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風箏 第二章
    余盛仁幫雷修奇捆好箱子,結結實實的排進牆角。

    「你這傢伙平日省得要死,偏偏又捨得花錢買書,這下子要搬個家,這七、八箱書夠你累了。」

    雷修奇遞給他一罐冷飲,「有你這麼孔武有力的挑夫幫忙,我高枕無憂,又何來個『累』字?」

    「喂喂喂!我什麼時候同意做你的挑夫了?」余盛仁喝了一口冰涼沁人的烏龍茶,「你別老是打這種如意算盤,請我喝一罐二十塊的烏龍茶,就要我流血流汗,做你的廉價勞工?」

    雷修奇把剩餘的雜物捆做一堆,裝進另一個小紙箱裡。「聖人,人家說情義無價,論及我們同窗四年的友誼,難道你還要跟我計較這烏龍茶是幾塊錢一罐的嗎?」

    余盛仁把空罐子扔進垃圾筒。「去你的,我跟你計較烏龍茶几塊錢做什麼?我不是錙銖必較的廠商,更不是消基會,我喝個茶還管算帳做什麼!」

    「說得也是,反正你茶也已經喝了,人情也已經欠了,星期六你只要負責扛書就可以了,誰還管你喝的是多少錢的茶?」雷修奇順水推舟的說。

    「阿奇,你接得可真順,一罐烏龍茶就想陷害我?讓我去做苦役,幫你搬書?門都沒有!」

    「那——你就直接從窗戶進去好了,我想,璩教授他應該不會介意的!」雷修奇笑嘻嘻的打趣道,並順手為自己開了另—罐烏龍茶。

    「去你的!」余盛仁失笑的白了他一眼,「我還挖地洞進去呢!」

    「謝了,只要你能幫我把書送到大直山上,不管你用的是哪一種方法,我都欣然接受。」雷修奇擦擦汗漬,又開始著手整理行李。

    余盛仁也沒閒著,雖然他仍是牢騷滿腹,並不斷在口頭亡向雷修奇邀功。

    「算了,誰教我是離你最近的一個倒楣鬼,又不小心喝了你那一罐『代債慘重』的烏龍茶,這下如果不幸閃了腰,我這個忠厚老實又交友不慎的『余聖人』可就成了衰到極點『余鳥龍』了。」

    雷修奇很夠意思的拍拍他那厚實壯碩的肩頭,「你放心,我會送你一大盒撒隆巴斯以備不時之需的。」

    余盛仁齜牙咧嘴的瞪了他一眼,「去你的,你乾脆連石膏都一起準備好了。」

    雷修奇促狹的眨眨眼,「那樣——似乎又太浪費招搖了一點,不太符合經濟學的邊際效應。」

    余盛仁為之氣結而啞口無言了,他擱下手中的繩索,緩緩發出一聲無奈又夾雜著佩服的歎息。「阿奇,難怪你會在我們繫上如魚得水,每年領獎學金,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你更懂得掌握精打細算的經濟策略了。」

    「謝謝你的誇獎。」雷修奇慢條斯理的淡笑道,然後,他目光深沉而迷離的逸出一絲輕歎,「老實說,我並不喜歡玩這種斤斤計較的數字遊戲,而是——現實環境逼得我必須縮衣節食、錙銖必較!」

    余盛仁的神情也變得凝肅專注了。「阿奇,我並沒有刻意要挖苦你或諷刺你,你不要在意我隨口說說的玩笑話!」他艱澀的提出解釋。

    「我知道,我不會放在心上的。」雷修奇牽強的笑道。

    余盛仁遲疑地瞅茗他,猶豫了好半天,才以一種審憤而關懷的口吻說道:

    「阿奇,你何苦跟你姑姑嘔一輩子的氣呢?」

    雷修奇嘴角扭曲了,「我不是在跟她嘔氣,我只是不願再被她牽著鼻子走,做一個永遠被恩情束縛而沒有自己生命力的傀儡。」他的聲音隱藏著一股心靈深處無以言喻的震顫和痛楚。

    余盛仁面色深沉地低歎了一口氣,「唉!我瞭解你的感覺,你姑姑為了養育你,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把全部的重心部放在你以及你父親遺留下來的事業上。她對你可說情深義重恩同再造。但,相對地,她的愛和恩親也像一條沉重的人性枷鎖緊緊的纏住了你,讓你無法喘息,無法輕鬆自由的伸展翅膀恣意翱翔!」

