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漸漸守不住了,該如何是好?
玉蓁了無睡意,坐在梳妝台前自問。
爺爺已在一星期前入土為安,簡單的葬禮上人數不多,兩、三位遠親,幾位爺爺生前的好友、意外出席的辛醫師,以及辛樵。
她記得在葬禮上,她不經意地轉過頭,幾乎像是心有靈犀似的立刻對上了那副細框眼鏡後的溫暖黑眸。他就站在那裡,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伴在她身側,不需要任何言語,她知道他正毫不吝惜地給她支持。
有他在,體內騷動不已的無助與絕望彷彿失去了威力;有他在,再怎麼沉重的哀傷也無法將她壓垮。
辛二少爺啊……
直到今天,她還是難以摸透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他的迷糊、散漫絕對會讓任何講求效率的專業人士尖叫發狂,不時還顯得十足孩子氣,天真、幼稚得讓人哭笑不得……但是有些時候,他卻展現出細膩過人的洞察力,以及那彷彿無止盡的溫柔。
那是一種很低調、不具任何脅迫感的溫柔,卻又強勢得足以讓她卸下所有的防備,讓她清楚地瞭解到,自己不過是具會傷會痛的血肉之軀。
「辛樵,你是個奇怪的男人……」玉蓁垂眸睇著精巧的粉紅色手機,眼神複雜難辨。
她的心並非鋼鐵打造,這樣的一個男人對她好,她豈會無動於衷?
「但是我做不到……」她低喃道,手指輕撫過手機上的大頭貼。
志翔的不忠所帶給她的痛還未平復,教她怎麼能輕易投入另一段感情?
她不是不信任辛樵的心意,相反地,她感覺得到那溫吞,無害的外表下所隱藏的執著。
但是她不信任她自己啊!
情傷的陰影猶在,又剛經歷喪親之痛,心亂如麻,甚至摸不清自己確切的感覺,她要如何才知道自己不是因為一時的空虛,所以在感情上尋找替補對像?
人在脆弱時,要尋求另一個人的慰藉,是多麼容易。
若是因錯誤的理由而在一起,對他,一點都不公平。
她寧願辜負他,也不願利用他。
像他這樣的男人,值得一個女人全心全意地付出,而她目前根本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對不起……」她輕聲說道,放下手機,目光落在床底下的行李箱,心中也有了決定。
她需要時間釐清思緒和感情,若繼續留在辛家,繼續親近辛樵,只會更加模糊她的判斷能力,她必須離開。
即使萬般不捨。
辛樵慢吞吞地下樓,在最底階上還伸了一個特大的懶腰。
起床後,他的心情很不錯,因為他昨晚想到一個讓小蓁振作精神的辦法。
她最近遭遇太多不幸,即使她表面上不說,他也看出她受到的打擊不小,所以他決定帶她出國散心。
至於要怎麼說服她呢,呃……這是細節問題,他得再多加琢磨琢磨。
「小蓁,早!」他笑咪咪地說,卻在瞧見門口的一隻大行李箱時愣住。
心電感應?!太神奇了……
「早餐已經好了,報紙就在桌上。」她垂眸道,秀顏毫無表情。
他怔了下,立即警戒起來。
她為什麼用那麼生疏的語氣說話?他以為這些日子以來,兩人的距離已拉近了不少。
他又看看那只行李箱,問:「你……要出門嗎?」
「請先用早餐,然後我有事情想跟你討論。」她避開他的問題,暗自希望能多拖延片刻。
「我不餓,有什麼事現在就可以說。」四隻眼睛緊盯著她。不妙,大大地不妙。
「早餐會變涼。」
「無所謂。」
玉蓁一窒,很明白他固執起來有多難應付。
她花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準備自己、武裝自己,為的就是要在今早辭職,為什麼他不能讓事情容易一點?
把心一橫,她簡潔地說:「我想辭職。」
晴天霹靂,天地變色!辛樵這下真的呆住了。
「我知道這件事情很突然,不過我今早已經跟一家信用極好的管家公司連絡過,他們目前有專人能立刻上任……當然,你會想先跟適當的人選談過再決定。」她依舊不看他,像背課文似的說道。
「為……為什麼?」他困難地擠出幾個字。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小蓁,你說話的時候看著我好嗎?」他柔聲要求,一直等到她終於抬起視線,才又接著說:「我可以給你放假,事實上,我原本就打算帶你出國度假,如果你不想出國也行,就在家裡休息好了,什麼事也不必做。」只要她願意,他可以雇好幾打傭人來伺候她。
她看著他再度掛回那個溫溫傻傻的笑容,卻笑得牽強,以前她是瞧不出來的,但是現在她已能毫不費力地辨別。
胸口驀地抽緊,她逼自己面不改色。「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心意不會改。」
俊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加僵硬,他失神低喃道:「不能改嗎……」
她默然不語,他接著說:「這樣好了,你先不要辭職,你愛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愛在哪裡休息就在哪裡休息,等你休息夠了就回來,這裡的大門永遠為你開著。」
聽似輕快的語調透著企求,也意味著對未來的承諾,玉蓁覺得喉頭像是被什麼梗住了。
她不值得這種真心哪……
「我……不會回來了。」她知道自己現在有多殘酷,但是快刀斬亂麻的方式對兩個人都有好處。
她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時間釐清思緒,又怎麼能給他希望?她有什麼資格讓他等她?
笑容完全隱沒,他認真地凝視她,像是想看穿她真正的想法。但玉蓁咬牙迎視他,費盡全力藏住心中的波動。
「小蓁,我一直不想逼你,但是現在不得不問,你……心裡真的沒有我?」
毫不掩飾的深情幾乎讓她想拋棄一切堅持,但是她不能。
若是沒有,她又何必離開?
