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也相思 第八章
    沙依嵐洗完操,換上一身輕便舒適的休閒服,她敲敲歐克舫的房門,想跟他介紹幾卷她最愛聽的國語流行歌曲,卻發現沒人應聲。

    然後,她聽到從庭院傳來的一陣低嗚悠揚的音樂聲,她立刻知道歐克舫又站在庭院裡吹奏善他最寶貝的薩克斯風。

    他正在吹奏的曲子是披頭四轟動時卻又教人百聽不厭的抒情老歌[Let  it  be]。

    沙依嵐靜靜地靠在門框邊,靜靜的聆聽著這首憂傷悲沉的曲子,任琳琳琅琅充滿魔力的音符,牽動著她忽晴忽雨、幾近催眠的心。

    接著,他又吹奏著另一曲由炙手可熱的黑人女歌星惠妮休斯頓唱紅的抒情戀曲「Miracle」。

    這也是首優美而帶點淒迷味道的歌曲。

    當歐克舫神情專注而忘我的吹奏完這首令人回味無窮的曲子時,沙依嵐在心情激湯中幽幽然地開口打破這份凝結沉寂的氣氛。

    「為什麼你喜歡演奏的都是些比較哀傷淒美的歌曲?」

    歐克舫撇撇唇,漂亮寬薄的嘴角泛著抹高深莫測的微笑,〔有嗎?這只是巧合而已,你聽聽這個——這是我最愛吹奏的一首歌。〕

    一陣高昂活潑、氣勢磅礡的音浪跳躍在沙依嵐的耳畔間,〔這是什麼歌?好像有點熟——是貝多芬的交響樂嗎?〕

    「你這個音癡!〕歐克舫驚詫萬狀的揚起眉毛,〔這是美國國歌!」

    沙依嵐表恰誇張的吐吐舌,「怪不得我的汗毛都肅然起敬了,原來是老美這個快過氣的紙老虎最愛現的搖籃曲。我呀!對他們動不動就拿三0一來欺壓我們的鴨霸作風很不以為然,你還是秀點別的好了。」

    歐克舫眼中閃耀著一抹促挾而頑皮的光彩,接著,他又吹奏著一串令沙依嵐熟悉得不得了的音符。

    〔My  God!」沙依嵐拍拍額頭喊停了,「你居然吹頑皮豹給我聽,你常我是什麼?幼稚膚淺的三歲小娃娃嗎?算了,不跟你這個老是喜歡跟我唱反調的——」一朵嬌艷欲滴而楚楚動人的紅玫瑰,霍地出現在她的鼻尖前。

    〔別生氣了,我以這朵紅玫瑰向你陪罪。」歐充舫笑嘻嘻的望著她說。

    「你偷摘我爺爺最寶貴的花來向我陪罪?」沙依嵐好笑的指著自己的鼻子,〔你這是哪一國的道歉法?你不怕我爺爺火大,Fire了你這個怠忽職守的惡房客?〕

    歐克舫仍是一派優閒自得的模樣,「我摘了你這朵他最寶貝心愛的花,他都沒表示任何反對的意見,又何況是這區區的朵小玫瑰花?〕

    沙依嵐搖搖頭,漾著滿臉生動的笑靨,〔你呀!還真是得了便宜又不忘賣乖。〕她取過那朵紅艷嬌媚的玫瑰花,輕敲了歐克舫的手背「,「走,到我房間去。」

    「幹嘛!你想讓我變成名副其實的「采化大盜」嗎?」歐克舫一臉皮皮的打趣道。

    「盜你個頭!」沙依嵐紅著臉輕啐了一聲,〔我是邀請你到我房間聽音樂,又不是邀請你——」她囁囁嚅嚅地說不下去了,羞赧尷尬得連耳根都潮紅成片。

    歐克舫掬飲著她那份嫵媚嬌羞的美,不禁忘情地摟住她的肩膀,用鼻尖輕摩著她那滾紅如霞的血頰,「不是邀請我什麼——跟周公一塊學習琴瑟和嗚的樂章?」

    沙依嵐的臉更加腓紅了,她嗔怒的向他皺皺鼻子,輕戳著他的胸膛,〔哼,會幾句中國古文就愛隨便賣弄,一點正經樣都沒有!」

    「正經?」歐克舫滿臉調笑的哼了哼,凝望著她一對碧綠如海的眼眸,允滿了寵愛和款款柔情。〔天下的愛侶要是連行周公之禮都一本正經的話,我相信人類早就滅亡絕種了,哪還輪得到你這位臉皮單薄的恰查某在這裡義正辭嚴地鞭笞自己的男朋友?」

    「你啊!就會貧嘴!〕沙依嵐想板起臉孔,卻又壓抑不住飛竄張狂的滿懷笑意。〔你到底要不要去——聽我最喜歡的幾卷國語流行音樂?」

    〔好啊!〕歐克舫立刻點頭回應,並有板有眼的舉起右手做起誓狀,〔我保證,一定會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端坐在你的閨房裡,像一尊僵硬的木乃伊,一本正經地聆聽著你最鍾愛的國語歌曲,絕不會讓你的美色和醉人的音樂蠱動著我的感官神經,除非——〕他戲謔的撇撇唇,〔你主動攻擊我,那就另當別論!」

