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立凱把車子停在思薇住處巷口外,他打開車內的照明燈,注視思薇那張在微弱的燈光中分外嬌柔的臉。「好快喔!七天美好的假期就這樣匆匆度過了。小薇,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奢侈的美好時光。」
思薇輕輕搖頭。「別這麼說,我很開心,真的,我度過了一段平靜自在的生活,沒有壓力,沒有掙扎,只有松懈,只有說不出來的閒情逸志,我渴望這樣怡然安適、縱情山水的生活太久了。」
「我也是,尤其是能和你共享這種感覺,即使一生只有一回,即使沒有任何結局,我也無憾了。」
「給別人一點機會,我不希望因為我而讓你錯失了應該珍惜的緣福。」思薇真摯的說,眸光溫柔澄澈。
「我會的,你也要豁達一些,好嗎?」
思薇嫣然笑道:「我們彼此努力吧!如果一直到白發顏衰都找不到最適合自己的一雙鞋,我們可以毗鄰而居,做對白發知音,在皺紋滿布的笑吟中,暢言往事,互相戲謔,不也是人生的另一種情趣嗎?」
姚立凱興高采烈地附和。「好啊!我百分之百的贊成,不過,我不贊成你用鞋子來譬喻另一伴,我比較中意用茶壺和杯子。呃,男人是茶壺,女人則是--哎!你怎麼打人呢?」
「男人是茶壺,女人是杯子?哼,美得冒泡,依我看男人是衛生紙,用了就可以隨手一扔。」思薇眼一瞪,秀眉微挑,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什麼?」姚立凱一臉受辱的表情。「衛生紙?太慘了吧!思薇,你簡直把男人貶得一文不值。」
「你管我?」她打開車門,淘氣地揶揄著:「反正,你去找你的杯子,我繼續扔我的衛生紙,咱們風馬牛不相干。」
姚立凱關上車門,又好氣又好笑。他心想,有她這麼一只靈怪的杯子,他寧可不做茶壺,只做個從一而終的杯蓋。
第二天,思薇從台北市政府社會局采訪回來,才坐下,桌上的內線電話就響了。
「思薇,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是龔德剛。她丟下筆,喝口茶潤潤喉,她有預感龔德剛一定又有什麼苦差事丟給她做,而她難免會跟他來場激辯。
果然不出她所料,龔德剛就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思薇,我有個恃殊任務要你去做。」
「我就知道你不會白白便宜我,放我休假-星期恐怕是放長線釣大魚吧!快說吧!你又 有什麼燙手山芋丟給我?」
龔德剛抬起頭。「你就是一點都不吃虧,愛逞口舌之快。」他搖搖頭,表情又變了,變得專注而堅持。「我要你去采訪秦羽軒,請他談談為什麼肯輕易割捨久大的一切,而重新回到司法界,重披律師戰袍。」
「什麼?」思薇沖動的站起來。「你要我去采訪他?你有沒有弄錯?我現在是市政版的記者,我沒有義務去做這件事,你應該找江麗芳或者陸順民!」
「這不是一般性的任務,是特別事件,我們要做專訪,只有你能勝任這項任務。」龔德剛慢聲說。
思薇心湖裡波濤蕩漾,她苦惱地按著太陽穴。「不,我不願意,我拒絕。」
「如果我堅持呢?」
「不,你不能勉強我,就是因為我跟他是舊相識,以前在財經組責無旁貸,現在根本沒這個責任和義務。」
「我不能嗎?思薇,這是命令,不可以隨你高不高興。」
「你是當真的?」思薇臉色泛白了。
「是的,做不做隨你一句話,否則,你就給我走路。」龔德剛態度強硬得不近人情。「你不能威脅我,你不可以這樣,你這是強人所難!」思薇激動的喊道,雙頰漲紅,胸中交織憤怒和不解的光芒。
「強人所難?思薇,新聞工作原本就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工作,你以為有哪些人喜歡跑社會新聞?一天到晚穿梭於警察局和命案現場間?他們難道不會害怕,不會嗯心,不會作噩夢嗎?如果報社每一名記者都像你這麼嬌縱任性、缺乏服從性,報社不如關門大吉,我這個總編輯也不必做了。」龔德剛嗓門也大起來。
「你這是借刀殺人,事實上,你不是沒有其它合適的人選,可是,你卻拿它來刁難我!」
「我刁難你?如果你連最起碼的服從、敬業這兩件事都做不到的話,我勸你早點離開報界,否則,你遲早會被淘汰。」龔德剛毫不留情的說。
「我不懂,你怎會這樣堅持?秦羽軒離開久大,這是他們久大的家務事,有什麼新聞價值的?你為什麼要逼我去采訪他?」
「有沒有新聞價值決定權在我,而你,只要盡力而為,詳實客觀地把你所采訪的內容公諸讀者。」
思薇雙手緊絞在一起,她力持鎮定的再問一次。「我有沒有選擇的余地——除了辭職外? 」
龔德剛深深望著她,慢慢搖搖頭。「沒有。」
思薇倒抽口氣,血色盡失,她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免在龔德剛面前失態。「好,我辭職。」她顫聲說。
龔德剛眼中的神色奇異而復雜,他點點頭。「好,如果你不後悔的話。」
思薇再也無法泰然自若地站在龔德剛面前,她倉卒地說:「對不起,我還有篇新聞稿要發。」她轉身急欲逃開,才拉開門把,她聽見身後傳來龔德剛的歎息:
「思薇,秦羽軒是毒蛇猛獸嗎?你為什麼寧可辭職,也不願去面對他?」
「因為,他根本不值得我費神去采訪。」她冷冷地說,拉開門離開了。
隔天傍晚,她強打精神走進辦公室,才知道她辭職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個報社,有幾個私交還算不錯的同事頻頻拉著她問長問短,追根究柢。
她實在沒有心情跟她們解釋、周旋,只有含糊其詞,避重就輕地一筆帶過。
擺脫眾人的好奇拉扯後,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心情沉重,意興闌珊。
