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慢走 第七章
    「喂?」

    「稿子呢?」對方劈頭就問。

    辛樵拿開聽筒,呆呆地瞪著它好一會兒,才想起電話另一端是誰。

    「嗨,麗莎。」

    「稿子呢?」

    「呵呵……紐約的天氣怎麼樣啊?」該死!早知道就不要接這通電話!

    「天氣很惡劣,如果你再不交稿,就要刮起暴風雪了。」辛樵覺得自己好像聽到磨牙的聲音。「辛大作家,你上禮拜就該把前半本書mail給我……稿--子--呢?」

    「呃……最近有點忙--」

    「忙啥?除了吃飯睡覺你還能忙什麼?」很不給面子地發出一聲哧笑。

    「我戀愛了。」

    電話彼端頓了頓,突然爆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接著,又趨於平靜。

    「不是我要說,辛樵,你的幽默感真的有待加強。」

    「我不是在說笑,我……真的戀愛了。」所以才無法專心寫作。

    一陣長長的靜默降臨,然後--

    「辛--樵!你、給、我、再、說、一、次!」

    「我戀愛了。」他很聽話。

    更長的一陣沈默,辛樵聽見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但仍是--

    「什--麼?!」爆吼。

    這回,辛樵不再重複,只是把聽筒拿得遠遠的,掏掏耳朵,耐心地等著麗莎恢復冷靜。

    一分鐘後--

    「聽我說,辛樵,親愛的,呵呵呵……你正在談戀愛是吧?恭喜!恭喜!呵呵……不過就算談戀愛也不該影響到你寫稿……呵呵呵……」稿子先交來再說。

    「我沒有在『談』戀愛,我只是……只是……唉……」他的目光轉向窗外,追隨著正將分類好的垃圾丟進垃圾桶的纖瘦人影,俊臉上有著難掩的柔情和無限挫敗。

    不知道小蓁什麼時候才會瞭解,他不想當她的僱主。

    「單戀?」

    「呃?」他回神。「是啊……」

    噢,這種一針見血的字眼聽了讓人好郁卒,他的少男心也是很脆弱的好嗎!

    電話又沒了聲音,麗莎似乎正在思索一個重大決定。

    「這樣好了……」她的口氣聽來討好、諂媚,卻隱隱透著壯士斷腕的決心。「辛樵親愛的,單戀有什麼意思?不如不要戀!你現在只管專心、努力地去寫稿,什麼都不要想,暫時把兒女情長擺在一邊,等你完稿,我陪你談戀愛!」

    辛樵遲疑片刻,有些於心不忍。

    「可是……我又不喜歡你。」

    這回,他很確定自己聽到磨牙齒的聲音。

    又一陣吸氣吐氣之後,麗莎才再次開口。

    「辛樵辛大爺、辛大作家、辛老闆……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壓力有多大?好幾個作家像是串通好的一樣,這個也給我拖,那個也給我拖,現在居然連你都破天荒地拖稿,你這不是存心整死我嗎?」

    「我不是故意的……」辛樵好無辜又好委屈,只要小蓁管家在附近,他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

    「你知道嗎,」麗莎聽起來像是快哭了。「光是這禮拜我就吊過兩次點滴,看過三次心理醫師,現在每天拿藥片當糖果吃,算我求你了……拜託你乖乖地去坐在電腦前,用你原來那種沒人能比的速度和魄力敲敲鍵盤好不好?

