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哭。
凱瑟琳在門廳裡停了一下,屏息傾聽著,心裡在想是不是因為風吹的緣故,抑或甚至可能是她的幻覺所致。
但是,不是這麼回事。聽,哭聲又起了。
道格和斯塔茜在上學。幾小時前,她才把他們送到學校。回到家時,她有點希望特雷還沒出去。
但是,他一定是清早就離家去了辦公室。她回來時,他的汽車沒在。
她的心情很複雜,既惴惴不安,又渴望見他,既覺得可怕,又有些興奮。昨晚的吻實在太與眾不同了。但是,特雷堅持他們把進展放慢一些,這使她的焦慮與希望交替出現,這要完全取決於度過的每一分鐘裡她的情緒如何變化。
在她覺得陰暗、恐怖的時刻,她心裡充滿了疑惑。她是吻了他,是接近了他。他們跳舞時她感受到的情感變化並不真實。他對她說過的關於相互吸引的話確實有些難以忘懷,但是,她甚至設法為他說的這些話找到了一個借口,即他這樣說只是為了讓她在撫摸了他之後不覺得尷尬。
在不那麼黯淡的時候,她也有許多疑惑。他是有點被她吸引住了,尤其是她穿著神奇牌胸罩時。但是,她的魅力的優勢來自於朝夕相處。她一直在這裡,住在特雷的屋子裡。她很方便,這是斯塔茜也會用的一個比較難聽的詞。
但是,凱瑟琳不會忘記那個吻,不會忘記他的嘴壓在她嘴上的感覺,他摟住她的樣子,他激情迸發的力量,以及決定不要進展太快的驚人的自制力。他當然很在乎她,不然的話,他清楚地意識到只要稍稍耍些手腕,就可以與她上床。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希望讓兩人都有機會好好想一想,在陷得太深之前兩人好好談一談。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凱瑟琳花了整整半夜來清理自己的思緒。她想要從與特雷的愛情糾葛中得到什麼?她敢不敢抓住這個機會,來看看他們之間是否可能發展某種真實的、強烈而持久的關係?這可能會有點冒險。她已經有一半愛上了這個男人。他卻總懷著對海倫娜的鮮活印象,並且拿她們作比較。
如果有什麼事能讓凱瑟琳心悅誠服的話,那就是特雷對海倫娜的真正愛情。而且,他現在仍然可能愛著她。那只能給她帶來麻煩。
她又聽到了。那種輕輕的卻很尖利的叫喊聲。那種心碎了的喊聲。
阿妮塔出去上商店了。德克斯在樓下,躺在暖和的廚房裡暖氣排放口的附近。
凱瑟琳獨自一人呆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
除了蘇德蘭家族過去的魂靈外,沒有其他人。
當她聽得更清楚一些時,她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這絕對不是她的幻覺。有人在哭。她隨著這幽靈般的聲音出了門廳,向斯塔茜的房間走去。
那個小姑娘曾經說過,她母親還常在這些大廳裡走動。在這慘淡的晨光中,凱瑟琳幾乎相信了這種說法。她幾乎能夠勾畫出海倫娜的模樣,臉色蒼白,來自另一個世界,一邊哭泣一邊在這大房子裡游來蕩去。
可能海倫娜今天又哭泣了,因為凱瑟琳昨晚花了大量的時間在親吻她的丈夫。
在她已經感覺到的所有驚悸與焦慮中加上那條罪狀,這就完全可以解釋了。凱瑟琳搖了搖頭,仍然隨著那聲音向前走去,決心要證明這多半是來自塵世間的聲音。
她在斯塔茜的門前停下。房門緊閉著。這很奇怪,斯塔茜上學時總是把門開著的。
她往前走近一點。沒錯,哭聲肯定來自於小姑娘的房間裡。
她在門上敲了敲,哭聲停止了。她又敲了敲門,過了好久好久,門打開了。
是斯塔茜!只見她臉色陰沉,鼻子紅紅的。她毫無表情地看了看凱瑟琳,假裝她從來就沒有哭過。
凱瑟琳驚訝萬分,「你怎麼回家來了?」
「我走回來的。」小姑娘把門開著,轉身背朝著凱瑟琳,向床邊走去。
「但是……」
「在學校裡受欺負,所以我離開了,行了吧!」
「哦,」凱瑟琳說著,走進了房間,「那其實是不行的。你就這麼離開是不對的……」