「思薇,」她聽見潘以瑤熟稔又滿含關懷的聲音。
她勉力裝出不在乎的笑臉,望著潘以瑤在她對桌的空位上坐下。「我聽說你辭職的事,怎麼回事?你跟老總吵架了?」
「沒什麼,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輕描淡寫地。
「怪了,他不是一向最護著你的嗎?怎麼現在--」潘以瑤一臉費解而疑惑的表情。
「誰知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吧!總之,換個工作環境也好,同樣的環境待久了會停滯退化的。」
「到底是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居然會演變成如此不可開交的局面?」潘以瑤關心地詢問,並非為了好奇,而是出於朋友的關懷。
思薇猶豫了一下。「他要我去采訪秦羽軒,徹底了解他離開久大的內情。」
「你拒絕,他就逼你辭職?」潘以瑤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
思薇沒有說話,也未加以否認。
「怪事,他發什麼神經?拒絕任務的人又不止你一個,他干嘛這麼小題大作?有病呀!」
「反正他是什麼心態都不重要了,我離開報社是已成定局了。」
「搞什麼呢?就只為了這點芝麻綠豆的小事,他就這樣翻臉不認人,未免太苛了吧!虧你們還有師生情誼呢!」潘以瑤為思薇打抱不平。
思薇苦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好了,別為我難過,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地,你不必為我不平,說不一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離開報社,我更能海闊天空伸展觸角。」
「說的也是,像你這麼有才華的人,還怕找不到好的工作?干脆你跳到咱們的死對頭『世界時報』好氣死老總。」
思薇好笑地白了她一眼。「你以為龔德剛這麼量狹氣窄,這麼容易生氣?那為什麼我們這兩家報社的記者流通來流通去,龔德剛還是老神在在,活得挺好的?」
「他已經麻木不仁了。」潘以瑤撇撇唇。「現在則是六親不認。」
「好了,別再咒罵他了,小心咱們報社那些七嘴八舌之輩又到他那兒打小報告,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潘以瑤無所謂地聳聳肩。「哼,大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現在報社開放,百家爭鳴,我們有的是地方可以安身。」
「你捨得啊!八年的年資。」思薇含笑問她。
「有什麼捨不得?惹惱我本姑娘,我一樣走人,士可殺不可辱啊!」
「好了,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不過,我們的交情並不僅限於同桌共事是不是?所以,我人雖然離開,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別說了,我會難過的,你知道,在新聞界很難找到知心好友,大家跑新聞忙得焦頭爛額的,流動性又大,能夠真正坐下來好好談天的機會並不多。」
思薇也頗有同感。「是啊,咱們這個行業,日夜顛倒,看起來工作時間似乎頗有彈性變化。事實上,真正工作的時間比別人長,白天跑新聞,晚上回報社寫稿子,真正屬於個人的時間有限,大家怎會有心情花在聊天交友上呢?」
「所以,記者的婚姻生活有很多都不盡美滿,離多聚少,形同陌路人的夫妻大有人在。」
「你算不錯啦!你們高志鵬對你可是體貼入微,每天下了班,先是回家幫你料理家務事,照顧孩子,然後十點鍾准時來報社接你下班,風雨無阻,從無怨言,你知不知道你命好得讓人嫉妒死了。」
潘以瑤暗喜在心,但表面上卻又不免矯情一番。「他,他還算馬馬虎虎啦!你們只看見表面的,沒見到他在家裡的德性。」
「別不識好歹了,小心,人在福中不知福會遭天譴的。」
「哼,你要是羨慕的話,你也早點嫁人,不要光說不練。」
「算了,我對單身女郎的生活很滿意,暫時沒有嫁人的計畫。」
「話是不錯,可是婚姻也有婚姻的好處,至少你的喜怒哀樂不愁沒有人分享,冬天天冷的時候也不怕沒人替你暖腳丫子。」
「那也得看嫁的是誰呀!萬一遇人不淑,那不是自投羅網,猶如人間煉獄嗎?」
「哈!我完全贊成你的話?」陸順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冒了出來,他耳朵挺機靈的,他隨手拉把椅子坐在思薇的桌側。「結婚是終身監禁,對自由最大的刑罰。所以我都過了而立之年,還不敢貿然成家。」然後他眨了眨眼,一臉賊兮兮的表情。「不過,如果對象是你,我倒不反對犧牲一下所謂的自由。」
思薇啼笑皆非地瞪了他一眼。「你吃飽閒著啦!」
「我——」他尚未來得及回嘴,馬上被潘以瑤一陣搶白:
「就是嘛,每次都沒個正經樣,難怪到現在仍孤家寡人一個,告訴你,少來咱們五樓做性騷擾。」
「干嘛,你操心什麼?我又不是騷擾你。」陸順民還她一記回馬槍。
「可是,你妨礙我的辦公情緒。」
「妨礙你的辦公情緒?你有沒有搞錯了?你的辦公桌好象是在前面第五排,不是在這一排呢!」
「你--你管我,至少我沒有跳層樓來騷擾別人。」潘以瑤不干示弱地反駁。
他們兩個人一個比一個嗓門大,思薇忍不住笑著要他們熄火。「拜托,兩位,這裡是辦公室-!你們兩個這麼扯著嗓門抬槓,莫非要引來全辦公室的人來看熱鬧?甚至驚動老總?」
「驚動就驚動嘛!大不了我們跟你一塊走路。」陸順民一副很講義氣的口吻。
「唷呵!陸順民,你什麼時候這麼夠朋友啦!」潘以瑤大驚小怪地糗他。
「我本來就很夠朋友,只不過--」他還未說完,潘以瑤已搶先打斷他。「只不過只對漂亮的女人。」