    沙依嵐立刻瞪大了她那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睛,〔我攻擊你?」她的聲音起碼高了八度。

    歐克舫雙眼亮熠熠的,「你要是覺得攻擊這兩個字太含蓄,不合你沙大小姐辛辣的胃口,那麼改成蹂躪也可以。」他一臉賊笑又無賴的表情。

    沙依嵐立刻笑得燦爛如花,〔謝謝你的批准,我恭敬不如從命。」話甫落,她就用她的木鞋狠狠「蹂躪」著歐克舫的腳尖,讓估算錯誤、應變不及的歐克舫痛得慘叫了一聲。「你喜歡浸種感官神經都充分運用到的蹂躪方式嗎?歐先生?」

    歐克肪跌坐在老榕樹下的矮木凳上,齜牙咧嘴的猛揉著隱隱作痛的腳趾頭,「最毒婦人心,怪不得你們東方最偉大的教育家孔子會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原來,他早就有先見之明!」

    沙依嵐滿不在乎的聳聳肩,〔我們女子再難養,全世界的男人與小人還不是都靠我們生養長大的,所以,你們這些也不見得多好養的臭男人,不必在一旁說這種不知道感恩檢點的風涼話!〕然後,她煞有其事的看看腕表,〔給你兩分鐘的時間修復你加「難養」又皮癢的腳趾頭,超過時間,本姑娘就鎖上房門,逾時不候。」

    歐克舫沒好氣地用法語低咒咕噥了好幾聲,才剛轉過身,準備跨進大廳的沙依嵐立刻耳尖的回過頭來,嫵媚生姿的笑問著:

    〔你喃喃嘀咕著什麼?該不會是在罵我吧!」

    〔我怎麼敢罵你呢?」歐克舫無奈的攤攤手,〔我只不過是用法語「攻擊」我的舌頭,「蹂躪」我的嘴巴而已,難道,這也犯了你的大忌嗎?」

    沙依嵐聞言不禁噗哧一笑,嬌俏慧黠的斜睨著地,〔算你懂得腦筋急轉彎,瞎掰得差強人意,否則——有你好受的!〕說著,她又溫溫婉婉地走過來,親親熱熱得挽住了歐克舫的手臂,〔走吧,跟我這個聽不懂法語的恰查某上樓聽音樂,讓我最喜歡的幾個歌手用他們獨樹一格的曲風一塊「蹂躪」我們的耳朵,「攻擊」我們的心靈吧!」

    歐克舫再度被她的古靈精怪和急智機伶給折服了,他揉揉她那頭像嬰兒般柔細如絲的短髮,晶璀澄澈的親眸中交織著明顯的欣賞和愛意,然後,他俯下頭,帶著柔柔的醉意輕輕〔攻擊」著她那粉嫩透明的面頰,並順勢經過她那又挺又翹的鼻尖,溫柔細密地「蹂躪」著她那稜角分明的紅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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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園中正機場圓山飯店附設的咖啡廳內。

    梁若蕾和甫下飛機、風塵僕僕的羅福坐在靠在窗抬略為隱密的一隅。

    望著睽別近二十八年的故友,梁若蕾心中翻湧著千百種迷離難解的滋味,輕啜了一口苦

    澀而末添加奶精和糖的黑咖啡,梁若蕾對羅福逸出一絲羸弱又帶點淒然的微笑。

    〔羅大哥,你知道我去年曾經到溫哥華旅遊嗎?可是——我卻不敢去找你,只好默默地跟著幾個同事走馬看花的隨便玩玩。」

    〔我知道你怕碰上歐文,也怕破壞了你對露絲所做的承諾。」羅福一臉洞悉的望著她,「可是——你知道嗎?露絲她從來沒有善待過歐文,她把她對維克多和你的怨恨全部轉移到歐文身上,而她和維克多的婚姻關係真的是只能用貌合神離、苟延殘喘這八個字來形容,最近——他們吵得更厲害,因為露絲母子要維克多退休,把大權全部移交出來,他們非常不滿意維克多用歐文的名字投資其他生意,變相為歐文囤積財富。」

    「我真為維克多感到痛心和悲哀。」梁若蕾淒楚而溫柔的說,然後像不勝寒苦的人一般,用小湯匙舀了一些糖粒放進咖啡杯輕輕攪拌著,〔你怎麼會突然來台灣呢?」

    羅福深深地注視著她,〔你說呢,除了找歐文,還有什麼事能讓我大老遠飛來台灣呃?這孩子——」他感傷而無奈的搖搖頭,「個性實在太倔了,來台灣快三個月了,居然都不曾主動寫信或打電話給維克多聯絡問候,若非維克多一直有和他的好朋友麥雲淮保持聯繫,這個硬心腸的渾小子在台灣做什麼我們都不清楚!」

    梁若蕾望著咖啡杯凝神了好半天,終於在掙扎而遲旋的酸楚中對羅福坦白言明,「羅大哥,我上星期天才見過歐文,就在我乾爹家。」

    「真的?怎麼會這麼巧?」羅福震愕的說。

    梁若蕾唇邊泛著一抹慘澹而淒惶的微笑,那對深幽如夢的眼眸中亦浮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羅大哥,他真是一個優異而出色的孩子,是不是?二十八年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和我朝思暮想的心肝寶貝相見,而我卻不能跟他相認!」

