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剛十萬火急的趕到康瑞日文補習班,他已經遲到了,他焦急地停好汽車,深怕楚夢安等待不耐煩而大發嬌慎。
他看看腕表,九點四十五分,還好,才下課十五分鐘,夢安應該還在教室裡,她通常不會那麼早就離開的。
才剛上了一樓的階梯,他就撞見從二樓並肩下樓的楚夢安和徐克賢。
他一陣顫悸,整個人像被釘住似地,一時間完全反應不過來。
夢安的臉色冰冷如霜,她視而不見從季剛身旁擦身而過,眼見他們兩個人都下了樓,轉眼已步出補習班時,他才如夢初醒地追了出去。
「夢安!」他情急地拉住她的胳膊。「你怎麼不理我?你在生我的氣嗎?我不是故意遲到的。」他的話完全被夢安凌厲如刀的凝住吞蝕了。
夢安輕輕抽出自己的手。「季大記者,小女子何德何能,豈敢勞駕你送呢?你就算秉公行事,也不必慇勤熱情到這種地步。」她冷冷地丟下這句頗具爆炸力的話語之後,便親熱地挽住徐克賢的手臂,笑容可掬的說:
「克賢,你不是說要陪我去看晚場電影嗎?也許我們還來得及吃點消夜。」
徐克賢立刻眉開眼笑地附合,氣得季剛咬牙切齒,渾身緊繃,他在楚夢安上車前攔住了她。「夢安,我可以解釋一切的,我不是蓄意要欺騙你的。」他白著臉焦慮地解釋著。
楚夢安淡漠地掃了他一眼。「是啊!每一個罄竹難書的撒謊高手都不是故意要騙人的,他們只是不小心騙了一些沒有智商的白癡而已,就像我一樣。」她丟下這句殺傷力十足的譏刺之後,便快速繞過車頭前轉到左側後車門,在季剛防備不及的情況下坐了上去。
徐克賢興高采烈地坐上駕駛座,對於這場風水輪流轉的公平演變他顯然十分開心,更樂於親眼看到季剛吃癟,灰頭土臉的窘樣。
他插鑰匙發動引擎,還不忘在臨走前表演了一記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的回馬槍,他搖下車窗,不懷好意地對季剛笑著說:
「大記者,希望你的報導己經完成了,否則——你這回可跌慘了,落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淒慘下場。」
季剛氣得臉色發青,牙齦咬得格格作響,他束手無策,只有滿腔鬱悶地望著徐克賢載著夢安揚長而去。
他惱火地低咒了一聲,一拳敲在電線桿上,任痛楚慢慢啃嚙他那汩汩淌血的心!
☆
接下來的日子對季剛來說,真是一場慢長而磨人的煎熬,他每天穿梭於親親幼稚園、康瑞補習班、楚家巷口,就像趕場表演的明星一般疲憊忙碌。
他每天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夢安和徐克賢出雙入對,像殘酷的野獸一般撕抓著他的傷口。
她是故意地——她在欣賞我的痛苦,他站在楚家巷弄口,心情鬱悶地抽著煙。他像個傻瓜似地頂著刺骨的寒風,站在人影稀疏的窄巷內,任憑滿天繁星嘲笑他的作繭自縛。
夢安又和徐克賢出去了,他聽見徐克賢示威似的宣言,他要帶夢安去星夢夜總會跳舞,想到夢安依偎在徐克賢的懷抱裡款擺腰肢,和他貼著臉婆娑起舞,他的心就縮成一團,刺痛戳得他無一刻安寧,像待宰的困獸一般嘶嗥而無助——
時間像停止走動一般,他的腿下堆滿了香煙的殘屑。他疲乏地把臉貼在冰冷的石牆上,覺得自己快被這種煎熬逼得無力招架而神經錯亂了。
終於,他聽到巷道外傳來汽車的熄火聲,他站直身子屏息以待,接著,他聽到夢安悅耳清亮的聲音。「你回去吧,太晚了,我不請你進去坐了。」
「我送你到門口。」他聽到徐克賢充滿傾慕的聲音,他的神經倏地繃緊了。
「不必了,就幾步路而已,不用你麻煩了。」
「那,明天晚上我接你去六福客棧飲茶?」
「再說吧,你下午打電話給我好了。」
