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雲遊,近月京城常是暴雨傾盆,朝中也是異動頻繁。
不在朝中的人,也感受到了那樣風雨欲來的氣息。
龍輕寒接連不斷接到奏議,要求他納妃,或是立儲……
有衛非在,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依然靜默,對那些言語置之不理,可衛朗聽衛非說龍輕觀最近心情不太好,有一次,他摔了玉鎮紙。
和龍輕寒的沉默相比,新近襄王龍輕觀的舉動很是引人注目。
「他太活躍了,京中五王,獨他和文武百官走得最近。」
這日在衛府,衛非提到這事頗頭疼,也覺得不太是滋味,他又問衛朗這幾天是否見過龍輕觀。
衛朗微笑搖頭。
衛非吃驚。
「這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我和他,其實也沒什麼……」
衛朗神色漸漸黯淡下來。
這如畫江山,自古引無數英雄竟逐鹿,衛朗想到近段時日龍輕觀閉門不見自己,又想起他的舉動,便是苦笑。
他怕是已有了選擇!
「可他看你的樣子,不像這麼回事啊?啊,阿遲來了,這小子的新官袍穿起來蠻好看的。大兄,你不是也陞官了,幹嘛不穿?」
衛非狐疑地問著,抬頭時,便看見衛遲從遠處走來,不由笑道。
因前些時日解救皇帝有功,一干人等皆陞官,衛朗和衛遲兩人各自官升二級。
「我又不上朝,也不入宮,最近也沒什麼軍務需要處理,穿官袍倒是累贅,不如穿便服……」
衛朗微笑,沒告訴衛非他不穿是新官袍的緣由不是怕麻煩,而是新官袍會露出頸項,而他的脖上有吻痕尚未淡去。
雖然這在神經大條的衛非看來或許也沒什麼,衛朗卻也不想被這個傢伙追問不休。
衛非不疑有他,還大大點頭,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朝他擠眉弄眼。
「也是,對了大兄,你甭擔心那夜未得旨意留宿宮內會有罪,我早已和陛下打過招呼。咦,莫非你們那天吵架了?所以他不理你?還是你們之間有誤會,有的話就交給我好了,我一定會幫你們的。」
這些時日風平浪靜,原來有衛非在後面搗鬼。
真是,這麼慇勤做什麼?要真交他手裡,小事也變成大事。
衛朗白了他一眼,口氣雖然凶了點,人卻不自在的撇了頭去。
「說什麼呢?什麼問題也沒有!!」
衛非看著衛朗,只覺越來越可疑。
「你們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兄,你怎麼臉紅成這樣子……啊,不是吧,莫非你被他吃了?」
「……」
正中紅心,一瞬間衛朗啞口無言。
看著衛朗的反應,衛非同樣啞口無言的看著他。
不、不是吧……
他、他只是隨口說說而已,震驚過後,衛非第一個反應是氣憤。
「怎麼能這樣?我被他壓也就算了,你怎麼能被龍輕觀那小子壓。不行不行!大兄,你不能這麼丟衛家的臉,就算我們都喜歡上男人,也得有一個人為衛家爭氣。阿遲那傢伙看起來就不用抱希望,我也栽了,你是長兄,這個責任你一定要承擔起來!!」
衛非振振有詞,衛朗聽得嘴角抽搐。
這是什麼和什麼?!