陸順民瞪著她,他才無奈地直歎氣:「你丈夫怎麼受得了你?我看他八成這個--」他指指額頭。「有點問題。」
「你才有問題!」
「好了,拜托,你們要斗嘴請轉移一下陣地好嗎?我可不希望又成為辦公室的焦點話題。」思薇趕忙喊停。
「好吧!看在思薇的面子上,我好男不跟女斗,」他見潘以瑤又挑起柳眉,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趕忙阻止。「拜托,小姐,你都是當媽媽的人了,怎麼還這麼火氣十足,能不能發揮一下母性的包容,不要跟我們這些未婚的大男孩計較。」
「大男孩?你是說你自己嗎?」潘以瑤撇撇唇。「老芋頭一個,還敢大言不慚。」
「老芋頭?嘿!比起你我可是鮮嫩多了。畢竟,我出社會也不過五年,不像大姊你已經整整八年了,嫩枝都磨成老樹囉!」
「你,你要死了啦!」潘以瑤臉漲紅了,氣得差點要跟陸順民翻臉。
思薇無可奈何的喊了一聲:「拜托,你們有點成人的風范好不好?要爭吵也要有點修養,弄到這樣面紅耳赤的局面,不怕笑死人?」她停下來,轉向陸順民。「如果你特意跑來五樓就是想找人拌嘴,我建議你趕快回四樓去,免得引起公憤。」
「就是嘛!跑到人家的地盤來找碴,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陸順民嘴抿緊了,思薇見狀急忙遞給他勸阻的一眼,然後對潘以瑤說:「以瑤,不要再刺激他了。」
潘以瑤聳聳肩。「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手下留情,我回我座位上去了,眼不見為淨。」
潘以瑤一走,陸順民馬上搖搖頭,一副不敢恭維的表情。「這個女人真是凶得司以。尖牙利嘴得令人咋舌,虧她丈夫能容忍她。」
「你管人家丈夫受得了受不了。背後少議論別人,否則,再經有心人士去渲染一番,有你苦頭吃的。」
「I don't care,」他晃動轉椅,若有所思地看了恩薇一眼。「思薇,你真的要離開?」
「是啊!天下事不就是如此,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也避免不了的。」
陸順民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為什麼那麼堅決不肯去采訪秦羽軒呢?」
思薇僵了一下,她勉強笑道:
「看來,你的消息很靈通,我想,沒多久辦公室的每一個人都會知道我離職的真相了。」
「不,不會的,老總不會讓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我之所以知道原因,是因為老總要我接下采訪秦羽軒的工作。」
「哦?」思薇大為震驚,但她極力隱忍,只是稍稍揚起眉毛。
「我想,龔德剛會這樣堅持,或許有他的道理,我總覺得他不是那種喜歡用大權來壓制手下的人。」
思薇錯愕地凝視著他。「我以為,你很怕他,至少跟他格格不入。」
「沒錯,他對屬下要求十分嚴格,幾乎到了吹毛求疵、完美無缺的境界。雖然我不喜歡他咄咄逼人,專制而不留情的態度,但,在心裡我還是挺佩服他,從專業的眼光來看,他的確是一位優秀的總編輯。」
「的確,他稱得上是一名優秀的主管人才。」
「他很器重你,你知道嗎?」陸順民專注的說:「這點幾乎是報社每一位同仁有目共睹的,你以為蕭麗琴的嫉妒是空穴來風的嗎?不,她是有感而發的。」
「難道連你也認為我能跑財經、政要新聞是因為龔德剛的偏袒?」思薇有些激動了。
「不要生氣,我只是站在比較客觀的角度來看這件事。不可否認,你的確很出色,很優秀,但可以和你媲美,甚至年資、經驗超越你的資深記者也不是少數,可是他們卻不見得有你的幸運。」他見思薇繃著臉,一副受辱的神情,不禁陪笑道:「別這樣,我並沒有否決你個人的努力,更沒有羞辱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龔德剛他很賞識你,所以他才會不斷提拔你,磨練你,讓你能一展長才,別人就少了這樣的機緣。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對他這次的做法感到懷疑,一個一向愛護你的長官,怎麼突然這麼不通人情?也許,他有他的苦心,我只希望,你不要怪他,畢竟,他曾經是你的老師,在工作上對你更是有知遇之恩。」
思薇震懾地望著他,好半天都沒有說話。然後,她以一種疑惑眼光打量他:
「陸順民,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平常的你經常嘻嘻哈哈,一副浪蕩不羈的樣子,沒想到,你竟有異於尋常的觀察力和善感的心思。」
「怎麼?你覺得不可思議?還是被我打動了芳心?」他又回復到原來玩世不恭的態度。
「你現在重新愛我還來得及。」
「鬼才愛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句話見真章。」思薇紅著臉輕啐。
「這是你自己沒福分嘍,到時候可別後悔喔!」
「你有完沒完啊!」思薇瞪著他,眼睛水汪汪的,表情嬌俏嫵媚。
陸順民看呆了,楞楞地,答非所問的說:
「思薇,你真是美得讓人不忍眨眼。」
思薇雙頰飛紅,連耳根子都一片灼熱,她又羞又惱,手足無措。「少胡說八道了,你還不快回去干活,小心龔德剛刮你胡子。」她窘迫地下逐客令。
「好吧!」陸順民也看出她的窘困和氣惱。「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去了哪裡,都別忘了我這個朋友。」
感動壓過了所有的不滿,她點點頭。「我不會忘記的。」
陸順民離開後,思薇出神地盯著空白的稿紙發呆半天,然後,才從迷茫失落中清醒過來回到她該做的事上。
