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的冬天總是要拖到很晚才退場,明明已經是三月,還是很寒冷。
早上醒來的時候房間裡面還是黑漆漆的一片,躺在床上的少年睜開眼睛,
摸出鬧鐘看看,原來還不到七點半。不知道為什麼生物鐘會定格在每天早上的這個時候准點醒來——沒有什麼特別需要早起的理由,於是翻個身只好繼續躺在被子裡,終於又睡到八點,實在睡不下去了,這才慢慢爬起來,穿好衣服洗漱完畢下了樓梯,看到餐桌旁坐著的人。懶洋洋的笑了笑,少年在餐桌前坐下:「早啊,哥。」
低頭看報紙的男人抬頭看了他一眼:「起來了?」
「嗯。」
「最近都起來得很早啊。」男人笑了笑,「真難得,以前你放寒假,都是起碼睡到中午才起來的。」
嘴裡叼著麵包,正急急忙忙去抓牛奶杯的少年聞言歪頭愣了愣,的確是這樣子沒錯。他向來是個夜貓子的,晚上不玩到半夜兩三點是決不會有睏意。可是最近很奇怪呢,變得喜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喜歡看那些無聊的八點檔劇場,喜歡吃牛肉乾吃蔬菜餅乾,十二點鐘之前一定會上床睡覺。
好像在醫院睡了一覺醒來,身體就變得不像自己的身體了。
一個星期前,他在冷冰冰的病床上醒過來。醫生告訴他因為出了意外,所以他喪失了幾個月的記憶——是什麼意外醫生說的不是很清楚,大約是車禍之類的吧。話雖這麼說,他檢查自己的身體時,卻沒發現任何明顯的傷口。
洗澡的時候脫光了衣服,突然發現自己脖子上套著個項圈。用手摸了摸,感覺很光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常撫摸的緣故。對著鏡子看了看,實在不覺得戴上那玩意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說難聽點兒真像個狗項圈。取下來後就著燈光端詳了一會兒,發現上面只刻了一個「栗」字,不太明白,什麼時候買過這種東西完全沒有印象。
不過也沒有扔掉,隨手丟進了抽屜裡。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幾個月前跟著平時混在一起的小流氓去偷東西,撬開門後剛摸到臥室,感覺被什麼東西撲倒了,再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這種情況下怎麼會去出車禍?
不過,醒來了就好了。
韓印向來不太計較已經過去了的事情,現在還活蹦亂跳的不是挺好的嗎?哥的態度也比以前和藹了,既沒有責怪他離家出走,也沒有拿著他不學好,專門交些亂七八糟的朋友的事來罵他,睡一覺醒來什麼都變好了,也就懶得費心思去想自己究竟是怎麼失憶的了。
兩天後開學,因為無緣無故缺席了整整一個學期的課,沒辦法只好轉學重讀一次高三——韓印走在看起來相當陌生了的校園裡,半年沒有上學了,書本看起來沉甸甸的實在不討人喜歡。老師和同學都換了,以前的朋友都熬過了高考,該走的都走了……我在班上有過朋友麼?
韓印自嘲的笑了起來,這麼一想還真是費腦子,起碼在他住院那段時間,沒有一個所謂的同學或朋友去看他。可見人緣不是普通的爛吧?媽的,找人請客做冤大頭的時候就第一個想到他,真出了事,就是一個也不認得他了。
他可沒想到,班上的哪個同學知道他突然之間消失去了哪裡?又要從哪裡得到他出事住院的消息?
很快就融入了新的集體,新的生活。新同學對他抱著幾分好奇,幾分猜測,韓印也只是無所謂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老師在講台上開始上課,不到十分鐘,韓印就呼呼的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看,他就是韓印。」
「聽說他哥是個警察,家裡很有錢!」
「他以前是9中的吧?我表弟是那個學校的,說他出了名的經常打架逃課,缺課一個學期被退學……怎麼進了我們學校?」
「切!家裡有關係唄。」
一下課,圍繞著韓印的各種竊竊私語從四處傳來。這個少年彷彿和他們生存在不同的世界,他的身上似乎全是新奇處。
韓印閉著眼睛,眉毛糾結在一起。好吵……好吵!
最討厭這種感覺,耳邊全是嗡嗡的聲音……明明是不想聽到的聲音,似乎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在我耳邊吵吵嚷嚷的東西……怎麼不去死!
不肯讓我過安靜日子的傢伙……怎麼不去死!
「嘩!」的一聲韓印猛然站了起來,眼神掃過四周,剛剛還在津津有味的議論著他的同學下了一大跳,不約而同的住了嘴。
「哼。」收回視線,韓印抓起書包離開了教室。
片刻的寂靜。
「好,好可怕……」
「他剛剛看著誰呢?像要把人吃了一樣……喂,他不是看我吧?我沒說什麼啊!」
「聽說他以前弄斷過別人的手!」
「哇!那種流氓怎麼會到我們班上來?!」
……
大步離開,所有的喧嘩吵鬧都隔在了身後。
韓印仰起臉,天氣很好,陽光很好,走在街上,一路上的行人,或行色匆匆,或悠閒自在,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各自向著自己的目標前行,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或深深掛念的人,為什麼只有他好像心裡空了一截?
