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經歷那種心頭小鹿亂撞的悸動。
但是她錯了。
兩天前,在同學會上遇見喬風時,體內某個沈寂已久的部分,像是甦醒了。
然而,她已經有了一位同居的伴侶。
所以別再想了。
不該再想。
木蘭斂起心神,停頓多時的手指又噠噠噠地敲起計算機鍵盤。
她得盡快打完這封e-mail,向正在廣州洽公的直屬上司報告業務近況,接下來還得下訂單給泰國、越南兩地的工廠。事情多得做不完,由不得她發呆。
「兩個排骨飯,一個鰻魚飯,李姊要一個素食便當……」佳佳的聲音傳來。
「我要『香加香』的鮪魚三明治和珍珠奶茶!」同事小王喊道。
「加我一杯珍珠奶茶!」
今天輪到佳佳出門購買大夥兒的午餐,看她振筆在便條紙上記下每個人的要求,木蘭分心決定想要的便當。手邊有不少工作,在公司裡解決午餐是最實際的選擇。
桌上分機響起,她接起電話,把聽筒夾在頸項間,目光回到計算機屏幕上,十指繼續敲著鍵盤。
「喂?」
「木蘭,在忙嗎?」
是他!心臟登時跳漏了一拍。可惡!打錯字了!
「我喬風。」溫醇的嗓音仍是愉悅不減。「抱歉,我以為你會聽出我的聲音。
她的確是馬上聽出來了。
「喔……」說實話不妥,她只好模糊應聲。
「想請你吃頓午飯,你還沒吃吧?」
心中警鈴大作。不行!
她不應該……她不可以跟他單獨出門,因為他是個太有魅力的男人。
身為女性,她知道這點。
咬了咬下唇,木蘭說:「我……我吃過了。」
「這麼早?」喬風的詫異勾起木蘭一陣心虛。
「江姊——」佳佳的大嗓門這時傳來。「你要便當還是三明治?」
噢……讓她死了吧,真的會給這個缺神經的小助理害書死。
木蘭揮手打發佳佳,暗自呻吟。喬風一定聽見了……
果然,電話中傳來聲聲朗笑。
「你運氣真差,謊話這麼快就被戳破。」他揶揄她。
木蘭耳根一陣熱。真是糗大了。
「這麼不想看見我?」喬風語中仍存笑意。
她趕緊否認。「不、不是……」
「這是你擔心跟我吃頓飯,男朋友會吃醋?」
木蘭愣住。同學會上,她曾向喬風婉轉提起自己已有一位同居男友,也因此,當他向她要聯絡電話時,她只給了工作名片,而非私人手機,因為她怕他誤會,也怕旁人誤會。
不過……吃醋?正棠?
不,不可能。
正棠才不可能有這種不理性、不成熟的反應,他向來穩重自持,絕對講道理,不可能胡亂吃飛醋。
何況他……並不愛她。
一股窒悶油然升起,她強迫自己忽視這份惱人的感覺。
「他沒那麼小心眼。」木蘭考慮之後說。「我只是有點忙。」
「忙到連吃飯時間都沒有?木蘭,多年不見,難道你連敘舊的機會也不給我?」
木蘭一時無語。她是不是反應過度了?喬風只是想跟老朋友敘敘舊罷了。
去或不去?見或不見?木蘭在心中掙扎。
就算當不成情人,難道他們不能是朋友?體內一個聲音哄誘道。
「我沒有很多時間。」她聽見自己說:「你現在在哪裡?」
「就在你的辦公大樓外,我到對街的咖啡店等你。」他頓了頓,接著道:「我會等到你出現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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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的靠窗方桌旁,坐著一對男女。
女的短髮俏麗,容貌靈動姣好,然而這等姿色的都會麗人,在台北這種大都市裡,並非那麼罕見。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位挺拔的男士,長相英俊不說,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灑脫自信的氣質,簡簡單單的白襯衫、亞麻褲在他身上顯得既率性又帥氣,長及領口的頭髮帶著微微卷度,乍看之下有些凌亂、頹廢,卻為他更添了幾分狂放不羈的風采。
是以,往來的女性路人及咖啡店顧客,十個有八個半會回頭張望,並期待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怎奈,男人眼中似乎只有對座的那位女子,對他招來的目光視若無睹,教眾女又羨又護,心中大呼相見恨晚,為何不是自己坐在他對面。
話題男人喬風用完簡餐,一面喝著咖啡,一面繼續說著在意大利生活的趣事。
「……那個吉普賽女人懷裡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所以她靠近我的時候我也沒什麼戒心,只覺得那嬰兒好漂亮,沒想到沒多久,我忽然發現有點不對勁,褲子後口袋的地方怪怪的,直覺地伸手一抓,居然就揪到了那女人的手腕。」
「扒手!」木蘭驚叫,開了眼界。厲害……居然能一手抱小孩一手偷錢包。「然後呢?」
「她馬上變了臉色,想掙脫又敵不過我的力氣,嘴裡罵了一堆我聽不懂的方言,不過我很確定她把我家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一遍。」