隔天,她把辭呈交給召集人胡敬章,辭呈很快地轉到龔德剛手裡,超乎迅速地批准下來。接下來幾天,她都強迫自己提起精神,有始有終地做好自己分內應盡的職責。
其間,蕭麗琴曾不懷好意地刻意挑釁,冷嘲熱諷地想激怒她。換作從前,她會毫不客氣全力反擊,如數奉還。但,離職在即的她,並無心橫生枝節,再與人結怨隙。所以,她只是淡漠地、視若無睹地埋首桌案,蕭麗琴在自討沒趣的情況下,也只有息鼓收兵。
這天晚上十一點鍾,她搭姚立凱的車返回住處。在門口前,姚立凱的眼睛裡包含了無盡的關懷和鼓勵,定定的停駐在她身上。
一股暖意籠罩全身,她不禁喉頭梗塞了。「謝謝你,立凱。」他知道她心情沉悶低落,怕她一個人孤獨而胡思亂想,盡鑽牛角尖,因而每天抽空來探望她,其至接她下班,只為了向她證明——她並不是孤立無援的。
「不要言謝,只要你能開朗樂觀起來,我就心滿意足了。」他輕輕握了她的手一下。「答應我,不要氣餒,天無絕人之路,這只是一個過渡期,你會安然度過,否極泰來的。」
思薇沖動地抱了他一下,在他震驚莫名還來不及細細品味歡愉的滋味時,她巳轉身沖上樓,把他摒卻在視線之外。
在二樓的台階前,她才讓脆弱的淚水恣意滑落,凌駕了她的尊嚴和驕傲。兩行清淚,稍稍松緩了整日禁錮的心靈。她爬上六樓,打開房門,把自己扔擲在一團軟綿綿的床墊中,腦中一片空白,疲乏得不想思索未來,不想做任何事,只想靜靜地躺著,暫時做個沒有思想的人。
驀地,電話鈴響了,思薇煩躁地-注耳朵,不想去接,怎奈撥電話的人甚有耐心,讓刺耳的鈴聲攪得她心慌意亂的。逼不得已,她抓起了電話,沒好氣的哼著:
「喂!是誰?」
「楊思薇小姐嗎?」她聽見一把略帶廣東-的中年男性的嗓音。
「是,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世界時報的安啟楊。」原來是世界時報的總編輯。思薇慌忙坐了起來,精神倏然為之一振。
「呃——你怎麼知道——」
「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哈哈,這是咱們搞新聞的人最起碼的本領呢!每個人都握有一把鋒利的鏟子啊!就看你會不會運用了。」
思薇咬著唇,暗罵自己的笨拙反應。「不知安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其實,她心底早有答案了。
「你心裡也有數是不是?老實說,我老早就想挖你過來,只是,你是老龔那家伙的得意門生,我總不好奪人所愛。現在聽說你遞了辭呈,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是很歡迎你來我們報社工作。」
「這——我想先休息一下,原則上我還是比較鍾愛新聞工作,如果安先生不嫌棄,我倒是很樂意到貴報服務。只是--」
「你是指薪水和服務單位是嗎?這個好商量,這樣好嗎?這個星期六早上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當面議談如何?」
「好,那我就星期六早上十點去拜訪你,我們見面再談。」
「好,希望我們有共事的機緣,星期六見,楊小姐。」
思薇笑著說聲再見,掛了電話。心情亂糟糟的,不知該為這個天外飛來的喜訊感到慶幸還是悵惘?
也許,她和大嚴報的緣分已盡,也罷!換個工作環境,瀟瀟灑灑地一筆揮別過往的恩怨情愁,就讓一切因邁入新環境而重新開始吧!
* * *
秦羽軒的律師事務所開張了,他的辦公室設在仁愛路四段的延吉街口的辦公大廈內。開業當天,他昔日的同窗好友,乃至恩師、同業知交都親自到場致意。
因自立門戶,經費有限,他只聘請一位秘書小姐和助理。辦公室不大,二十來坪,卻布置得清爽典雅,讓人精神奕奕。
因盛名所系,他事務所的生意倒是源源不斷。尤其他那法學博士的頭街,更是如虎添翼,具有神奇的號召力。短短數月,他在司法界已奠下深厚的根基,成為權威勝算的象征,有口皆碑的知名律師。
這天下午,他上完課從木柵返回辦公室,剛坐在高背轉椅內,他的女秘書葉靜彤就走進來告訴他:
「秦律師,有位大嚴報的記者打了好幾通電話找你。」
他的心怦然一動。「姓什麼?」
「姓陸,他現在正在電話上。」
「姓陸?」不是--他掩飾內心突如其來的失落感。「你接進來吧!」
「是。」葉靜彤退了出去。
電話轉進來了,他拿起聽筒。「喂,我是秦羽軒。」
「秦先生您好,我是大嚴報的記者,我姓陸,我是跑財經新聞的。」
「我現在已經退出商場了,似乎已經不具備被你采訪的價值了。」他淡淡說。
「沒錯,你是退出了商場,但是你的新聞價值卻絲毫未滅,反而更具有吸引力。」
「對不起,我無意再成為任人評頭論足、議論紛紛的對象。」
「我知道,你以前就不太願意單獨接受新聞界采訪,除非在很必要的情況下,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楊思薇那一次。」
「陸先生,我不喜歡你妄下斷語的推論。」秦羽軒的語氣強硬起來。
「秦先生,我無意惹你不快,只是,我必須聲明,我是誠心誠意懇請你接受我的采訪,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查探一下,我寫新聞一向是堅持詳實客觀的原則。」
「這世界上沒有一件新聞是百分之百詳實客觀、不加油添醋的,歪曲扭形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秦羽軒淡淡的說。
陸順民遲疑了一下,大膽的說:
「你對新聞媒體真的是這樣反感?!所以,你只信任思薇,就因為你們是舊相識?」
「我有回答的必要嗎?我並沒有答應接受你的采訪,所以我拒絕回答你的任何問題,省得明天又莫名其妙地上了報。」
「如果這次訪問你的是思薇,你的態度還會這麼堅決嗎?」
秦羽軒眉峰皺攏了。「陸先生,如果你再提這種無聊的問題,請恕我不客氣要掛電話了。」
