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知何時開始,悄悄下起雨來,雨勢不大,細細綿綿地。
季璇衝出大門,發現天空飄著細雨,本想騎那部才買數月的五十cc機車,卻不想變成落湯雞到顏家去,於是便繞到那座季明珠特地請人為她搭建的活動車棚,取出那輛塵封數月的紅色BMW轎車。
她迅速鑽入車內,車子很快地駛出周家大門。
季明珠聞聲自廚房一路衝了出來,朝她大喊著,由於車窗緊閉,季璇並未聽見季明珠的呼喊。
當車行到顏家附近時,她將車子停放於距離顏家不遠的馬路旁,下車跑步衝至顏家那座三合院房舍。
穿過中庭的水泥地,她直接來到正中央的大廳。
也許是因為下著雨,顏家大廳的木板門緊閉著。
季璇藉著簷下那盞微弱的暈黃小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晚上八點零五分。
她決定敲門。咚──咚──咚──「請問有人在家嗎?」
「找誰呀?」是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
不用說,一定是顏育奇的母親。她的嗓音季璇仍然記得一清二楚。
季璇不由得心跳加快了些。
喀啦──門打開了。
在四目交接的剎那,季璇緊張得一顆心差點沒蹦出胸口。「伯……母……」她結結巴巴的,有些不知所措。
林素貞先是一愣,繼而問道-「你叫我什麼?伯母?我又不認識你!」突然,她想起了幾個月前那次不愉快的一面之緣。「噢──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幾個月前開車撞死了我的一隻雞,還理直氣壯的那個女孩,對不對?」
「伯母,您記性真好。」提到上次那件事,季璇窘得幾乎不敢抬起頭來。
「不是我記性好,是你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老實說,像你這種年紀輕輕,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實在挺少見的。」她語帶譏諷。
此刻,季璇恨不得有個地洞能讓她鑽進去躲起來。
「對了,我倒忘了問你,你來我們家幹嘛?」季璇的低姿態令她感到莫名其妙。
「我……我是來找阿奇的……」她囁嚅的說。
「你找我們家阿奇?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林素貞一臉狐疑地問。
「我是他的朋友季璇,我有點事想找他談談。」
「原來你就是季璇,季璇就是你呀?」林素貞銳利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細的將她打量了一遍。「的確頗具姿色,可惜是個私生女。」她輕蔑的斜睨著季璇。
季璇沒料到她會用這種態度和語氣對自己,一時為之語塞。
「你跟我們家阿奇交往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不過他已經答應我,不再跟你來往了。難道他還沒告訴你嗎?」林素貞雙手交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他已經跟我說過了……」
「既然他已告訴過你,那你還來找他做什麼?」她冷冷的說道。
「伯母,我想再跟他談談,請你允許我和他見個面好嗎?」季璇低聲下氣的求著她。
「沒什麼好談的。這件事已成定局,誰都不能改變,你請吧!別再對我們阿奇糾纏不清了。」林素貞揮揮手,轉身跨入大廳,欲將門合上。
「請等一等!伯母,求求您,讓我跟阿奇見個面,我真的有話要當面告訴他,我求求您……」季璇迅速上前,雙手頂住顏家大廳那兩扇木板門,苦苦哀求道。
「季小姐,我們阿奇是怎麼跟你說的我不知道,不過我再慎重告訴你一次,你跟阿奇的感情不會有結果,也沒有將來。你們的交往到此為止,完全結束了。時間不早了,你請回吧!」林素貞雙手使勁,用力的關上那兩片木門。
季璇急得淚水盈眶,來這兒之前,她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見顏育奇一面。