他凝神以待,聽到徐克賢低聲的不知說了什麼,接著車門關上的聲響,迴盪在空寂清玲的夜幕中,徐克賢發動引擎走了。
他扔掉煙蒂深抽口氣,在細碎的高跟鞋聲接近時,他準確無誤伸出手臂緊緊抓住了楚夢安的臂彎。
楚夢安正想扯著喉嚨尖叫,立刻被季剛蒙住嘴巴,楚夢安惡狠狠地瞪視他,毫不客氣張嘴就咬,季剛疼得立刻縮回手。「哎喲,你還真的跟Luck一樣有咬人的嗜好。」
「如果你不趕快滾出這裡,我還有踢人的嗜好,你要不要試試看?」楚夢安寒著一張俏顏冷聲說。
「你儘管踢吧!不管你是刀棍交加,還是拳打腳踢,你儘管使出來,反正——我今天是耗定你了。」季剛語氣堅定的說,眸光深邃似海地網住了楚夢安萬般複雜的心。
「你!」楚夢安怒光迸閃地跺了跺腳。「好,你不走,我走。」她快如閃電地向巷道外奔出去。
季剛料不到她有這麼一招遁避法,急怒之下,他連忙追著出去。
楚夢安一意一心只想避開季剛,逃開自己奔騰失控的思潮,她越過紅磚道,正準備衝過行人道時,一輛顛顛倒倒好像醉酒的轎車卻從她左側歪歪斜斜的衝了出來,她震愕地張大眼,背脊發涼,雙腿像上了石膏般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在這驚險萬分的一刻,她驚懼地看到季剛從她身後閃電般竄了出來,用力地把她往裡側一推,然後,一陣駭人肺腑的碰撞聲刺耳地響起,她心魂俱裂地看到季剛的身子飛了出去,被巨大的衝撞反彈到地面上。
鮮血像破裂的水管滾了一地,她失控地尖聲大叫,衝了過去,緊緊抱住他,肝腸寸斷,淚如雨下地喊著他的名字。「季剛——季剛——」她的雙手都沾滿了他的血漬——
季剛全身劇痛,神思飄浮,他勉力對她擠出一絲吃力的笑容。「我——我——又——救了你一次——」然後,他像洩了氣的輪胎般虛軟地癱化在楚夢安的懷中,再也聽不到她心碎的呼喚聲。
☆
聖恩醫院的急救室門口又擠滿了一群關心季剛的親人和朋友。
季眉和季太太兩個人始終握著手,紅著眼圈彼此安慰和鼓舞士氣,殷允帆站在她們身旁,神色沉重地抽著煙,汪敬成則不停地在走廊上來回踱步。
楚夢安則像一尊不會動、沒有表情的石膏雕像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她的雙眼紅腫像核桃,臉色慘白得像隨時會昏厥過去的人一般駭人。
她的眼光黯淡而失神,整個人就像被宣佈死刑的罪犯一般面無表情地靜靜聽候法官的宣判,內心深處仍掙扎地祈求著一絲渺茫的奇跡出現。
季剛被救護車送來聖恩醫院之後,整個急救室就像發生空襲警報一般陷於混亂、慌張的局面中,醫生、護士來來往往地穿梭著,紗布、血漿、藥棉、手術器材不停被送進急救室裡。
然後,急救室的大門被緊緊地封上了,時間像靜止的鍾一般漫長而令人窒息難挨。
晨曦升起又再度落了下去,窗外已是夕陽輝照,天空被霞光染得一片暈紅,美得教人不忍移目,然而,所有的人都沒有心情去瀏覽這番綺麗殊艷的美景,他們的心都懸在正陷於生死危急關頭的季剛身上。
蒼天,所有大慈大悲、悲天憫人的仙佛菩薩,請您聆聽我泣血的禱告吧!讓季剛活下去,讓他活下去!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做交換,放過他吧!死神,請你高抬貴手饒過他吧!楚夢安酸楚地拚命在心底嘶吶著;如果有人注定是要被懲罰的,請您處罰我吧!放過季剛——他還這麼年輕,正處於人生的黃金歲月——請您不要那麼殘忍剝奪他的生存權——
楚夢安絕望地在心裡瘋狂的念著所有神明的聖號,彷彿這樣才能支撐她幾乎潰決的情緒。
急救室的大門開了,負責診療、操刀的主治醫生依然是那位曹醫生,他滿臉汗水,雙眼疲憊而充滿血絲,他心情沉重地望著一張張緊張而充滿期盼的臉龐,難過地宣佈一個令人不敢接受的青天霹靂:
「他的血是止住了,不過失血過多,而且——在手術的過程中一直是昏迷