    「就算你不管我這個任勞任怨、仿牛做馬的小小編輯的死活,至少也替那些眼巴巴地等你新作品的幾百萬書迷想想啊!」

    「有這麼嚴重嗎?」

    「當然有!」

    他猶豫許久,終於說道:「好吧……」

    「真的?!」聽筒裡的哀淒語調在瞬間消失。「以你媽媽的榮譽發誓?」

    「……我發誓。」好狠……居然把親愛的老媽扯進來。

    「現在就寫?馬上?立刻?」

    「嗯。」

    「很好,那就掰--」

    「等等!」辛樵連忙叫住她。「有個問題想問你,麗莎,你也是女人……」

    「你現在才發現哪?」不客氣地彈回一句,王牌編輯本性重現。

    「那個……」他考慮著該如何開口。「如果……如果你發現你男朋友跟另一個女人過從甚密,你會怎麼做?」

    「閹了他。」答案來得毫不遲疑,

    「……」

    喀嚓!麗莎掛上電話,辛樵只能呆呆地瞪著聽筒。

    他原想知道一般女性會有什麼情緒反應,好決定是否要告訴小蓁他在舊金山機場看過袁志翔的事,不過……顯然麗莎無法提供任何協助。

    他的小蓁管家當然不可能這麼暴力,血腥,但是怕就怕她會傷心欲絕,他不想看她傷心哪!

    說了,怕她難過;不說,怕她到時自己發現真相會更難過。

    唉,好難啊……他需要再多考慮考慮……

    兩分鐘後,玉蓁從後院回到屋裡。

    「小蓁,有件事想間你……」辛樵說。

    她停在他面前等候吩咐。

    「那個……是這樣的……你……我……」他先是搔了搔頭髮,又把眼鏡摘下來用衣角猛擦,吞吞吐吐地就是說不出完整的話。

    玉蓁看著他「你你我我」老半天,忍不住疑惑。從昨天下午開始,這位少爺就常常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她,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到底想說什麼?

    霎時,志翔說過的話浮現腦海,她胸口猛地一窒,思緒也跟著紛亂起來。

    他、他、他該不會是真的對她--

    天哪!她想都不敢繼續想下去!

    「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她強作鎮定,手心卻緊張得開始冒汗。

    拜託,千萬不要證實志翔說的話是真的……

    拜託,千萬不要逼她不得不辭職……

    他是僱主,她是員工,除了公事上的關係外,什麼都不該有啊!

    「那個……呃……那個……」他戴回眼鏡,她忐忑地盯著他,然後他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

    「你……你今天可不可以休假半天?」

    嗄?她傻住。

    一陣強烈的釋然像浪潮般襲來,她幾乎想不顧形象地大吐一口氣。

    可是,為什麼胸口又會有一種悶悶的,像是失落的感覺呢?

    難道她期望的是別的?

    「為什麼?」她問,頑強地忽視體內不合理的反應。

    「我得寫稿。」儘管一點都不想讓她離開視線,他仍犧牲小我,毅然說道:「所以你還是休假半天好了。」

    他寫稿跟她休不休假有何關聯?為什麼這位少爺的邏輯不能跟常人一樣?

    「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在家,我沒辦法專心寫作。」

    「我還有許多家務要處理,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打擾到你工作。」

    「你不明白……只要你人在這棟屋子裡,我就沒辦法集中精神。」只要她在方圓百里之內,他總是會忍不住去看她在做些什麼、找她說話,哪還理會什麼稿子!

    他懊惱的神情令玉蓁不由地覺得有些受傷。

    她難道就這麼礙著他的眼,教他巴不得把她趕得遠遠的?

    平常明明是他喜歡跟前跟後妨礙她做事啊!

    「千萬別以為我想趕你出門,我喜歡跟你一起待在家裡,可是要是我不寫點稿子,我的編輯恐怕會抓狂得跳樓。」他急切地解釋。

    受傷的感覺奇異地被撫平,但玉蓁仍躊躇不定。

    「那你的晚餐怎麼辦?」讓這位少爺自行料理,他不在五分鐘內把廚房燒了才怪!

    他想了想。「我叫披薩好了。」

    「可是……」她覺得自己在占僱主便宜。

    「反正你就休息一下,去買買衣服,做做頭髮、修修指甲,做一些所有女人愛做的事,你不是有張採買用的信用卡嗎?就拿那個去刷,不必擔心花費。」

    她啼笑皆非,重擔在身,她哪曾去做那些「所有女人愛做的事」!當然,她更不可能花他的錢!

