八度音, 「我跟你講的是價值,一個人的價值!錢再多頂屁用?你不要以為我是傻瓜!有什麼人會出一萬錢請人做家事?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是不是——」
「老媽!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信不過嗎?」於小潔忍無可忍,厲聲喝斷於媽媽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你!你敢對我大聲!」於媽媽氣不過,抓起一捆書丟了過去,真是氣拔山兮力蓋世,與她嬌小的身材形成強烈對比。
不光於小潔被她前所未見的暴舉嚇到,店堂內幾十號人也全都鴉雀無聲。溫宛動人的於媽媽耶!從不動怒的於媽媽耶!形象高於一切的於媽媽耶!她被惹毛了,她被惹毛了。
「老、老婆?」遲疑的聲音遲疑地切入,將僵硬的氣氛適時地打破。於爸爸出現在門口,感受到店堂內洶湧的暗潮而不敢舉步前行。
「老——公——」眼前一花,只見蝴蝶翩翩而過,於媽媽已經偎到了於爸爸的懷裡, 「你怎麼有空過來啊,人家好高興哦!」
警報解除。於小潔鬆口氣,退居櫃檯內,打算二度會周公。她這個老爸什麼本事都沒有,就有解除颱風警報的功效,她回家這段日子沒有被於媽媽咬死踩死嘮叨死,於爸爸功不可沒。
「小潔!我和你爸出去約會,你看著店!」
於小潔翻翻白眼,又來了!約會?他們什麼時候沒在約會?女兒都二十幾了,感情還好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瞪著甜甜蜜蜜偎偎依依而去的那對,於小潔的眉費解地擠成一團。
明明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怎麼可以這麼多年來相處得如膠似漆、天天蜜月?
說起來,她這個老爸好像和某人還真像。溫溫吞吞斯斯文文,連職業都一樣,區別在於一個成功得要死,一個至今連本書都沒賣出去。
想起那個某人,於小潔不由歎了口氣,十分哀怨。
三天之約,唉,三天之約早就過去那麼多天了!那個某人連個電話都沒來,看來人家可不像她這麼朝思暮想哦!唉!不平均的愛戀真是令人傷感。
她早就該走了的,偏偏滯留到現在,真是麻煩的父母,如果不是於媽媽揚言如果她敢擅自開溜就要和她斷絕母女關係,她現在也不至於那麼哀怨。
「老媽,女兒的戀情如果因你而終結,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想到傷心處,於小潔振臂高呼。
四周再度鴉雀無聲。迎視幾十雙瞠目結舌的視線,於小潔訕訕地放下手臂,然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我們來做運動……」邊喃喃地唱著邊逃離現場,舞到後頭倉庫理書去也。
「小潔!小潔!」
昏睡在書堆裡的於小潔被老媽子火燒屁股的雞貓子鬼叫嚇醒,啊,完蛋,睡著了沒有看店,完蛋完蛋,想起於媽媽舉世無雙的嘮叨功;於小潔腳下快快地衝到前頭聽旨。
「在、在、在、啊——」
「叫什麼叫?」於媽媽不悅地瞪了她一眼, 「還不快過來幫忙!」見女兒變成了化石,於媽媽的柳葉眉夾成了波浪,她這個女兒真的是越來越不對勁了,早知道就不放她離家求職了。
轉過頭,於媽媽歉然地對一旁的男子笑笑。 「這是小女。管教不嚴,見笑見笑。」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只見兩道背影疾馳而去,眼前已經失了女兒與陌生男子的蹤跡。
「喂——」於媽媽遙遙高呼,可惜沒人響應,只有幾片落葉隨風而轉, 「搞什麼嘛!」喃喃嘀咕,轉頭看見幾十雙看戲的眼珠,笑容溜上眉梢, 「各位,幫忙搬書吧!」天底下哪有白看的戲,嘿嘿。
「你、你、你怎麼會跑這裡來?」跑出老母的視線範圍後,於小潔方才敢停下來消化驟然見到紀彬的震驚。
紀彬雙手撐在膝蓋上,氣喘得抬不起頭來回答她,只能搖著一隻手示意她讓他歇一會。
「喂!」可惜性急的女人絲毫不想憐憫他,回答稍微慢了點,屁股上便挨了一腳, 「你怎麼會和我老媽一起回來?我老爸呢?還有什麼人來了?藍田?紀揚?你不要跟我說你們是來秋遊的,我不會相信的……」