沒好氣,衛朗敲了一下衛非的頭。
「我和他沒什麼事,你別瞎猜……阿遲,你來了?朝上可有什麼消息?」
若無其事的抹了一把臉,衛朗朝走過來的衛遲微微笑笑。
最近他們三兄弟都不得安生,衛非被御史台接連不斷的參,衛朗遭人排擠,而衛遲,據說杜國舅想把小女兒杜悉心嫁予他為妻。
今日衛遲卻不是平常的樣子,似乎他有點煩。
「早朝上關尚書左僕射奏本,說是流經山南道的灩水決堤……又有八百里急報,西疆吐火羅國有調集兵馬的跡象,其勢直指宏嘉關。」
灩水,為縱貫中略二十二州的大河。山南道,乃是中略根據山川河流走向、物產資源而劃分的地理區域之一。吐火羅國,西疆與中略接壤的西域諸國當中的一個。
出現問題的都不是小地方,都不是小事,連衛非都吃驚地瞪大了眼。
「灩水怎麼會決堤,我記得去年陛下剛撥下大批款項,用於治理水患,沒道理一點效果也沒有?那個吐火羅國不是一向和我們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要打宏嘉關了?」
還說自己一點也不關心朝政,遇上了事情,這傢伙比任何人都急。
衛朗啼笑皆非。
「灩水怎麼決堤我不清楚,不過吐火羅國的事我多少知道些,杜國舅對吐火羅途經我國中轉的貨物賦以重稅,吐火羅有這樣的舉動,並不奇怪……阿遲,你臉色那麼難看,還有什麼更不好的消息嗎?」
衛遲歎氣,接口道。
「白度被貶了。」
「怎麼回事?」
衛非和衛朗對視一眼,衛非雖然不喜歡白度,可聽到這個消息,他還是覺得突然。
白度這麼參衛非龍輕寒也沒對他怎麼樣,如今居然一個早朝他便被貶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衛遲苦笑。
「還不是因為灩水決堤,他今早在朝上彈劾杜國舅私吞治理灩水水患的款項……杜右尚書僕射國舅大人當場就把白度給貶了,陛下臉色鐵青,衛非,你還是回去看看吧……」
「你怎麼不早說,那我先回宮去了。」
一聽這話,衛非顯然沒心思再停留,急忙忙和二人打了招呼,他走了。
衛朗凝視衛非離去的方向半晌,突然唇邊泛起一絲笑意。
「這兩件事都和杜國舅脫不了干係,陛下反應如何?」
衛遲也微笑。
「陛下震怒,雖然沒明顯的表現出來,可我偷看他神色,已在強忍……無論如何,沒有陛下的旨意,當廷將朝廷命官立時貶到邊疆,杜國舅這回做得太過。倘若他們再有刺激陛下的大舉動,再加上灩水決堤和吐火羅國欲攻擊我朝這兩件事,陛下恐怕不會再忍……」
「這正是一個好機會,你打算放過嗎?」
衛朗回過身問衛遲。
衛遲搖頭。
「當然不會放過,這段時間被他們煩得要命,再不想辦法解決,倒霉的絕對是我們。話說回來,等杜國舅羽翼豐滿,要對付他們可就更難了。」
皺眉,衛遲想著,又覺得不妥。
「現在機會很好,可陛下那樣的性子,怎麼讓他下定決心呢?我們又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況且,我們真要直接介入嗎?父親與伯父手掌兵權,我們再參合進去,倘若引動諸將奪利之心,反而得不償失。」
衛朗沉吟良久,方道。
「無需介入,只要提供一個引子便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陛下下定決心,剩下的事他自己會去做……我們所要做的,是釜底抽薪。」
衛遲訝然,忽而恍然大悟,而後大驚。
「大兄,你……你這是在賭……你做這些,是為了他嗎?」
衛朗朝他意味深長的笑笑。
「不斷了他的希望,只能加深他的痛苦。假如他做不到,便由我來做吧……這不是賭,而是搏。」
翌日,襄王所居殿內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龍輕觀看著衛朗,思緒迷茫。
明明已下定了決心,要為自己的未來而努力,也閉門推拒了那人這麼多次,今天也該是如此,可聽他一句。
「我要走了,這次來,是向你辭行……」
心在那瞬間便慌亂了起來。
不由人,不由己,那一剎那的光景,他忘記了一切。
再見面,二人相對,卻是無言。
「你瘦了。」
端詳了那張面孔好久,龍輕觀輕聲說。
「你精神很好……」