    「事實上,我一直很尊重她,感激她,一直把她當成親生母親一般的孝敬著,可是——」雷修奇淒愴的牽動嘴角,「她太專斷果敢,又太剛愎自用了,她對我的愛一直是建築在命令、掌握和絕對獨佔的基礎上。我就像握在她手中的搖控器,隨便她任意操縱,而我卻不能有絲毫的意見,甚至連我的事業、夢想、未來的人生伴侶都得由她一手安排,全程掌控。」他落寞而陰鬱的笑了笑,「五年前,我如果不趁她到歐洲洽商的機會,偷偷跑到台灣參加大學聯考的話,我這輩子永遠都別想逃出她的控制,只能扮演著可悲又可憐的木偶角色。」

    「可是——你總不能跟地僵持冷戰一輩子吧!你為了爭取自由和喘息的空間,這五年來,你拚命打工,到處兼差賺錢,為了學費和生活費,你『苦毒』自己,把自己弄得像苦行僧一般,這是何苦來哉,難道——你能—輩子都逃避你的姑姑,留在台灣不回去嗎?!」余盛仁若有所思的望著他說。

    「我會回去的,等我在台灣完成學業,靠著自己的雙手打出一片天空之後,我會回去探望地,請求地的諒解,並好好孝敬奉養地的!」雷修奇攢著眉-沙嗄的說。

    「那要等到民國幾年?」余盛仁打趣的笑道:「依你姑姑那種死硬派的脾氣,哪容得了你在台灣逍遙喘息這麼久?她前陣子不是才差人打國際電話向你下達最後的通牒令,要你後年拿到碩士學位就回美國去接掌家業嗎?聽說——」他戲謔的眨眨眼,「她連新娘子都幫你物色好了。瞧你,多幸福又多好命啊?一畢業馬上就可以平步青云『成家立業』,哪像我們,還得苦巴巴的力爭上游,繼續奮鬥,而你這傢伙居然還不懂得感恩惜福?還在那拿什麼空洞的自由、撈什子的尊嚴大作文章,空唱高調?」

    雷修奇面無表情的斜睨著他,「聖人,我是非常感恩,但,這種福氣我實在是消受不起,如果——你有興趣,我倒很樂意把這種福分轉讓給你,免得你這個直冒酸氣的好同學不斷的在我耳根旁邊重複提醒——我的猶太作風及高效率的經濟政策。」

    余盛仁轉轉眼珠,沉吟的摸摸下巴,「你捨得把你那位有錢又貌美如花的湘華妹妹轉讓給我嗎?」

    「有何不可?只要你能追得上她。」雷修奇雙手抱胸,瀟然一笑。

    余盛仁不服氣的推推他那又厚又重又深的近視眼鏡,「你別門縫裡看人哪!我雖然不像你和小季在女人窩裡那麼吃香燙手,既有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湘華妹妹,又有個明艷動人、柔情似水的碧薇姑娘,但,我這種福泰飽滿的人也是很可愛的,也不見得會輸給你這個享盡艷福、左右開弓的大眾情人。」

    雷修奇微微一愕,然後,他笑了,笑聲低沉而帶著幾分趣意促狹!「說得好,聖人,我要是女孩子,我就會選你這種中看又中用的憨帥哥!」

    余盛仁直翻白眼,「謝謝你的青睞,我又不是洗衣機,電冰箱,還得挑中看又中用的。」他沒好氣的咕噥著。

    雷修奇壓抑著滿腔泉湧的笑意,一本正經的提出申辯。「聖人,這你就不懂了,這四個字可是擇偶的第一要訣喔,否則,娶個像林黛玉那樣弱質嶙峋、只能遠觀而不能褻玩焉的老婆,很多男人都會因為過於『憐香惜玉』而提早進入『英雄氣短』的更年期。」