    羅福怛測的拍拍她的手背,〔難為你了,雪麗雅,你為他們父子犧牲太多了」

    梁若蕾霧氣濛濛的淚眼中,充盈著一份教人望之不忍的淒切傷痛。「羅大哥,你別這麼說,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她吸吸鼻子,語音哽咽的說著,〔雖然,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但,當時我並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羅福感觸萬千的點點頭,〔這也是維克多這二十八年來始終無法忘懷你的原因,他是在自責的思念中將福克斯食品集團壯大發展的,因為這是犧牲了他最心愛的女人所換來的。所以,他這二十多牛來都把全部的精力放力事業上,他很少回家,一來是厭倦了他和露絲吵吵鬧鬧、戰火喧囂的婚姻關係,二來是因為——他不敢,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著歐文,看到他,他總是會痛苦得想到你。他深愛歐文,卻又脆弱愧疚得不知道如何扮演個稱職的父親,所以,可憐的歐文所得到的親情實在是薄得像一張經不起碰觸拉扯的聖經紙!」

    〔所以,歐文怨恨維克多,也怨恨著我這個身不由己的母親。〕梁若蕾悲哀而酸楚的瞅著他說,眼中的淚意更清新了。

    羅福神色一凜,「你怎麼知道他怨恨你?」

    梁若蕾眼中的淒楚更深了,她抑鬱消沉的牽動了一下嘴角,「我可以從他的言談神色中感覺得出來,而且,他似乎已經懷疑我是他的母親。」

    〔這怎麼可能?他從沒見過你,或看過你的照片啊!〕羅福困惑不解地大皺其眉,〔除非——難道他不小心看到了你寄給我的信,所以,他才會匆匆地跑來台灣?」羅福恍然大悟地敲了桌面一下,〔一定是這樣,要不然他不會下告訴卻會我一聲,就以措手不及的速度辦了來台的簽證,莫名其妙的跑來台灣打工瞎混?!」

    梁若蕾聽了真是冷暖交集又心亂如麻,「我懷疑他有找人調查我,所以——他才會以那種深沉怪異,忽冷忽熱的態度對待我,譬如——他除了知道我的住址,還知道我喜歡穿紫色的衣服,喜歡鬱金香,喜歡李清照、蘇東坡的詩,最欣賞的文學家是德國的尼采,他似乎有意用這種神秘譏剌的方式,打碎我平靜的而具,刺穿我滴血抽痛的心。」

    羅福的臉也變得凝重深沉了,「很有可能,歐文這孩子雖然也有活潑風趣的一面,但,大部分時候的他是深奧難懂又沉靜內斂的。他就算有心事也不會隨便向人吐露,即使你跟他的關係再深也一樣,這大概是他從小就養成的一種特質吧!打落門牙和血吞,壓抑、偽裝、沉默都是他在露絲母子聯手欺凌中所學會的生存之道!」

    羅福沉痛的話又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兵刃,緊緊戳絞著梁若蕾那顆千瘡百妃的母性好心,她淚光瑩然的望著羅福,語音在模糊悲慼中,潛藏著一份愧疚莫名的心疼和痛楚。「是我和維克多沒有扮演好父母的角色,才會讓他受盡了欺凌和羞辱,進而——影響了他的個性發展,這真的是我當初所始料未及的。」

    羅福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別太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只能說露絲的心胸和氣量都太狹小了,容不下歐文的存在,甚至還故意挑撥慫恿班尼極盡能事的去欺侮歐文,怨恨歐文。你不知道我有一回去多倫多探視歐文,那年他才六歲,我發現他躲在房間裹不肯出來見我,我敲了半天門,他才姍姍來遲的應門,我連哄帶勸了好半天,他才肯打開房間見我。我一進去,就發現他正背坐床鋪上,手裡抱著一個肢體不全的機械人,我問他是不是班尼弄的,他慌忙搖著頭說不是,是他自己不小心害機械人生病了。我發現他眼睛濕濕的,就揉揉他的小頭顱問道「你是不是難過得哭了?」,他又搖搖頭,小小聲的告訴我:「No,just  water  in  my  eye」,我一聽心好酸啊,差點沒摟著這個可憐又可愛的孩子好好的痛哭一場!」說著,說著,他也開始老淚閃爍了。而揪心斷腸的梁若蕾早已淚雨狼藉的拿著手巾掩著嘴低低飲泣著。

    羅福喉頭梗塞地深抽了一口氣,〔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懂得委屈自己,把受傷的感覺深藏在內心深處,為的是不想讓我們這些關心他的大人傷心難過,他更怕維克多為了他和露絲母子吵架爭執,因為不管誰對誰錯,最後倒楣遭殃的還是他。我看他這麼小就學會委曲求全、忍氣吞聲的功夫,心裡真是宛如刀割。我跑去找維克多溝通深談,他一聽也是淚雨模糊,悲痛交集,拚命自責著自己的疏忽和懦弱無能,然後,他央求我留在多倫多幫他照顧保護歐文。我明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露絲母子也不會因為我的存在就有所忌憚,但——」他苦澀地笑了一卜,〔多個人總是多一分力量,而且,你也需要我提供歐文的消息給你,所以我就留下來了,一直到歐文到英國念高中,我才離開他們那間令我也喘不過氣來的豪華大宅!」

