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傑陪季璇吃過午飯之後,便趕回公司上班了。他臨走前偷偷托陳嫂一件事,要她勸季璇出去逛逛街,散散心。
初冬的午後,南台灣的陽光暖暖的。
季璇來到屋後那間玻璃花房。
季明娟來自遍植花卉的彰化田尾,對花,她一直有著無法言喻的狂熱和喜愛。
谷正傑得知她這唯一僅有的喜好,特地為她建造這間雅致的花房。花房裡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卉,有菊花、大理花、玫瑰、百合、蘭花……還有自國外進口的名貴花卉。
季明娟生前,每天都會花上幾個鐘頭的時間,待在這間花房,親手整理這些花花草草,所以這間花房所種的花雖然很多,卻擺放得既整齊又有格調,絲毫沒有凌亂的感覺。
季璇看著花房裡的花花草草,依然開得美麗又燦爛,像是單純無知的孩子似的,完全不知道最愛它們的主人早已永遠的離去了。
想起母親,她心中又隱隱的作疼。如果人也能如草木一樣的沒有知覺,是不是就沒有痛苦和煩惱了?「璇璇!原來你在這兒。」陳嫂的叫聲突然自她背後響起。
「陳嫂……」季璇忙拉回飄遠的思緒,轉過身應道。
「又想起你媽媽了?」陳嫂知道,自從季明娟死後,季璇每次想起母親,總是到她母親的房裡或是這間花房,悼念她遠在天國的母親。
陳嫂的話令季璇不由得喉頭一緊,眼眸裡泛起層層薄霧。
不等陳嫂開口安慰,季璇深吸了一口氣,穩住起伏的情緒,搶先一步開口-「找我有事嗎?」
「我想到市區去買點東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要了,你去吧。」季璇搖搖頭,一口拒絕。然後轉身走到一盆盛開的粉紅香檳玫瑰前,看著嬌艷欲滴的花朵。
「璇璇……」陳嫂跟到她身旁。「你是不是有心事?告訴陳嫂好不好?」陳嫂納悶了一個月之久,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從她一個月前回到「明娟園」來,陳嫂就發現她的轉變,想想以前的季璇,再看看現在的季璇,才不過近半年的時間,卻已是判若兩人了。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竟會讓她有如此重大的轉變。
「陳嫂,我沒事,我很好。」季璇偏過臉去不敢看她,怕她看見自己眼底閃爍的淚光。
季璇顯然掩飾得不夠好,陳嫂還是發現她眸中的淚光,她上前一步,把手放在季璇瘦弱的肩上,心裡一陣疼痛,這孩子實在瘦多了。她離家這幾個月,究竟是受了什麼樣的委屈,為什麼要如此折磨自己呢?
「璇璇,陳嫂是不是對你不好?」她決定用激將法,逼季璇說出心底的事。說出來就會好過些的,陳嫂想。
「沒有,你對我很好,真的。」季璇仍然背著她,深吸了一口氣。
「轉過來,看著我。」陳嫂加重些手的力道,將季璇的身體旋過來面對自己。
看著陳嫂,季璇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倏地撲進她懷裡,泣不成聲。
任憑陳嫂如何哄,怎麼勸,始終止不住她那令人心碎的哭聲,於是,陳嫂便由著她盡情發洩,直到她的肩上和胸前都被季璇哭濕了一大片,季璇才逐漸止住哭聲。
「哭一哭,心情是不是好多了?」陳嫂一手抬起她的臉,一手為她抹去滿臉淚痕。
「我沒事了,陳嫂,謝謝你!」
陳嫂的關懷就像一位母親對女兒的關愛,深深溫暖了季璇的心。
「既然沒事了,去洗把臉,換件衣服,我們去逛百貨公司?」
陳嫂非常瞭解季璇的個性,她骨子裡遺傳了她母親的固執因子,只要是她不願意說出來的事,她就是死也不會透露一字半句。所以她決定不逼她說出心底的事,等她哪天想說了,自然會說的。眼前,只要她願意出去走走、散散心,她便「阿彌陀佛」了。
「好吧!我跟你出去走走便是了。」季璇決定收起心中的悲傷,不再教陳嫂為她擔心。
「孩子,看開點,世上沒有過不去的事。嗯?」陳嫂擁著她,兩人一同步出花房。
世上真的沒有過不去的事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她心中有一道永遠也抹不去的傷痕。
※※※
季璇與陳嫂由陳伯開車護送至市區的百貨公司門前,陳伯便先行離去。