    余盛仁失笑了,「去你的!你以為每個男人都是那種色慾薰心,娶老婆只是娶來蹂躪的野獸嗎?」

    「當然不是,至少——像你這位生活嚴謹、操守一流的聖人大哥就是一位讓人仰之彌高的異類!」

    「異類?」余盛仁輕哼了一聲,「我還是ET呢!要說異類,你雷修奇才夠資格享用這兩個字,我余盛仁還不敢濫竽充數,褻瀆了這兩個字的神聖性!」

    雷修奇有趣的微抬起一道劍眉。「此話怎講?」

    「我這個『假異類』私生活會這麼嚴謹乾淨,是因為我是個乏人問津的大胖子,又生性懶散,除了K書、下棋、追逐美食之外!實在懶得提起精神去追求女孩子,因為——成功的機率實在是傲乎其傲,渺小得叮憐。而你——」他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瞅著雷修奇,「就不同啦!走到哪裡,電波就射到哪裡,只要你肯,隨便就有一大堆美女排隊等著做你的紅顏知己,哪知你這個魅力四射的萬人迷卻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整整五年了,多少女人嫵媚深情的秋波都無法打進你的心湖裡,你說,像你這麼老僧入定又不解風情的人,不是標準的異類是什麼?」

    雷修奇淡淡地揚起唇角笑了,「聖人,我並沒那麼偉大清高,能對美女視而不見。更不是我的定力過人,而是——」他咬著唇慎重的思索了一會,「我對感情有我自己的執著,如果我不是百分之百的喜歡一個女孩子,我寧可按兵不動,也不願意輕率的付出自己,免得誤人誤己,踐踏了愛情的神聖性!更何況,我現在的狀況也不適合談戀愛,何必勉強自己又拖累別人呢?」

    余盛仁有些動容又有些嘲謔的望著他說:

    「你還說你不是『定力非凡』的異類!光是環繞在你身邊那些嬌滴滴、秀色可餐的大美人就夠十打荷爾蒙上升的男人流一池的口水了,偏偏,你能視這些別人求都求不到的艷福為糞土,堅守你純情男性的道德尺度。就憑這一點,我這個『聖人』的尊號就該拱手相讓,並虔誠的對你致上最高尚的童子軍大禮!」說著,他還真的對雷修奇彎腰鞠躬,只差沒雙膝跪下。

    啼笑皆非的雷修奇連忙伸手想制止他,一個清亮圓嗽的女性嗓音倏地在大門口響起:

    「聖人,阿奇,你們在幹什麼?」

    余盛仁望著嬌艷而娉婷動人的汪碧薇,不禁揚嘴一笑,輕輕拍著雷修奇的肩頭,半真半假的悄聲道:

    「『雷聖人』,你的艷福又來了,希望你的——道德情操還經得起美人恩的嚴格考驗!」

    雷修奇只是閒散自若的揚揚濃眉,默不作聲。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悄悄話?」汪碧薇滿臉好奇的望著他們。

    「我們啊!呃——」余盛仁故弄玄虛的拉長了聲音,「我們在講一個和尚、一個柳下惠,還有林黛玉和一頭野獸的故事。」

    王碧薇聽得—頭霧水,「你在胡縐些什麼?」

    「想知道詳情就問阿奇吧!因為他是這個故事中的男主角!」余盛仁笑嘻嘻的說。

    汪碧薇才剛把瞼轉向雷修奇,雷修奇就四兩撥干金的把問題重新扔回到余盛仁身上。「你問錯人了,你應該去問聖人,因為他是這個故事的編劇!」

    汪碧薇不耐煩的大發嬌嗔了,「你們到底幹什麼啊!推來推去的——」

    「打太極拳啊!你有沒有興趣參一腳?」余盛仁調笑道。

    汪碧薇輕睨了他一眼,「我才沒有那麼無聊,我又不是來跟你們打太極拳的!」

    余盛仁撇撇唇笑了,笑得詭異又有幾分曖昧!「我知道,你是來打戀愛學分的,只可惜——碰上了一個上輩子是和尚出身的『雷下惠』,又不巧碰上了我這個噸位驚人,不知趣又不識相的超大型電燈泡!」

    汪碧薇雙頰燒紅了,「你——」她不勝羞惱的瞪著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措辭反擊。

    余盛仁嘻皮笑臉的聳聳肩,「別生氣,其實,我這個大電燈泡很好打發的,你只要把你手上拎的那盒飯盒拿來孝敬我,我餵飽了我的五臟廟就立刻走人,絕對不會賴在這裡做礙手礙腳又煞風景的夾心餅乾!」