    梁若蕾悲傖地擤擤鼻水,「我一直很感激你為歐文所做的。〕

    「我還想為你們做一件事。」羅福惻然的望箸她低聲說道。

    「什麼事?」梁苦蕾的心沒出來的揪緊—O

    「為你們母子的相認團聚盡點心意。」羅福鼻端酸楚的說,「已經二十八年了,夠了,雪麗雅,你沒有必要守著你對露絲的承諾,因為,她並沒有兌現她的允諾善待歐文,反而刻薄寡恩的想盡辦法欺侮虐待他!」

    梁若蕾嚥下喉頭的硬塊,淚眼凝注的搖搖頭,〔雖然她沒有善待歐文,但,至少她履行了其他的承諾,而且,歐文也不見得會接納你的說詞,認我這個二十八年對他不聞不問的母親。」

    〔他會的,如果他知道你的苦心和隱衷的話。」羅福語音堅定的說。

    梁若蕾痙攣了下,她無限徬徨而躊躇的微抿著唇,深陷於激烈的天人交戰中。

    「我會見機行事的,你大可放心。〕羅福瞭解而誠摯的望菁她那充滿矛盾而疑慮的臉,

    「歐文雖然深沉內斂,但,他是個善良熱情的孩子,他會接受我的勸告,體諒你這個用心良苦的母親的!」

    梁若蕾的心掙扎得更厲害了,〔是嗎?他真的會——諒解我這個不得不忍痛遺棄他的母親?〕她噙著淚顫聲問道。

    「總要試試看吶,難不成——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跟他相認啊!」

    梁若蕾全身掠過一陣強烈的戰溧,她面無血色地猛搖了一下頭顱,驟然下了決心,〔好,你幫我去投石門路,看看他——是不是肯接納我——」

    羅福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別緊張,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雨過天青的。〕他斬釘截鐵的說。

    是嗎?梁若蕾移眸望著窗外的景色,忐忑不安的情緒仍緊緊纏繞著她那顆盈滿酸楚而脆弱的心。

    一顆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母性芳心。

    *             *             *

    羅福到了觀緣小樓,見到了沙依嵐這位容貌脫俗的俏丫頭十分訝異,知道她和歐克防相

    戀的事,他不禁喜出望外地笑開了眉,笑開了眼,頻頻瞅著俏生生又青春洋溢的沙依嵐滿意地直點頭。

    但,他並沒有忘記自己來此地的任務和責任,他開門見山的對歐克舫說

    〔我有事要跟你談,你能和我出去喝杯啤酒聊聊嗎?〕

    歐克舫心底有數,他無奈的逸出一絲牽強的笑容,〔我能說不好嗎?」

    三十分鐘後,他們坐在板橋一家氣派不凡的啤酒屋內,木製的圓形餐桌上放著兩杯閃爍著金黃色光芒的玻璃啤酒杯,羅福喝了一口,便毫不客氣的板著臉數落著一臉靜默而被動的歐克舫。

    〔你這個心如鐵石的渾小子,一聲不響的跑到台灣,來了快一個月也不知這盡盡為人子女應盡的本分,打個電話或寫封信跟你爸爸問候報聲平安,你的書都念到哪裡去了?還給劍橋塞到馬桶裡去了是不是?」

    「我不是有寫信給你報平安嘛!由你轉告他還不是一樣。」歐克舫淡淡的說道。

    羅福眉毛挑得半天高了,「咦,你這個六親不認的渾小子講的是人話嗎?他——他是生、養你,恩比天高的爸爸,你連個稱呼都懶得叫嗎?虧你還是Doctor呢?生活禮儀和做人應有的本分還不如一名幼稚園的學生!」

    一抹奇妙而嘲弄的笑意閃進了歐克舫的眼底,〔福伯,你大老遠從加拿大坐飛機跑來台灣,就只為了親自指導我什麼叫做國民生活須知嗎?」

    羅福臉都皺成團了,他為之氣結的又喝了一口冰啤酒,「你這個愈活愈回去的渾小子,枉費我白疼了你一場,居伙敢講這種沒大沒小的話來嘔我?」

    「好,我失言,罰我向您敬酒陪禮行吧!」歐克舫搓起湯圓了,連喝十杯啤酒之後,他笑嘻嘻地對臉色稍稍舒緩的羅福說「現在你訓也訓過了,罰也罰過了,我們可不可以喝完這杯酒就打道回府?」

    羅福又拉長了臉,「幹啥?陪我老頭子坐不到十分鐘,你就長骨刺坐不住了,我這個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的老頭子就這麼面目可憎而惹人嫌嗎?」

    歐克舫只好按兵不動了,〔好吧!福伯,你有什麼長篇大論的國民生活須知乃至公民教育手冊要對我宣導洗腦的,就請你一吐為快吧!我會洗耳恭聽的。」

    〔我問你,你準備在台灣待多久?〕羅福粗聲問道。

    「不一定。〕歐克舫閃爍其詞的答道。

    〔什麼叫不一定?」羅福咄咄逼人的切進著。

    〔  Hard  to  say  。  歐克舫狡檜的用英語回答他。

    羅福吹鬍子瞪眼睛了,〔廢話!我要你告訴我What  is  Hard  to  say嗎?」

    〔我怕你中文退步了,所以才雞婆用英語說了一遍。」歐克舫油嘴滑舌的強辯著,然後,他在羅福的怒目瞪視下,輕吁了口氣,〔好吧,你如果要我說實話,我的笞案就是不一定。」

    羅福微微瞇起眼,「你會娶沙家的那個丫頭嗎?」

    「Maybe!」歐克舫又給了他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羅福又老大不高興的拉下臉,「What  is  「Maybe」?」