「等等,」陸順民慌忙解釋:「我無意試探什麼,我也不是要拿你跟思薇作文章,真的,我跟思薇是好朋友。」
「哦?」秦羽軒的心顫動了一下。
「你知道嗎?本來我們老總是派她來采訪你,可是,她執意不肯,和老總鬧僵,她月底即將離開報社。」
秦羽軒完全被這個消息震撼了,一時間他分不清自己的感受。思薇真是那麼恨他,不惜離開她最鍾情的工作崗位?他的心髒感到一陣強烈的抽搐,他嘗到了心如刀割的痛苦和煎熬。
「我不懂,龔德剛為何要逼她走上離職的絕境?我真的那麼具有新聞的號召力嗎?」
「我也不懂思薇為什麼死也不肯采訪你,以你們是老朋友的關系,她不該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呀!」
「這點,你何不去問她本人?我也很有興趣想知道原因。」
陸順民笑了。「秦先生。你不愧是名律師,很懂得防御政策。顯然,你對新聞記者的印象遭透了,所以防衛性這麼強。」
「誰教你們個個身懷專挖人隱私的絕技。」秦羽軒似笑非笑的說。
「這樣好嗎?我寄上一些我個人撰寫的人物專訪的稿件提供你參考,而你不要拒絕得這麼快,仔細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好嗎?我保證我絕不問一些敏感的問題。」
「你剛剛問了我一串極其敏感的問題。」
「你可以不回答呀!秦先生,我保證這篇采訪一刊登出來,不會有任何負面作用,也不會有人受到傷害,我可以把重點放在你對司法工作的抱負和寄托層面上,這樣對你個人也有正面的宣傳價值。」
「你認為我須要再借助這種免費的廣告來為自己打響知名度?我想,拜我和董至芬的花邊新聞所賜,我的知名度大概已提高了不少。」
陸順民一時為之語塞,然後他無奈地歎息了。「秦先生,我發現你很難纏。」
「我倒覺得難纏的是你,你是不是從來不做無功而返的事?」
「我想,我大概要破例了,我現在才知道我以前有多幸運!」
秦羽軒不自覺地笑了,他發現這個陸順民挺有趣的,至少不像某些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記者那樣令人憎惡。
「好吧!我答應你我會考慮,等你寄上你的新聞稿資料來。」
陸順民噓了一口氣。「謝謝,我馬上寄資料,三天後,我等你的答復,好嗎?」
秦羽軒搖搖頭,低笑著:「以你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我真懷疑你會讓我有拒絕的余地。」
「哈!你是指厚臉皮吧!」陸順民自我解嘲地說。
秦羽軒不置可否,掛了電話後,他按內線電話給他的女秘書葉靜彤:「葉小姐,麻煩你幫我撥個電話給大嚴報的總編輯龔德剛,接通後請轉進來。」
他並未等候太久,電話鈴響了,他深吸口氣,拿起電話。
* * *
秦羽軒坐在他的銀藍色BMW房車內,眼睛一直盯著那棟在月夜中格外雄偉氣魄,燈火輝煌的建築物發呆。
他不了解自己是怎麼的心態作祟:為什麼一離開辦公室就一路駕車來這裡,癡癡地佇守在大嚴報的門口,眼睛直盯著玻璃大門,苦苦的等待。
是為陸順民告訴他的消息撼動所致,還是蟄伏在心底如春蠶吐絲綿延不絕的深情所系?
已經深夜十一點了,他仍然沒有離開的意念,是為了再看她一眼?他弄不清自己真正的意圖。
然後,他顫抖地握緊了方向盤,他看見她了,也同時看到迎向她的姚立凱。
見他們並肩而立,宛如一對璧人般凝神淺笑,他的指關節泛白了,心髒緊縮成一團,妒意和絕望同時淹沒了他。
他看到她坐上姚立凱的白色房車,他無法克制地開車緊隨在後。
* * *
思薇看了專心開車的姚立凱一眼,猶豫了一下,輕輕開口說:
「立凱,我大概會去世界時報上班,我跟他們總編輯安啟楊會面過。」
姚立凱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眼中的猶豫之色。「這很好啊!世界時報是本地有卅年歷史的大報社,銷路穩定可觀,雖然報紙尺度稍嫌保守傳統,但口碑一向不錯,特別是他們的副刊一直維持著高水平的風格,你去那裡一定能受到重視,發揮長才。」
「我也是這麼認為,他們給我的薪資甚至比大嚴報高出一倍,安先生還特別安排我在財經組。他認為我這方面人際活絡,路線熟,一定可以駕輕就熟,勝任愉快。我個人也蠻喜歡他們的工作環境,很有彈性也很尊重記者的自主權。」
「這很好啊!你干嘛還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我不知道,或許,是對新環境一種本能的恐慌反應。畢竟,我在大嚴報整整五年了,從實習開始一直到現在,如今要離開,我真的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我知道,你一向念舊,你畢業後還不斷回學校探望老師,從這點就可以看得出,別人只看見你獨立明快的作風,卻不知道你的內心世界是傳統、專一而充滿感情的。」
思薇感動的眼睛發熱,半晌,她語音模糊的說:「沒想到你把我透視得這麼徹底。」
姚立凱把車子停在她家巷口,他熄了火,深深注視著她。「這些年來我一直是用『心』在跟你做朋友。」
思薇垂下眼瞼,掩飾淚霧迷蒙的眼睛。「不要對我太用心,免得--換來無盡傷心。」
姚立凱苦澀地掀動唇。「你放心,我的心髒沒那麼脆弱,該留意的是你自己。有時候,你比小孩更脆弱,更容易受到傷害。」他思索了一下,正色說:「我們無法防患他人的怨妒、憎惱、甚至蓄意的攻擊,惟有使自己堅韌一點,才能避免受到無情的打擊和創痛。你知道嗎?傷害自己最深的人往往是自己,別人充其量只是幫凶而已。」
思薇抬起頭:
「立凱,你真是令人感動,在很多方面我都欠缺了你這種豁達適然的的胸襟。」
「這沒什麼,兩年的留學生涯就讓我磨練成自立自強的個性,未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這都是經驗換來的。」