    汪碧薇連耳根都灼熱成了一片了,「聖人!你——」

    余盛仁老神在在的笑道:  

    「我知道你那盒飯盒是特意買給『雷下惠』吃的,但,我這個惹人嫌的電燈泡最大的弱點就是吃,你不如犧牲一下,把那盒飯盒捐獻出來,然後——我也好替你找個理由,要咱們這個比木頭人反應還遲鈍的『阿奇傻瓜』出錢請你吃飯,這樣——豈不是一舉兩得,大家都歡喜嘛!」

    「我——」汪碧薇別彆扭扭地偷看了始終不發一言的雷修奇—眼,見他那宛如置身事外、不關痛癢的態度,一股刺痛的難堪和酸楚緊緊揪住了她的心扉,讓她真的有種自作多情又無地自容的窘困。

    「把飯盒給他這個大嘴巴的好吃鬼吧!」雷修奇終於打破了他的沉寂,只因為他不忍心坐視汪碧薇的傷心和難受。「我們出去吃,我請你吃牛肉麵!」

    汪碧薇如衝出陰霾的朝陽般,露出了亮麗生動的微笑。

    余盛仁接過飯盒,在他們相偕出門前,還不忘酸溜溜的發出他的抱怨:

    「牛肉麵?我跟你認識了五年,—干八百多個日子了,你這個小鐵公雞還不曾請我吃過一塊碎肉,今天居然這麼凱,早知道——我這個用心良苦的大電燈泡就不吃這盒飯盒了,顧人怨也要你掏錢請我吃碗香噴噴的牛肉麵!」

    對於他的滿腹牢騷,雷修奇只是但笑不語,逕自穿上夾克,準備和汪碧薇下樓出去用飯。

    汪碧薇則淺笑盈盈地安慰著余盛仁,「聖人,你別抱怨了,那盒飯盒可是我從對街的廣香境鴨店買回來的,裡頭有兩隻肥嫩嗽的燒烤雞腿,你一點也不吃虧的!」

    「真的?」雷修奇揚聲問道。

    汪碧蔽點點頭。

    「拿回那兩隻雞腿!」雷修奇輕聲說道。

    「為什麼?」余盛仁凶巴巴的低吼著,趕忙把飯盒藏進運動外套內。

    雷修奇頑皮的眨眨眼,「因為你腦滿腸吧,油脂過剩,光扒飯就夠營養了,不必再浪費國家的民脂民膏了。所以——」他笑吟吟的趨前走了兩步。

    「你敢!」余盛仁瞪大了眼,接著二話不說,趕緊左右開弓的啃起那兩支肥嫩嗽、脆酥酥的燒烤雞腿,那副狼吞唬咽的吃相活像禁食了八百年的餓死鬼。

    雷修奇和汪碧薇見狀,不禁相對失笑,笑得開懷愉悅而又連連搖頭。

    *       *       *

    雷修奇搬進璩家有好一段時間了。

    他的房間就在璩采晴的對面,只要他有空閒,他都會主動幫她溫習功課,加強數學,指導她掌握分數的秘訣。

    他溫和親切、不慍不火的態度就像個寵愛妹妹又極有原則分寸的大哥哥一般,渾然不識璩采晴那份微妙奇異、忽喜忽悲、患得患失又變化多端的少女情懷。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璩采晴發現自己在精神層面上,愈來愈依賴著雷修奇,喜怒哀樂完全繫在他一個人身上。

    只要雷修奇街著她微笑,或者多望她一眼,哪怕是漫不經心的,她也會心跳不已,渾身發熱。

    而雷修奇若是晚回來了,或者連續好幾天都沒空理睬她,她就會像個失意而落落寡歡的小傻瓜一般,擁著難言而落寞的重重心事輾轉反側,深陷於一份歡也乏味、食也無味的悲愁裡。

    她知道自己是個青澀可笑又不切實際的小傻瓜,竟然編織一份永難兌現的夢幻,把自己弄得心魂飄搖,可憐兮兮,每天部在悲歡得失的門檻裡流連徘徊。

    唉!她知道,她對雷修奇的傾心戀慕,是一種可憐盲目義傻到極點的癡心與妄想。但,她就是這樣癡癡傻傻的栽了進去,毫無道理、毫無羞恥,又毫無保留——

    雖然,她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但,她那純摯矜持、熱情羞怯的一顆芳心卻不斷的飽受到單戀的衝擊與折磨。