走進百貨公司,陳嫂對季璇說-「璇璇,我想到地下樓去採購一些日用品,你自己到處逛逛,待會我們在大門口碰面,好不好?」
「好吧。幾點碰面?」季璇心想,一個人逛逛也好,省得陳嫂藉機問起那些她不想說的事。
陳嫂看了看表,「就五點吧。五點鐘我們大門口見。」
說完,陳嫂提著皮包往電扶梯走去。
季璇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沿著樓面閒逛。經過化妝品專櫃,一位粉雕玉琢、儀態優雅的小姐叫住了她。
「小姐,今天是本公司新產品的發表會,您要不要參考一下?」
「不用了,謝謝你。」季璇回眸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
那位小姐看清楚她的臉,驀地驚呼出聲:「季──璇?!是你?真的是你?!」
季璇愣了一下,當她回過神來看清楚對方時,驚喜的表情爬滿了她的臉,「你是……佩雅?許佩雅,對不對?」
「沒錯。是我,我是佩雅。」她臉上的欣喜並不亞於季璇。
許佩雅是季璇高三的同學。她曾經為了家庭因素而休學兩年,所以年齡大了季璇兩歲。那段求學的日子裡,季璇雖然有許多朋友,許佩雅卻是她最談得來、最要好的一位。
「你怎麼會在這兒?」季璇看了看她那身有些超齡的穿著打扮。
「畢業後,為了供弟弟繼續唸書,我放棄升學,考進化妝品公司,當一名美容師。上個月結訓後,公司派我到這家百貨公司的專櫃服務。」許佩雅娓娓道出畢業後的種種。
季璇聽了她的敘述,心裡一陣難過,許佩雅不但人長得漂亮,功課更是一級棒。唸書的時候,每次考試,她的成績都在前三名以內。如果給她機會升學,她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學的。只可惜,她的家境不允許她繼續升學。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可悲又無奈,有錢人可以為了某樣東西或某位喜歡的人一擲千金,也在所不惜,而窮苦人家卻連求學求知的權利都沒有。老天爺實在不公平!「對了,季璇,你不是到彰化找你阿姨嗎?什麼時候回來的?」許佩雅的聲音拉回她飄忽的思緒。
「我回來一個月了。」一層憂鬱之色又籠罩上她的眉心。
許佩雅發現季璇她不同以往的轉變,直覺她一定曾發生什麼事,才會失去昔日的開朗笑容。
礙於上班時間,不便詳談,許佩雅約她後天再見面。「季璇,後天我休假,我們約個地方碰面,好好的聊聊好嗎?」
「也好。地點呢?」
「西子灣沙海灘。」那是以前她們最喜歡也最常去的地方。
「幾點?」
「下午一點。」許佩雅早上要陪她中風臥病在床的父親,下午她父親睡午覺時,她才有一些自己的時間。
約好時間與地點,季璇便先行離去,怕耽誤許佩雅上班。
※※※
飄著綿綿冬雨的西子灣,有種淒涼的美感。遠處的海和天都籠罩在一片蒼茫茫的色彩。
季璇此刻的心中一如眼前的景觀那般晦暗。
共撐一把碎花小雨傘,季璇與許佩雅並肩漫步在冷風吹拂的西子灣沙灘上。
「季璇,沒想到一趟彰化之行,竟讓你碰上了人生一次重要的轉捩點。」聽完了季璇道盡畢業這半年來所遭遇的種種事情,許佩雅不禁感歎道。
「以前,我在父母的寵溺與呵護下,過著無憂無慮、隨心所欲的日子。在經歷過那段感情的創傷之後,我才深刻的瞭解到,人世間原來有這麼多的無奈。尤其是命運已經注定的事,根本沒有人能夠更改。」
「你會後悔愛上他嗎?」許佩雅小心翼翼的問。
季璇毫不考慮的搖搖頭,「不,永遠不會。」
「難道你不怪他負了你嗎?」許佩雅無法置信的瞪大眼,這不像是她熟悉的季璇會有的回答。
「我不怪他,我只怪老天爺無情,不讓我們相守在一起。」
「他真有那麼好,值得你這樣無怨無悔的付出嗎?」許佩雅不禁對季璇心中的那個「他」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
「在別人眼裡,他怎樣我不清楚,但在我心中,已經沒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老實說,五年前的匆匆一瞥,他的容顏早已深植我心中。」
說起顏育奇,季璇眼底依舊有著堅定不移的深情。