    「我只需要四、五個鐘頭,你可不要太晚回來喔,不然我會擔心,我一擔心,稿子也甭寫了!」他又再叮嚀。「記得帶著手機,別忘了開機。」

    胸腔頓時有些發熱,她不自在地別開眼。

    為何那雙眸子總是釋放著足以融化人心的溫暖?難道他不知道這種目光容易造成別人的誤解嗎?

    「我會在九點以前回來。」她低聲說道。

    玉蓁加快腳步,趕在雨水打濕採買來的食材之前進入公寓建築,陰雲密佈的天,已經開始飄起細雨。

    她已經先到新的安養中心采視過爺爺,雖然爺爺的病情未見起色,卻顯得平靜了些,此外,工作人員親善、盡責的態度,以及幽靜祥和的生活環境都讓她多了點信心,

    然後她到超級市場去了一趟。

    昨日與志翔不歡而散,她打算好好地利用這個意外得來的半天假,煮幾道他最愛吃的菜,給他一個驚喜,也藉此抹去彼此間的細微摩擦。

    多年的感情,她不願讓一次小小的意見相左在他們之間留下芥蒂。

    兩人以後是要長長久久的,她不介意做先放下身段的那一方。

    她來到志翔的套房門前,把幾個沉重的購物袋集中在一手,空出另一手正要敲門,卻因門後傳來的爭論聲而頓住了。

    「……你後悔了嗎?」嬌嫩悅耳的女孩嗓音不無怨慰。

    玉蓁一震。她從不偷聽別人談話,但指節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敲上門板,宣告自己的到來。

    「雅玲,你不是答應我要忘掉在舊金山發生的事,回台灣後就單純地當我是你的學長?」那是志翔的聲音,流露出明顯的煩躁。

    「可是你剛剛為什麼不拒絕人家?」

    「那……那是意外!」志翔的嗓門變大了。「我是個男人,你、你就這樣抱住我,我還能怎麼反應……」

    玉蓁臉上的血色盡失,再也聽不見接下來的話。

    她掏出口袋中的鑰匙,顫抖的手彷彿受到了詛咒,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識,輕輕地……緩緩地……打開了那扇門。

    明知道門後迎接她的會是夢魘,她卻無法制止自己的動作。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床上那個被子只蓋到腰間的赤裸女孩,然後是志翔,他光著上身,正彎身套上牛仔褲……

    一陣尖銳、無情的寒意自腳底竄上,她的全身在頃刻間冷透。

    原以為這種畫面只可能出現在電影銀幕上,現在親眼見到了,竟讓她覺得噁心、反胃。

    咚!手中的紙袋重重地落地。

    「玉蓁姊!」雅玲驚呼,抓起被子遮掩自己。

    志翔愕然轉身。「玉蓁!」

    玉蓁拔腿就跑,快得像是有惡鬼在背後追逐。

    「玉蓁!你聽我解釋啊!」

    「學長!」

    志翔慌忙套上衣物,連鞋子也沒穿便跑出房門,衝下樓梯。

    在一樓入口處,他趕上她,不假思索地抓住她的手。

    「玉蓁,你聽我解釋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然而她只是甩開他的掌握,一步步退到雨中。

    「解釋什麼?一切都是誤會?其實你並沒有跟你的學妹睡過,是我眼花?」她沒有提高聲調,咄咄逼人的目光卻教他不禁畏縮了一下。

    「先進來再說,外面還下著雨……」他懇求道。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她輕聲問道,一動也不動,任憑冰涼的雨滴打在身上,彷彿神經已失去知覺。

    「我們沒有在一起!」他急忙辯解。「今天發生的事純粹是意外,是雅玲主動的!」

    「她主動,所以你不好拒絕?」她扯了扯嘴角,語中的譏誚摻夾著無盡苦澀。

    「那在舊金山的時候呢?也是她對你投懷送抱,你盛情難卻?」

    「誰告訴你舊--」他及時閉上嘴,不敢再多說。

    她垂眸,淒側地對自己笑了笑。

    這……就是她交往了六年的男人嗎?

    一個連自己做過的事都不敢承擔的男人?

    「是我錯了好不好……不過我跟雅玲之間發生的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你要相信我,我愛的人是你啊!」

    「你愛人的方式可真特別……」如果真愛她,他怎麼能如此對待她?