「蒂娜-馬雷蒂在年級教室裡絆了我一跤,」斯塔茜一下撲倒在床上,緊緊抓住枕頭,好像那樣會讓她在洶湧的大海上保持飄浮的力量,「她說那是個意外,但是我知道她是故意這麼做的。我跌倒後褲子撕破了。就那樣,我露著屁股站在二十二個孩子面前。」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在克雷格的面前,天哪!為什麼他非得在那裡?」
「哦,天哪!」斯塔茜的褲子,那條淡顏色的喇叭褲,靜靜地躺在地上。凱瑟琳把它拾了起來。一點沒錯,褲子沿著後褲縫裂開了。大約有二十五厘米長。斯塔茜確實不是反應過分,那麼大的一條縫是無法不引人注目的。
「我不想活了,」斯塔茜的眼裡滿噙著淚水,下唇在顫抖,「凱茜,我只想去死。」
「哦,親愛的,」凱瑟琳在她身旁坐下,一把將她拉入懷中說。「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呢?」
「喬治太太為我給保育員寫了一張條,讓我給你打電話換一條褲子。」斯塔茜一邊抽泣一邊說著,淚水不住地順著兩頰往下流。「克雷格把他的運動衫繫在我腰上,一定是喬治太太讓他那樣做的。我知道你還沒有到家,因為你剛剛把我們送來。但是,我不能在保育員的辦公室裡等下去,我不能!我明白,你告訴過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在不通知你的情況下離開學校,不過,我實在是在那裡呆不下去了。」
「沒關係,」凱瑟琳喃喃地說,「這聽起來該是緊急情況。」
「我無法回去了,」斯塔茜啜泣著,「今天不回去,永遠也不回去。」
「你今天可以不去。」凱瑟琳答應她說,「我會打電話給學校,告訴他們你在家。接下來是長長的週末。到星期一大家會把這件事全都忘記了。」
「克雷格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蒂娜也不會。天哪,我真想扇她一耳光,讓她別再傻笑。我想要……我想要殺了她。」她抬起滿面淚痕的臉,一副完全驚呆的模樣。「凱茜,要是我有壞的血統怎麼辦?我的祖先可都是強盜、殺人犯什麼的。」
凱瑟琳驚得目瞪口呆,「殺人犯?」
「爸爸很有可能告訴你的是上流社會的版本,是吧?偷牛賊和賭鬼?那只說對了一半。福特-蘇德蘭是受僱用的槍手,像職業殺手一樣。他的父親在搶劫一輛火車時至少殺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我們知道肯定是他殺的。天知道他還殺了多少其他人?如果我繼承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的話,是不是哪一天蒂娜這種人再絆倒我,我就會突然咬人?」
凱瑟琳把斯塔茜的頭髮向後捋了捋。這個問題荒唐極了,但她還是嚴肅地回答,臉上設法不露出笑容,至少不太過分。「你身上沒有壞血統,你有很好、很好的血統。你父親和母親……」
「我母親,真偉大!提到她我心情就好。」她掙脫了凱瑟琳,轉身背對著她說。「你介意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嗎?」
凱瑟琳暗暗責怪自己,不該提到她本該知道是過於敏感的話題。她注視了一會兒小姑娘消瘦的肩膀,很希望再摟抱她一次,希望她能夠幫助她忘掉這個可怕的上午。
她沒有這樣做,而是站起身來說:「我去打電話給學校,告訴他們你在哪裡。」
斯塔茜沒有抬頭。
「可能的話,我們在一起吃午飯,」凱瑟琳提議道,「討論一下明天晚餐的計劃。」
斯塔茜聽到這裡轉過身來說:「明天?」
「明天是感恩節。」凱瑟琳提醒道。
「對呀!」斯塔茜的眼睛骨碌碌一轉說,「沒錯,感恩節。哈哈!」
特雷今年有太多太多的事值得感謝。