她急促的拍打著那兩扇木板門,「伯母,求求您開門,讓我跟阿奇見面說幾句話吧,求求你……」
她身後的雨逐漸轉劇,雨聲愈來愈大,屋子裡卻沒有人睬她。
季璇猶不死心,拚命用力拍打著木板門。「伯母,求求您,讓我見阿奇一面吧……」
大雨漸漸打濕了她的頭髮和身上那襲薄薄的秋裝。秋夜的寒風驟雨使她逐漸感受到陣陣涼意。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終於,那兩扇門再度開啟了,開門的是顏育奇。
季璇一見到他,馬上破涕為笑,「阿奇,是你!你終於肯出來見我了……」
季璇臉上閃耀著興奮與喜悅的神采,顏育奇卻是繃著一張臉,面無表情。
「雨這麼大,你為什麼不回去?」他冷冷地問。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頭髮和身子,他心底有說不出的心疼和不忍,卻不敢露出絲毫痕跡。
「我冒雨來找你是要告訴你,三年前你們家發生那場悲劇我也感到很難過,但是你們不能因此排斥我、拒絕我,我是無辜的……」
顏育奇的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你知道了?是誰告訴你的?」
其實,不必問,他也已經猜到是誰告訴她的。除了周家的人還會有誰?那件事曾經轟動全村,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為此,一向與顏母林素貞感情不錯的季明珠,那陣子一連數月,還特地天天抽空上顏家安慰痛不欲生的林素貞。
「是我表姊告訴我的。」季璇回答。
「我姊姊的不幸是我們家的事,我跟你已經結束了,你走吧,別再來找我了。」他面無表情地說。
「不!我不走!我今晚一定要跟你把話說清楚,你不能因為你姊姊那件不幸的事件,就抹殺了我們的感情,我對你是真心全意的,你要相信我……」
「我們不會相信你的。」林素貞的聲音突然自顏育奇身後響起。
「媽……」
她走到顏育奇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你再怎麼說都沒有用,我們不會相信你的,你們有錢人家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伯母,這個世界上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都有,您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這是不公平的!」季璇試著對她解釋。「天底下的有錢人何其多,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壞的呀……」
「你不必再浪費唇舌,」林素貞揮手打斷她的話,一臉決絕的表情。「反正我絕不允許我們阿奇再與你來往,這輩子你休想踏進我顏家的大門,做我們家的媳婦!」
季璇聞言,心都涼了。她怎麼也沒想到,顏母竟是如此的冥頑不靈。
「阿奇,你怎麼說?」季璇把最後的、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顏育奇身上。
他們交往以來,她對顏育奇毫無保留的深情付出,她相信他會懂的。她祈盼他會站在她這邊。
顏育奇迷惘了,一個女孩不顧自尊和顏面的在男孩及男孩的家人面前,坦誠的表白她的心意,那是怎樣堅定的一份深情呀!他看了母親一眼。
「有她就沒有我和你爸爸,要我和你爸爸就沒有她!」林素貞投給他一個沒得商量的堅決眼神。
顏育奇跨出門檻,凝視著季璇那張梨花帶淚的姣好面容,那張他深愛過的臉。他自季璇清澈的翦翦秋瞳望進了她的靈魂深處,清楚的感受到她熱切的祈盼。
此刻,他的心糾得好緊,又亂得可以。父母與深情的她,他該如何選擇呢?終於,他狠下心,脫下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白金戒指。
「這是我們的訂情物……」他將那枚戒指緊緊的握在手掌心裡。半晌之後,他突然舉起手,一個用力,使勁的將那枚戒指拋向滂沱大雨中。