衛朗平和的神情一如平素,微微笑笑,看不出什麼異常。龍輕觀發現自己依然猜不著他的看法,而在衛朗那雙明亮的眼睛下面,他卻覺得自己所有的情緒都逃不過那樣的眸。
不由自主地垂了頭,許是相見,才知情濃。
以為忘記的思念,盈滿心頭。
那夜月色燦亮,月光如瀉,激情過後,喘息未歇,他扶起無力的衛朗,纏纏綿綿的一吻。
未曾印在唇上,卻是在他的心口。
龍輕觀記得衛朗心跳的聲音,他側耳傾聽,衛朗心跳的聲音。
那樣輕微的跳動,在他的耳際,卻如此清晰,他記得那樣的聲音,他記得……
這是他的切切情愫。
而衛朗對他,龍輕觀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不曾明白。
聽說若是同性,承受的那方,受到的傷害比較大。
他問為什麼,衛朗明明沒有必要這麼做的。
衛朗笑而不答,他逼問。
衛朗還是不答。
龍輕觀記得那夜銀亮的月色如紗,他們身上單衣色潔如雪,不經意時看到對方的眼睛,便是癡了。
又是一場交纏……
記憶裡好像還是昨日發生的事,那樣明晰,而今日再見,可他們,已如陌路。
他有放不開去的東西,而衛朗呢……
突然憶起衛朗來時的話。
「你要走?去哪裡?」
吃驚的言語,帶著些連自己也覺察不出的惶然,衛朗溫和的看著龍輕觀低垂的頭,聲音與他的神情一樣溫柔。
「我要去宏嘉關,昨日上的奏本,陛下已經准了,立時啟程……」
言語未竟,已被人打斷。
「你一點也沒有和我說……」
急切的話同樣被人打斷,衛朗歎氣。
「你可有機會讓我告訴你?」
無言,是,他沒給機會。每日裡衛朗要來見他,都被他閉門不納,假如今日不是衛朗說自己要走,結果也沒什麼不同,怨不得別人。
龍輕觀閉了閉眼,旋即又睜開。
「要打仗嗎?」
衛朗悠然微笑。
「也許……」
「你今天就是來道別的?」
黝黑的眼裡有一層迷濛的東西,龍輕觀在迷惑吧,他又開始動搖了。
衛朗盯著他的眼,沒有遲疑,輕聲否認。
「非也,我來,是要告訴你……我走之後,你忘記我,永遠不要記得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
龍輕觀震驚地抬頭,看到的是衛朗認真嚴肅的神情。
他竟不是在開玩笑。
「為什麼?」
一把扯住衛朗的衣襟,龍輕觀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這不就是他要的嗎?
為什麼衛朗自己提出來,他卻覺得這樣痛苦。
「此去,我不會再回京城。」
避開他的眼神,衛朗輕聲言道。
「為什麼?」
還是問句,漸漸瀰漫開來的悲傷他掩藏不住。
衛朗摸摸他的頭,聲音似笑又似歎息。
「傻瓜,你都決定了,為什麼還這樣。這是遲早的事,我走,對我們都好……」
這是衛朗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龍輕觀就這樣看著衛朗走了。
他知道衛朗說得沒錯,假若自己真為下任皇帝內定人選,那衛朗就得離去。
這是遲早的事,他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明明已經決定放棄了。
可為什麼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會有流淚的衝動?
茫然地走入殿內,茫然地靠在書案旁邊,龍輕觀一個人發呆。
好久,他才記起,這個時候他該開始讀書。
攤開了紙,內侍為他研墨,他提筆舔墨,想寫字,一個失神,寫錯了筆畫。
無聲歎氣,搖搖頭,正準備從旁邊的一卷雪浪紙裡再抽一張出來。
可露出來的那張紙,卻好像被人使用過。
好奇地攤開,龍輕觀看得呆了。
紙上畫的,竟然是他……
很傳神的筆法,畫得是睡時微笑的他。
連龍輕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時,能有這樣恬淡的笑容。
忍不住為那樣自己也不知的自己微笑開來,再看畫角署名,卻是「衛朗」。
似乎心裡有那麼一角的地方塌陷了。
這個人,竟是這樣把自己放在心上嗎?
不覺,癡了。
不覺,不能控制的腳步,往外走……
不能想,不思量,只知道,自己的步子。
漸漸,快了。
長亭、折柳、豪飲,似是送行人不變的景。
宮內無長亭,但有柳枝。
