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雅軒小築驟因韓伯濤的不支倒地,而陷於一片昏亂緊張的局面裡。
當汪如蘋響徹雲霄的尖呼聲,刺入耳膜地在餐廳裡迴盪著的瞬息間,蘇盼雲立刻恢復她學有專精的護理常識,連同被汪如蘋尖叫聲引來的平磊,一起將韓伯濤抬到就近的客房裡,並吩咐汪如蘋立即打開窗戶,讓舒涼的冷風送進來保持室內的空氣流通。
她略略檢查了一下韓伯濤的腹腔,赫然發現他位於右上腹部位,有個隱略像小指頭般大的硬塊,不知怎地,她心頭湧過一陣沉重的烏雲,在汪如蘋和平磊焦切的注目下,勉強露出一絲虛浮的微笑,「你們先別緊張,我也不敢確定韓伯伯是怎麼回事,我們還是先打一一九叫救護車把韓伯伯送到醫院檢查比較保險!」
就在眾人分工合作下完成打電話、收拾行囊等緊促而刻不容緩的工作。當救護車趕到雅軒小築,醫護人員正準備將韓伯濤抬到救護車的擔架上時,一直昏迷不醒的韓伯濤突然清醒了過來,他態度生硬的不肯配合醫護人員的行動,直到汪如蘋語音哽咽地質問他:
「你要折磨我,直到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高抬貴手善罷甘休嗎?」
韓伯濤的濃眉糾葛,閃進眼底的是一片令人惻然心悸的悲傷和柔情。「好,我不折磨你,我讓醫生護士來折磨我。」他停頓了一下,繃著臉孔繼續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你可以把我送進任何一家醫院,除了那個渾小子的祥安醫院。」
汪如蘋無盡辛酸的噙著淚望著他,「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孟禹計較?你還要我夾在你們之間忍受這種宛如針戳的折磨嗎?」
韓伯濤的嘴緊抿成一直線,固執得不肯再說任何話,一隻腳還跨在地上,不肯和醫護人員妥協。
就在這僵滯的一刻,心焦如焚的平磊說話了,「小嫂子,你就暫時委屈一下,聽韓大哥的話,看病要緊啊!」
汪如蘋臉色蒼白地抹抹臉上縱橫的淚痕,點點頭顫聲說:
「好,我就再縱容你的頑固一次,但,下不為例。你們這對冥頑不靈而自私成性的父子,我已經受夠了。」話畢,她寒著臉,帶著滿腔酸楚激動的情緒率先爬上救護車,緊繃著臉,淚光隱隱不肯再理任何人。
當蘇盼雲正準備舉足也跨上救護車時,韓伯濤忽然出言阻止她:
「盼雲,你不必跟著來,有我太太和平磊隨身照顧就可以了,你還是留在家裡整理自傳要緊!」他停頓了一下,寓味深長的瞅著她,「你懂我的意思吧!時間是非常寶貴而無情的——」
蘇盼雲心頭一凜,然後,她突然明白了韓伯濤那令人心酸不已的言下之意,「是,我會好好整理你這本『飛鴻踏雪泥』的傳記的。」她語音裡有了濃稠的、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無法理解的鼻音。
韓伯濤好像突然放下一件心事而完全鬆懈的人一般垂下頭顱,救護車的車門關上了,鳴著令人心臟悸動的警笛駛走了,駛離蘇盼雲綿遠而若有所思的注目外。
蘇盼雲坐在雅軒小築的書房裡,仔細翻閱著韓伯濤那本又像日記、又像記事本的手札:
「一九六六年,整個北京瀰漫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肅殺之氣,紅衛兵的『階級鬥爭』愈來愈大,愈開愈弄得人心惶惶,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身陷於朝不保夕的恐懼中,昨天還和你一起吃晚飯聊天的朋友,今天早上就被莫名戴上高帽,送上人民大會堂接受嚴厲的黨批判!
當然這股像瘋狗亂咬人的鬥爭赤烙終於燒向了影藝圈,所有的朋友,包括我的愛人如蘋在內,他們全部積極勸我趕快準備逃亡!