這下子許佩雅對未曾謀面的顏育奇可感到萬分好奇了。如果可能,她還真想一睹他的廬山真面目,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孩,竟會令季璇如此癡迷眷戀。
雨逐漸變大,風也愈來愈冷,許佩雅和季璇身上的毛衣被雨水打濕了一片,透著些許刺骨的寒意。
「雨愈來愈大了,到我家去煮杯熱咖啡吧?」季璇問著許佩雅。
「改天吧。我得回去看看我父親,他也差不多快睡醒了。」想到家中臥病的父親,許佩雅不得不婉拒季璇的邀請。
「好吧,那我送你回去。」季璇明白她的處境,不再勉強她。兩人並肩往岸上的停車處走去。
※※※
這是一家品味高雅、風格獨特的小酒坊。空間不大,只有十幾坪,室內采和式的裝潢佈置,感覺很溫馨、雅致。
來這兒的客人絕大多數都是這家店的常客,因為這裡沒有嘈雜的喧嘩聲,是個單純的品酒淺酌、靜坐沉思的好地方。
自從結束與季璇的那段感情之後,一個多月來,顏育奇已成為這家名為「遺世獨居」的酒坊的常客。
每天晚上,他都會帶著一把吉他,到「遺世獨居」來報到。
這家店的主人是與他交情甚篤的至交好友,石宗耀。
今晚,適逢入冬以來第一道寒流來襲,天氣較往常要冷,酒坊裡的客人比平時少了許多。
顏育奇依舊獨自坐在緊臨櫃檯旁的那一桌,兀自彈著吉他、哼著歌。
他的歌聲低沉富磁性,認真又有感情,這裡的客人非但不覺得他這樣自彈自唱吵了人,反而將聆聽他的歌聲視為一種心靈上的享受。
這一刻,他又輕合著眼,背靠著牆壁,將思緒和感情融入心裡,再用歌聲緩緩的唱出來自心底的聲音──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她給我最多的愛我卻給她最深的傷害難忘記她深情的眼眸那段情已無法再留戀偏偏揮不去這份思念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她只是我生命中一個偶然的過客難忘她深植我心底的容顏任時光匆匆流水不絕永不停止的是心中的想念這首歌是他這一個月多來的心血凝聚。歌詞裡儘是他對季璇的思念與深情。
當吉他聲隨著他的歌聲結束而漸止,隔鄰那幾桌的客人皆對他投來讚賞的目光。
顏育奇放下手上的吉他,將它擱在身邊靠牆的角落。拿起桌上剩餘的半杯威士忌,朝眾人露出一絲很淡的微笑,然後仰起頭,一飲而盡。
看見他這個動作,石宗耀知道他準備離去了。
就在他放下酒杯,準備起身離去時,坐在店裡最深處角落那桌的一位男客人卻快步向他走來。
「先生,請留步!」
顏育奇左顧右看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問-「你是指我嗎?」
「是的。可否耽誤你一點時間?我想和你談談。」那名男子面露微笑的問。
顏育奇重新坐回鋪著榻榻米的地板上。「我想我並不認識你。」他臉上有一絲絲不悅。應該說,他並不習慣陌生人的搭訕。
「對不起,我並沒有什麼惡意,這是我的名片。」那名男子自西裝上衣的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顏育奇接過那張名片,不甚在意的瞄了一下。
華騰國際唱片公司音樂總監徐華騰「你是徐先生?」顏育奇用眼角上下打量著他。
「是的。徐華騰是我本人。」那名男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顏育奇見他從容不迫,自行席地而坐,不禁蹙起眉頭,「徐先生,我還是那句話。我並不認識你,你找我什麼事?」
「能否請問你貴姓大名?」徐華騰笑容可掬的問。
「敝姓顏,顏色的顏,顏育奇。」
「顏先生,是這樣的,我已經偷偷觀察你一段時間了,我覺得你是位深具才華,條件傑出的歌手人選,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從事這方面的發展?」
「對不起!我沒有興趣。」顏育奇想都不想的一口拒絕了。
那名男子雖然碰了釘子,卻不肯放棄。老實說,他就是看準了顏育奇那身傲骨,桀驁不馴的酷勁,還有他那張英俊瀟灑,完美得無懈可擎的開麥拉費司,再加上他深具水準的歌聲,在這種優異的條件組合下,若把他引進歌壇,絕對可以一炮而紅,迅速席捲整個唱片市場。
「顏先生,你先別急著拒絕,我們可以深入詳談,本公司提供的合作條件非常優渥,你不妨考慮看看。」