不醒的,根據我過去的經驗,這種情形很不妙,他有可能會一直這麼昏睡下去,就像植物人一樣——如果他這兩天沒有醒過來的話,我想——」他的話被楚夢安淒烈的尖叫聲和季太太的昏厥阻斷了。
手術室外頭立刻又陷於另一番手忙腳亂的紊亂局面,殷允帆和曹醫生把季太太扶到長椅上施行緊急人工救助,而季眉則流著眼淚拚命抓著楚夢安試圖制止她歇斯底里的反應。
「夢安姊,你冷靜一點——」季眉含淚地拍她的面頰。
楚夢安終於安靜下來了,她搖搖墜墜地對季眉哭著說: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我是個劊子手——」然後,一陣黑暗襲來,她再也承受不住地昏倒在季眉的驚呼聲中。
☆
季剛已經整整昏睡了三天,這三天對楚夢安而言,像三個世紀一般漫長而遙遠,她像一個孤魂野鬼似的蒼白憔悴、骨瘦如柴,她堅持要守在季剛病榻前,那怕——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再醒過來了。
她是那麼固執而不惜以命相拚,讓所有的人實在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只好任她繼續折磨自己下去。
「夢安,你應該休息一下,否則你會倒下去的。」季太太含淚地勸她。
「我願意陪季剛一塊倒下去,那是我求之不得的——」
季太太被她這一番癡迷的傻話惹得鼻端酸楚,掩面跑出了病房。
「夢安姊,你應該回去梳洗一下,或者小睡一下,醫院有我,還有其他護士會照顧我大哥的!」季眉苦口婆心地勸她。
楚夢安依然是執掬的搖搖頭。「不,我不要假其他人來照顧他,我也不要休息,我怕他醒來的時候看不到我,我要他醒來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我,我——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
季眉霎時聽得熱淚盈眶,再也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了。
第四天過去了,就在醫生的歎息聲中,還有季太太等眷屬親友都傷心絕望的情況下,楚夢安仍然像個忠心的守門員一般守護在季剛身旁。
這天下午,她拒絕季眉遞來的飯盒,看季眉歎息的拿著飯盒離開後,她又像昨天一樣,握著季剛微涼的手,喃喃地對他說話:
「季剛,你只是累了,想好好睡一下,對不對?你會醒過來的,對不對?」她眼睛熱切地梭巡著他那插著管子的臉孔。「你不是說,你跟我耗定了,你不是要從我身上挖掘我爸的緋聞內幕,你醒過來啊!你醒過來,跟我打探消息啊——」她激昂而生氣的說道,淚水沖出了酸澀的眼眶內,她喘了口氣又開始對他提出碎心的質問:
「你不是一向最熱愛新聞工作嗎?你不是最喜歡扮演鋤強濟弱的俠客嗎?你——你這個三番兩次愛管閒事,冒險、捨命救我的笨蛋!你怎能這樣死氣沉沉地躺在這裡——」她喉頭梗塞,視線完全模糊了。「你——是準備讓我一輩子都被內疚折磨死,是嗎?」她淒楚而瘋狂任淚水濡濕了她的臉,她的衣襟,甚至點點滴滴落到季剛的臉上。
「你這個笨蛋!我告訴你,如果你再不醒過來,我才不管什麼內疚不內疚,不管你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都要丟下你,去嫁給那個令人討厭的徐克賢——」
她見他仍僵硬的像一具沒有生命力的活屍,霎時肝腸寸斷,哭泣地抱著他,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悲傷地啜泣著:
「哦!季剛,你不知道我是認真的嗎?你——」她倏地張大了眼睛,她驚喜若狂地看到季剛的手抽動了一下,她呼吸停止,心彷彿漏跳了一拍,她不敢置信地看到季剛的唇蠕動著,發出似蚊鳴似的呻吟聲,他好像在呢喃著耳語一般。
楚夢安立刻把耳朵俯了過去。「季剛,你——你要說什麼?」
季剛模糊地吐了一串若有似無的話,可是,楚夢安卻聽得一清二楚,她像個瘋丫頭般又哭又笑,發出了一陣驚喜交織的狂笑——
醫生護士和季眉、季太太都被她的瘋狂笑聲引來了,他們目瞪口呆的瞪著一臉笑容,一臉淚痕的夢安驚喜交加大聲喊著:「他醒了,他醒了!」她興奮地喘口氣,蒼白的臉龐上煥發著一層出奇美麗的光彩。「他說,我不能嫁給徐克賢,因為——他要我以身相許,報答他的救命大恩——」
病房裡倏地浸淫在一片淚雨交織的喜悅裡——愛,讓脆弱的生命產生了神妙的奇跡,也讓一對有情人更懂得珍視此刻手中所共有的深情和幸運。
☆
希爾頓大酒店咖啡廳。
冷晏妮坐在牆角的一隅,靜靜啜飲著香氣撲鼻的咖啡,耐心等候優裡百惠的到來。
她沒想到,優裡竟會打電話約她見面,她百味雜陳地揣測著,她大概想找我談判的吧!
一個衣著素雅、面容端秀的女人正沿著走道向她這個方向走來,憑直覺,她知道那個女人就是優裡。
優裡一接觸到冷晏妮那張明艷依舊的容顏,她臉上的血色倏地褪盡了,坐在冷晏妮對面,她連勉強的笑容都裝不出來。
冷晏妮看她一臉悲慼的直盯自己,不禁露出了親切優雅的微笑來沖淡彼此之間的敵意。「你是優裡吧!我常聽楚石提起你。」
優裡唇邊綻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聽他描述我是如何一廂情願地賴在他們父女身邊。」
「不,他不是這樣苛刻而無情的人,他對你真的有無盡感激。」
「感激?」優裡淒楚地搖搖頭。「可惜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感激。」
冷晏妮心底升起一股惻然而酸楚的感覺。「我知道你的感受。」
「是嗎?」優裡眼中漾起了一層朦朧的水霧。「那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嗎?本來,沒見到你以前,我一直安慰我自己,楚石他只是迷戀你,我不相信我十多年來的慇勤照料,無怨無悔會比不上一個他在酒吧裡認識的女經理,可是——」她眼中的淚光閃爍得更清晰了。「見了你,我才知道我根本沒有搶奪的餘力,因為,你就是那個梗在我和他之間的鬼魅——柳知秋。」
「你怎麼這麼肯定我就是柳知秋!」
「我見過你的相片,他剛到橫濱的那一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一直又哭又叫地鬧酒瘋,手上還拿著一張黑白相片,我照顧了他一個晚上,也看了那張相片一個晚上,對於你的容貌我早清晰地刻縷在心版上,何況,你改變得並不多。」
冷晏妮動容地瞅著她,心湖裡翻攪著一陣複雜的浪花。
此情此境,她真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也知道說什麼都無法撫平優裡隱藏了十多年的傷痛、哀憐和不平。
「原本,我一直以為我是在和一個死人爭寵,誰想到,死魂居然還魂了,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經營了十多年的心血和夢想給粉碎了,我才知道——我的癡心夢想——原是南柯一夢!」兩行清淚沿著白哲潔淨的面頰滾落到優裡的衣襟上。
冷晏妮心頭一片酸楚,她只能悄悄地遞上面紙。
優裡接過來慌亂地擦拭著,怎奈,洶湧的淚珠不受控制的一滴接著一滴滴了下來。「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情不自禁愛上他了嗎?愛得那麼探刻而不能自拔!」