「你讓我自慚形穢。」
「別看輕自己,至少,我就沒有辦法適應你們新聞記者那種緊張忙碌、為搶新聞東奔西跑、晨昏顛倒的生活。更別提爬格子啦!那會要我的命。 」
「是嗎?我記得你以前寫信給我倒是蠻勤快的,而且寫得洋洋灑灑,文情並茂。」
姚立凱窘困地笑笑。「小姐,那可是我絞盡腦汁,翻爛幾大冊情書大全才換來的一些成績啊!」
「你會看情書大全?真是教人跌破眼鏡!其實,你又何必如此?結他彈得那麼好,倒不如改以清歌表達,我想效果一定比較好。」
「謝謝了,原來我屢戰屢敗,慘遭滑鐵盧的原因就在於策略用錯了!好,明天開始,我每天深夜拿把結他,站在你樓下對著你的陽台唱情歌。也許,不用第十次,你就會被我感動——」
「你想得可真美,我看,在你的目的還沒有達成前,恐怕已被我的左鄰右裡控以妨害安寧送去警局了。」思薇消遣他,順手推開了車門下車。
姚立凱隔著車窗對她說:
「你真是實際得令人沮喪,連半點陶醉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思薇靠近車窗對他甜甜一笑,好整以暇地輕聲說:
「先生,你是搞外交的,應該明白外交本來就應該因應現實之道。否則,怎能左右逢源呢?」
「你說的有道理極了,我看你根本不必去世界時報,來咱們的外交部一定可以勝任愉快,讓我們的外交政策所向披靡。」
「謝謝你的抬舉,我還是很念舊的,不想搶了老朋友的飯碗。」她沖著他盈盈一笑,輕快地沿著巷道踱步回家。
姚立凱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內,唇邊輕揚著一絲微笑,清亮的眼眸裡溢滿感情。他發動引擎駛離,一輛銀藍色的BMW從對街竄了出來。
* * *
思薇脫下身上的襯衫和長褲,她換上一件寬大的連身及腿棉衫。這件舒適的棉衫,一向被用來當作在家穿的衣服和睡衣。
她走進浴室放水,准備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突然,她聽見陣陣悅耳的音樂聲,那是她新裝的電鈴音樂裝置。
她關上水籠頭,納悶著會是誰這麼晚還來拜訪她,希望不是隔壁那位從事美容品推銷員工作的芳鄰。她實在不敢恭維她那一套窮追不捨、死拉活纏的推銷策略。
她在心底暗自盤算婉拒的技巧,心不在焉地打開了門,接著,她的臉色泛白了,腿像生根似地僵立在原地。
「我能進來坐坐嗎?」秦羽軒沙啞的問,眼中的光芒奇異而灼熱。當他的視線落到思薇那雙光裸滑嫩的雙腿時,思薇不安地縮了縮腿,防衛性地昂起下巴。「你——有什麼事?」
「我想,讓我入屋坐坐,應該不至於讓你損失什麼吧!」他見思薇仍一副戒備森嚴的表情,唇角不禁掀起一抹揶揄的笑意。「或者,你怕我?」
「誰怕你來著?」思薇慍怒地讓了讓身子,讓他進來,看見他跟中那簇亮晶晶,含帶笑意的光采時,她立即知道自己中了他的激將法。
她生氣地直拉住自己的衣角,恨不得它馬上變成長袍裹住兩條不自在的腿。「坐吧!我這可不比你們秦家深宅大院,沒有高級舒適的家具設備,一切從簡,希望你不會見怪,我相信你也不會,因為你是不請自來的。」
秦羽軒好風度的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一向是入境隨俗,適應力極強。」他慵懶地坐在地毯上,細細打量起居室隨意舒服的擺設。一張籐制圓形小玻璃桌,沒有椅子,四周散置了大小不一、稀奇可愛的抱枕和椅墊,很有藝術家浪漫率性的風味。
思薇抓住抱枕遮掩雙腿,冷冷地撇撇唇。「我很清楚,你一向深諳見風轉舵的哲理。」
秦羽軒繃緊著臉,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強制壓抑住翻騰不已的情緒,佯作鎮定,強笑道:
「在你眼中,我真的是個一無可取的人?」
「沒那麼糟,但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你真的那麼厭惡我,小薇?」他艱澀地問,話裡隱藏了太多太多的淒涼和悲哀。
思薇顫悸了一下,她拋掀嘴唇,嘲弄地反問:
「你又何必在乎我對你的觀感?畢竟我們只是舊時鄰居的關系。你該在意的是你那遠在美國,卻不知丈夫另結新歡的妻子對你作何感想。」
秦羽軒看她緊繃著小臉,一副忿恨難平的神態,不由抬起眉毛,淡淡笑問:
「你為什麼這麼在乎我的忠實與否?莫非!——你在吃醋?」
思薇漲紅了臉。「鬼才吃你的醋?你以為你是誰?我不過是替方敏芝感到不平,也為我白己感到慶幸,若非當初你的翻臉無情,今天嘗這個苦果的可能就是我了。」
秦羽軒眼中的痛楚更深了,他望著她閃爍著怒火的眼睛,不禁發出一聲感慨的歎息:
「是,我的確是個喜新厭舊、翻臉無情的人。但是,你又何必為了我這麼一個令你不齒的人跟龔德剛鬧翻呢?」
思薇微微一怔,她悶悶的說:
「這是我個人的事,不勞你費心。」
「如果龔德剛願意收回成命,請你回報社呢?」
思薇嗤之以鼻。「不可能,我太了解他這個人,他不可能做這種自掌嘴巴的事。」
「世事無常,一個成就大事的人決不可能不懂得權變的法則。如果他改變初衷,你是否願意考慮打消辭職? 」
思薇搖搖頭。「不可能。」她語氣篤定固執。
「為什麼?」秦羽軒知道她對大嚴報的感情和忠誠,現在見她這種超乎平常的態度,不由感到費解。
她看著他,眼光凝肅冰寒。「很簡單,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不是那種沒有原則的人。」
秦羽軒臉色慘白,他既難堪又覺淒苦,她是在暗諷他吧!他黯然地掀動唇角,悲哀的說:
「你又何必挖苦我呢?」
「不然你希望我怎樣,像以前那般愚昧無知?懵懂好騙?你才出國念書不到三個月就傳出和方敏芝閃電訂婚的喜訊,把我從雲端上推落到深不見底的深淵中,你還希望我對你有半絲好感?」
「我--」他該告訴她所有的苦衷嗎?她會相信嗎?