「不必考慮了,我還是那句話──我沒興趣。」顏育奇依然堅持不為所動。
那名男子臉上爬滿了失望,像這樣一個先決條件絕佳的歌手人選,卻堅持不肯跨入歌壇,實在太浪費了。
「既然顏先生無意踏入歌壇,我也不能勉強你。可不可以請問你,剛才你唱的那首歌是誰的作品?」徐華騰退而求其次地向他探詢剛才顏育奇唱的那首歌。
「是我自己隨興譜寫的。有什麼問題嗎?」顏育奇不解的反問。
「我這樣說也許有些冒昧,但我是真的很有誠意,我想向顏先生購買這首作品,不知道您是否願意割愛?」
憑著創作音樂近二十年的專業眼光,徐華騰相信這首歌必定能紅遍歌壇,大放異彩。
「很抱歉,徐先生,這首歌我不賣。」
這是他為季璇而作的歌,他只想自己唱給自己聽,不想讓它成為大眾的情歌。
「顏先生,你不妨考慮一下,價錢方面我們可以溝通,只要你開個價。」徐華騰依舊不死心的向他遊說。
「徐先生,」他倏地站起來。「請你聽清楚,不是價錢的問題,不管多少錢,我說不賣就是不賣!」
語畢,顏育奇轉身拿起吉他,背在肩上,迅速朝門口走去。
「阿奇……」石宗耀放下手上的玻璃杯,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時間不早了,我回去了。」顏育奇回頭朝他揮揮手。
「你明天還會來吧?」石宗耀不甚放心的問。
顏育奇低著頭穿好鞋子,抬起頭朝他微笑點點頭,便拉開那扇精緻的木雕大門離去。
「老闆,你認識剛才那位顏先生是嗎?」徐華騰向石宗耀問道。
「不僅認識,我們還是好多年的朋友。」石宗耀面露微笑的解釋。
「你這位朋友的脾氣似乎非常耿直。」徐華騰眼裡流露著幾許讚賞和無奇奈何。
「他呀──什麼都好,就是固執得可以。」石宗耀無奈的聳聳肩,笑了笑說-「除了他老媽,沒人拿他有辦法。」
對網羅不到顏育奇這個人才,也買不到他作的那首歌,徐華騰的失望全寫在臉上。看來,他這趟南下之行將是一無所獲,明天要空手而回台北了。
※※※
「明娟園」裡,沿著圍牆栽種的數百株聖誕紅全數盛開,聖誕節的腳步愈來愈近了。
往年,季璇會在聖誕節當天,邀請一大票同學來家裡開一場聖誕派對,大夥一起瘋個痛快。這個慣例直到去年,因為母親病逝而暫停。
今年,她並不想再召集昔日的同窗好友,像以前一樣的過一個熱鬧繽紛的聖誕佳節。因為現在的她,已不知不覺的愛上了孤獨的滋味。常常,她可以一個人坐在房間的陽台上或母親房裡的搖椅上,靜靜的沉思,就這麼坐上大半天。
聖誕節前夕,季璇收到了美玉、美琳及國森三兄妹寄來的賀卡,還有一張來自林麗蕙的問候與祝福。
這些親友的關懷和問候,溫暖了她孤寂的心。然而,諸多卡片之中,不見顏育奇的隻字片語,她難掩心中那份悵然失落之感,一個人悄悄黯然神傷。
分手的這些日子以來,他過得好嗎?偶爾,是不是會想起我?或者,他早已經忘了我?這些問號在季璇回高雄之後,便時常浮現在她的心底和腦海裡。
隨著聖誕佳節漸至,她心中的思念也更深了。
在聖誕節前一天,老天爺也許是不忍見季璇一個人孤獨的度過這個浪漫的節日,所以派來了一位意外的訪客。
「璇璇,有一位宋先生來找你。」陳嫂敲著季璇的房門喊道。
季璇正坐在房裡那架名貴的鋼琴前面,彈奏一些零零落落,曲不成調的音符。
聽見陳嫂的叫聲,她停下手指的動作。「請進!」
陳嫂開了門走進來。
季璇仍然坐在鋼琴前面,並未站起身,只轉過頭問她,「有事嗎?」
「璇璇,樓下有位自稱宋子平的先生來找你。」
「宋子平……」季璇想了一下,該不會是那位宋醫生吧?「他人在哪兒?」季璇合上琴蓋,站起身問道。
「在樓下大廳裡。」
於是,季璇隨著陳嫂下樓去。
當她看見坐在客廳那組法國進口米白色真皮沙發上的人時,心裡好生意外。
「宋醫生!是你呀!怎麼有空來呢?」季璇笑容可掬地走向他。
「很早就想來看看你了,只是抽不出時間,剛好這次聖誕節輪到三天假,所以就來囉!」宋子平站起身,露出靦腆的笑容。
陳嫂在一旁用頗富深意的眼神看著他倆的對談。
「陳嫂,我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宋子平醫生。上次我車禍受傷,就是他幫我診治的。」
「宋醫生,你好。」陳嫂欠欠身,笑道。
「宋醫生,這是我們家的管家陳嫂。」
宋子平向陳嫂點點頭,「你好。」
季璇為他倆介紹完之後,便對陳嫂說:「陳嫂,我帶宋醫生到屋外走走,麻煩你幫我煮一壺咖啡,送到院子裡的咖啡雅座好嗎?」