    [  就是  Yes  or  No  。」歐克舫皮皮的說。

    羅福的肝火又上升了,「你這個渾小子是存心想氣死我是不是?我問你是非題,你編給我弄成選擇題!」

    歐克舫仍是一臉調笑的模樣,「你這麼容易發火動怒,就不應該逞強,硬要幫人家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我替誰做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來著?」羅福硬邦邦的質問道。

    〔你自己心裡有數,不是嗎?」歐克舫銳利的說。

    羅福又開始皺著眉了,然後,他吐了一口悶氣,清清喉嚨,又轉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突然跑來台灣?〕

    歐克舫瞳孔緊縮了一下,〔福伯,你什麼時候當起法官了!」他笑謔的撇撇唇,不答反間地踢著皮球。

    〔當我發現我面對的是一個狡詐又不合作的嫌疑犯時。〕羅福也毫不含糊的還以顏色。

    〔嫌疑犯?〕歐克舫微愕的揚揚濃眉,〔原來在你眼中,我已經成了潛逃到台灣的嫌疑犯了?」

    羅福已經驟然失去了跟歐克舫耍嘴皮的興致和耐性了,他繃若臉沉聲說道「你不必跟我打哈哈,搓湯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台灣的真正目的嗎?〕

    歐克舫微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嘻皮笑臉的神態,「羅大法官,你既然都已經抓到了我的罪證,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羅福並沒有被歐克舫半帶挑釁半帶挖苦的態度激怒,他只是用他那對精銳如神的目光緊盯著歐克舫,慢聲問道

    「老實跟我說,歐文,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梁若蕾是你母親的事?」

    歐克舫臉色猝變,〔我沒有母親。」他語音森冷的咬牙說。

    「唷唷!〕羅福怪聲怪氣地叫了好幾聲,「你沒有母親?敢情你跟西遊記裡的男主角齊天大聖樣,都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歐克舫的下顎緊縮,喉舌上下蠕動著,「對我而言,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他冷冰冰的從齒縫中迸出話來,面罩寒霜地用力指著自己的心口,「在我心裡她已經死了二十八年了。」

    「哦?」羅福目光如炬的緊盯善他,「那你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的跑來台灣看她?甚至找人調查她?」

    歐克肪的臉色更加陰鶯而灰白了,他濃眉糾虯的寒聲說「我只是想知道生我的那個女人,她的臉是不是和她的心樣冰冷無情?同時讓她知道沒有她——我一樣活得很好!」

    「你好個鬼!」羅福也動了氣,〔你這個口是心非的渾小子!你就算要恨你母親,你也應該弄清楚地為什麼要離開你的真相,你再給她定罪扣帽子也不遲啊,更何況——她是真的萬不得已——才離開你的!」

    歐克舫嘴角泛著一抹輕蔑而扭曲的冷笑,〔萬不得已?〕他譏誚的發出一聲冷哼,〔哼,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犯下的錯事,找到干百個萬不得已又似是而非的理由,包括罪無可恕的死刑犯也是一樣的,我是學法律的,即使面對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只要我願意,我一樣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漂白他的罪疚,這並沒有什麼稀奇對不對?」

    羅福勃然變色,鼻翼也因憤慨而強烈得翕動著,〔你拿自己的母親跟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相提並論?」

    歐克舫的嘴角微微抽搐著,但,他卻用冷酷無情的言詞來掩飾內心的痛楚和煎熬。〔如果你覺得我言行尖酸刻薄,那也是因為我家教不嚴,其來有自!」他冷冽地乾笑了下,「誰教我有對萬不得已的父母呢?」

    〔歐文,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憤世嫉俗又冷血殘酷的?」羅福沉痛莫名的搖搖頭,〔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哪個做母親的會願意輕易離開割捨自己的孩子呢?你難道不能平心靜氣的聽我陳訴一下你母親為什麼會離開你的隱衷?」

    歐克舫臉部的肌肉抖動了一下,然後他冷冷的撇撇唇笑了,笑聲譏諷而刺耳。〔原來你今天不僅是來扮演法官的嘴臉,而且還肩負了說故事的重責大任,不錯,不錯,梁若蕾女士果然有一套,她到底花了多少錢買通你來當她的說客兼傳聲筒的!〕

    羅福氣得渾身發抖,臉色呈現一片絳紅:〔你——你這個不識好歹沒心沒肺的渾小子,我——我從此不跟你講話,算——我白挖心肝,白疼了你一場!〕語畢,他怒氣騰騰的拂袖而去。

    歐克肪打了個冷顫,也在懊惱焦灼中把錢扔在桌上,緊急的追了出去。

    當他發現氣昏了頭的羅福,絲毫沒留意到那輛從左側巷子內火速衝出來的小轎車時,他驚懼萬狀地俯向前用力將羅福往內側推,然後一陣駭人聽聞的碰撞聲刺耳地響起,驚魂未定的羅福面無血色地看利歐克舫的身子飛了出去,被巨大的衝力反彈到地面上,腥紅的鮮血和殯紛的碎玻璃散佈在凌亂不堪的地面上。