    只因為,她知道她用整個心靈去喜愛崇拜的男人,是怎樣遙遠而璀璨耀眼的一顆明星。

    而又有多少女孩子像她一樣的癡傻執拗地在背後苦苦的、偷偷的等候著他的青睞和注目。

    每回只要接到女孩打給他的電話,璩采晴的心就像被玻璃碎片劃過一般,充滿了刺痛的酸味與難言的淒楚哀憐。

    她甚至深深痛恨起自己的年輕無知,以至於雷修奇從不把她看在眼裡,除了是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和平空多得的妹妹之外。

    這天晚上,璩采晴心神不寧的坐在房間裡溫書,看看鬧鐘已經十一點鐘了,雷修奇還沒有回來。

    她悶悶不樂的拿著原子筆在草稿紙上隨意塗鴉著,紙上充滿了無數個雷修奇的名字。

    她孩子氣的揉碎了那張計算紙,「不回來算了,在外面遊蕩一輩子好了!」她怏快然的嘟著小嘴,只要一想到他現在可能正在跟某個女孩子約會而難分難捨的忘了時間時,她那焦躁難安的心海裡便掀起了朵朵酸澀、委屈和嫉妒的浪花。

    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對地來說,都是漫長難耐而充滿煎熬的。

    好不容易,她終於聽見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她馬上跳起來,不加思索的打開房門。

    雷修奇看見她光是一愣,隨即露出了溫煦而關懷的笑容。

    「采晴,你怎麼還沒睡?熬夜K書嗎?」

    「明知故間!」璩采晴悶悶的頂他一句。

    雷修奇震愕了一下,眼中閃爍著一抹奇異而複雜的光芒,然後,他把手伸進褲袋裡無意識的望了地板一眼,語音諳-的說道:

    「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常熬夜是很傷身體的。」

    他那大哥哥式的口吻和關懷讓璩采晴感傷莫名又怒從中來,「我不希罕你的關心!也不要你來干涉我的事!」她尖銳而賭氣似的嚷道:「你還是多開心—下你的女朋友吧!」語畢,她像個任性又受盡委屈的小怨婦,紅著眼圈衝回了自己的臥室。

    雷修奇的心痙攣了一下,他不是沒有看見璩采晴眼中閃動的淚影,也不是麻木不仁的不知道她潛藏在心中的委屈和那份羞澀的柔情。可是,他沒有喚住她,也沒有試圖安慰她,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從喉頭深處逸出—聲幽沉而無餘的歎息;然後,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裡,點了—根煙,在煙霧鼻裊中陷入了一陣深沉的凝思中。

    *     *       *

    第二天清晨,雷修奇定進餐廳,望見璩采晴那雙微腫的大眼睛時,一陣難言的疼惜和歉疚立刻揪緊了他的心,讓他的思緒又莫名的陷溺在一片紛擾雜沓的糾葛中。

    他打起精神綻出輕快灑脫的微笑向璩如風夫婦問安,「老師、師母早安。」然後,他轉向了璩采晴,「采晴,早安。」

    儘管內心波濤萬丈又紊亂如麻,但璩采晴還是強迫自己擺出冷冷的態度,逕自喝著牛奶,對於雷修奇的微笑寒暄置之不理,亦置若罔聞。

    蘇詠梅錯愕的望著她,「采晴,你怎麼這麼不懂禮貌?你沒看見雷大哥在跟你打招呼嗎?」她輕聲責備著。

    璩采晴放下杯子,「爸媽,我吃不下了,時間也快來不及了,我想先走了。」

    「采晴,我早上沒課,我騎機車載你去比較快!」雷修奇飛快的說。

    璩采晴淡漠地掃了他—眼,白皙清麗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軟化的笑容。「不必了!」她毅然拎起書包,甩甩頭步出了餐廳。

    「這孩子到底怎麼一回事?怎麼這個樣子?」蘇詠梅納悶不解的搖搖頭,「修奇,你不要跟地一般見識啊!都是我們教女無方,把她慣壞了。」

    雷修奇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沒關係,師母,我不會介意的,她是小妹妹,我應該讓她的。」