道格從犬星座的住所回到了他身旁。特雷自己與斯塔茜的音樂交流一直進行得很順利。雖然他們還沒有達到暢所欲言的地步,但是,他們發現了一條共同的紐帶。正是這條紐帶,使他們心平氣和地相處,不會觸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今天早晨,他們向凱茜和道格表演了即興演奏。演奏結束後,斯塔茜竟然破天荒向他笑了一笑。一整天過得相安無事,沒有任何人大嗓門,沒有任何人生氣發火。他們的關係還遠遠沒有達到和諧完美,但是,多虧凱茜,他們一切都在正常之中。
真是多虧了凱茜。
透過廚房窗戶,特雷看到斯塔茜在教凱茜滑滑板。他忍不住笑了。凱茜站在滑板上迎接挑戰,當她滑過車道時,銀鈴般的笑聲灑了一路。她擅長於此,具有良好的平衡感,並且對快速運動毫不畏懼。
這與特雷迥然不同,一旦運動太快,他就嚇得魂不附體。
他一直都在躲避著凱茜。
自從星期二晚上以後,自從她吻了他、徹底攪亂了他的生活以後,他一直如此。
他昨晚有意取消了計劃中的會面。其實,他決意整天呆在外面,只是短暫地回家與斯塔茜練練琴,和道格拋拋球。
他心裡明白,凱茜一定是茫然不解。天哪,她完全有理由感到困惑,想像一下他當時是怎樣吻她的吧!
但是,他已經做了大量的反省,並且得出了前景黯淡的結論:他不能冒險讓自己和她發展下去。
他不能明知會最終傷害她而偏偏去做。他十分喜歡她,喜歡她的一切:她的忠誠、她的誠實、她的正直、她的微笑、她的身體……
他看著她從面前滑過,兩膝彎曲、兩臂伸直、T恤緊貼在豐滿結實的乳房上。他閉上了眼睛。不要往那裡看!不要往那裡看!
凱瑟琳應該配一個更好的人,而不是像他這樣一個筋疲力盡、性格乖戾、暈頭轉向的人。她不需要他!她根本不可能需要他。
他需要什麼並不重要。
儘管他清楚地知道,在她那平靜、端莊的舉止下潛藏著火山般的激情,但是,他確信要滿足他的慾望還是不那麼容易的。結果就是,他害怕和她單獨在一起,害怕自己會禁不住對她柔情似水地提供的一切照單全收。
他害怕與她談到此事,惟恐她會向他提供純真的、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安排。而與此同時,她一直希望他稍稍改變自己的主意,希望他跌入她所尋找的真正愛情之中,彷彿只是他失誤造成的。
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發生的。
如果他要與一個女人發生性愛關係,那麼,她應該和他一樣,玩世不恭,對一切都感到倦怠。她應該是一個對愛情沒有憧憬的女人,除了期待分享性愛之樂,期待夜夜有人暖床以外,別無他想。
那絕對不是凱茜。他得遠離她。
問題是,他卻禁不住要思戀她。
她跳下滑板,依然在朗聲大笑。她一抬頭,正好看見了他的眼睛。當她發現他在窗後偷覷時,臉上笑容頓時凝固,接著就慢慢消退了。特雷知道自己已經傷害了她,昨天一整天不照面已經使她的希望破滅。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必須與她好好談一談。而且要快。他必須做到盡可能誠實,告訴她他們之間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有機會成功的。
昨天,他借口有緊急公務沒有在家露面。不錯,確實有一件急事需要應付,但是這並不真需要他整天考慮啊,尤其是在感恩節的前一天。但是,凱茜卻對此一無所知。他甚至一直在準備今晚等道格上床後去城裡的辦公室過夜。他決心要與她保持距離,直到看到她時不再熱血沸騰為止。
不過,在動身去辦公室之前,他必須與凱茜談一次。
她抬起手似動非動地揮了揮,設法擠出了點笑容。不過,這是十分悲傷的笑容。他意識到,她已經猜出了他作出的決定。今天,他已經用肢體語言明確無誤地告訴了她。突然間,他覺得今晚與她交談仍然嫌遲。他得現在就談,向她道歉。
道格正在對著德克斯親密地說話,因此,特雷出了廚房門,下樓梯來到車道上。凱茜正站在一旁,看著斯塔茜表演平衡技巧。