    #          #           #

    沙景塘、沙依嵐和梁若蕾接到羅福的緊急電話,便馬不停蹄趕到宏恩醫院急診室。

    羅福一見到梁若蕾,立刻悲不自勝而老淚縱橫的對她低泣著,「雪麗雅,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是為了救我,才會被那輛該死的車子撞到的——」

    沙景塘則忙著和肇事者、警察瞭解車禍當時的狀況,初步偵訊的結果是那位駕駛先生有喝醉酒超速的嫌疑。

    然後,他面色凝重的拍撫著滿瞼憂戚而淚光盈盈的沙依嵐,「丫頭,克舫這核子看起來不像會短命夭折的人,你放心,他會逢凶化吉,平安無事的。」

    沙依嵐淒愴的點點頭,望著臉色同樣慘白而焦慮的粱若蕾,愁思滿懷又憂心沖沖的她,不禁暗暗生起一絲困惑的疑竇,尚未及向梁若蕾伸出試探的觸角之前,急診室的大門倏地敞開了,一個神色緊張的護士對他們這幾個焦心如焚的人宣佈:

    「糟糕,病人的血型是RH陰型的,我們醫院的血庫裡正好缺這一類的血液,你們有誰是他的直屬血親,剛好也是這個血型的?」

    「我是RH陰型的。」梁若蕾飛快而焦灼的說,「你趕快抽我的血去救他!要多少都可以。]  她淚意梗塞的說。

    那位護士本來還有些狹疑和顧忌,畢竟梁若蕾看起來太柔弱纖盈,她委實擔心她供應不起太多的血液給病患。但,人命關天,救命要緊,權衡輕重,她只好急就章的權變一下了。

    梁若蕾整整輸了一千cc的血給歐克舫,那位護士小姐離開病房前還不忘吩咐著臉色蒼白得有些嚇人的梁若蕾,「你可以多喝些熱牛奶或吃些豬肝湯補補身子,不然,你會太虛弱而沒有辦法很快恢復元氣的。」

    沙依嵐眼中盈滿了感激和動容的淚光,她輕輕走到病床前,握著梁若蕾略嫌冰涼的手,哽咽的向她道謝,[  謝謝你,梁姑姑。」

    梁若蕾淒然一笑,淚珠浸濕了她的睫毛,順著泛白憔悴的面容滾落枕畔,[  你不必謝我,母親輸血救孩子乃是天經地義的事。」

    「什麼?]  沙依嵐震驚萬分的張大了她那雙淚霧濛濛的眼眸,「你是克舫的母親?這怎麼可能?]

    羅福替梁若蕾證實了這點,「她的確是歐文的親生母親,這是一個說來話長的故事,你讓你梁姑姑休息,我們到手術房門口去坐,一邊靜候歐文手術的結果,一邊聽我講你梁姑姑和歐文爸爸之間這段曲折纏綿的愛情故事。」

    沙依嵐遲疑地看了梁若蕾一眼,又把雙濕潤迷惑的大眼睛停泊在沙景瑭那張充滿智慧而慈藹的臉龐上。

    〔去吧!你梁姑姑由爺爺來照顧,你盡可安心。」

    於是,她靜靜地隨著羅福重新走到手術房門口坐了卜來,抱著關懷好奇又稍安勿躁的複雜心情,專注靜默的聆聽著羅福敘述著段感人肺腑而糾葛癡迷的異國戀曲。

    「歐文的爸爸維克多和我是在牛津大學讀書時認識的同窗摯友,我是克勤克儉的大陸留學生,他呢,是出身顯貴的富家子,但,他卻沒有一股權貴子弟所具備的驕奢氣質,他是個金髮碧眼的翩翩美男子,更是個熱切迷戀上中國文化的西洋青年,特別是對於唐詩宋詞元曲漢賦,他更是沉浸成癡,整天吟詩朗誦,讚歎著我們中國子弟已不冉熱中研究的漢學經典。他不但在學校專攻東方文學,更聘請專人指導他寫詩撰詞的技藝,他那份熱愛中國文學的精神,常令我懷疑他是不是投錯胎的中國魂。」羅福感慨愴惘地送出一絲苦笑,接過沙依嵐細心從販賣機取出的飲料罐,拉開瓶蓋,他輕啜了一口,又繼續沙啞的說道

    「我們因為思想接近、興趣相投而結成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又到中國大陸北京大學研究了一整年的中國文學,接著,又返回牛津任教,然後又到台灣師範大學做為期三個月的學術觀摩研究。就在那時,他認識了歐文的母親雪麗雅,這是你梁姑姑的英文名字。」他望著愴惘無語的沙依嵐,又喝了口冰涼的飲料,任回憶慢慢穿過他的思路,席捲若他百味雜陳的心。