「好的。我這就去煮。」陳嫂點了點頭,往廚房走去。
「宋醫生。你第一次來,我帶你到處看一看。」
宋子平隨著季璇走出客廳那扇檜木大門,在偌大的庭院裡閒逛。
「我從來沒想過,你家是這麼寬敞、華麗……」來此之前,宋子平只知道季璇的家境不錯,卻沒想到是如此富有。
這座富麗堂皇的別墅,以及它豪華、氣派的裝潢、名貴的傢俱擺設……在在都顯示出別墅主人的權勢地位之不凡。
宋子平想追求季璇的心,不由得冷了些。他的家世雖然還算不錯,但比起季璇來,似乎又差了很多。
「這座別墅雖然寬敞,人口卻非常簡單。」季璇領著他沿著游泳池畔漫步。「這個家原本住了我、我媽,及陳伯、陳嫂四人。一年半前,我媽去世了,現在這間別墅只剩陳伯夫婦和我,三個人而已。」
季璇一臉平靜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憂傷,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習慣也學會了收藏悲喜於心中。
「你父親呢?難道他不住在這裡嗎?」宋子平不解地的脫口而出。
「我父親只有偶爾才來,他另外有一個正式的家。」季璇毫無隱瞞的對他坦白道。
宋子平不是傻瓜也不是白癡,他當然明白季璇話中的意思。他有些歉然的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探詢你家的隱私的。」
「沒關係,這是事實。」
季璇並不在乎他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她。她反而希望他會因此瞧不起她,不再理她。因為當宋子平真的依前些日子所言,到高雄來看她時,她就明白他的用意了。
經過了那段痛徹心扉的感情創傷之後,她對愛情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甚至可以說是免疫了。她心裡非常清楚,這一輩子,除了顏育奇,再也沒有人可以走進她的心中。
為了打破空氣間那股不自然的氣氛,宋子平轉移話題問道-「這幢別墅為什麼要稱作『明娟園』呢?」
「明娟是我母親的名字。這幢別墅是我父親送給我母親,謝謝她為我父親生下我這顆掌上明珠的禮物。所以這間別墅就取名為『明娟園』。」
「聽你這麼說,我可以感覺到,你父親和你母親一定深愛著對方。」
不知道為什麼,宋子平非但不覺得季璇的父母這份感情有何不該,還為他們這份深情而感動不已。
「我爸爸曾經跟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便是太晚遇見我母親,而我母親生前也曾說過一句話──相見恨晚。」
走著走著,季璇與宋子平來到玻璃花房門口。
「好漂亮的花房啊!」他站在門口,看著裡面各式各樣珍奇名貴的花朵,不禁讚歎道。
「我母親生前非常愛花,這間花房是她的心血結晶。」季璇領著他走進花房瀏覽一圈。
最後,他們來到露天咖啡座。透明的玻璃圓桌上,早已擺放了一壺咖啡、兩瓶各放著糖和奶精的小罐子,及兩套法國進口的精緻咖啡杯組。
季璇與宋子平對面而坐。她執起那壺猶冒著熱氣的咖啡,為宋子平倒了八分滿,也為自己倒了八分滿的黑色液體。
「糖和奶精,請自便!」季璇將桌上那兩瓶罐子推至他面前。
宋子平各加了兩茶匙奶精和糖之後,抬起頭問季璇-「你呢?加多少?我幫你。」
「我不加,謝謝你!」季璇搖了搖頭。
宋子平愣了一下,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咖啡要怎麼喝?既苦又澀的。
「你喝咖啡向來都不加糖和奶精的嗎?」他好奇的問。
「不,」季璇搖了搖頭,「最近才這樣喝的。」
「是不是從彰化回來之後?」他拿起盤子上面那支二十K金的湯匙,攪拌杯子裡的咖啡。
「嗯。」季璇點點頭表示承認。
然後,端起那杯苦澀的咖啡,輕啜了一口。
儘管已經極力掩飾,她眉峰間仍然不經意的蹙了一下。這些都盡收於宋子平的眼底。
「季璇,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見她這樣對待自己,連宋子平都有些看不過去了。
「你指的是什麼?」季璇仍然裝傻。
宋子平放下攪動咖啡的金湯匙,搖搖頭,歎了口氣。