「我知道,因為我也是過來人,明知道他有妻室,明知道這是一段艱辛坎坷的愛情路程,但,我還是不能自已的陷了進去。」冷晏妮眼中也有絲絲淚光。
優裡怔仲地、盈滿淚意地看著她寫著瞭解的眸光,更多的愁意和悲涼攏上心頭。「我、我早該死心了,對不對?」
冷晏妮拍拍她的手,用帶淚、波光瀲灩的眸子訴說著她的瞭解和抱歉、感動等等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複雜情懷——
咖啡涼了,淚也干了,然而,籠罩在彼此心房的淒楚和掙扎仍深深地戳在凝眸相視的兩個女人之間。
☆
楚石去歐洲學術考察了一個月,返國後,才知道季剛為了救夢安而差點成為植物人的憾事。
為了慶祝季剛康復出院,聊表心意,他特地央請優裡下廚烹調幾樣拿手佳餚,他要在家裡宴請大難不死的季剛,順便攏絡夢安,和她豎起談和的牌子。
夢安在季剛的勸說下,也撒除了冷戰的芒刺和父親握手言歡。
經過一頓豐盈鮮美的晚餐,陰陽怪氣已久的楚家終於又恢復祥和自在的氣氛。
夢安和季剛、楚石正坐在客廳裡享用飯後水果,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話家常著。
清洗完碗盤鍋筷的優裡倏地走出廚房,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宣佈:
「今天是我擔任你們管家的最後一天,明天下午我將搭飛機返回橫濱。」
她的宣佈像一顆威力十足的火藥炸得楚夢安驚慌失措。「優裡阿姨,你——你不是故意嚇我的吧!」
優裡感傷地瞥了不發一言的楚石一眼。「不,我是認真的,我已經訂好機票了,克賢也和我一塊回去,反正——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再留在這裡是多餘的。」話甫落,她難忍滿腔的淒楚,含淚而倉皇地奔回了自己的房間。
楚夢安驚愕之餘,也完全被楚石無動於衷的冷漠挑起了怒火。「爸!你怎麼不挽留優裡阿姨呢?她為我們犧牲了十多年的青春歲月,你竟忍心讓她含恨離開?」
「我就是不忍心讓她再浪費任何時間在我們父女身上,所以才不挽留她的。」楚石沉聲說。
「荒謬,這根本是你的搪塞之詞,你根本是為了你自己,你為了和冷晏妮那個女人無牽無絆地廝守在一塊,所以你不惜昧著良心想趕走優裡阿姨!」楚夢安氣憤填膺的說。
楚石臉上有一抹壓抑性的怒氣,他寒著臉一字一句地警告她:「不准你再出言不遜地羞侮冷晏妮,否則——」
「否則,你要連我也一起趕出去,是嗎?」楚夢安揮開季剛勸慰的手,挑釁地昂著下巴。「這才是你和冷晏妮的最終目的,是不是?一石二烏的拔掉我們這兩個眼中釘!」
啪!楚石又再次在怒火中燒下失控摑了楚夢安一巴掌。「我真後悔生了你這個沒修養、尖酸刻薄的女兒——」
楚夢安捂著臉頰,她的心比臉上的辣痛還痛上千倍萬倍,她眼光凌厲地瞪著自己的父親,咬牙切齒的說:
「我也一樣後悔有你這個見色忘義的父親,為了你那個搬不出檯面的情婦,你不惜和自己的女兒翻臉成仇——」
季剛在楚石揮出第二掌之前,即刻閃到夢安身前,抓住楚石顫抖的手。「楚伯伯,你手下留情吧,夢安,她——」
「不必你三番兩次為我求情,他最好一掌把我打死算了,省得我要生不如死地看著他把冷晏妮那個狐狸精——」
「夢安,別再出言中傷冷阿姨了,你會後悔的——」季剛愁苦而焦灼地喊道。
「我為什麼要後悔?像她那種——」
「夠了,我受夠了,晏妮,原諒我吧!我必須要告訴夢安真相——我不能再坐視她惡意的攻擊你了。」楚石悲痛的吼了出來。
楚夢安臉色微變。「什麼真相?」
「夢安,你知道你口口聲聲辱罵的冷晏妮是誰嗎?」楚石啞聲問她。