「她太棒了,您知道嗎?」她說道,雖然她的眼睛沒有離開斯塔茜,他走近時她還是知道了。
「知道。」特雷說,「你自己也不錯啊!」
她的兩肩繃得緊緊的,他估計這是因為害怕斯塔茜跌倒所致。不過,她仍然在笑,「我上了滑板,您能相信嗎?」
「不是你合意的交通方式,嗯?」
「其實,真是太有趣了,」她對他說,「您真該試一試。」
「我試過。你以為是誰教會了斯塔茜?」
「真的嗎?」她向他轉過身來,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眼睛裡顯出感興趣和頑皮的神色。這不斷地撞擊著他的決心,迫使他的目光移向別處。當他回眸再看時,她已抑制了許多。
他很高興馬上就有機會與她交談了,就在這朗朗乾坤之下談話。夜晚談話要困難得多,因為他很難抵擋住誘惑不將她攬入懷中……
特雷清清喉嚨說:「我們能否……你介意和我去散一散步嗎?」
她感到有些意外,說:「現在?」
「對!」他提高嗓音說,「嘿,斯塔茜,如果我把凱茜借走一會兒你介意嗎?」
斯塔茜突然停住,把滑板往上一翹,姿勢優美地抓住了它。「出什麼事了?有人遇到麻煩了嗎?」
「沒有。」麻煩的只是特雷。他確信斯塔茜話裡並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她聳了聳肩,仍然看得出十分好奇。「我不介意。」
「你能不能把我們的去向告訴道格?」凱茜說,「我們不會用太長時間的。」
「不用著急,」斯塔茜說。
「跟我來,」特雷對凱瑟琳說,「我帶你去看看福特被埋葬的地方。」他停下腳步,向她伸出手來。
她跟了出來,但是,一旦出了大門來到屋後,她就停住腳步說:「我們不必走那麼遠到山丘頂上去。真的,你想說什麼?這不會費很多時間的。」
清風將她的頭髮拂到臉上,她佯作全神貫注地將頭髮捋到腦後去編成馬尾辮,只是時不時地回應一下他凝視的目光。
「我一直在躲避著你,」他對她說,「我要為此向你道歉。」
「哦,天哪!」她朗聲大笑起來,但是,似乎有一個事實被隱藏了,那就是她的嘴角在顫抖。「我們現在要做道歉這類事,對吧?那就是您要說的嗎?好吧,那樣的話,我也抱歉。那天晚上,我的激情過於熾熱了點。這完全是我的過錯。」
「不,」他說,「不對。我也在場,記得嗎?」
「記得。」她輕快地點點頭,「嗯,如果那是這麼回事的話,那麼……」
她原本會轉身就走,但是,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可幾乎在同時,又鬆開了手。如果她最終投入他的懷抱,但願上帝幫助他。「凱茜,請注意,我只是在想,這太複雜了。我認為我們兩人都會愉快,如果我們做……」
「朋友,」她替他把話說完。她的笑容真是太燦爛了,「我懂。」
「這事只是有些荒唐可笑。」他也試圖說服自己。
「當然!」
「你為我工作。」他試圖解釋。
「我完全理解。」
「我很抱歉。」
她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看去,頷首不語。她的姿勢優雅,絕對一副皇室氣派。「我接受您的道歉,非常感謝您把這一切告訴我,而且沒有隱瞞什麼。」
結束這種關係而受到別人感謝,這對他來說是第一次。
她臉色蒼白,雀斑變得明顯起來。「我很高興有您這麼個朋友。」她和婉地說,向他投來了珍貴的一笑。他心裡十分明白,自己已經深深地傷害了她。
他確實做出了自己並不情願做的事。
天哪,即便他已經這樣做了,他依然渴望去吻她那美麗動人的唇,渴望把她拉入懷中,把她一口吞掉。
吞掉她的甜蜜芳香,偷去她的純真,毀掉她的希望。
她轉身走開時,他拚命掙扎著不去伸手挽留。拚命掙扎,最後勝利。
他目送著她轉身向大門走回去,舉止高貴,處事明智。但是,自己的行為並沒有讓他感到高貴。其實,他感到了噁心,恍若腹部被重重地擊了一下。
他估計,這是一種久久不會消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