平朝都城在江南,雖是秋九月,柳條兒依然漾著鮮明的綠意。衛遲與衛非不免俗,在宮門口送別衛朗。
「大兄,為何突然要走?有何緣故?」
昨日衛非發現衛朗上表章要求去宏嘉關鎮守,龍輕寒批准,卻沒有事先告訴他。因此衛非和皇帝大吵了一架,今日一早,趁著旬假之日龍輕寒不早起,他自己偷偷就出了宮來。
衛朗忍著笑,看著衛非鬱悶的面孔。
「邊關告急,我本武人,保衛國土也是應該,何須理由?」
一句話便堵的衛非啞然無語,覺得是自己多事,鬱悶的衛非抱緊「鬼鬼」,一邊小聲嘀咕。
「好心沒好報,早知道大兄你這樣沒道義,我為什麼要和他吵架!」
說著撇了頭,懷裡黑毛白肚貓卻是覺得氣悶,抓了抓,一扭身就跳下地去,挨著衛朗的靴子直蹭。
氣得衛非乾瞪眼。
「大兄此去,不知歸期,小弟敬兄長一杯,兄長一路好走。」
衛遲倒酒給衛朗,一邊朝他使眼色,衛朗會意,接過杯子,微微點頭。
「衛非你有何打算,就這麼呆在陛下身邊?」
衛非一呆,半晌,突然低下頭去。
「我能怎麼辦,最近吃慣了他做得壽桃糕,也只能呆在他身邊。再沒有找到新的好東西吃以前,怕是只能如此,為什麼現在好吃的東西這麼少?我還真想出去走走。」
又像在說笑,又不像是說笑,衛非似真非真的話讓衛朗和衛遲都有些傻眼。
當真料不得衛非煩惱竟是這般,嘴巴這麼叼的傢伙可怎麼誘?衛遲擔心的看了一眼衛朗,衛朗卻漫不經心的喝著酒。
「聽說西疆那裡新來了一位餅師,做得天下第一好吃的餅。」
喝完,他正欲翻身上馬,衣角卻被人拉住,回頭,是衛非熱切的臉。
「天下第一好吃的餅?大兄你說真的?」
衛朗正色點頭,卻是好笑。
「那又如何,你不是要呆在陛下身邊?」
衛非彆扭的看了看宮城,又看看地下,再看看他,遲疑。
「那個餅到底有多好吃?」
「聽說很好吃,不過我還沒吃過。」
衛朗不在意的說著,衛非眼驀然一亮,突然便又熱切的翻身上馬。
「那我和大兄你一起去!」
「……」
衛朗和衛遲啞口無言的看著他,大概是不好意思,衛非大聲嘀咕。
「別這樣,我又不是不回來了,當兒子的要盡孝心,本侯是去探望老爹和姐姐,沒別的目的。」
說完便一催馬鞭,某人連人帶馬走了。
走得也太快了,他真是一無所知嗎?
好半晌,衛朗才面無表情的問衛遲。
「你還有沒有準備備用馬匹?」
衛遲點頭,拍拍手,隨人又牽了一匹馬出來,衛朗翻身上馬,又聽得衛遲言道。
「這真行嗎?西疆真有天下第一的餅師?」
衛朗笑笑,笑容裡有一絲神秘。
「當然沒有,要不這麼說,衛非怎麼肯走?他若不肯走,那我們的計劃還能實行嗎?」
衛遲皺眉看他。
「大兄你別故作神秘,看你這樣悠然自得,定是已作了佈置,為何還瞞著小弟?」
「我已經派人去請天下第一餅師去宏嘉關等著了,這點你不用擔心。倒是京裡此後,需要你一人擔待。」
衛朗言畢,伸手拍拍衛遲的肩膀。
衛遲目不轉睛看了他半晌,突然道。
「大兄,你真不打算回來了?」
衛朗苦笑,看著天邊悠遊的雲彩,悠然道。
「我並無選擇的餘地,如今,也只是為了自己一搏。時辰已至,我走了。我此後怕是要飄零於異地他鄉,可遲弟,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還有衛非,這傢伙也不對勁,若是他不肯回來,待事情完成,你就請陛下把他逮回京城吧!」
衛遲他倒不擔心,可想起衛非,也不由得衛朗不頭大。
雖是自己的計策,但也擔心這人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
衛遲微笑點頭,朝他揮手道別。
衛朗回頭看了一眼宮城,微微歎氣。
此去,他和他,是否再會有相見的機會?
有計,還是心中無底。
未來,有誰知道呢?
來時,已是空蕩蕩一片。
問看門兵士,說是衛朗衛非都走了,連為他們送行的衛遲,也入宮朝見皇帝去了。
未曾留得一點痕跡。
那個人,就這麼離開了他,從此走了嗎?
想追,那一刻,他想追。
龍輕觀又問守門兵士,回答說是他們早走了。
原來早走了,現在追上去,可否來得及?想邁步向前去,卻在踏出右腳的時候,突然記起,身為親王的自己,未得皇帝指令,不得離開京城一步。
就算出了宮去,他也不能出這京城。
身為王爺已是如此,若是身為帝王,豈不是更不得自由?
縱然握有天下,卻也是囚籠裡的鳥!
想要的,捨了的,得了和丟了的,孰輕孰重?