沒什麼不如意的地方,事事都很順心。不喜歡班上的同學,當他們是空氣,不存在就好了。哥哥對他很好,寧對他很好。不過是……憑空消失了幾個月的記憶而已。
人的一輩子,那麼長,短短幾個月,加起來還不到兩百天,對他的人生來說,算什麼呢?這半年裡,認識了誰,忘記了誰,只要不是他的親人,也不是他的朋友,就沒什麼好牽掛的吧?
走在這條熱鬧的街道上,木然的看著周圍牽著手擦身而過的情侶。他不明白,為什麼會只有他覺得如此寂寞。
好像從骨子裡滋生出來的寂寞,好像在叫囂著要回去,要回去……回到哪裡去呢?
腳下忽然絆到了什麼東西,韓印跌了一下,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條黑色的小狗,搖晃著尾巴看著他。
「汪汪!」小東西舔著他的鞋子,彷彿那上面沾了什麼好吃的。
韓印失笑,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頭,忽然在它脖子上發現一個項圈,亮晃晃的,在陽光底下灼傷了他的眼。
他條件反射般的摀住自己的脖子……沒有東西,曾經掛在那上面的項圈,被他取下來,扔在一邊了……
「汪汪汪!」小狗忽然叫起來,快樂的撒著歡,奔到了另一邊。
映入視線的,是一雙腳。
韓印緩緩的抬起頭,對上了一張男人的臉。淡淡的眉眼,沒有太多表情,只有那條小狗在拚命的咬著那人的褲腿撒嬌。
「這個……是你養得麼?」有些艱難的發出聲音,不明白為什麼有種想要哭出來的感覺,糟糕……眼睛真的模糊了……會被這個人笑吧?
那人低頭看著他。
「它的名字……叫做栗?」
「嗯。」
想要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視線卻是越來越不清楚……見鬼!這是怎麼了?大街上要哭出來嗎?怎麼出了一場事故,這個身體就壞了?
莫名其妙的,為什麼要對著一個陌生人想哭?
「沒什麼……呵呵,這個名字挺奇怪的……」胡亂抹了一把眼角,韓印慌忙站起身子,最好是趕快走開,在更加丟人現眼前趕緊跑……可是,雙腳卻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一動也動不了。
「眼睛……被風吹到了吧?」男人並沒有笑話他,甚至連一絲驚訝的神色也沒有,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巾,遞到他手裡。
「啊……是,是啊……風太大了……」聲音哽咽著,接過了那男人的好意,韓印使勁的擦乾淨了自己的眼淚。
在男人轉身離開後,對著那張背影,韓印失聲叫了起來:「你,你認識我嗎?」
腳步頓了頓,男人回過了頭。
韓印立刻後悔了……怎麼會認識呢?太可笑了……大馬路上的發神經,要被那人當成神經病,當成瘋子吧?
川流不息的人群,隔在了他們之間。
小孩子嘻嘻的笑鬧聲,路邊店家慇勤招攬生意的吆喝聲,馬路邊車子來來往往的嘈雜聲……
「笨蛋……」
隱隱約約,似乎聽到的歎息聲。
錯覺吧?是錯覺吧?
他看到那個男人臉上淡淡的笑意一閃即逝,有一點點傷感,有一點點瞭然。韓印在下一秒毫不猶豫的飛奔過馬路,惹得被他嚇得急剎車的司機一陣大罵。
「操!」他回頭比了個中指,氣息不定的跑到了那個男人身邊。
「喂……你先別走!」
男人看了他一眼。
韓印暗暗給自己鼓了鼓氣,昂起臉:「那個,你不會當我神經病吧?我可是個正常的高中生!」急忙在身上摸出學生證晃到那男人眼前來證明自己的話,「我,我沒有在馬路邊上看著你哭……你知道的,那是風吹的!
「我知道。」
「那個,你的狗狗很可愛啊……」收回學生證,有些尷尬的沒話找話。
男人沒有回應。
又稍微沉默了一會兒,開始乾笑:「對了,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你呢?」
開始臉紅……這個,好像是自己主動拿給人家看的吧?
「肖凌。」簡簡單單兩個字,從那張薄唇中吐出。
強自撐開的笑意陡然從唇邊退去,韓印的臉蒼白著抖著唇。
「肖凌……肖凌……」
「怎麼了?」淡淡的詢問聲傳來。
「沒什麼……」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嚥下不知為何會突然從胸口湧出來的刺痛感,睜開眼,露出個燦爛的笑容,「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
好像大街上把馬子的搭訕,如果不是他真的這麼覺得,如果不是好像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一樣的痛。
我才不要做什麼人類,我只要呆在你身邊,和你一起活下去就好了。
不知道是誰說過的話,被風吹散在這個寒冷的初春。
男人笑了笑。
「也許吧。」
淡淡的,想讓人就這麼死在他身邊的笑容。
你寂寞嗎?幾乎要衝口而出的話,又被吞了回來。明明從未見過,卻在第一次看到他的臉時就想哭……因為我也一直覺得這麼寂寞嗎?
陌生人。
再多給我一秒鐘,我就會愛上你。
「我……請你吃飯吧,肖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