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腳疼得厲害。都是石良二害的。
到了公司,桌上一大堆的稿子等著我校,公司不喜歡上班時間有私人訪客,而今日,我犯了大忌。
誰說來者是客?這客,我不歡迎。「我不想老闆打我薪水,你快走吧!」我下起逐客令。
「這一點小錢?你的損失,我會負擔。」
「你無賴!」
「我今天就是要你陪我!」
「我有工作在身!石德三先生,你請便!」
石德三毫不在乎地同我「左鄰右舍」打招呼,其他編輯們一個個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個石三公子,最近鋒頭頗健。在影劇版上老同一些女明星連在一起,報上都刊出相片來了。
石德三大大方方地走進了老闆的辦公室,兩三下,老闆堆著笑臉陪他走了出來。
當我是什麼?老闆竟要我休假一天,去陪石德三!我有點頭暈目眩了。
「沒辦法,石三公子隨便一出手,就可以買下咱們出版社。」老闆是個生意人,雖然做「文化事業」。
石德三咧著嘴角偷笑,「有錢行遍天下」,他的眼睛這樣說。
也好!反正腳仍酸著,原本就有請假的打算,就姑且不在意「伴」是誰了。
「怎麼?今天沒有女人陪你嗎?三公子。」報上稱呼石德三為「三公子」,多情風流的三公子!
風流他是當之無愧,至於多情--我看「濫情」還差不多!
他分明游手好閒、不事生產,典型的紈褲子弟,早晚敗光家產!大白天不工作,只知道尋女人開心。
石德三的穿著與他的哥哥們不同。老大中規中矩,可以得「甲」;老二講究到了極點,每一套搭配都是匠心獨具,不給他「甲上」說不過去;老三則穿得很騷包。整個人身上五顏六色,配件又是項鏈又是鑽表的,光采奪目,活像一隻開屏的孔雀--金孔雀--求偶孔雀,嘰哩咕略地,很討人厭!但在別的女人眼中,可是很討喜的。
討喜?討人家喜歡他的錢吧!
我對石家老二、老三都無好感。石良二性格孤僻,不似個凡人,已是個潔癖到了極點的人;過分的俊美,讓他陷於孤芳自賞的地步。真以為自己宛如水仙神話故事呢!殊不知,湖面長出了水仙,湖面下不也是污泥?
石德三對著我擠眉弄眼的,他不是曾嫌我醜嗎?
「你這是在勾引我嗎?」我直截了當地問。
「我以為你不需要勾引的。」
「你胡言亂語。有話快說!
「你不是用錢就可以買來的嗎?嗯?」石德三語意暖昧。
他將我帶至環華飯店吃早餐,十點多了,我早吃過了!我不像他能睡到日上一竿。
買?當我是妓女不成?
「難道你不是為了錢嗎?」
「是又怎樣?反正拿的不是你的錢!
「我給你兩倍的錢,你到我身邊來。」
「我沒空陪你瞎扯,你另請高明吧!」我站起身想要離開,他一手拉住了我。手指頭在我的手背上搔著癢,這是他慣用的伎倆。
「喀嚓!」有人拍照。
我被人照相了!是誰拍我?誰會對我有興趣?我不是明星,也不是名人。
對了--拉我手的是緋聞滿天、聲名狼籍的三公子!我同他被拍了照,這還得了!
拍照的是一個看起來猥瑣不堪的男人,八成是那些專挖名人隱私的缺德雜誌記者。我可不想被人誤會我和三公子有曖昧的牽連。
這下子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怕什麼!隨他們去寫。」石德三無所謂地說。
可我關係重大,我是個正經女人。不成!得速速離開現場才行。
我用力甩開了石德三的手,奔出環華飯店。
艷陽高照。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閒。
焦琴白天要上班,她在一家貿易行工作,不方便去打擾她。我去了醫院,陪媽媽。
媽媽的病情沒有起色,就這樣把日子耗在醫院裡。有人來看媽媽。是桑利敏,小梨的姊姊。
「聽小梨說,伯母生病了,我特地來看看她。」
利敏真有心。說到小梨,她近來同我較少聯絡,可能忙吧!
