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了吧……
夜風吹過,臉頰有些冰涼,掌心也像是失了溫度,但玉蓁仍只是緩慢地穿過辛宅的前院。她不是不覺得冷,只是冷的,不是身體。
離開志翔的住處後,她去看了場不知道在演什麼的電影,然後在市區裡漫無目的地四處游晃,直到現在,超過十一點了,她才回到這棟兩層樓的花園別墅,心裡明白不會有人等候她的歸來。
辛家,並不是她的家,只是她工作、住宿的地方。
辛夫人通常九點以前便已就寢,而辛樵,不同於她想像中日夜顛倒的作家,作息相當規律,通常在十點左右就熄燈上床。這個時間,整棟房子除了她,不會有其他人醒著。
她輕手輕腳地開門、鎖門,進入客廳後頓了一下,廚房的入口處正透著柔柔的光線,顯然有人在睡前忘了檢查屋內的所有電燈是否關了。
她直接走進廚房,打算關了燈便上樓休息,坐在小桌旁的碩長身影卻使她吃了一驚。
「你還沒睡?」訝異之餘,她問了一個傻問題。
「還沒。」一手托著腮的男人露齒而笑,也給了一個傻氣的回答。
「我想吃炒飯。」他沒頭沒腦地又蹦出一句。
「……」玉蓁一時無言。
一整天無從宣洩的情緒累積下來,她正處於極度的低潮,坦白說,她真的沒力氣再戴起一板一眼的管家面具,更沒力氣應付這位言行令人難以預測的麻煩僱主,甚至很想,很想提醒他今天是她的休假日……
可是面對著那張心無城府的憨俊笑顏,拒絕的字眼無論如何就是出不了口。
她遲疑了一下,取下牆上掛著的圍裙。反正炒個飯要不了多少時間。
「要加培根遺是火腿?」
「都可以,你炒什麼我吃什麼。」
玉蓁默然點頭,取出必要的食材開始切菜、熱油。
她背對著他,因此看不見鏡片後那雙帶笑的眼眸中,閃過的釋然和心安。
「小蓁。」
「嗯?」除了上星期的一次奇怪例外之外,身後的少爺死都不肯改口叫她「孔小姐」,聽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給你的那支手機其實不太好用厚?我也覺得那麼多按鍵很複雜,那個店老闆跟我解釋老半天我才弄懂,等一下我把說明書給你好了。」
「我知道怎麼用那支手機。」以他的迷糊程度,玉蓁忍不住要同情那位做他生意的店老闆。
只是她想不通這段對話的重點在哪裡。
「這樣啊……」辛樵又想起什麼似的接著說:「還有,雖然我跟你說過只有我可以打給你,可是那不表示你不可以打給我,你要是想打電話就儘管打,這種錢不必替我省,我有叫那個老闆把家裡的電話輸進去,」
「我記得這裡的電話號碼,不過我不認為有什麼必要打給--」手上的動作驀地頓住,一個奇怪的結論像閃電般擊中她。
雖然很不可思議,雖然沒什麼道理,但是這個領悟就是無比清晰。
她……讓他擔心了。
一整天不見蹤影,她沒告訴辛家任何人自己的去處,兩支手機都在她進入安養院時就關上了,後來她一個人在外頭遊蕩到深夜,也沒想過要打個電話回辛家,自然,他也連絡不上她,於是……於是只能坐在這裡等到她出現。
難言的感動伴著一道無法忽視的暖流霎時竄過她的身軀,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趕緊低頭繼續烹煮的動作,然而,體內的寒意在頃刻間被驅盡,手心也漸漸熱了起來。
他在替她等門。
自從爺爺生病,有多少年沒人為她這麼做過?