季璇來不及阻止,那枚小小的戒指已然消失在黑暗的雨夜裡。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如果可能,她寧願這一刻她是個瞎子,寧願沒有看到這殘忍的一幕。
林素貞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冷笑。不知道為什麼,三年前她心中上的那道巨痛,竟在這一刻有了寬慰的感覺。季璇臉上的痛楚令她有著報復的快感。
三年前,她的愛女遭到富家公子的拋棄,三年後,她的兒子終於為她爭回一口氣,拋棄了富家女。總算是老天有眼!她想。
「我們過去那段感情就像那枚戒指,永遠的消失了。從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之間再無瓜葛。你走吧!這裡並不屬於你,回高雄去吧!那裡才是你的家。」顏育奇壓抑住欲裂的心,滿臉痛楚的對她說。
他這席話猶如一塊巨石,狠狠的撞向季璇柔弱不堪的心坎上……她一連退了好幾步,整個人陷在滂沱大雨中,臉上交織著雨水和淚水。
「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怎麼可以……」
既然決定捨棄這段感情,那就狠狠地,一次斷個徹底吧!顏育奇使出最後的撒手劍──「如果你還有一點點羞恥心,請你立刻消失在我面前,別再讓我見到你。」
顏育奇這席話果然撕碎了季璇的心,粉碎了她的世界。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我不要……」季璇捂著耳朵,頭搖得像波浪鼓,一個轉身,迅速消失在大雨中。
這一刻,顏育奇覺得自己整個人像被掏空般,他的心和靈魂也跟著季璇一起消失了。
林素貞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畢竟她辛苦懷胎十月,含辛茹苦一手拉拔大的孩子,絕不會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而背棄她的。
她愈想愈得意,帶著勝利的語氣對顏育奇說-「阿奇,我跟你爸爸總算沒有白養你了,在你的心裡,我們還是比較重要的,是不是?」
「媽,外面雨大風涼,我們進去吧!」顏育奇不置可否的輕擁著母親的肩,跨進屋子裡。
林素貞一點也不知道,今晚這場戲,受傷的並不只有季璇一個人,她的寶貝兒子顏育奇,心上也裂了一道巨大傷口,一個永遠癒合不了的傷口……※※※
夜晚的鄰間小路,除了傾盆大雨,幾無人煙。
季璇的BMW轎車在黑漆漆的大雨中,急速飛馳著。
車窗外,兩支忙碌的雨刷賣力地撥著怎麼也撥不完的雨水。
車窗內,季璇的手亦不停的抹著臉上不斷-濫、抹之不盡的淚水。
車外的雨猶如她臉上的淚,愈下愈大,愈落愈多。
不聽話的雨水和不爭氣的淚水,一次又一次,不斷模糊了她的視線。激動和混亂的心緒令她腳下的油門愈踩愈緊。
終於,一聲巨響之後,她整個人完全失去了知覺……※※※
谷正傑接到季明珠的電話,立刻連夜自高雄驅車北上。
當他趕至季明珠告訴他的醫院,醫生剛為季璇做完腦部斷層掃瞄和X光片的檢查,並將她送進加護病房觀察。
季明珠和三個孩子全守在病房門口,滿臉愁容的坐立難安。
季璇究竟傷得多重?有沒有生命危險?忙進忙出的護理人員一直未曾給予他們任何答覆。
「明珠,璇璇怎麼了?她怎麼會撞車的?」谷正傑一見到季明珠,劈頭就問。
「我也不曉得她傷得怎樣,剛才護士小姐把她推出來做檢查時,我看她好像還昏迷不醒的樣子。」季明珠糾著眉心,焦慮的說。
谷正傑聞言,臉上那兩道英挺的劍眉蹙得更緊了。「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撞車呢?」
「媽,姨丈,老天爺會保佑璇璇沒事的,你們別太擔心了。」一旁的美玉見他倆急得愁容滿面,趕忙上前安慰道。
這時,加護病房的門再度開啟,這一次出來的不只是護士小姐,還多了兩名看似醫生,一老一少的男人。
從他們身上的制服,季明珠和谷正傑幾乎立刻確定了他們的身份。「醫生!請問你……」他倆不約而同的湧上前,抓著那兩位醫生的手問。
其中那位年紀較長的老醫生率先開口-「你們哪位是病人的家屬?」