「你外表的傷雖然好了,心中的傷卻尚未痊癒。」
宋子平一語道破她努力偽裝的平靜外表,季璇臉上的血色剎那間完全褪盡。
「我說對了,是不是?」宋子平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變化,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她心底的傷想必是不輕,才會如此難以痊癒。
「宋醫生,你只是外科醫生,並不是心理醫生,你怎麼可以如此肯定的分析我心裡的事呢?」
「在美國的時候,我曾經選修過兩年的心理學。還有,在醫院裡,我是醫生,你是病人,你可以稱我宋醫生。現在出了醫院,我不是醫生,你也不是病人,你別再宋醫生長、宋醫生短的,好嗎?」
季璇笑了笑說-「那……我叫你宋先生或宋大哥好不好?」
「不好!我才三十二歲,你這樣叫,好像我有多老似的,還是叫我子平吧!」宋子平怪叫地抗議道。
這一剎,季璇突然發現,他卸下醫生身份後,其實還是個淘氣的大男孩。
「遵命!子平。這樣可以了吧?」她露出難得一見的慧黠笑顏。
宋子平幾乎看傻了眼。第一次,從醫院到這裡,他第一次見到季璇露出這麼真心的笑容。雖然僅是一瞬便消失了,還是令他驚奇不已。
「從前的你,一定非常活潑、愛笑,對吧?」他兩眼毫不掩飾的直視季璇,仔細觀察她臉上的表情變化。
季璇先是一陣愕然,繼而神色黯然的說-「人都會長大的,是不是?當明白了痛苦是什麼東西後,就不可能再擁有昔日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她眉宇間的憂傷和眼眸裡的淒楚,深深牽動了宋子平的心,他不由自主的傾身向前,突然握住季璇放在桌上的手。
季璇先是一驚,全身僵直。
「季璇,在醫院裡,我以外科醫生的身份,為你治療身體上的外傷。現在我願意以朋友的身份,為你治療內心的創傷,不管你心裡的傷口有多大、多深,讓我為你撫平它吧?」宋子平用一雙滿是誠懇、熱切的眼神凝視著她。
「子平,別這樣……」季璇用力掙脫他溫暖的手掌,抽回手,藉著攪動眼前那杯早已冷卻的咖啡,掩飾心裡的悸動與不安。
「我是真心想照顧你、疼你一輩子,只要你敞開心房接納我。」宋子平依舊熱切的看著她。
季璇突然端起那杯冷咖啡,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那份至苦極澀的滋味,幾乎令她那張絕美的臉龐完全扭曲變形。
她露出一抹苦笑,「沒有人能替我承擔心裡的苦,也沒有人能為我撫平心中的傷痕,只有他……」季璇揚了揚手,指著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閃閃發亮的白金戒指,「只有他,這枚戒指的主人。除了他,再沒有人能走入我心中。」
「季璇,你還這麼年輕,何苦將感情全鎖在一個負你的人身上?」宋子平無法理解,對一個遺棄了她的男人,究竟有什麼值得她固執的眷戀?「子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可以當你是朋友、是大哥,卻絕不會是情人或丈夫。因為我的心始終堅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那一瓢永遠不會是你。」季璇一臉堅定的神情。
宋子平臉上有著受傷的表情。
「對不起,我不想耽誤你,所以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季璇充滿歉疚的說。
「沒關係,也許是我們的緣分薄了些,才不能做夫妻,既然這樣,做兄妹或朋友也不錯嘛!」宋子平無奈的笑了笑,自我安慰道。
感情這件事他倒是看得很開,如果少了那點感覺,便是怎麼也勉強不來的。
他的寬大氣度和紳士風度,令季璇深深折服。如果沒有認識顏育奇,她或許會愛他的。
突然,她靈機一閃,像宋子平這樣一個傑出的好男人,應該要有一個好女人來配他。
她的至友,許佩雅,也許會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決定了,就這麼辦!季璇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