若是沒有,她大可以完全視他為無物,把楚河漢界劃分得清清楚楚。
但是她辦不到。
「我是你花錢請的管家,你……是個很好的老闆。」
他臉色丕變,好半晌後才自嘲地輕笑道:「原來我們還是脫離不了僱主和員工的關係,是我自作多情了……」
「所有的鑰匙、信用卡和手機都在矮櫃上。」她公事公辦地說,力持鎮定。
除了工作外,擺冷臉一向是她最拿手的,為什麼她現在會心痛如絞,彷彿再多撐一秒就會崩潰?
「你……要回到那個袁博士身邊嗎?」他忽地又問。
玉蓁又是一窒。明知道謊言會是讓他死心的最快方法,但是她無法允許自己在這件事上欺騙他。
志翔曾來過兩通電話,想跟她言歸於好,但是讓她拒絕了,後來他也就放棄了。
「不是,我跟他已經結束了。」只是心頭的傷口還在。
「這段期間謝謝你的照顧,請多保重。」她掉開目光,覺得自己再也挺不下去,把原本要在早餐後離去的打算提前,拉起行李箱便往門口走去。
如果現在不離開,她可能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來。
「等等!」辛樵喊道,她心跳登時漏了一大拍。「你忘了你的手機。」
「那不是我的手機。」她沒回頭,卻聽見他來到她身邊。
「把它帶著。」斯文的臉上出現少有的堅持,他把手機塞到她手中。「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她自然猜得到他心裡的主意,張口想拒絕,卻因他的後一句話而說不出口。
「我不會開機。」她聚集了最後一絲力氣維持淡漠的表情。
「我知道,」他俯視著她。「可是萬一你有天忽然想聽到我的聲音,或是想要我去找你,只要開機就行了。」
玉蓁訝然看著他許久、許久,心中的感覺難以言喻。
他為什麼這麼傻氣……
他笑了,是她所熟悉的那種既真誠又帶了絲靦腆的笑容。
「我會每天打一通電話給你,直到你肯開機為止,」
她咬著下唇,在眼底的霧氣蒙蔽視線之前,轉身邁出辛家大門。
直到很久之後,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辛樵才神色黯然地回到樓上。
他撥了通電話給辛壑,簡短地要他安排一個鐘點計費的家務能手,然後坐在電腦前重拾荒廢已久的稿子,開始閉關。
這一閉關,就閉關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中,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以及每日一通重要卻沒人接聽的電話之外,他只是拚命寫作,日以繼夜、晨昏顛倒、不眠不休,比以往「寫作機器」的封號猶有過之,威力加三倍,速度更驚人。
原本停滯不動的故事,在他的衝勁之下一氣呵成,甚至還因頁數超過太多,而分成厚厚的上、中、下三集……
曼哈頓
麗莎在收到內容龐大的電子稿時,差點感動得跪下磕頭謝恩,痛哭流涕,感激上帝沒有遺棄她這個八百年不上教堂的教徒。
然而,她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審完稿子時,美麗的都會佳人已經捶胸頓足,面目猙獰,恨不得馬上長出一雙翅膀飛到台灣,掐死這個姓辛的大作家。
「他、他,他,他居然把尼克寫死了……他居然把他寫死了!」他是存心砸她的飯碗嗎?!
哭天搶地的大嗓門響徹一整層辦公室,差點震破環繞四周的玻璃窗。
同事們紛紛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夥兒都知道名偵探尼克是辛樵一系列四十本懸疑小說的主人翁,出版社早計劃要好好地利用尼克的英雄事跡大大撈上一筆,連檔期都已經排到第六十集了。
現在,顯然辛大作家突然對尼克很不爽了。
「不只是這樣……」麗莎滿眼血絲地環視一周,神情陰森。「他不是為了拯救無辜孩童而死的,也不是跟歹徒纏鬥時中槍喪命,也不是受人陷害,他是被心、愛、的、女、人、用、菜、刀、砍、死、的!」
她也很想砍人哪!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多稀奇的事啦,作家本來就是很情緒化的生物,私生活上遇到重大打擊的時候,難免會把低落的心情發洩在作品中。我看辛樵最近八成遇到某種挫折,正值低潮期……」同事A拍拍麗莎的肩,要她節哀順變。
「沒錯沒錯,我負責的那個戴維斯上次就因為老公劈腿,離婚後又沒掙到多少贍養費,結果她書裡不只第三者一個死得比一個慘,連男主角最後不是斷手就是斷腳!」同事B想到就頭皮發麻。
「那算什麼!」同事C不甘寂寞地插嘴。「記得去年那個寫羅曼史的新秀葛琳嗎?她不只讓書裡的女主角最後發瘋,她自己在完稿之後也到精神病院報到去了!」
麗莎惡狠狠地瞪了同事一眼。「我管其他人那麼多!總之尼克不能死,最受歡迎的男主角死了還有啥搞頭!」別說還是那麼不英雄的死法!嗚∼∼
同事A沈吟片刻,說道:「聽起來我們公司的當紅作家像是感情上受到重創……」
「他那人的生活就像白開水一樣,無色無味、淡得要死,能有什麼感情上--」麗莎瞪大眼睛,赫然想起不久前和辛樵在電話裡的談話。
那傢伙……他該不會是因為那蠢蠢的單戀一敗塗地,從此決定把所有小說都寫成悲劇吧?!
接著,紐約市中心的現代叢林中,傳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號。
「老--總!紅--色--警--戒--呀!我--要--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