    「唉!采晴是我跟你老師的獨生女,我三十歲才生下地,你老師四十歲才當上爸爸,我們喜獲至寶百般疼愛,所以,才會把她寵溺得太嬌貴任性又我行我素,要是她——有你的—半懂事就好了。」蘇詠梅感慨的歎道。

    雷修奇倏地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唐突卻不失溫文的開口說道:

    「對不起,老師,師母,請恕我先離席,我有一份很緊急的報告要趕,不能陪你們聊天,你們請慢用。」然後,他像「逃避」什麼似的,倉皇地離開了餐廳,轉回自己的房間。

    「如風,你有沒有覺得修奇這孩子也怪怪的?你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璩如風仍然好整以暇的享用著他的燒餅油條,「詠梅,你的稀飯再不吃,就要涼了。」

    蘇詠梅白了他一眼,輕聲埋怨著:

    「我在跟你談正經事,你怎麼在跟我打太極拳,閒扯淡?」

    「我說的也是正經事啊,這吃飯可是民生人事喲!你沒聽人家說過一句台語『吃飯皇帝大』嗎?」

    「你啊!就是—張嘴會騙人,你還會什麼?」蘇詠梅笑罵道。

    璩如風得意的挑著眉笑道:

    「我這張嘴要不會騙人,你這位賢妻從何而來?再說,婚姻本來就是—門高明的騙術,這二十多年來,你不是被我『騙』得如魚得水,不亦樂乎嗎?」

    「好了,少在那沾沾白喜了,只怪我當初有眼無珠,鬼迷心竅,才會嫁給你這個吹牛不打草稿家火!」

    璩如風咧嘴一笑,「老婆,我當初跟你求婚的時候都不曾打過草稿,現在偶爾吹吹小牛皮,幹嘛還得費勁打草稿?再說,嫁給我這個幽默、認真、大智惹愚、學富五車,偶爾還會裝瘋賣-讓老婆佔盡上風的奇男子有啥不好?一般女孩子敲破木魚還找不著我這種零缺點又零故障的老公呢!」

    蘇詠悔又搖頭了,但她眼中卻溢滿了失控的笑意。「大言不慚,你呀!瞼皮也真夠厚的,講這種自我膨脹的話也不懂得放低音量,收斂一點,免得讓你的得意門生看笑話!」

    璩如風喝了口牛奶,「這有什麼好笑話的,搞不好,我這一套曠世絕學的獨門功夫,來日他還得悉心的向我磕頭討教呢?」

    璩如風看了看腕表,「好了,時間不早了,老婆,你那個『遺臭萬年』的老公又要出去『誤人子弟』了,回來再跟你打情罵俏。」

    他無視於蘇詠悔那嗔怨交集的衛生眼,從容不迫的穿上西裝外套,正要步出餐廳之際,蘇詠梅倏地開口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風,你說——采睛和雷修奇他們——」她憂心忡仲的揣測道,「他們是不是——」

    「真是女人家,什麼事部喜歡操心,我說沒關係就是沒關係。」璩如風神情鎮定的打著包票。

    「可是——」蘇詠梅仍是無法安心。

    「別再可是了,你再可是下去,你老公就會被學生罵了,到時我就算不遺臭萬年也得遺臭萬年了。」語畢,他拍拍欲語又止的蘇詠梅一下,逕自拎著公事包離開了餐廳。

    蘇詠梅怔忡地望著他穿遇大廳,拉開門扉走出小庭園,不禁搖頭失笑了,「都半百的人了,怎麼還這麼瘋瘋癲癲沒個正經?像小孩子似的,真不知道他給學生上課,是不是也是這副德行?」

    望著餐桌上杯盤狼籍的景象,她輕歎了一聲,自言自語的呢喃著:

    「別想了,早上還有—大堆家事要做呢!」

    這就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在婚姻的藍圖裹,家庭就是地整個生活的重心,而丈夫、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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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好幾天,璩采晴都刻意的躲著雷修奇。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避得遠遠的。吃飯時,也蓄意夾著零星的菜餚,捧著飯碗跑到客廳,打開電視,邊吃邊看新聞,一副津津有味、被電視文化洗腦的模樣。

    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是處在怎樣冷暖相煎、欲迎還『怯』的矛盾情境中掙扎盤旋。

    每逢深夜,她躺在床上,若有所思、苦有所待的望著空洞的天花板發呆,只有聽到雷修奇回來的開門聲之後,她才能放鬆心情,安心入睡。

    可是,她卻不願坦誠的面對他,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以一個妹妹的身份和他相處,更因為,純情而義迷惘無助的她,要的不是這樣的一份感情啊!