「怎樣?你省省吧!像你這種用情不專、見異思遷的人我打心底輕視你,鄙夷你。我希望方敏芝看開點,更希望董至芬眼睛睜亮點,不要被你溫文儒雅的外表給騙了。」思薇咄咄逼人,目光如炬。
秦羽軒一時心痛如絞,思薇字字尖苛,態度輕蔑,把他心底僅余的一絲希望都擊得粉碎了。在有口難言、憤怒痛苦中,他不加思索地出言反擊:「是,我是見異思遷,那你呢?你還不是一樣不甘寂寞?一直和姚立凱暗通款曲,我前腳走,他後腳就補上余缺了。」
思薇氣得跳了起來,她咬牙切齒,渾身顫悸。「你竟敢這麼說?!你竟敢--含血噴人?」激動又屈辱的熱淚奪眶而出,她痛心莫名,氣自己的弱軟,竟如此不堪一擊,又恨他的欲加之罪。
她的珠淚盈盈使秦羽軒懊悔自己的失言和沖動,他趨前想安撫她,手才剛碰觸到她的肩頭,立即被她奮力揮掉。「你不要碰我,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激憤不已,淚流滿腮。
「你、你這個,濫情又不負責任的臭男人——」
她的狼狽,她的悲憤,她的啜泣在在絞痛了秦羽軒的心,所有埋藏在心底的感情頓時決堤而出,他伸手緊緊摟住她,顫悸地吻拭她的淚痕。「是我不對,天知道我的感情--天知道--我的心是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他溫暖有力的臂彎,他的軟言慰語,他灼熱的眼神,熟悉的體溫——讓思薇感到一陣酸楚的疲軟和迷惘,她的淚落得更厲害了,她乏力地靠緊了他,任蟄伏在內心深處的愛怨糾纏泛濫成災--
秦羽軒擁緊著她顫抖的軀體,聽她隱隱抽泣的聲音,他震顫地捧起她那淚痕狼籍的臉,見她淚眼凝注,楚楚可憐的柔弱神韻,自制力再也抵擋不住奔騰的激情。俯下頭,他緊緊地、深深地吻住那張欲語還休的小嘴。
禁錮已久的熱情立即焚燒起來,燒掉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顧忌,他們拚命地摟緊對方,擁吻著,探索著彼此溫熱的每一-肌膚,如久早春雨,一發不可收拾。
沸騰的激情染紅了他們的臉,攪亂了他們的呼吸。
秦羽軒輾轉地吸吮著思薇柔軟的唇,輕撫著她的面頰,游移到白皙的頸項,他呼吸急促,血脈僨張,恨不能將她揉成灰,磨成粉滲入自己的血液中,融合成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的手不規矩地沿著腰部下滑到她那光裸滑膩的大腿,思薇輕顫了一下,站立不穩,兩人雙雙跌坐在地毯上,呼吸紊亂,喘息聲攪熱了空氣。
「老天,我渴望你,我期盼這樣擁著你--好久好久了--天,這該不是夢吧--」秦羽軒沙啞地呢喃著,唇如細雨繽紛地灑落在她臉上的每一個角落,而他的雙手也不停扯動著她的棉衫。
思薇全身就像著火似的,她氣喘吁吁,腦海中一片空白,眼中只有秦羽軒英挺的臉,深情繾綣的眼,還有他溫熱的唇,帶著魔力的手,她彷佛回到少女時期那個甜美如夢的境地裡,簇擁著她心儀已久的白馬王子--全心全意,無怨無悔。
秦羽軒望著她嫣紅如醉的臉龐,如秋水迷蒙、漾著萬縷情絲的黑眸,他僅余的一絲理智也燒成灰屑,低歎了一聲。「小薇--」再次貪婪、纏綿地捕捉住她紅艷欲滴的唇,在激情的悸動中,他悄悄褪落她的衣衫--帶她遨游在狂野、奔放而充滿誘惑的歡愛迷情中。
* * *
思薇汗濕地枕在椅墊中,她抓住秦羽軒的襯衣遮蓋住赤裸的身軀,表情木然僵滯,心飄浮著,分不清是什麼滋味。
秦羽軒套上長褲,他點了根煙,研讀著思薇的表情,他的心沉落到谷底,她恐怕是後悔了吧!霎時自責和痛苦吞噬了整個胸膛。
「我不是有意的。」他笨拙的解釋著。
思薇聽了,臉上有一抹淒涼的神色。「老套,像極了連續劇裡的對白,你能不能換句新的?」
「小薇?」秦羽軒如萬箭穿心,痛心之外還有一份難言之隱。
「你放心,我很識趣,我不會找你麻煩,也不懂得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一套把戲,你不必擺出一副自責內疚的表情,反正,這種事情早晚都會發生的。」她故意擺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態,殊不知愈是這樣愈讓秦羽軒難受自責。
「小薇,你不知道,我--」他有一股沖動想把所有的事對她和盤托出。
「你什麼都不必說了,你快走吧!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很低賤——」
秦羽軒臉色一片慘白。「你,你真那麼--對我深惡痛絕?」
「你還希望我怎樣?裝出一副很快樂很滿足的樣子?因為我和大名鼎鼎的秦羽軒上了床?」她莫名激動地大叫著,淚像斷線的珍珠串串滾落。
「小薇,不要這樣子,對我而言,你是純潔無比的,不要丑化這件事,不要——」他哀聲懇求。
「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可原諒的髒事,何須丑化?」她沖動的說,淚光點點,一心想趕走他,讓自己躲藏起來,單獨面對這件事給她的沖擊。
秦羽軒臉上沒有半絲血色。「你這麼說,是因為對象是我?」他深抽口氣,完全被一股嫉妒和酸楚所淹沒了,他咬牙從齒縫中迸出:「我懂了,你希望是和姚立凱在一起,而不是我,你怕他不要你?如果是這樣,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思薇怒不可遏,摑了他一耳光。「你去死吧,你--你這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熱淚紛紛灑落,她崩潰地掩面,羞愧地奔進房間裡,把自己埋入床鋪中,任傷心委屈和懊惱重重地包圍住她。