木蘭聽得津津有味,又問:「你有沒有報警?」
喬風搖頭。「我只是用意大利文對她說:『你要扒我皮夾沒關係,這是你討生活的方式,不過摸我的屁股摸那麼久都沒成功,就是你的不對了。要知道,那個部位可是我未來老婆的專利。』」
噗∼∼木蘭差點噴出嘴裡的咖啡,接著大笑出聲。
「騙人!」她哈哈大笑。「我才不信你真的這麼說!」
「我對天發誓,句句屬實。」
木蘭笑個不停,喬風嘴角噙笑,靜靜地看著她,想起了大四下學期。
起初,他並未多留意這個新加入籃球社的小學妹,直到一場球賽中,他聽見觀眾中一個女性的聲音,在他輸球時噓唏不已,在他贏球時開心得又叫又跳,絲毫沒有矜持,於是他望向觀眾席,看見一個頭髮短短、笑起來有酒窩的女孩。
同一個女孩,出現在接下來的每一場球賽。不知不覺地,他發現自己在打球時,總會望向場邊,搜尋著她的身影。
是的,那就是木蘭。
她爽朗、大方、喜怒分明,看球的時候比球員還激動,在他意識到之前,她的笑靨已經深深地刻在腦中。
然後他接近她,帶她賞夜景、吹海風,卻遲遲無法表明心意,因為他知道自己不久便要啟程到歐洲,即使明白她對他也有意,他卻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只能毅然遠走他鄉。
這些年來,他陸續交過幾個女友,卻沒人能像木蘭那樣帶給他純然的喜悅,所以當朋友問他是否願意在台灣合夥開家畫廊,他答應了。
「在看什麼?」發現到喬風的緘默,木蘭止住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
他的眼神很專注,有種令人心悸的熾熱。
一時之間,她覺得自己彷彿回到十年前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上一秒還被逗得開懷大笑,下一秒卻因對方的一個眼神,馬上手忙腳亂了起來。
「這些年來,我經常在想……」喬風凝視著她,讓她躲都躲不了。「如果當年我沒離開,或是乾脆把你綁架到國外,現在我們兩個會是什麼樣子……」
持著骨瓷咖啡杯的手震了震,木蘭難以成言。
她又何嘗未曾想過……
「太遲了。」木蘭打哈哈,即使語氣有些突兀。「你晚了整整十年……呵呵,我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同居的男朋友,死會啦!」
「So?」那又如何?喬風挑起一道眉。「你既未結婚又沒小孩,這年頭就算是結了婚都不算什麼,你也只是跟個男人同居而已……」
木蘭語窒。喬風這人一向如此,世俗的約束對他從來就不具太大效力。
「木蘭,你快樂嗎?」
突來的一問又教木蘭呆了呆。
她快樂嗎?從來……從來就不敢細想這個問題。
這年頭,有多少人是真正快樂的?
「當然……」她繼續笑。「我擁有想要的一切,有什麼好不快樂的?」
喬風密切地盯著她,又拋出一個問題。
「那麼……你愛他嗎?」
愛?木蘭笑不出來了。
愛情是正棠最不屑的一種東西,她要是那麼白癡地去愛他,豈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他們只是一對相互為伴、各取所需的寂寞男女,與愛無關。
然而這個令人難堪的真相,即使是平日大剌剌、自認臉皮不薄的她,也說不出口。
「唉呀!」她看看手錶,大喊:「跟你聊了這麼久,我都忘了自己還要回去上班。下回再聊,謝謝你的午餐,掰!」
不理會喬風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她拿了包包就快步離開咖啡店。
木蘭落荒而逃。
接下來的半天,木蘭弄混了要給廠商的訂單,把越南廠的單子下給泰國,把泰國廠的單子發到越南,向英國客戶報價的時候又傳錯了資料,弄得自己和佳佳兩人一陣兵荒馬亂,真可謂諸事不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時間。
木蘭鬆了一大口氣,跳上顧正棠的車。
外頭下起雨來,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車窗上,木蘭瞟了眼駕駛座上的男人,神色有些複雜。
顧正棠專心注意著路況,並未察覺她的目光,也沒有主動打破車內的寂靜。
他總是這樣,木蘭心想。
不能說是惜言如金,但大體上,他是個安靜的男人,不愛說廢話,也不認為沉默是種惱人的情況。
相識八個多月,他總是那麼穩健、冷靜,像座八風吹不動的山,彷彿世界上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失去鎮定……她忍不住懷疑,他這輩子,是否曾發怒過?是否曾激動得拋棄理智?
看著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孔,木蘭突然發現,她一點也不瞭解他。
她熟知他的一切生活習慣,卻無法摸清他心中在想什麼。
他呢?他可曾真正在乎過她的想法?可曾真正關切過她的心情?