    這天晚上,她因為英文老師補上了兩堂課,所以回到家已經快八點了。

    當地踏人客廳時,她才驀然想起爸媽曾經提過晚上要去拜訪一位老朋友,而雷修奇卻正坐在長沙發上看報紙。

    當他抬起眼定定的注視她時,璩采晴下意識的垂下眼瞼,慌忙的避開了他那灼灼有神的目光,加緊腳步想逃回自己的房間。

    「采晴!」雷修奇邁開大步,快速的攔住了她,「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我還有功課要做。」璩采晴盯著書包,小聲說道。

    「等一下再做!」雷修奇一瞬也不瞬的瞅視著她,低沉的說。

    璩采晴發覺他們兩個人的距離,已經近列地都寸以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溫熱氣息。「我——還要讀書,洗澡,而且我還沒吃晚飯,而且——我明天還要考試,還要——」她雙煩微紅、別彆扭扭、期期艾艾的思索著「遁逃」的對策。

    「還要交作業、整理筆記是不是?」雷修奇懶洋洋地替地接下去。

    「對對對!」璩采晴忙不迭的點著頭。

    雷修奇好整以暇的笑了,「-晴,撒謊騙人也要有—點技巧。」

    「我——我才沒有撒謊!」璩采晴紅著瞼狡辯著。

    「那你為什麼不敢看我?」雷修奇笑意盎然的使出激將法。

    璩采晴窘迫困促得連聲音都不自然了,「你——你有什麼好看的?」

    「你不是說過我比湯姆克魯斯還好看的嗎?」雷修奇逗趣的笑道。

    「誰說過來著?」她氣鼓鼓的抬起頭,不意卻接觸到雷修奇那雙深邃又盈滿笑意的眸子,手足無措的她在臉紅心跳之餘,不禁矯情又氣惱地輕-了一聲:「你——你厚臉皮!」

    雷修奇眨眨眼,「是啊!比湯姆克魯斯厚那麼一點!」

    璩采晴聞言,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燦爛無雲而嬌嫩俏皮。

    雷修奇震動而眩惑的注視著她,心海了翻湧著滾滾如麻的浪濤,他深吸了一口氣,試著找回理智,找回他過人的意志力,繼續扮演稱職完美的大哥哥角色。

    「采晴,你別生我的氣,世別再跟我玩捉迷藏的遊戲了好嗎?」

    璩-晴雙頓粉嫩嫩的,透映著一份小女兒的嬌憨和嗔喜。

    「誰在跟你玩捉迷藏的遊戲來著?」她嘴硬的狡賴著,又帶點羞赧的神采。

    雷修奇情難自己的輕點她的鼻尖一下,」還說沒有?你這幾天看到我,不就像老鼠看見貓一樣閃躲敏捷嗎?「

    「誰教你——」璩采晴驀然止了口,臉更嫣紅了。

    雷修奇的心怦然一動,「我怎樣?」他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古怪沙啞,古怪沙啞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我——我肚子餓了。」璩采晴滿臉燥熱的逃開了,但心湖裡卻漾滿了甜絲絲的醉意和暈陶。

    就這樣!—在微妙奇異的情愫滋長中,璩采晴和雷修奇『恢復邦交』了。

    *    *     *

    星期日晚上吃過晚飯,雷修奇按例在璩采晴的房間幫她補習數學。

    璩采晴的文史地理都非常強,當年高中聯考,她若不是被數學拉下幾分,以些微的差距考上中山女高。否則,她這個好強又驕傲的小妮子,也可以沒事就穿著那一身醒目的綠制服在重慶南路的書城襄來回穿梭,滿足一下自己那無聊又可笑的虛榮心。

    對於數學——這個害她充滿挫折感的科目,她真的有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痛苦。

    如果說——她是數學的低能兒的話,而雷修奇顯然就是這方面的翹楚和天才。

    一道再複雜繁瑣的題日,他都能輕輕鬆鬆的,以最快最簡單的式子化解出來,

    雖然常聽人說——天才和白癡其實只有一線之隔。但,對自己愈來愈沒有信心的璩采晴卻覺得那小小的—線,其實就是地球的水平綿,太陽和月亮是永遠不可能同時出現的-

    「采晴,其實數學並不會很難,只要你能靈活連用公式,就能掌握解題的要領。」雷修奇拿著紅筆為她解說並勾出重點。

    璩采晴秀眉微蹙,托著下巴呆呆地望著他,—副神遊太虛、心猿意馬的神情。

    雷修奇搖搖頭,輕拍了她的肩頭一下,「你下專心聽我解說,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missonepage!