問自己,茫然,一時追出來的衝動,如今如被冷水澆頭,淡了。人,只能回轉了頭去,回宮。
迴旋身,身前卻有一人。
未曾料到會在此時出現的人。
那個人是龍輕寒,不僅是龍輕觀的兄長,也是當今的天子。
年輕的皇帝不若平素,面色潮紅,氣喘不止,非但衣冠不整,只是胡亂披了件外袍,散著頭髮,似是忙亂之中出來,更讓人吃驚的是,龍輕寒雙足上並沒有穿鞋。
宮內鋪磚道,雖不像街上土路粗糙,卻也少不了細碎的砂石,龍輕觀不知道龍輕寒怎麼出來的,但他的腳上,已佈滿被砂石擦到的血絲。
最讓人驚訝的,則莫過於皇帝此時的神色,他焦急地左右四顧,似乎在尋找著什麼,然而追在他身後,捧著衣冠帶履的,在他注視之下跪了一地的內侍宮人,守衛皇帝寢宮的左右驍衛軍人馬,他卻好像看不到……
不,更準確的說,是視而不見。
「陛下?」
恭恭敬敬地喚,一撩袍服,龍輕觀正欲給龍輕寒行大禮,人尚未跪倒,肩已被一雙手扶住。
「免了,現在不必拘禮。襄王你可看到衛非了嗎?我一路問過來,他們都說衛非出來了,怎麼到了宮門口,卻不見他的人?」
問著,龍輕寒的眼睛依然忍不住游移四顧,依然看不到自己想見的人,情緒不由越發焦慮。
昨夜他們因為衛朗出關的事情大吵,衛非氣他怨他不護著衛朗,而他卻是有苦難言。
前日他前去給杜太后請安,杜太后言道讓他二選一,要不逐衛朗出京,要不便與杜皇后誕育一子,以承皇位。
後者那是背叛衛非他絕不答應,前者衛朗無辜,他也不能應承,正在為難間,杜太后又道。
「若是二者皆不能,那陛下只能將舞陽侯逐出京去,流放南嶺。本宮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皇帝喜歡衛非,那本宮也應允,元旦大朝會,文武百官番王外國使節皆來朝見之時,陛下可接見衛非一次。」
他想反駁,反駁的話卻被太后輕柔的否決。
「孩子,你不是普通人,你是皇帝,你可以沒有子嗣,可這個國家不可以,你必須確定好你之後的即位人選……這是為了國家,而一個好君王,不能不為國家考慮……」
語重心長,欲駁而駁不得,太后的理由如此光明正大,名正言順得讓龍輕寒全無招架之力。
每日裡他都愛瞧衛非無憂無慮的笑臉,對衛非而言,最大的煩惱也許就是沒有壽桃糕吃,其餘什麼的,似乎都不放在衛非眼裡。即使被人參得哇哇叫,這位舞陽小侯爺氣得一晚上不理他,可第二天一早起來,衛非又是精神奕奕地朝他笑。
也許喜歡當真沒有理由,為了喜歡的人,即使要自己付出多些,也無怨尤。
於是,當那夜這人把他壓倒在床上的時候,心裡竟是平靜一片。
若是喜歡,示弱點也無妨,反正沒有別人看到。
和往日相反,這回是他疼了痛了,那人卻是沮喪的不得了,還嚷嚷著以後再也不這麼做了。
聽那理由,說是,嫌他沒力氣和面,做得壽桃糕沒嚼頭。
他不愛吃那樣的壽桃糕,所以……
龍輕寒訝然,本該生氣,這是什麼理由,可居然,心裡竟在偷笑。
這人,說成這樣,他以為,自己當真不知?
那夜,這個一向睡起覺來雷打不醒的人,卻在他身邊不合眼,守了一夜,不時偷偷端詳他是否安好,清晨時分方才按捺不住睡意,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那一夜,他其實,也是醒著的。
這樣的衛非,他捨不下,這樣的衛非,已偷走了他所有的情愫,讓他如何去捨?
當是兩難,卻在這時衛朗突然上了奏本說自己要去宏嘉關。
龍輕寒知道自己的喜悅不應該,可他也是人,也有私心,衛朗這道奏本上得正是時候,正免了他的煩惱,他為何不允。
只是,衛非不會同意。
這堂兄弟三人雖是成天鬧個不停,感情卻十分要好,他准,衛非不肯,他只好瞞。
卻是瞞不下,昨夜衛非得知,依然和他大吵。
衛非怨他怪他,可是衛非不知道,他如不同意,他便得捨了衛非,這,是萬萬不能的事……
原以為這回也和往日一樣,第二天衛非就好了,可是方纔他醒來,卻沒看到衛非。
有內侍來報,衛遲在外邊候見。
宣了人來,衛遲說,杜國舅要趕衛非走,他大驚失色,連鞋子也忘記穿,只披了件外袍趕出來……
卻不見了衛非。
「舞陽侯走了,和衛朗一起走的。」
聽到的是這樣的話語,說話的人是他的弟弟,最近異常活躍的襄王龍輕觀。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為什麼他能一臉平和的告訴他衛非和衛朗都走了?