楚夢安心跳紊亂了。「她是誰?」她緊張不安的連唇色都泛白了。
「她就是你的生母柳知秋。」
「不!」楚夢安連連倒退。「不!我不相信——你是故意騙我的!這是你編出來的謊言啊——我媽她早就死了——」
「是真的,夢安,冷阿姨就是你的親生母親柳知秋。」季剛抓住她顫悸的手,柔聲告訴她。「我曾經奉命要調查楚伯伯和冷阿姨之間的感情動向,也因此,我才發現她的真實身份。」
「我——我真不敢相信——」楚夢安倒抽了一口氣,眼中閃著絲絲淚光。
「我也是,夢安。」優裡突然從她房裡走出來,淚光濛濛地瞅著她。「你以為我為什麼肯心甘情願地離開,因為,她才是楚家真正的女主人,而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所以——」她深吸口氣,忍住泫然欲泣的酸澀。「我退讓得心安理得。」
☆
楚石沏了一壺茶,然後在荼香縈繞的氤氳中,他對夢安、季剛還有一臉戚容的優裡道出了他和冷晏妮之間那段充滿斑斑血淚、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
歷史的悲劇拆散了一對深情不渝的夫婦,也拆散了無數個家庭,製造了人類有史以來最殘酷的悲劇。
三個鐘頭過去了,茶已冷卻了,聽故事的人卻個個動容得眼睛濕潤,鼻端發酸。
「怪不得,我第一次去找她,會有一份說不出來的複雜感覺,原來!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楚夢安熱淚盎然的說。「她為什麼不肯回來和我們團聚呢?」
「孩子,她跟你一樣倔強好勝,她想親自征服自己的女兒。」楚石嘎啞的說,溫文的眸光裡也漾著絲絲晶瑩的淚光。
「爸,我們一塊去求她回來吧!她為我們受了那麼多的苦,我們應該——好好彌補她。」楚夢安激動地抓著他的手。
「你以為爸爸不想接她回家嗎?夢安,你知道我每天是抱著怎樣煎熬的心情去面對你媽嗎?她太倔強了,她說,如果找不回你的妹妹夢思,她寧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飄蕩,也無顏和我們一塊聚首。」
季剛聽到這再也按捺不住良知的鞭笞了。「楚伯伯,夢思她——她就是我的妹妹季眉。」
「什麼?」楚石和夢安驚愕地雙雙從沙發裡跳了起來。
☆
於是,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趕到季家來了。
季太太態度倒挺釋然從容的,她熱心款待楚石和夢安坐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會有這麼一天的,親情比海深,換作是我,如果季剛不見了,我就是流浪天涯,上山下海也要把他找到,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她斜睨著一臉愧意的季剛說。「你以為你媽那麼自私而不堪一擊嗎?虧你狠得下心來從中阻撓。」
季剛臉上的悔意更深了,楚石連忙笑著說:
「季太太,我能體諒季剛的立場,請你不要太責怪他,事實上,對於你撫養季眉,把她調教得那麼好、那麼善解人意,這份恩情,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報答你才好?」
「楚先生,你別客氣,當年大家都淪落在外,同病相憐,如果不是當時季剛他爸爸德生收到台灣的叔叔拍來的電報,要他來台灣會晤調查局的人,說他的申請案已經獲得政府的特別批准,我們也不至於一聲不響地抱走季眉,讓柳小姐母女失散,當時時間緊迫,而柳小姐又遲遲沒有回到旅舍來,我們情非得已只有帶走孩子,也許季眉這孩子和我們季家有緣,季剛,還有德生都十分疼愛她——」