「正棠。」
「嗯?」
「今天中午,一個剛歸國的大學學長請我吃飯。」
「嗯。」
他簡短應了一聲,木蘭一點都不驚訝,這人的好奇心向來不旺盛。
「他叫喬風,是學美術的,不過後來改走藝術管理,這次從意大利回來,不但要在國內開畫廊,還打算在台灣長久定居。」
「嗯。」
見他仍是一臉波瀾不興,不知怎麼地,木蘭忽然有點惱了。
她想從那張略顯嚴肅的臉上,得到一點情緒反應,一點點就好了,只要讓她感覺自己是被在乎的……
「這位學長人又高又帥,以前學校裡就有好多女生迷他,現在也是一樣,我跟他一起吃飯的時候發現不少路過的女孩子回頭張望,可是他不會因此洋洋得意,從頭到尾,他都只專注地跟我說話,沒多看其它人一眼。」
「那很好。」
這次的回答勉強算一整句話,但剛正的臉上仍是同一號表情。
木蘭臉色黯了黯,一股不知哪裡來的衝動讓她脫口道:「我大一的時候對他一見鍾情,說起來他算是我的初戀情人!」
他靜默片刻之後才開口。「你那時候才十九歲吧,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小女生相信一見鍾情這種夢幻的說法是很正常的。」
小女生的夢幻……這就是他的想法?
強烈的挫敗襲來,木蘭像破皮球般一下子洩了氣。
她真是蠢,明知正棠就是這副性情,她還冀望什麼?
難道她指望他會醋勁大發,暴跳如雷地警告她遠離喬風?
「正棠,你曾吃醋過嗎?」
「吃醋?」他皺眉不解,表情就像有人突然丟給他一個關於宇宙奧秘的問題。
「就是嫉妒。」木蘭按捺著性子解釋道:「假如你喜歡的人喜歡上了別人,你會不會嫉妒?」
他古怪地瞥了她一眼,認真地思索片刻。
「如果我喜歡的人喜歡上別人,那是她的選擇,也是她的自由,我不會也無法干涉。那不是我能控制的事,又何必嫉妒?」
他的響應,只是引來更大的失落。
木蘭暗自苦笑,只覺得今日的情緒跌到谷底。
這人永遠都是那麼理智,她早該明瞭的。
那麼,為什麼還是抑制不了那股失望?
她以為只要有人作陪,便已足夠;她以為只要不再是獨自一人,生命就是圓滿……
可是喬風的出現,讓她領悟到一個遲遲不敢面對的事實——
原來,她還是貪,貪圖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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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江姊,有你的快遞。」
木蘭從洗手間回到辦公室,佳佳交給她一個扁扁的信封。
「給我的?」她並沒有在等任何客戶的快遞信件,會是誰寄的?
寄件人署名是潦草的英文縮寫,很陌生。
滿心納悶地拆開信封,信封內只有一張A4大小的紙。
木蘭錯愕地瞪著那張紙,腦子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江姊!那是你-!你找誰替你畫的素描?畫得很像說∼∼」佳佳連連驚歎。「不過表情畫得太憂鬱了啦!江姊你平常哪是這樣子……明明看起來就是豪邁的大姊頭一個,這種多愁善感的表情不適合你啦!」
木蘭回神,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身邊好管閒事的小麻雀。
「親愛的佳佳小姐,你知不知道隱私這兩個字怎麼寫?」
「怎麼會不——嘿嘿,我馬上去工作,噢,好忙好忙,忙死了……」大姊頭面色不善、語帶威脅,小助理識相地遁走。
木蘭回到座位上,出神地看著那張鉛筆素描。
簡單、有力的線條,勾勒出一張女性的臉,是她,卻又不像她。
四十五度角的側寫,睫毛微斂,那雙眼睛是黯淡無光的,是淺淺哀傷的。佳佳雖然神經特大條,可是她說的沒錯,畫中的女人是憂鬱的。
這真的是她嗎?
她臉上,真的出現過這種神情嗎?
心中震盪不已,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木蘭隨手翻過紙張。
畫像的背面,一行龍飛鳳舞的中文字體映入眼簾。
若你不愛他,給我一個機會,我能把光采放回你眼中。
署名是——喬風。
把光采放回她眼中嗎……多麼地誘人,多麼地令人嚮往。
的確像是他的行事風格,自信、隨興、與眾不同。
不是鮮花或巧克力,而是一種更大膽、更浪漫、更能打動女人的禮物——愛情。
最重要的是,他有心。
像他那樣的男人,若是有心,教人多麼難以抗拒……
只短短的一頓午餐,他便看出她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一個她連對自己都不敢坦承的想望,他卻敏銳地看出來了。
喬風看出來了,為什麼與她朝夕相處了半年多的男人卻看不出來?
為什麼正棠無法察覺她的心情?
驀地,胸腔有些悶痛悶痛的。
再看看手上的畫像,木蘭忍不住心想:如果當年喬風沒離開,他們現在會是什麼樣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