「我今天去的地方不方便用手機,所以我把它關了。」她用兩人都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道。「後來忘了再開機,抱歉。」
他頓了頓,然後輕笑道:「沒關係,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以後要是我再晚歸,會記得先打個電話。」
他沒再說話,她仍背對著他,但是她可以想像得出那張有些書獃的笑臉。
「我忽然想煮點玉米濃湯喝,你……要不要也來一碗?」她說。
這回,他明顯地愣了片刻,然後直點頭,也不在乎她是否看得見。
「好啊好啊,我喜歡玉米濃湯。」
大概沒有什麼食物是他不喜歡的,她心中好笑。
接下來是一陣長長的沈默,廚房中只剩烹調的聲音,但是這份沈默並未讓她感到不自在,反而覺得溫馨,踏實。
也許是空氣中那份安祥所致,也或許是夜晚有種令人卸下防備的魔力,堆積在心頭有好一陣子的話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溜了出來。
「我有個住在安養中心的爺爺,我今天去看他了。」
她把炒好的飯放在他面前,轉身替他盛了碗濃湯,然後為自己裝了一小碗。
「他患了阿茲海默氏症,醫生說現在已經是晚期……」她在他對面坐下,垂首輕攪了幾下碗中的濃湯,神態平靜。
認真取代了清俊臉上慣有的散漫,他聽過這種老年癡呆症。
「他現在已經完全不認得我了,而且很少開口說話,就算說了也語無倫次,脾氣還變得非常暴躁。有幾次我覺得他好像把我當成敵人,會用一種懷恨的眼光瞪著我……」事實上,她今天就差點被爺爺咬了一口。
她抬了抬眼,他只是緩慢、沈靜地用著食物,沒有天外飛來的古怪問題,平日的散仙模樣也消失無蹤,但是她本能地知道他專注傾聽。
要對這樣的他說出自己的心情,顯得好容易。
「我今天差點對他發脾氣,因為我好氣,我是他一手帶大的,他也一向最疼我,怎麼可以連我都忘了?事實上,整個情況都讓人很氣餒,我這麼努力地替他找到更好的醫療設備,為什麼他的病情還是不能好轉一些?」她垂眸凝視著瓷碗,語調仍是那麼平穩,但是辛樵注意到那只持著湯匙的手正微微地顫抖著。
「說來很諷刺,我以前在其他僱主家裡也當過老人家的看護,把他們照顧得無微不至,妥妥貼貼:同一個時間,我自己的爺爺卻一天天地衰老,而我除了按月繳錢給安養中心之外,什麼也無法做……」她陷入沈默,只是垂眸安靜地喝著湯。
辛樵深深地注視著對面臉色略白的纖細女子,心中原有的喜歡,此時更多了憐惜和不捨。
原來,一個人的心,真的會因另一個人而痛。
他的小蓁管家啊……看起來那麼堅強,實際上又那麼脆弱。
他多麼希望自己能解決她的煩惱,多麼希望能夠遺她一個健康又慈愛的爺爺,但是他辦不到,他沒有那個能力。
終究,他只是個凡人。
而她,也是。
「你不過是個凡人,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他低低柔柔地開口。「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扭轉的,重要的是,你盡力了。」
一個凡人的肩膀,能擔起多少責任?能扛得動多少重量?
她抬頭,對上的是一雙撼人心弦的真誠雙眸。
從未想過,會在這位散漫成性的少爺眼中,看見如此細膩的溫柔……
她只不過是個凡人……很奇怪,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竟讓糾纏她已久的無助與絕望消散不少。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需要的,不過是體貼和理解。
在溺斃於溫柔的深潭之前,理智回籠,她倉皇地別開眼。
她今天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對自己的老闆叨念這種私人的事?這可一點都不像她自己啊!
「很……很抱歉跟你說這些無聊的事……」她滿是不自在,把話說得支支吾吾。
「我……我向來不會跟僱主談論不相干的私事,今天一整天都不太順利,以……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鏡片後的眼睛黯了下,他垂下眼睫低喃道:「還不到十二點呢……」
什麼意思?
她被他的話弄得迷糊,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她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不過……還是謝謝你。」謝謝他替她擔心,也謝謝他聽她說話。
辛樵毫無芥蒂地漾開笑,只說:「我吃飽了,炒飯和濃湯都很好吃。」
他站起身,似是要離開,但是她喊住他。
「等等!我……」她遲疑了片刻,硬著頭皮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忘了我今晚說過的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是我失常了……」
她並不習慣與人分享心事,尤其對方還是她的僱主。
他莫測高深地看了她兩秒,然後神態迷糊地搔了搔頭。
「你有說過什麼嗎?」
玉蓁微微怔愣,在他離去後,更多的感激之情浮上心田。
她不經意地瞥了眼牆上的鐘,還差五分鐘才是午夜,還不到十二點……
還不到十二點,所以她仍在休假中,不是管家,而他也還不算她的僱主,他的意思是這個嗎?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到底算什麼?除了僱主與員工這層關係之外,他們之間還能是什麼?