我個人倒是不怎麼在意,我一直認為我是個忠黨愛國、又對政治敬鬼神而遠之的平凡百姓,這種忽兒斗左、忽兒斗右的階級革命運動,實在跟我這個喜歡搞電影的人扯不上任何的關係。萬萬想不到紅衛兵為了達到整肅電影界,徹底瓦解資本主義的目的,不惜先拿我開刀殺雞儆猴,讓我坐了長達五年的政治牢獄!
或許這是生在那個時代所有中國人共同面臨的浩劫吧!為了不拖累我用整個生命去摯愛的妻子汪如蘋,還有我那活潑可愛的稚子孟禹,我在遭逮捕入獄之前,便事先擬好了一份離婚協議會,用盡各種辦法強迫如蘋簽字。她始終不肯同意,直到我帶一名妓女睡在我們房間裡,讓她發現為止——」
蘇盼雲一口氣讀到這裡,不禁蕩氣迴腸,熱淚盈眶,深為韓伯濤那份情到深處反為薄的至情至愛所感動、所折服!
接著,一團疑雲湧進她波濤起伏的思緒裡。如果韓伯濤是在一九六六年就進了牢改監獄,那麼,深陷囹圄的他怎麼可能在一九六八年出賣她的父親,進而導致他們家破人亡的悲劇?
而且,她是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如果那時她父母親都已經亡故了,她是怎麼冒出來的?難道她的生辰月日有錯誤?還是這中間有人在撒謊?
萬一撒謊的人是她姑姑蘇曼君,她是不是還要繼續執行這場殘忍而莫名其妙的復仇計劃呢?
如果這一切真是她姑姑蘇曼君包裹著謊言的計謀,那麼,韓伯濤夫婦何其無辜?韓盂禹又何其無辜呢?
想到韓孟禹,中午那股令她不勝愁苦的困擾情緒又重新回來了。
她心煩意亂的合上手札,正準備起身為自己沖杯有清神醒腦作用的熱荼時,書房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倏地回首,竟然看到了一個此時此地不應該會出現的人物——韓孟禹。
她霎時像個突然被人點上魔咒的木蛙娃一般僵在原地,只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韓孟禹顯然也被她的存在嚇了一大跳,接著,知覺同時回到凝眸相望的兩個人身上,韓孟禹先是瞇起眼,然後皺著眉宇,不甚友善的冷聲質問她:
「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裡?」
蘇盼雲也迅速在紛亂的情緒中找回她的理智,她板著臉,推推鼻樑上的鏡框,用一種比他還冷、還淡漠的口吻回敬道:
「這話好像應該由我來問你,你知不知道擅闖民宅可是違法的,我可以把你扭警法辦。」
韓孟禹眼睛閃了閃,然後淡淡地揚起他那一對漂亮的劍眉,「是嗎?請問你要怎樣將我扭警法辦?用你那一雙不堪一擊的纖纖玉手,還是……你臉上那層可以凍死一隻活魚的冷霜?」
蘇盼雲並沒有被他充滿譏刺的語氣激怒,她只是冷冷地點點頭,繼續冷言冷語、冷笑著對他說:
「你這個闖空門的竊賊,繼續賣弄你那自以為是的幽默感好了,等我按警鈴通知警察來了之後,你再去對警察解釋,為什麼一個好端端四肢健全、儀表堂堂的大男人放著三百六十種光明正大的工作不去做,偏偏幹起樑上君子的勾當來。」
韓盂禹萬萬沒想到,他掙扎了半個月,終於決定在今晚藉拿私人物品的理由回來探視父母,誰曉得所有的人都不在家,卻在他父親的書房裡撞見這個比他在軍隊中遇上的女教官還犀利難纏的陌生女子。
瞧瞧她一副自恃甚高、冷若冰霜的神態,還有那一身平板乏味的裝束,韓孟禹不禁對她的身份好奇起來,「聽著,小姐,我不曉得你跑到雅軒小築來做什麼,但,你最好不要急著按警鈴,否則,警察來了,難看的是誰還不知道!」