「難怪我第一次看到季眉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感,原來她就是我的親妹妹。」
「是啊!冥冥之中蒼天自有巧安排,你會和季剛相愛,既而找到自己的親生妹妹,這一切好像都有一條無形的線在默默牽引著我們!」季太太百感交集的說。「我已打電話教季眉請假回家一趟,你們分散多年的一家人總算可以團圓了。」
彷彿是上天的美意,季眉就在這溫馨而微妙的一刻推門進來。
☆
季太太見季眉遲遲不敢向前和楚石、楚夢安相認,忍不住板起臉輕輕催促她:
「傻孩子,那有人不肯認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姊姊的?」
「可是——」
「可是什麼,你怕我難過是嗎?」季太太愛憐地擰了她鼻頭一下。「傻丫頭,你雖然不是我生的,可是我們做了二十三年的母女,血緣難道就可以否定我們之間那份斬不斷的親情嗎?」
「媽!」季眉聽得鼻頭一酸,連忙把臉偎進季太太懷中撒嬌。
「別撒嬌了,小眉,老實說,我還嫉妒死你了,哪有人像你這麼幸運,有三個媽可以叫,一個親媽,一個養母還不夠,還有一個把你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婆婆,嘖嘖,你的命實在好的教人扼腕吐血。」季剛嬉皮笑臉地調侃道。
「季剛,不准欺侮我妹妹。」楚夢安挑起眉毛警告他。
「咦,這下可好玩,以前就覺得你們姑嫂連心得離譜,現在可好!居然是同父同母的姊妹花,更有理由一鼻孔出氣了,只是這筆混帳要怎麼才算合理呢?我到底要叫小眉小姨子,還是妹妹呢?」
大夥兒都被季剛夾雜不清的字眼逗笑了,在這樣溫暖而和諧的氣氛下,季眉終於走上前認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也和夢安親熱的擁抱在一塊。
沒有預想中的悲從中來,只有絲絲溫馨和動容,骨肉重逢的喜悅寫在每一張綻著淚光的臉上。
☆
他們一家團圓的夢想很快就被冷晏妮的失蹤敲得粉碎,當他們一行人歡天喜地趕到席夢酒吧,卻訝異地發現酒吧已經易主,而冷晏妮的住宅深鎖,銅色鐵門貼著紅色的出售便條。
他們簡直被這一幕震呆了,楚石從心靈深處發出一陣撼人肺腑的呼號:
「天啊!我們楚家的悲劇還不夠多嗎?」
「爸!」季眉和楚夢安雙雙扶住他,深怕他激動的從樓梯上跌下去。
「楚伯伯,你先別著急,也許——夏靖遠會有冷阿姨的消息。」季剛低聲地安慰他。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這一番話讓楚石倏地打了個寒顫,他雙眼閃閃發光,然後連忙衝下樓梯。「走,我們去夏靖遠的公司。」
到了夏靖遠的公司,他們不待工作人員的招呼,便直闖進總栽辦公室。
夏靖遠正在講電話,看到楚石等一行人一臉焦灼和怒氣地衝進來,他立刻識相地速速結束了電話。不等楚石開口,他就自己搶先說:「我還在奇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想到來找我呢?」
「她在哪裡?」楚石毫不客氣地單刀直人。
夏靖遠聳聳肩,慢吞吞的說:
「她教我不能告訴你,不過——」他聰明地在楚石翻臉前補充了下一句:「你可以問我。」
「她到底在哪裡?,」楚石可沒心情和他抬槓、瞎扯。
「她人現在在桃園中正機場的旅館,明天早上她準備搭飛機飛往美國。」
楚石的心沒由來地痙攣了一下,痛楚倏然扭曲了他的臉。「為什麼?」
「她想退出——成全你和優裡。」
☆
中正機場的夜籠罩在一片燈海輝映中,冷晏妮靠在落地長窗前,靜靜地品茗著她待在台灣的最後一夜。
繁星綴綴,顆顆晶燦的光芒照拂著孤獨的人,更顯得心境的斑駁和蒼涼!