「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知道她是你母親。我沒有見到你父親。你離開那麼久連個電話都沒有,他們不放心,所以派我過來看看。」他喘過氣後,一個個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他們是誰?」她有些不悅,手就插到了腰上, 「你沒有嗎?」逼問到鼻子尖前。
他有些臉紅地退開,有些臉紅地道: 「我也是啦。」
「算你還有良心。」她滿意地在他旁邊坐下來,「你不會打個電話來嗎?真是笨!如果我不在家,你不是白跑嗎?」矯情的女人,明明很高興看到人家親自來探望,還要在嘴皮上討別人便宜。還好人家紀彬肚量大,不和她計較這些。
「你留給我的電話是你租的房子的。」
「哦,呵呵呵呵呵呵——」女人開始裝糊塗,企圖用傻笑糊弄過關。
他打量她身上的於媽媽書坊的制服,及膝短裙,小小的白圍兜,紅色頭巾,很可愛,從來都沒見她這樣打扮過。
「看什麼看?」她被他看得有些惱怒,都是老媽子啦,硬要她穿這種鬼東西,給人笑話了吧! 「你敢笑我就把你推下去。」他們兩個正坐在池塘邊。
他有些臉紅地悄悄又退開些。她身上的活力和香味令他有些目眩。 「你不想回來了嗎?」
「我又沒有說。」她撅著嘴, 「都是我媽啦,那個卑鄙女人,說什麼管家的工作沒出息,說什麼都不肯放我走……」她忽然想到什麼,呼地跳起來,把紀彬嚇了一大跳,眼一花,脖子上已經多出了雙手,正掐著他, 「你不會是已經另外找到人了,特地過來開除我吧?」、想來也是有可能的,她擅自離職那麼多天……嗚——一萬塊的月薪飛了,飛走了!於小潔泫然欲泣,手下拚命搖晃紀彬的腦袋, 「不可以,不可以,我都沒有辭職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他被她晃得頭暈目眩,兩眼發白,哪裡還顧得上回答她的問題,趕緊自救要緊。大手一撈,撈住了一把細腰,雙臂一和,纖柔的身軀便被緊緊箍在了兩膝間,壓進了懷裡。天旋地轉瞬間停止,如雷心跳取而代之。
撲通、撲通、撲通。鼻息間全是那幽幽的香,懷抱裡全是那軟軟的溫,他的頭又開始暈了起來。撲通、撲通、撲通。那個心跳好像不是他的,是她的,比他的還響。他的耳朵正貼在心跳的發源地,貪戀地捨不得離開。
她大力推開他,臉上紅彤彤。 「喂,你抱住人家幹什麼?你的答案呢?」
「我來只是看看你出了什麼事,沒有別的意思,
你不要胡思亂想。」
她的臉又紅了一層。「不是這個啦,答案啊——」
答案?哦!答案。這下不是一個人臉紅了,變成兩個人的事了。兩個傻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烏鴉呱呱叫,從當中飛過。
「我——」他欲出口的話哽回去,在那雙滿含期待的眼眸裡,嘴裡好像吞了塊花崗石。
「啊?」她巴巴地等著,那神態只差沒有吐舌頭了。
眼一閉,心一橫,他不顧一切地吶喊了出來:「我的心意依然如當時一樣。」
寂靜無比。風吹過,落葉片片,在化石般呆掉的女人身邊盤旋。
「小、小潔?」紀彬被她嚇住了。小心翼翼地戳戳她,硬的。手在她眼睛前晃晃,沒有反應。完蛋了,小潔死掉了——
「小潔,你不要嚇我,你說句話,你要罵要打隨便你,拜託你出個聲,不要這樣——」輪到他拚命搖晃她,搖得滿天星斗,她終於幽幽回氣,焦距重新回到眼裡,聚焦到了他的鼻尖上,形成一對鬥雞眼。
撲哧。他忍不住被她的怪模怪樣逗樂。
「你!」她幽幽起身,食指顫顫指點他的鼻尖,一步步退後,然後轉身跑掉。
就這樣?就這樣?
紀彬怔怔地目送那道消失的塵煙,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感到慶幸,她這麼容易就接受了他給的答案。
咦,不對,那道煙又回來了,比消失的速度還要快。瞇起眼,他看見塵煙的前方赫然是張怒極的臉。
本能提醒他要趕快逃走,良心卻留住了他的腳,害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衝過來,撞過來,一腳飛過來,他的身體騰空而起,劃起完美的弧度,撲通一聲,掉落池塘裡,驚起蛙聲一片。
沒頂之前,他恍然意識到,她是氣瘋了。方才暫時的消失,不是消失,而是助跑,是要把他狠狠撞死到地獄裡的助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