蘇盼雲跟他卯上了,她也學他的語氣,不苟言笑的沉聲警告:「聽著,先生,我不曉得你跑到雅軒小築來做什麼,但,你最好放聰明點,在我按下警鈴前,趕快離開,否則,你可能就會因為擅闖民宅這項罪名,住進監獄吃上好一陣子不要錢的牢飯了。」
韓孟禹好整以暇的倚著牆,他雙手抱胸,似笑非笑的撇撇唇,「你憑什麼指認我是個闖空門的妙賊,我偷了什麼貴重的東西?還是我對你這個冷得可以令方圓五百里的植物凋零的女人做出了什麼冒犯的舉動?」他發覺逗逗眼前這個正經八百、驕傲拘謹、神聖得好像不可侵犯的女子,實在是一種新穎有趣的奇妙感受,雖然,他並不是那種喜歡和人耍嘴皮,以調侃別人取樂的人。
蘇盼雲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立刻抬起下巴義正辭嚴的說:
「你這個大膽又輕浮的竊賊!憑我是雅軒小築的客人,更是韓伯濤先生聘雇的員工,我就可以指控你的罪名!」
她是他父親聘用的員工?這倒是新鮮而有意思,「哦?韓伯濤聘用你做什麼?來凍死整個大香山的植物,讓大香山成為寸草不生的廢土,還是雇你來娛樂平磊那個王老五,陪他談天說地,嬉笑逗唱?」
蘇盼雲想不到韓盂禹有這麼可惡、可恨的一面,她立即沉下臉,冷冽如霜地命令他:
「先生,請你立刻離開這裡,不管韓先生僱用我做什麼,但,我都不準備告訴你答案,也不跟你這種輕浮的人閒扯淡!請你自重,馬上離開這裡!」
韓孟禹從來沒見過像她這麼冷傲矜持,經不起玩笑的冰霜女子,儘管她穿了平板而毫不起眼的套裝,但她有一張清秀典雅、令人心動的容顏!
尤其是那一雙充滿生氣、戴著眼鏡也掩藏不住的美眸!
對於她近於嚴厲的斥喝,韓孟禹只是懶洋洋地露出一絲促狹的微笑,「這世界上有做客人趕走主人的嗎?小姐,你這可是乞丐趕廟公喔!即使你有天大的本事把全台北縣的警察都請來,他們大概也很難按照你的要求,將我這個少主人驅逐出境。」
「少主人?」蘇盼雲故作茫然地輕蹙起眉端,「你是……」她沉吟地咬著下唇。
「韓盂禹。」
「哦,那個做醫生卻置父親病痛於不顧的不肖子?!」蘇盼雲語出驚人的冷聲諷刺他。沒想到韓孟禹卻像挨了一記重棍似的迅速變了臉色,他目光陰鷙而凌厲的逼視著她,聲音生硬而冰冷得令人發麻:
「你說什麼?」
蘇盼雲渾然無畏地昂首凝視他,「我說你是個不肖子!」
韓孟禹面罩寒霜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誰問你這一句。我問的是前面那一句!」
蘇盼雲的手腕被他抓得隱隱作,但她又掙脫不出他那像鋼條一般的掌力,「你……你抓痛我了,你先放開我,我自然會告訴你!」
韓孟禹重重地鬆開她,他鐵青著臉沉聲命令她,「快說!」
蘇盼雲被他眼底那份燃燒的痛楚和焦灼震動了,於是,她緩緩地開口說道:
「你父親最近身體狀況很不好,他很容易就疲勞,我是被他聘來幫他撰寫自傳的,但這幾天的進度很慢,因為,他常常覺得精神不濟,食慾也不是很好,更重要的是他常常會皺著眉頭,按著腰部和腹部,好像在強忍什麼痛楚似的。今天中午,他跟我,還有你媽講話,講著講著剛從椅子站起來,就突然昏厥過去。我學過護理,立即替他初步檢查了一下,結果發現他腹部有腫脹的現象,你是醫生,不用我多說,你大概心裡也有數,這會是什麼樣的病症。」
韓孟禹的臉立刻刷白而扭曲了,一陣尖銳的痛楚從胸口擴散而蔓延到全身每一個有知覺的毛細孔。「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你應該問你自己才是。」蘇盼雲直言不諱的盯著他說。雖然,她突然有個衝動,想伸手撫平他糾結的眉峰和凝聚著痛苦的臉孔。
韓盂禹全身好像被巨雷擊中一般打了個痙攣,「他們現在在哪一家醫院?」他粗嘎的問道。
「不知道,除了你上班的那家醫院外。」