    控制自己那份微妙刺痛的酸意和落寞啊!

    雷修奇眼光閃耀著陰晴不定的光芒,天知道——日新裡蟄伏著多少難言的感情和苦楚。面對著清純美麗的璩采晴,他是費了多少力氣在武裝自己!

    想奇余盛仁對他的調侃,他是——「雷下惠」,「雷聖人」,他不禁泛起一絲乾澀的苦笑,他現在終於知道這種被立志和感情紐絞撕扯的痛苦滋味了。

    儘管,這種痛楚宛如刀戳,勝過火焚。但,他還是得拿出超人的勇氣和毅力,繼續板著「聖人哥哥」的臉,繼續中裝聾作啞,漠視著璩采晴對他的純情和癡迷。

    「我每個學弟學妹都跟我很熟,很親熱啊!」他含糊其辭的說。

    璩采晴搖搖頭,一臉固執地說:

    「不,她跟你的關係絕對不同,我可以強烈的感受到你們之間的感情異於尋常。」

    「好了,別瞎猜了,她跟我是什麼關係,對你來說並不重要,是不是?」雷修奇故作輕快的笑道。

    璩采晴噘奇小嘴,頗有埋怨的斜睨著他,小聲咕噥著:

    「誰說不重要!」

    雷修奇臉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渾身緊繃的他似乎有點激動得把持不住自己的防線,在倉皇重,他以一種幾乎誇張而尖銳的笑聲來掩飾萬馬奔騰的情緒,「好了,采晴,你的重心似乎放錯了地方,你應該把全部的心思都擺在聯考上,而不是放在——關心我這個「大哥哥」上。」他故意加重「大哥哥」這三個字,「別忘了,你父母對你的期望很高。」

    璩采晴認真的凝視著他,「我會好好用功的,我一定要考進台大。」她靜靜的說。

    雷修奇心頭又是—陣翻攪,「不一定要台大,別的學校也不錯啊!你應該以選系為優先考慮的方向。」他艱澀的苦笑道。

    璩采晴固執的緩緩搖著頭,「不,我一定要考上台大。」

    「為什麼?為了虛榮心?還是台大真的那麼高人一等嗎?」雷修奇想盡辦法要岔開敏感又令他決招架不住的話題。

    「不是,因為我想做你的學妹。」璩采晴坦率的說,一下子又把問題兜到中心點,一舉攻進了雷修奇岌岌可危的心防中。  

    雷修奇苦笑連連了,「采晴,你——」

    「你不喜歡我當你的學妹嗎?」璩采晴嬌嬌柔柔的笑道。

    「我——我當然喜歡了。」雷修奇避開了她那黑白分明、皎若辰星卻幾乎快令他無處喘息躲藏的一對美眸。

    璩采晴深思地望著他,發出一絲幽柔若夢般的歎息了。

    「雷大哥,你知道嗎?真正在玩捉迷藏的人是你,不是我。」

    雷修奇全身掠過一陣強烈的震顫,「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他生硬的說。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願意承認?」璩采晴一針見血柔聲的問道。

    雷修奇有微怒了,他沉著臉瞪著她,「采晴,你!」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們繼續討論數學可以了吧!」璩采晴笑容滿面的說,露出一對俏皮慧捷的小梨窩。

    雷修奇望著她那慧婕、純真而又甜美的笑容,心底湧現了一淒愴和溫柔,然後,他抑鬱的在心底深處發出了一聲無言的歎息。

    那雙漂亮濃挺的劍眉又拉攏了,炯炯有神的黑眸裡閃爍著陰鬱幽冷而複雜深奧的光芒,而他的神情是那樣地深沉悵惘,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或掙扎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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