為什麼偏偏是他告訴自己?
龍輕寒輕聲問道。
「你可知道什麼緣由?」
龍輕觀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瞬,想坦白自己出來只是為了追衛朗,可又想起衛朗走了,他說他不再回來,不會再回來。
他說再多也沒有意義,倒不如不說。
那種失心一樣的蒼涼,眼前幸福的人,怕是感覺不到的吧……
「不知,只聽說舞陽侯走得甚急……」
平平靜靜地說著方才從門衛那裡聽到的場景,卻不知這樣簡單的話讓龍輕寒疑慮更深。
思緒如陀螺,動不停。
衛遲性情極為冷靜,況且他與衛非成日混在一起,這日如此驚慌,事情必定嚴重。
再想到自己醒來已不見了衛非。若是平時,如此閒暇之日,他定然不會早起,就算要與衛朗道別,也不會事前不和他說一聲。
龍輕觀一臉毫不吃驚,無動於衷的神色,難道他知道所有的一切?
龍輕寒想著,漸漸,憤怒漫上心海。
他不是不知道太后和杜國舅打什麼主意,看在太后養育他的恩情,而杜國舅雖然給他惹來一堆禍事,卻未曾動搖國本的情形下,他選擇忍……
可人的忍耐有限度,他都已經退讓到退無可退的地步,為何他所要維護的幸福,卻不被他容忍的人所允許?
假如他的退讓不能維護他想要維護的,那他為什麼還要讓?
龍輕寒輕輕地開口。
「朕的忍讓,讓你們就這麼覺得朕如麵團一樣可以任你們揉捏?而一點沒有脾氣?」
龍輕觀詫異地看著他,幾乎認不出眼前的可是他熟悉的人。
在他的記憶裡,他從未看過龍輕寒露出如此狠厲的神情。
他不知道皇帝為什麼發火,但看見龍輕寒的怨氣,他覺得怒。
龍輕寒知道不知道,其實他很幸福?
他不用選擇,而自己,怎麼做都無奈!
「陛下,你氣什麼?若是對今日的情形不滿,可陛下別忘了,這是在誰的縱容下才發生的。」
他也是,若不是自己的遲疑,也許,衛朗不會走。
都是自找的,再苦,能說什麼?
他自以為平靜的話語在龍輕寒聽來,卻像是在挑釁,想了想,皇帝突然正色道。
「太后已經打算推你為即位人選了,是也不是?」
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了當說出來,龍輕觀微微一怔,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龍輕寒卻像是不要他的回答,又道。
「不管是或不是,朕可以現在就告訴你,你沒有希望……」
「為何?」
龍輕觀不覺得自己希望不大,反而覺得自己很有希望,他也不是沒有人支持。
龍輕寒笑了笑,目光看向遠方。
「自從朕即位起,親王便不再開府出閣理政,親王再無呼風喚雨的權力……朝中文武就算鬧得再歡,也不過是見風使舵,朕從沒有給過你們權力,以前沒有,現在也不會有。倘若你們自己沒有勢力,即使有官員為你們作靠山,但王爺多得很,他們今日可以支持你,他日也可以去支持別人……若是太后與國舅這邊,你更不用指望,朕雖一直都在忍讓,可朕從沒有將兵權假手於人。你即使有心,太后國舅支持你的官員有心,但你們沒有兵權,便無和朕還價的餘地。襄王,朕可以告訴你,你不會有機會,朕不會給你機會……」
他又看了一眼龍輕觀,微微笑笑。
「倘若我的忍讓能保有我的幸福,那我可以忍,可是假如我的忍讓只是讓人去傷害我想保護的人,那我不會忍。為了我要保護的,我決不捨棄這江山……這是我發過的誓,你是第一個知道這誓言的人。」
龍輕觀垂下了頭。
信心曾經來得很容易,卻也破滅得很容易。
龍輕寒說的是實話,龍輕觀並非不瞭解情勢,可他不曾象龍輕寒看得這麼透徹。
以為近在眼前的東西,原來和自己的距離有萬里之遙。
他完全不是兄長的對手,完全不是……
那自己的掙扎算什麼?
衛朗的離開又算什麼,他到底放棄了什麼東西?
剎那間,龍輕觀忍不住笑出聲。
他覺得自己傻。
真的,自己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