利敏來得巧,我想問她關於石賢一之事。
「石賢一--這名字很熟悉。
「你的高中同學啊!他一度單戀過你,你沒有接受他。
「初雲,你在說笑吧!」利敏搖著頭。「你說的可是石氏企業的石賢一?」
「對呀!就是他。
「初雲,分明天壤之別,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可他跟我說很喜歡你呢!只是,你『嫌棄』他。
「初雲,我何德何能!我怎有資格嫌棄別人?更何況是石賢一!說他嫌棄我尚有道理,是我單戀他才對。」
什麼?這不是雞同鴨講、各說各話麼?
「利敏,你們兩個到底是誰單戀誰,我搞糊塗了。
「我是和他說過,我喜歡平凡的男人,將來過著平凡的日子。因為我自知自己的條件,怎敢去妄想?對石賢一著迷的女孩子,可以從這裡排到醫院門口呢!」
我相信。石賢一的確帥得可以,十六歲的女孩為他著迷?唉,連二十六歲的我也不能倖免呢!
早該過了崇拜偶像的年齡了,丟不丟臉啊!佟初雲。
「如果,石賢一當年真的單戀你呢?」
桑利敏凝神片刻,隨即笑了起來。她笑得很福態,雙下巴都出來了。她真是好福氣,令人心生羨慕。
「不可能的。即便是,我們也不可能的,我不是做少奶奶的命。我喜歡過著平淡就是福的日子,要求不高,所以豪門之家不適合我。更何況,少男、少女時期的單戀並不算愛。」
「利敏,你是個有智慧的女人,早早上了岸。」
「咄!抬舉我?分明我是沒出息的女人,一輩子守著丈夫、孩子,外面的世界如何打轉,同我都沒有關聯。多少女權運動者大聲疾呼,女人要走出家庭,偏偏就有我這種不長進的女人專扯後腿,她們視我這等女人為敗類。」
「利敏,人各有志。家庭主婦並非人人當得來的。」
「算了!男女平等也好,女男子等也好,反正我仍是這麼過下去。丈夫和孩子是我生活的重心。
「利敏,你心中沒有遺憾嗎?」
「當年我若知道 我會有的。但是現在--省了!我的丈夫很愛我,我也愛他。石賢一不過是一個姓名罷了。」利敏答得很乾脆。我不認為她言不由衷。
感情本來就是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利敏忘卻了石賢一,石賢一何嘗不也淡忘了少年情事?倆倆相忘啊!
媽媽的看護很盡責,我很放心。我對媽說:「媽,我先回去了。你可要乖乖的。」
「初雲,你哪兒來那麼多錢?還請了特別護士。」
我笑笑。「媽,你別擔心,專心養病就是。」
「初雲,你可別走錯路,糟蹋了自己。」
「媽,你想到哪兒去了!」
媽竟以為我「賣身救母」!
「那個男人有妻子的,我看得出來。」
男人?石賢一來過醫院?
「他是長得很好,談吐又得體,你喜歡他是自然的事;可是他結婚了,他的手上有戒指在!初雲,你可別感情用事才好。不必為了媽委屈自己。」
我是委屈了。但不是因為石賢一,而是石良二。
回到家中,正值午後,可以小睡片刻。晚上又得同石良二到石老爹處吃飯。天啊!時間過得慢些才好,我討厭見到石良二。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電話鈴聲將我吵醒。
「雲姊,你在家?」
「是啊!老闆放我一天假。」
是小梨,帶著疑問的口氣。「雲姊,傳聞你和石家的男人走在一塊兒!」
「是啊!」我順口就回答了她。
糟了!若被石良二知道我洩漏出去了,不把我大卸八塊才怪!我哪有資格同他走在一塊兒!給他拎鞋都不配。
「雲姊,石德三名聲不佳!」
「石德三?」怎會說成石德三呢?