她含著淚,輕輕享受著這份蕭索和淒美,腦海中驀然浮現著李清照的一闕詞:
誰伴明窗獨坐?我共影兒兩個。
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是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正堪比擬她飄泊蒼涼、經歷紅塵的一生。
她是注定該和孤獨、悲劇拴在一起的人,歷史的悲劇像夢魘一般始終纏繞著她,讓她必須再忍受一次致命的創痛!
可是,只要一想及那個為楚石虛擲一生青春的癡情女子優裡,她又覺得自己的黯然引退是明智的決定,雖然,這個決定撕碎了她的心。
就在她憑欄神傷的此刻,她聽見房門口傳來一陣平穩清晰的叩門聲。
大概是服務生送熱開水來吧!她慌忙擦拭臉上的淚痕,意興闌珊,心不在焉地打開了門。
然後,她的臉色刷白了,全身的血液都為之凍結了。她呆楞而不敢置信的看著楚石,嘴 巴蠕動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楚石的眼光像天邊的寒星,卻比寒星更多了一份款款深情,他定定的瞅著她,眸光溫柔而綿遠,瞅得冷晏妮的心都揪痛了。
「真忍心就這樣不打聲招呼就走了?」他瘖啞的說,喉頭像梗著硬塊一般模糊而粗嘎。
「我——」冷晏妮雙腿虛弱,熱浪迅速淹沒了她的眼。「我不忍心傷害優裡,她對你那麼癡心!」
「所以!你就狠下心來離開我,連聲再見都不留給我,只為了把你的丈夫拿出來做人情?」
「不要怪我,楚石,我也是女人,我能體會優裡的痛苦。」她語音哽咽的說。
「是啊!你一向是天使的化身,專門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我盼了二十三年,結果你又不告而別,丟下我跟夢安、夢思——」
「夢思?你找到夢思了?」冷晏妮不敢置信的張大了眼睛。「季剛肯讓你們相認?」
「是啊!親情是拆不散的,你怎麼忍心丟下我們呢?」楚石酸楚而哽咽的說,然後,他向走廊外頭喊著:「夢安,小眉,你們快進來幫爸爸留住媽媽吧!爸爸已經拿你們那個鐵石心腸的母親沒轍了。」
冷晏妮震動地望著她一雙漂亮而亭亭玉立的女兒,她的防衛倏地崩潰了,在夢安和小眉那聲她盼望了二十三年的稱呼「媽媽」出口的同時,她激動莫名的伸出手臂攬住了她們,熱淚紛紛灑落……「噢,我的乖女兒!我的心肝寶貝——」
夢安忙著替冷晏妮拭淚,低聲對她道歉,小眉則含著淚光把冷晏妮的手交到楚石的手掌裡。「爸,媽,我們一家人該團聚了,是不是?」
楚石牢牢握住了玲晏妮的手,緊得像抓住生命的鑰匙一般。「此情此景,你還狠得下心離開嗎?知秋?」
更多酸楚而感動的淚從玲晏妮的眼中流出,但,她唇邊卻綻放著一抹好美、好溫柔的笑容。
這抹帶淚的微笑安撫了楚石的心,也讓季眉和夢安綻出欣慰的淚珠。
窗外依舊是一片星海和燈火輝煌交織的夜景,然而——所有的孤獨和寂冷卻被這份撼人肺腑的大團圓掃除殆盡,剩下的只有沉醉如夢般的旖旎和溫馨,這是一份讓人足夠典藏一生的美好記憶,更是人生最美麗的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