    「那時候雪麗雅正在師大攻讀歷史系,認識維克多時,她—年級,據悉,他們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裡初次相逢的,維克多因為沒有帶傘,在視線模糊的小跑步中撞上了正準備離開學校的雪麗雅,他們見如故,相談基歡,感情發展的速度隨著欣賞和崇拜的熱度直線上升,終於發展出一段難分難捨又刻骨銘心的愛情。維克多深愛才貌出色又善感冰心的雪麗雅。為了追求她,他常常用鬱金香和李清照的情詩古詞來表達他對雪麗雅的傾心愛慕,甚了為了能和她長相廝守,共度晨昏,他也不惜違抗自己的父親,執意要留在台灣任教。只可惜,他們相戀的阻力太大了,除了維克多的父母,雪麗雅保守傳統的父親也堅決的反對著這段異國戀情。雪麗雅很小就失去母親,是她父親含辛茹苦的兼代母職把她撫養長大的,而且——她父親有高血壓,她不敢激怒地,所以——她和維克多這份坎坷而波折重重的戀曲,就在雙方家長的阻撓逼迫下,走上默然分手的命運,這一分手就是整整兩年。〕

    〔後來——他們又是怎麼再相逢相愛的?」沙依嵐閃動著眼睫輕聲問道。

    〔在他們分開的這兩年間,雪麗雅在台灣教書,而維克多因為塚族企業的財務危機,不得不聽從父母之命娶了銀行家之女露絲華納為妻。但,他們夫妻的感情並不融洽,因為露絲是個生性冷傲而剛烈專斷的天之嬌女,她的佔有慾和支配欲都十分強烈,又猜忌善妒,所以,生性浪漫多情的維克多和她格格不入,難以契合。生下了長子班尼之後,他們在一次劇烈兇猛的爭執之後,就一直分房而住,而雪麗雅的父親在一次摔跤中風之後,就一直昏睡不起,纏綿了病榻大約三個月後就跟著病逝了。雪麗雅辦完父親的喪事之後,就申請到牛津西洋哲學史的入學資格,飄洋過海到牛津唸書,希望能和維克多重逢。〕

    〔可是她卻沒有想到她鍾愛的維克多,已經娶了別人為妻了。〕沙依嵐惻然說疸,並用眼角密切注意著手術房的動靜。

    「是的,她並沒有想到維克多會那麼快就結婚生子。她在牛津念了整整兩學期之後,才和鬱鬱寡歡特意到學校找老同學、老同事敘舊散心的維克多相遇重逢,當她知道維克多已終結婚生子的事之後,她就刻意地躲避著對她仍一往情深、唸唸難忘的維克多,並蓄意接受別的男同學的追求,每天和不同的男人約會,想藉此刺激維克多,讓他死心的返回加拿大和妻兒團聚,重新努力經營他們那瀕臨破碎邊緣的婚姻。」他悵然地停頓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飲料,勉強打起精神繼續陳述未完的故事。

    「可是,不管她用盡什麼方法,拿再冷酷無情的態度去刺傷異落維克多,維克多仍然不灰心、不沮喪的每天待在她住處門口等候她的歸返,風雨無阻,無怨無允。他每天都會捧著一束紫色鬱金香,附上一首李清照或是蘇東坡的詞放在她的窗台上,試圖軟化雪麗雅緊閉而冰冷的心。在一個下箸傾盆大雨的晚上,雪麗雅和她繫上的副教授約會回來,看見維克多渾身濕透地捧著被雨水打得狼狽零落的鬱金香站在她的住屋前時,她再也狠不下任何心去抵抗他那份連石人也會感動落淚的真情了。於是,他們就在倫敦巾郊租了一間愛的小屋,從此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愛侶生活。維克多的父親知道此事之後,大為震怒,軟硬兼施的逼迫著維克多離開雪麗雅,可是——維克多卻置若罔聞,鐵著心腸置之不理,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已經懷有身孕的雪麗雅。」

    「後來呢?他們又因為什麼而再次分開呢?〕沙依嵐幽然問道。

    羅福澀然一笑,〔自從雪麗雅懷孕之後,維克多就變得非常有魄力,他寫信告訴我他要娶雪麗雅,他要和露絲離婚,為自己的真愛奮鬥到底,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那時候在溫哥華一所高小教書,維克多對我非常信任,幾乎任何事都會和我分享。歐文出生之後,維克多不斷地想盡辦法和他父親商量裒求,要他父親接納雪麗雅母子,只是一直未能如願的說服剛愎自負、又有門第和種族成見的老福克斯先生。這件事一直僵持著,直到有天維克多接到他母親打來的緊急電話,說他父親心臟病發住院,他才匆忙的離開了雪麗雅母子,返回多倫多探視病重的父親,也才知道他們的家族企業正向對著周轉不靈,隨時有可能倒閉關門的危機。原來,老福克斯先生因為野心勃勃、急功好利,而將賺來的錢又投資在買賣期貨上,結果,卻因估算錯誤,全部賠個精光,而露絲父親乘此機會雪上加霜地跟老福克斯算帳,要貸款的利息,只為了一報維克多背叛他的女兒的怨仇。維克多知道之後,深探陷入親情和愛情兩難的痛苦煎熬中,面對生病的父親,面對岌岌可危的家族企業,而對他用整個心、整個靈魂去摯愛的女人和幼子,他飽受著撕裂般的折磨和苦痛,最後,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含淚地答應了他母親聲淚俱下的哀求,同意和雪麗雅分手,以挽救家族企業和他爸爸那脆弱而不堪一擊的生命,可是,當他回到倫敦之後,他又無法痛下決心的對雪麗雅說出他的隱衷,而冰雪聰穎的雪麗雅早就看出了維克多內心的爭戰,她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我,我坦白告訴她維克多的痛苦,她聽了沉默了好久,然後,語音幽沉的告訴我,她知道她該怎麼做了。」