    其實,她並不怨雅玲,一個真心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會有足夠的意志力拒絕誘惑,也絕不會用這種不堪的方式羞辱她。

    劍眉擰緊,志翔隱隱感到不悅,他從來沒想過玉蓁也會用這種語氣諷刺人,

    她一向明理、懂事,從不無理取鬧,現在他都已經對她低聲下氣了,她還想怎樣?

    「玉蓁,不要用這種方式說話,這一點都不像你。」

    她抬眼睇著他,強烈的荒謬感幾乎讓她失笑。

    「你又瞭解我多少?」她淡淡地反問

    他被堵得一怔,見她轉身就要離去,連忙出聲阻止。

    「玉蓁,你理智點,是人都會犯錯,難道就為了這種小事,你就要抹殺我們這麼久的感情?」

    她停下腳步,再回頭,透過雨絲回視著他,在漸暗的天色下,彷彿頭一次看清楚這個男人。

    「抹殺感情的不是我。」她丟下一句,舉步走開。

    志翔惱火了,衣著凌亂地在原地跳腳叫囂。

    「我不是已經跟你道過歉了,你還想要我怎麼做?!我都已經不在乎你的工作和學歷了,為什麼你不能心胸寬大一點原諒我這一次?好……走!你走!以後你就別回頭找我!」

    回頭?

    玉蓁一步一步地往前踏出,頓時有股想歇斯底里大笑的衝動。

    不,她不會回頭。

    她能寬容很多事,能忍讓很多事……

    但背叛,不是其中之一。

    天已全黑。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玉蓁緩緩地踩在辛家花園的石鋪小道上,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回到這個地方,也沒聽見手提包裡響個不停的手機鈴聲。

    她只知道,她沒別的地方可去。

    踏上門階,就著一盞昏暗的燈光,她在包包裡搜尋著開門的鑰匙。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有人正試著聯絡上她。

    她拿出粉紅色的手機,按下通話鍵,一手仍努力地尋找鑰匙。

    「喂?」她機械性地應道,垂首翻動著包包裡的所有物件。

    「啊!小蓁,你總算接起電話了,我打了好幾通呢……」如釋重負的嗓音,聽起來好熟悉。

    「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說……那個……呃……那個……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跟你說……」辛樵似乎仍在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到頭來,辛二少爺仍是無法專心寫作,他考慮了許久,決定還是該讓小蓁知道那個袁博士的交友情形。

    「我找不到鑰匙……」

    沒頭沒腦的發顫語音像是透露了什麼,辛樵立刻警覺起來。

    「你說什麼?」

    「我……找了……可是……可是就是找不到……」她喃喃道,薄弱的聲音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

    「你現在在哪裡?」嗓音中透著不容錯認的焦慮。

    「明明放在這裡的……可是我找不到……」她充耳未聞,用力地眨了眨眼,不讓雨水模糊視線,仍在尋找鑰匙,不知怎麼,包包裡有著其他一切不相關的東西,卻獨獨缺了她要的那樣。

    「小蓁,你現在人在哪裡?!」

    異常的嚴厲語氣使她微微一驚,她努力地想了想。

    「門……門口……可是我找不到鑰匙開門……」

    「不要走開!我馬上下樓!」

    喀!電話斷了,玉蓁對著手機眨了眨眼,像是無法理解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然後繼續翻動著手提包。

    好怪……明明鑰匙就放在包包裡,為什麼她就是看不見?

    不一會兒,大門敞開,她本能地抬頭,而辛樵,則錯愕萬分地瞪大了眼睛,久久無法動彈。

    她慘不忍睹,看來像是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全身濕透,平日一絲不苟的頭髮也塌了下來,黏答答地貼在臉頰上,髮梢還滴著水珠,而那張臉蛋……慘白如雪,毫無一絲生氣。

    像是有人在他心坎重重地撾了一下,刺骨的痛楚戳得他幾乎退卻。

    原本清靈的雙眼,此時只剩一片空洞,她失神地喃喃道:「我……找不到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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