這是一個她不想深入思索的問題,另一個疑問同時鮮明地浮現腦海--
這個男人到底是天才還是白癡?
不久後,玉蓁回到自己的臥室,很快地梳洗完畢換上睡衣,梳妝台上的粉紅色手機這時捉住了她的視線。
幾番猶豫後,她拿起手機,按了幾個按鍵接通語音信箱,發現其中有不少通留言--
「小蓁,我找不到內衣,你知道在哪裡嗎?」
下一通。「小蓁,我的襪子跑哪裡去了?」
再下一通。「小蓁,你的手機是不是沒電了?還是我打錯電話?」
「小蓁,我家老大帶我們去了一家法國餐廳,盤子都很大,菜都少少一點點,我覺得吃不飽呢……」
「小蓁,炒飯要怎麼做?我不會炒……」
「小蓁,很晚了,你人在哪裡?」
「小蓁,我覺得語音信箱小姐的聲音不好聽,換你來跟我說話好不好?」
聽完所有留言,她切掉手機,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
白癡……
這晚,她睡得極為安穩,一夜無夢,並未察覺到,她和自己僱主間的互動,無論她願意與否,已起了微妙的變化。
辛家的怪人,顯然不只是辛二少爺。
在宜人的陽光下,玉蓁看著西裝筆挺的辛大公子將辛夫人的行李提上車,心中得到這個結論。
辛醫師負責接送家人到機場,先是自己的母親,然後就是辛家老三夫婦。
在辛三公子的力邀之下,辛夫人決定參加兒子跟媳婦的蜜月旅行。
帶自己的母親一起度蜜月,無論玉蓁怎麼想,都不像正常人會做的事。
不過她只是管家,作評論不在她的工作範圍之內。
辛樵把母親送上車,像個模範小學生似的乖乖聽媽媽的某些叮嚀,辛壑則在安置好行李後,直直朝玉蓁走來。
「孔小姐。」
「有什麼吩咐嗎,辛醫師?」玉蓁心下納悶,除了當初的面試之外,這位大公子每回見到她,也只是有禮地點個頭,神情間總帶著幾分疏遠,她想不通他有什麼事要對她說。
辛壑微微一笑,從精緻的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卡片。「我只是想在離開之前把這個給你。」
「這是……」玉蓁接下名片,困惑加深。
名片的第一行印的是一家安養中心的名字。先前在替爺爺找地方時,她曾去過這家有名的私人機構探詢,只不過對方不僅收費極高,連名額也有嚴格的限制,通常只有權貴富豪一流才得其門而入,於是她只有退而求其次,將爺爺送進一家自己負擔得起的安養院。
一個陌生的姓名印在卡片中央,名字前的職稱,是院長。
「辛醫師?」她不解地望著他。
「這家安養中心,不論是醫護人員的資格或是院內的設備都是一流的,或許你會想考慮把令祖父送到那裡,而且地點離這裡只有十分鐘車程,對你會方便不少。」
她也知道會方便不少,可是他怎麼會知道關於爺爺的事?
「我記得你在面談時提過有個在安養院的祖父。」看出她心中的疑問,他接著說道。
她頓了下,想起自己的確曾一語帶過這件事,「沒想到你會記得……」
他只是笑笑,沒說話。
他哪裡記得!偏偏就有個正處發情期的討厭鬼在前天的凌晨三點鐘打電話替他「重溫記憶」,害他想忘都忘不了。
「不過謝謝你的好意,這家安養院的收費實在超出我的能力範圍。」
「你只需要付給他們跟另一家安養院同樣的金額。」
她訝異。「但是我去問過這家的費用……」
「他們偶爾會視家屬的經濟狀況而降低收費標準。」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最重要的是,在台灣你找不到比這家更專業、完善的安養機構。」
反正有個冤大頭會補足餘額,而且還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可是他們收的人數很有限……」
「直接去見名片上的王院長,他會安排,他是我的一位舊識。」王院長的小老婆那對宏偉雄壯的胸部可不是喝木瓜牛奶長大的。
玉蓁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但辛醫師成竹在胸的語氣又令她不得不信。
「我該走了。」任務達成,功成身退。
「辛醫師……謝謝你費心。」雖然她仍覺得某個環節怪怪的,謝意卻是真誠的。
「舉手之勞罷了。」若不是不想像老三一樣被含怨的兄弟暗算,再加上這位管家極可能成為自家人,他才懶得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玉蓁謹慎地將名片收了起來,然後望著辛壑從容不迫的背影出神,心中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旅途愉快,媽,想買什麼盡量買,要是覺得西班牙好玩就多待一陣子,不必急著回來,真的不必急著回來,小蓁會照顧我,呵呵呵……」
在場的某人揮手目送豪華轎車離去,情緒顯得特別高昂,但玉蓁沈浸在思索中,也沒多加注意。
不是她疑心病重、不知感激,但是辛醫師的幫助實在來得突然,也來得很怪。她跟他不熟,可是總覺得在那優雅的氣質中隱含著一份疏冷,很難想像他會特地幫她這個與他沒什麼交集的人。
「他很帥對不對?」耳邊驀然冒出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轉頭便對上一張臉部大特寫,連忙移開一大步。這位少爺為什麼總在她不設防的時候嚇她?