「我!我是她父親,請問我女兒現在怎麼樣了?」谷正傑搶先回答。
季明珠亦跟著開口-「我是病人的阿姨,請問你,病人要不要緊?」
「兩位請稍安勿躁,先聽我說,敝姓朱,是本院的婦科主治醫生。」他指著身旁那位長相斯文俊秀,帶有濃厚書卷味氣息的男人對他倆說-「這位是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外科聖手──宋醫生。」
宋醫生朝谷正傑和季明珠點點頭,微微一笑。「你們好,我是令嬡的外科主治醫生,令嬡的傷勢目前已無大礙。她的額頭被擋風玻璃撞傷了,傷口縫了六針,其他還有手臂等多處傷口,我已經幫她處理好了。現在她尚未清醒過來,我想,讓她住院觀察幾天,如果沒有腦震盪的跡象,應該就沒有問題了。」
「謝謝你!宋醫生。」
谷正傑和季明珠正欲鬆口氣,早先開口的那位朱醫生卻適時投下一枚炸彈,教他倆震驚不已。
「令嬡的外傷雖然已無大礙,但很不幸的,她腹中的孩子卻小產了。」朱醫生一臉遺憾的表情。
「你說什麼?她肚子裡有了小孩?」谷正傑和季明珠不約而同的瞪大眼問道。
「怎麼?難道病人已有身孕,而你們都不知道嗎?」朱醫生顯然有些訝異。
「我們……」谷正傑將目光掉至季明珠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我……」季明珠一時之間竟答不出話來,對於季璇最近到底做了什麼事,她實在是一無所知啊!朱醫生看見他倆的表情,已瞭然於心,立刻心照不宣的轉移話頭,「還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們,令嬡她……」他猶豫著該用什麼樣的措辭才不會太唐突。
「朱醫生,到底是什麼事,請你直說無妨。」谷正傑異常冷靜的說。縱橫商場數十年,再大的風浪他都見過,他自信有足夠的勇氣可以冷靜的面對任何事情。
「令嬡發生車禍時,由於當時的撞擊力過大,她不僅因而流產,還傷及子宮。」
「你的意思是……」季明珠搶著問。
「今後,她恐怕沒有機會再懷孕了。」朱醫生的臉色十分凝重,他為正值璀璨年華卻遭此不幸的季璇深感惋惜。
「難道沒有辦法補救了嗎?不管花多少錢都沒有關係的,朱醫生……」谷正傑有的是錢,他不在乎花多少錢,只希望唯一的愛女別有無法為人母的缺憾。
「並不是錢的問題,我們已經盡力了,如果要改變這項事實,除非是奇跡出現。」朱醫生一臉無能為力的表情。
這一刻,谷正傑為了他空有萬貫家財,卻買不回愛女可以當母親的權利而深感悲哀。
「朱醫生,我們現在可以進去看病人了嗎?」佇立一旁,沉默許久的美玉上前問道。
「可以。不過病人可能還沒醒過來,她剛剛小產,身體非常虛弱,還受了涼,有點發燒,你們最好不要太多人進去。還有,盡量別再刺激她。」
「我知道了,謝謝你,朱醫生,宋醫生!」美玉代表眾人向兩位醫生致謝。
「那我們先走了,如果有什麼事,可以按鈴叫護士小姐,我們會立刻趕來的。」交代完之後,朱醫生偕同宋醫生一同離去。
「明珠,這麼晚了,你孩子們先回去吧,這裡有我就行了。」谷正傑神情疲憊的對季明珠說道。
「姊夫,讓我留在這裡陪璇璇吧。」季明珠不放心的說道。雖然姊姊明娟始終只是谷正傑有實無名的妻子,她還是叫他一聲姊夫。
「璇璇還沒醒來,留在這裡也是無濟於事,還是先回去休息,明天再來看她吧。」
「姊夫,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璇璇,是我的疏忽,才讓她出了這種事,都是我不好……」季明珠一臉歉疚的看著谷正傑,忍了多時的淚水,此刻終於宣洩而出。
「明珠,別這樣,事情已經發生了,都是那孩子的命!不怪你,你別自責了……」谷正傑忙著安慰淚如雨落的季明珠。隨後又轉身對周家三兄妹說-「璇璇不能生育的事情,請你們不要告訴她,我怕她會受不了。」
周家三兄妹忙點頭允諾。
「國森,很晚了,你帶媽媽和妹妹們回家休息吧!」谷正傑對周家唯一的長子交代道。
周國森點點頭,對母親和妹妹們說:「我們走吧!」
「姊夫,璇璇醒了以後,你可別責備她……」季明珠臨走不忘叮嚀道。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谷正傑心疼她都來不及了,怎捨得責備她呢?