秦羽軒輕輕觸摸臉頰上火辣辣的熱痛,他黯然地穿上襯衫,眼睛裡淚光閃爍,他深深看了緊閉的門-一眼,然後,踏著柔腸寸斷的腳步離開了。
思薇趴在床上久久沒有動靜,直至到聽見秦羽軒關門離去的聲音,她才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從衣櫃中隨意抓了件運動外套罩上。
她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也不懂為何要蓄意丑化他們情不自禁發生的親密關系。她或許在事後有迷惑,有絲絲罪惡的感覺,但,並沒有-髒、低賤的感受。甚至,她真正在激情歡愛中享受到了無盡的甜蜜和忘情的美好。
她拿把梳子梳理著蓬亂的長發,心中百味陳雜,她守了廿八年的貞操,今天終於奉獻給她摯愛了一生的男人--也是這一生她最不該愛上的男人。她依稀感受到他溫暖的肌膚,略為急促的呼吸,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天!這件事若發生在兩情相悅、沒有任何羈絆、道德規范約束的男女之間,該是多麼美好而旖旎的一件事!他們甚至在激情過後可以舒適慵懶地依偎在一起,細細品味,分享那種銷魂忘我的微妙感受,而不是面對猜疑、罪惡感以及懊悔。
她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她無法承受他的歉疚和窺伺,在她還厘不清千頭萬緒之前,她消受不了和他袒裎相見,卻各懷心思的難堪和羞辱--
羽軒,她眼中盈滿了淚,我並不怪你,如果注定今生無緣廝守,至少我們曾經彼此相屬過,擁有一夜纏綿的記憶,足夠我珍藏一輩子了。
她淒迷地含淚苦笑,她正如姚立凱所說的,有張引人側目的美貌,新潮率性的儀表,卻蘊含著最傳統、執著的愛情觀。否則,她不會執著著一份無望的愛,自我折磨,難捨亦難分想到姚立凱,她不禁歉疚滿襟,他的情況又何嘗不是自己的翻版。
但願,有一天他們都能自感情的心繭中走出來,還復原來清明豁達的關系。
* * *
秦羽軒意志消沉地回到自己的住處。
他仰靠在沙發上,「杯又一杯地啜飲著烈酒,他心裡只有一個意念--把自己灌醉,醉得不知自己犯下的錯誤,醉得無法意識到腦海中一再重演的畫面,思薇美麗的笑靨,她柔軟的嬌軀,她熱情如火的反應,天!他痛苦的閉上眼,他竟然任激情燒掉所有的理智,他竟然侵犯了她,想到她事後的冷漠和淚眼模糊,他的心抽痛得更厲害了。他破壞了她守身如玉的名譽,他,恨不能殺死自己,她不愛他,她愛的是姚立凱--
他額上冒出冷汗,他該怎麼補救這一切?他該向姚立凱解釋這一切嗎?請他--不!他的尊嚴和驕傲不容許他去做這種事,思薇也不會諒解的。他狠狠地又灌了一杯威士忌,恨自己為什麼還沒醉。還能清醒地思索著這一切令他痛苦不堪的問題?
老天!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從此長醉不起。為什麼這件事要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發生?
他該為自己一時激情的沖動付出代價嗎?他知道,思薇一定恨死他了,他一輩子也無法博得她的諒解了。
為什麼他的自制力一碰上思薇就變得那麼不堪一擊呢?他跟方敏芝做了四年掛名夫妻都能相安無事。他嘲諷地掀起唇角,老天爺也太會作弄人了吧!
驀地,他聽見鈴聲,他掙扎地想弄清楚是不是幻覺。鈴聲仍持續地回響著,他放下酒杯,踉艙地走到門口打開大門,門外空蕩蕩的。惱人的鈴聲不斷響著,他咕噥地關上門,腳步凌亂地走回客廳拿起電話:「喂!」
「老天!羽軒,你怎麼了?你該不是喝醉了吧?」
秦羽軒極力克制胃裡翻攪的嘔吐感,他艱澀地問:「你——你是誰呀?」
「老天,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啦!我是敏芝,你明躁正娶的妻子方敏芝。」
他稍稍清醒了一下。「敏芝?你不是在紐約嗎?」
「哼哼,你還沒有醉得太離譜嘛!」她調侃的說。
「抱歉,我喝太多酒了。」他猛地彎下腰,強力壓抑沖上喉頭的酸氣。他難過的連連咳嗽好幾聲,臉漲的通紅。「抱歉——」
「羽軒,你到底怎麼了?怎麼我才回美國不過一個月而已,就發生了這麼多的事?」
「沒發生什麼事啊!你安心待在美國。」他輕描淡寫地。
「你還想瞞天過海?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背黑鍋,我後天就回家,我會跟你爸把事情說清楚的。」
「敏芝,你不要多事,你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復雜的。」
「我不管,我後天就回來,若不是杜奕霆通知我,我還不知道你居然用這種笨方法來成全我的愛情。」
「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不敢苟同,反正我是回來定了。」她掛了電話。
秦羽軒陰郁地掛了電話,他無措地靠著牆壁,有一份深沉的無力感,為什麼才短短幾個小時,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控制:老天!他該怎麼做,才能把傷害降低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