「雲姊,有人看見你和他一起吃早餐。」
消息傳得真快!不過是早上的事。「哦!吃個早餐沒什麼大不了的吧?況且只有他一人在吃。」
「雲姊,有數名女士傳真或致電到報社投訴你。」
「我?」
「對!投訴你搶了她們的男人。」
我不禁苦笑。「這分明是誣陷我嘛!」
「你同他手拉手的親密照片,此刻各大報都收到了。主編要登,我無權干涉。」
石德三,好一個狠毒、奸詐、狡猾的男人!沒有多久功夫,便讓全世界都知道我跟著他,分明要我不能再假扮石良二的女友。全都是他搞的鬼:那名拍照的男人,想必也受了他的指使。
「雲姊,你得謹言慎行。石德三花名在外。」
「我知道。謝謝你,小梨。暮雲有沒有來信?」
暮雲也有信回家,一個月頂多一封。
「有!」
好簡單的回答。我心中已有了數。「小梨,你們之間有了距離,是不?」
「雲姊,瞞不過你。」
「我知道。我已料到會有這一天的。」
「我仍是愛暮雲的!」小梨的口氣沒變。
「暮雲也愛你。
小梨口氣緩了些,說:「我不這麼認為。」
「怎麼可能?他祝你為珍寶。」
「不就是如此嗎?我不過是他一件心愛的玩意兒。」
「小梨,不可妄自菲薄!」
「雲姊,我說的是事實。暮雲只是想把我緊緊抓住,怕我離開他。這不是『愛』啊!雲姊,愛不是佔有。」
「小梨,暮雲心中缺乏安全感,你是知道的。他怕你就像我爸爸一樣;他偷溜出去一會兒,爸爸就消失在這世界上了。他小時候恨爸爸,無非是愛的反面,只是他當時不知道罷了。」
「雲姊,我覺得暮雲只是想擁有我。」
「小梨--」我為他們倆感到不安,分手似乎已成必然。
結束了談話,我心中仍然不安著。
晚餐約會時間到了,我等著石良二來接。手提袋裡放著那兩套衣服.都是送洗衣店清理的,我怕洗壞了人家的衣裳。
我對鏡裝扮著,不想石良二又嫌我。
我想打電話給石賢一,希望他同石良二聯絡,我聯絡不上石良二。石賢一昨晚給了我他的私人電話。我撥著號碼。
「石賢一!」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我據實以告,他在那一頭答允。
「德三又找過你了!」
是啊!第二回了。
「他同老二過不去,存心要扯他後腿。」
不自覺地,我的話中又有刺了。「兄弟鬩牆,古有明訓,家門不幸啊!」
「我這做大哥的,難辭其咎。」
我不想看他愧責,立刻轉移話題:「我今天見過桑利敏!」
「哦!」
只有「哦」一聲嗎?竟沒有雀躍的音調。
「她告訴了我一件事。」
「初雲,我和她已是陳年往事,沒有必要再提。」
「那你為何一開始當我是她!」
「初雲,你很在意這一點,是嗎?」
「才沒--」我心虛。
電話掛了,我沒來得及說起利敏的事。
我分明聽見汽車駛進巷口的聲音,可卻沒人按鈴。我等了一會兒,奇怪!石良二搞什麼鬼?
我只好將門打開。積架車就在眼前。我走了過去,拍著車窗。
車窗搖下來,石良二今天又是一身雪白的裝扮。腰間繫了一條暗紅色的腰帶,白裡透紅,像極了他的唇齒。
「你為何不按門鈴?」
「我不上女人的家。」
「你總可以按個喇叭,讓我知道你來了呀!」
「我不等女人的。」
「你同女人有仇啊!」我音調提高了起來。
石良二目光一凜,令人不寒而慄。「我也不喜歡男人!」他冷哼了一聲。
好一株自戀的水仙!他何不搬到荒郊野外,看不見任何人不是很好?
我打開後車門。不用他說,我知道我只配坐後座。
「你不能穿件可以見人的衣服嗎?」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身上這套兩截式套裝才新買不久,還是棗紅色的。同學結婚時,我穿了它同焦琴參加婚禮,焦琴直讚這套衣服好看呢!