季明珠於是偕同三個孩子先行回家去了。
目送他們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谷正傑才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
※※※
谷正傑一夜未曾合眼的守在季璇的床榻前,除了定時以冷毛巾為她擦拭微微發燙的身體之外,便一直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她那張既憔悴又蒼白的臉。
季璇的額頭和手臂覆著白色紗布和繃帶,看得谷正傑心如刀割。這孩子從小就是他和明娟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寶貝,他倆從來就沒有讓她吃過一點苦,受過一絲委屈傷害。如今她卻不知為了什麼,弄了一身傷痕的躺在冰冷的醫院裡,怎能教他不心疼呢?
如果可以,他願意替明娟留給他這唯一的寶貝女兒承受這一切的傷害,他真的願意!明娟啊明娟!如果你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們的璇璇平安度過這一切!窗外的雨聲隨著天色漸明而逐漸停歇。
當遲來的陽光灑滿了整間病房,室內完全為之一亮時,被谷正傑握在大手裡的那隻小手微微顫動了。
季璇一睜開眼,還來不及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就被全身上下不斷傳來的痛楚疼得猛掉淚。「唔……好痛,我的頭,還有我的手好痛……」
「璇璇,你醒了!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來了。」看見季璇終於醒來,谷正傑興奮得幾乎喜極而泣。
季璇看清了眼前的人竟是她遠在高雄的父親時,大吃一驚。「爸……你怎麼會在這裡?這裡又是哪裡?」她伸手觸及額上那道覆著紗布的傷口。「唔……好疼喔……」
谷正傑趕緊拉住她驚慌的手,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床上。「別亂動,小心傷口又裂開了。」
「爸,這裡是不是醫院?」
「嗯,」他點點頭。「你撞了車,被人送到這裡來。」
季璇躺在床上,努力思索著整件事情發生的始末。她離開顏家之後,雨下得好大,她開著車子在夜路上奔馳著……「送你來醫院的那個人告訴護士小姐,說你開著車子撞進一間廢棄的舊房舍……」谷正傑把昨夜值班護士告訴他的話對季璇複述一遍。
「然後呢?」季璇自己也不知道車禍是怎麼發生的。
「房子被你撞毀了大半,車子撞爛了,你也受了傷,暈了過去……」
谷正傑重複護士小姐告訴他的情形,心中仍然強烈的悸動著,他幾乎不敢想像,如果當時的情況再嚴重一些,他是否還有機會和心愛的女兒在這裡談話?
「告訴爸爸,好好的怎麼會撞車呢?」谷正傑想了一夜,始終不明白她撞車的原因。
「我不記得了,爸……當時雨下得好大,天色好暗……其他的我不記得了……」季璇是真的不知道撞車當時的情形,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好,不記得就算了。那你告訴爸爸,為什麼要在下大雨的夜裡開車出去?你上哪兒去?」
「我……我到鎮上去買東西。」她隨便找個借口搪塞。
「什麼東西這麼重要,一定要冒著大雨出去買?」谷正傑半信半疑。
「真的很重要,爸,你不要再問了啦!」季璇嬌聲抗議著。
「好,不問。這件事我不再追問。但是有件事你一定要老實告訴爸爸,好不好?」
「嗯!」季璇點點頭。
「你來這裡好些日子了,都做些什麼事?」他急於瞭解她最近做了哪些事。
「我……我試著找了份工作做,體會一下賺錢的辛苦。」她說的是實話,但並不是谷正傑真正想要知道的答案。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他切入主題。
「爸……」季璇大吃一驚,「是誰告訴你的?」她不相信美玉會出賣她。
「你不必管誰說的,只要老實告訴我,有沒有?」谷正傑表情有些嚴肅,季璇很少看他板起臉孔,不禁有些緊張害怕。
「我沒有!」她理直氣壯地說。她和顏育奇已經完了,她現在是真的沒有男朋友。
「璇璇,你一向是個心胸磊落,從不撒謊的女孩。」事情已到這種地步,她還要蓄意隱瞞,谷正傑不禁有些痛心。
「爸,我說的全是真的,我並沒有騙你……」她臉頰泛起些微的紅暈,洩漏出她的心虛。
「好,我相信你。那麼你告訴我,你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谷正傑眼神銳利的直視著她。