    沙依嵐面色淒楚而沉重,黑黝黝的眼珠閃耀著絲絲晶瑩的淚光。〔所以梁姑姑就主動離開了維克多和歐文。」

    羅福感傷地點點頭,發出了一聲低愴的歎息。〔是的,她是一個善艮純美而至情至性的女人,她懂得如何詮釋愛的真諦,即使代價是要撕碎她自己的心。她委託我瞞著維克多,安排她和露絲見面,她對露絲說她會永遠離開維克多,只求她能高抬貴手,幫助福克斯家族企業度過危機,並接納善待她的兒子歐文。露絲在她面前極盡挪榆之能事的擺足了高姿態,最後又逼得雪麗雅答應終其一生不得和歐文見面相認的苛刻要求,為了拯救福克斯的家族企業,為了不讓維克多成為罪人,為了讓歐文能被福克斯家族承認,而不至於淪為私生子,雪麗雅在心如刀割的痛苦中答應了露絲所有無理刁難的要求,忍痛離開了維克多父子,返回她的故鄉台灣,並拜託我要幫她傳遞歐文的訊息,讓她可以安心的憑著無盡的思念度過每一個孤寂而錐心之痛的日子,只可惜——」羅福悲涼地牽動唇角綻出一聲感歎,「她的犧牲並沒有換來維克多父子的幸福和快樂,維克多和露絲的婚姻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場惡夢和災難,而歐文更是其中無辜的犧牲品,他不恨對他刻薄無情的露絲,不恨百般欺凌他的班尼,反而憎惡怨恨著自己的父母,他更認為他是被雪麗雅狠心拋棄的。任憑我怎麼說,他就是不肯聽我解釋雪麗雅抱憾忍痛離開他的苦衷。」

    沙依嵐輕輕蹙起了眉端,〔你今天晚上約他出去,就是為了跟他談這件事?」

    羅福沉痛的點點頭,「他不肯聽,其實,他來台灣就是為了進一步追查雪麗雅的事,他從雪麗雅寫給我的信函中起了疑心,所以——才會匆匆又突兀的跑來台灣調查,可是他又倨傲的死不肯承認他是注意他的母親的,也不肯敞開心懷聽我的解釋和規勸。我一怒之下衝出啤酒屋,沒注意到那輛違規超速的車子,所以才會害歐文為了救我而——〕說音,說著,他又淚眼潸潸地垂著頭深切苛責著自己。

    就在這時,沙景塘攙扶若形容瞧悴而蒼白的梁若蕾走了過來,坐在他們的對面。  

    〔梁姑姑,你還好吧!」沙依嵐關切地望著她說,並起身坐到她右側的空位上。

    梁若蕾嬴弱地點點頭,剛蠕動著嘴想說話,手術室的大門敞開了,負責診療、操刀的主治醫生滿臉疲憊地走了出來,他不待眾人焦躁急切的詢問,便主動拉下口罩向他們報告手術的結果。

    「他的身體機能不錯,雖然脾臟破裂,肋骨又斷了三根,右大腿骨折,也有點輕微的腦震盪,但,他總算挺過去r,所以,只要好好休養,應該很快就可以康復了。〕

    沙依嵐等人聞言,不由寬慰地放下了心頭重擔,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

    「我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沙依嵐焦急的問。

    「他等會要轉人加護病房觀察一天,我通融一下,你們只能進去一個人,而且不能待太久。」說完,那位看起來累慘了的醫生已脫下綠色的手術衣,走進他的休息室。

    沙依嵐還來不及對梁若蕾表達她的善解人意前,神色悒悒幽柔的梁若蕾已經先開口了:

    〔依嵐,你進去吧!這個時候他最需要的人是你,而不是我這個讓他心有餘根的母親。〕

    〔梁姑姑!」沙依嵐喉頭梗著片酸楚而怛測的淚意。

    〔快去吧!別讓歐文以為我們都不關心他。」梁苦蕾強忍苦心中的悲苦,柔聲催促著沙依嵐。

    沙依嵐在沙景塘無言的目光示意下,只好默默地穿上醫院的隔離制服,走進了手術室的小病房。

    一看到躺在擔架上,神色蒼白而包裹紗布、石膏的歐克舫,她不禁心痛莫名的握住了他放在被單上的手,恍如隔世而柔腸寸斷的淚霧迅速如洪水氾濫般奪眶而出,濡濕了她的面頰,也滴濕了歐克防那只沒有打上針管的手。

    歐克舫雖然非常疲累,神智還有些恍惚,他還是張開了沉重酸澀的眼睛,對著淚雨滂沱的沙依嵐用力擠出了一線虛弱無力的微笑。

    沙依嵐立劾激動的俯下身輕吻了他的額頭,〔克舫,我愛你,真的,好愛好愛你……」

    歐克舫的嘴唇微微啟動著,「Me  too.」儘管他的聲音是那麼模糊難辨,似有若無的好像蚊蠅的呻吟,但,沙依嵐卻聽得一清二楚,一抹美麗而酸楚動容的微笑,深漾在她那雙秋水朦朧的明眸裡。

    連在一旁準備幫歐克舫打消炎針的護士,都被他們那份濃烈而不假掩飾的真情所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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