「俗氣!」
太可恨了!不給人留一點情面。我不答腔。我知他自以為是到極點。
「我不喜歡女人蹺腳!」
我哪有蹺腳!不過是兩腿交叉了一些而已。我不服氣。
「下車!」
找不肯被他糾正,他就要趕我下車!動不動就把別人的自尊踐踏在地上。
下車--不下車!下車--不下車!下車--不下車!一陣掙扎之後,我端正了身子,正襟危坐著。
「你手洗了沒?」
「洗手?我的手很乾淨的,二少爺。」我連鞋底都擦乾淨了才敢上他的車。
「老三碰過的女人,哪還有乾淨的!」
「停車!我要下車!」我忍不住想罵粗口了。
這一回是我自己要下車的。去你的王-一八--蛋!我大罵。
太侮辱人了!再不下車,同奴隸、賤民又有何差別!我跑回家去,唏哩嘩啦地哭了起來。
我受夠了!為什麼我要一直忍受這種屈辱。
許久之後,我稍稍停住了哭泣,因為門鈴響了。
我心中一愣!我希望是他--石賢一。打開了門,果然是「梅爾吉勃遜」。
一見到他,我又哭了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我--我--我竟哭倒在石賢一的胸膛上、他沒推開我,任由我哭著。我的淚冉不止住,恐怕會成黃河氾濫。
「初雲!」他喚我,聲音非常溫柔。
「對不起!」我這才回過神,離開他的胸膛。
我用手指拭去淚珠,沒有接過他遞來的手帕。太引人遐思了!找有些心神蕩漾。
我請石賢一坐下,可是無心再煮咖啡請他喝。
「良二的確是很難伺候的人,我萬分抱歉。真的!」
「我覺得已無法再合作下去了了!」
「我不會勉強你的。」
「可是你已經投下了不少花費。」
「那是你應得的。」
「我會還給你的。」
「就當是我對你的補償,好嗎?」
可是,我想到了以後。我的積蓄不多,編輯的薪資並不高,而媽媽省吃儉用,一邊工作一邊持家的積蓄。大半用在我與暮雲的學費上面了,真的所剩無多,我懊惱萬分。
「初雲,你不用擔心,交給我處理。」
「你?怎麼可以。我和你非親非故。」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真令人窩心。石賢一當我是朋友,而非僱主和員工。「我跟你借!」我不好意思。
「初雲,何必分這麼清楚。」
石賢一啊石賢一!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容易讓人心生誤會的!我搖了搖頭,想趕走心中幾多愁。
「吃飯吧!好嗎?」
我坐上了寶馬,石賢一很有紳士風度地為我開門。坐石良二的車被侮辱,坐石德三的車被騷擾;只有坐石賢一的車,有被尊重的感覺。
車行至「翠園」餐廳,我不想下車。
「初雲,怎麼了?你不餓嗎?」
不是不餓,我怕印證了媽媽的話。石賢一是有妻子的人,我豈能故意忽視這點?「賢一,你有太太的。」
「只是吃一頓飯。初雲,你太敏感了。」
人說女人心細如髮,我是未雨綢繆。「賢一,我不能,我真的不能。難道你不明白,你有著容易吸引女人的外表和風度?我不想陷進去。」
「初雲,對不起。」
「賢一,你太會說對不起了,你分明沒錯,是我自己一時妄想罷了。我會克制住的,畢竟我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回頭吧!懸崖勒馬才對。」我推開了車門,並不是要進入「翠園」,而是要離開此地。
身後沒有腳步聲,沒有追上來的腳步聲。
我失望了!
走了一大段路後,我攔了輛計程車。
只坐了一半,我又下車,無非是想石賢一若追了上來,如此方能將我攔住。也不知為什麼已知「無望」,卻還要去想。
我踢著路上的石頭,踢得它飛個老遠。
沒有,他當然沒有追來。我不過是個癡心妄想的女人。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