「我有了孩子?我真的有了孩子?」季璇驚呼出聲,兩隻手迅速移至平坦的小腹上。
然而,在她還來不及飄上雲端,谷正傑接下來的話卻教她跌進黑暗痛苦的深淵。
「你的孩子在你撞車時,流掉了。」事情已經發生了,就算谷正傑心裡有千萬個不願意,他還是必須把事實告訴她。
季璇只覺腦子一陣轟然巨響,整個人完全無法思考。那種驟喜而悲的心情轉折令她措手不及,不禁掩著臉,痛哭失聲。
「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是我害死他的……」
「璇璇,孩子的爸爸是你撞車的導因,是不是?」谷正傑沉痛的問。
季璇並沒有回答他,只是一逕的哭。
她的哭聲悲切而哀怨,幾乎擰碎了谷正傑的心。十九年來,除了明娟去世,他何曾見她如此傷心過?想必她心中的那個男孩一定徹底的傷了她的心,才會令她如此哀慟欲絕。
谷正傑決定出面替她討回公道。不管對方是誰,他絕不放過他!「別哭了,告訴爸爸,那個男孩是誰?」谷正傑拿開她掩臉的手,輕輕為她拭去斑斑淚痕。
季璇搖了搖頭,抿著嘴不肯開口。
「你不說我一樣查得出來的,是不是?」谷正傑轉身欲走。「不管是誰,我都不會放過他!」
「爸……」季璇趕緊拉住他的手,並迅速爬起身,「不要,求求你不要……」她聲淚俱下,泣不成聲地哀求著。
谷正傑轉過身,心痛的看著她。「為什麼?」
「都過去了,我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求求你,不要去找他。」她用溢滿哀傷的眼神看著谷正傑,祈求道。
「你為他傷成這樣,難道就這麼算了嗎?好歹他也該來看一看你的,是不是?」谷正傑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爸,求求你,我不想再見到他了,這件事別再追究了好嗎?不管誰是誰非,都已經過去了。」她試著說服谷正傑。說不想再見他是騙人的,只是她不得不撒謊,因為在顏育奇擲出那枚定情戒指,並對她說出殘忍決絕的話之後,她知道他再也不願見到她了。
她不要父親去把他押來見她。她更不想顏育奇看見自己這副傷痕纍纍,狼狽不堪的模樣。她寧願從此不再見他,讓他心底永遠留著她最美的一面。
「傻孩子!爸是為你不值呀!看你這樣,爸有多心疼你知道嗎?」谷正傑將她摟進懷裡,紅著眼說。
「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季璇偎在父親胸前,將一肚子的委屈盡情宣洩出來。
半晌,谷正傑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哭出來就好了,沒事了。」
季璇抬起淚眼看著他,「爸!我們回高雄好不好?我好想念陳伯和陳嫂,還有家裡的一切。」
陳伯是家裡的園丁,也是季明娟生前的專屬司機。陳嫂是負責打點家裡大小雜務的管家。他們夫妻是一對老好人,對季璇一直是疼愛有加的。
「爸爸答應你,等你傷好了,一出院我們就回高雄去,把這裡發生的一切全都忘掉。」谷正傑原就不放心她一個人離鄉背井到這種鄉下地方來,現在她主動願意隨他回高雄去,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他從床頭櫃上抽來兩張面紙,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痕。「瞧你!才幾個月不見,怎麼變得這麼愛哭?以前那個活潑開朗、充滿自信又愛笑的璇璇到哪去了?」
「爸,經過這些事,我覺得自己似乎長大了許多,以後我不會再和你鬧脾氣了。」季璇勉強擠出一抹很淡的笑容。
原來季璇一直無法諒解父親和母親之間那種不被世俗接受的婚外情關係,為此,她在成長過程中曾受過許多師長和同學的嘲笑辱罵。
她心底對谷正傑一直存有怨懟,她怨這個有實無名的父親無法給她母親一個正式的名分,和給她一個健全的家。
然而,在經歷過這些事情之後,她終於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谷正傑這位與她流有相同血液的人是她唯一的親人和依靠。他們其實是彼此深深相愛的,她到這一刻才完全明白。
谷正傑有些動容的再度將她擁入懷中,久久無法言語,心中思付著,如果,這是使她成長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樣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