她瞪著他,即使受驚的心跳漸漸平息了下來,胸中卻仍是沒來由地鼓噪不安。
經過那個奇妙而特殊的夜晚,她發現自己愈來愈難以保持僱主和員工之間的分界,兩者間的界線像是突然模糊了起來。
更糟糕的是,只要他一接近,她就莫名其妙地緊張。
她不是沒嘗試劃清界線,可惜他總是不讓她如願,每當她硬板著臉孔拉開兩人的距離,他便笑吟吟地往前踱上一步,雖然稱不上不著痕跡,卻教人防不勝防。
「抱歉,你剛說什麼?」她強迫自己鎮定以對。
「我家老大那張所向無敵的臉啊,很多人都以為他給自己整過容呢。」他笑得眉眼彎彎,瞧不出眸中是戲謔,是認真。「你不是第一個看他看到發呆的人,那張臉男女老幼通吃,從小到大數不清有多少女人把他當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你不認為他真的很英俊嗎?」
她眉頭輕顰,正色說:「辛醫師的確是位出色的男士,可是那不表示每個女人都會對他有所企圖,而且我從來不會看男人看到發呆。」
的確,辛壑是個異常俊美的男人,只有瞎子才看不見這個事實,但她總感覺他太過精明、世故,一雙眼睛就連笑的時候也像是帶著三分譏諷和一分算計--等等!如果辛醫師不像是會無緣無故幫她的人,那麼有沒有可能……
她仔細地打量眼前略顯呆頭呆腦的男人,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小蓁,如果你覺得我家老大沒什麼魅力,那麼我呢?」他乾脆湊近一點讓她瞧個夠。
突然縮短的距離把她的一切猜測都趕跑了,她連忙又移開一大步。
「你什麼?」她努力忽視亂了節拍的心跳,以及微微發熱的耳根。
「你覺得我有沒有本錢當個白馬王子?其實我也收過不少情書,好像也有一些女生覺得我還不錯……」
不知怎麼的,那一臉的認真配上那副歪歪斜斜的眼鏡突然讓她很想笑,也只有這位呆頭少爺才問得出這麼奇怪f的問題。
她忍住笑意,正經神色。「如果你真是個王子,也是個不及格的王子。」
「怎麼說?難道你見過真正的王子?」
「沒有。」她搖頭,「不過至少我想像中的王子不會散漫得像是分不清東西南北,更不會光著身子跑來跟我要內褲。」
「我沒有光著身子。」他嚴正地抗議。「我有圍了條毛巾。」
半裸的辛樵不期然地蹦入她腦海,耳根的溫度驟然提高,她開始後悔提及這件事,怎奈腦中的畫面揮也揮不去。
她不知道其他女人會有何感想,但這位溫吞少爺的赤裸上身,憑良心說,其實挺有可看性的,雖然不像肌肉猛男般黝黑雄壯,卻不失精瘦、結實。而且,那一身白淨的皮膚平滑得教任何正常的女人都想摸上一把。
「怎麼不說話?在想什麼?」既無姑且好奇的俊臉驀地又靠近,再度教她亂了方寸。
「沒、沒什麼。」她重拾理智和自制,連忙說道:「我進屋裡做事了。」
她匆促走開:心中懊悔不已。
天哪!愈來愈不像話了……她居然淪落到跟呆頭少爺一個水平,淨說些沒營養的話!
白癡是會傳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