韓孟禹百味雜陳地綻出一絲苦笑,「我們父子實在很相像,是不是?」
「是的,就像你媽常說的,兩頭冥頑不靈的蠻牛!」蘇盼雲輕輕點點頭。
韓孟禹緊緊閉上眼睛,然後,他張開了閃爍著若隱若現水光的眼睛,緊盯著蘇盼雲那張姣好而楚楚動人的臉龐,一字一句地慢聲問:
「我再問你一次,你剛剛說的都是實話,還是我媽唆使你騙我回來的伎倆?」
蘇盼雲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瞪著他,怒光閃閃,語音咄咄地咬牙說:
「韓孟禹,你還真是我所見過最無情、最可惡、最多疑的渾球,就像你老爸說的一樣!你說這種話不僅是侮辱我,更是侮辱你母親!騙你回來?你以為你父母沒有你這個罔顧孝思的不肖子,他們就活不下去了嗎?你儘管去猜忌懷疑好了,把你生病的爸爸、焦心無助的媽媽全擺在一旁涼快好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冷血無情!」
「你!」韓孟禹被她抨擊得不勝狼狽,又不勝惱火。
「我怎麼樣?我的實話刺痛你的弱點?你真準備跟我站在這裡針鋒相對一輩子,任憑人家譏笑你這個大名鼎鼎的內科醫生枉學七年醫術,救了無數不相干的病患,卻對自己的父親的病痛置身事外,坐視不管?」蘇盼雲振振有辭的說。
她犀利而一針見血的抨擊讓韓孟禹心頭一痛,他白著臉倏然掉頭準備離開書房。走出門扉的他又突然回首,目光如炬地瞅著她問:
「你是——」
「蘇盼雲。」
「蘇盼雲?蘇州的蘇,盼望的盼,雲深不知處的雲,是嗎?」韓孟禹目光深沉的凝注她低問著。
蘇盼雲輕輕點點頭。
韓孟禹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好一會,然後車轉身子準備離開。
蘇盼雲走到書房門口正欲關上門,沒想到走到樓梯口的韓孟禹又出入意表地回過頭來,用一種迷惑的眼神望著她,沉吟地說:
「你知道嗎?我確定今天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你,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對你老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蘇盼雲的心跳驟然加速,渾身都跟著僵硬緊繃起來,她暗吸口氣,命令自己沉住氣,小心應戰。「韓先生,你說這句話不覺得老套和庸俗嗎?你到底對多少女人說過這句話?」
韓孟禹臉色倏然沉下來,然後,挑起眉,他寒著聲,一字一句犀利的回敬道:
「這句庸俗又老套的話,我對無數個女人說過,但對於冷冰冰又自作聰明、喜歡誤解風情的女人,你是第一個!」話畢,他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地用力邁開步履離開了雅軒小築,離開了蘇盼雲如釋重負卻若有所失的注目外!
離開了雅軒小築,韓孟禹立刻駕著他那輛澄藍色的BMW,沿著新店市街道展開地毯式的搜查,逐一過濾所有內科醫院,盼能盡快找到韓伯濤夫婦。
很幸運地,他在第三家,一個叫建德二十四小時全天候開放的綜合醫院的迴廊上,找到汪如蘋和平磊。
他一見到他們,立刻難掩焦慮地加快腳步迎向他們,「媽,爸爸呢?他還好吧?」
一直隱忍自己胸頭苦楚和心酸等複雜煎熬情緒的汪如蘋乍聞此言,立刻紅了眼圈,「你還懂得關心你爸爸的安危嗎?」
韓孟禹的心立刻揪緊了,「媽,我——」
「你怎樣?你的自尊心就那麼尊貴嗎?尊貴到可以和自己的父母嘔上一輩子的怨氣嗎?」汪如蘋淚光閃動的質問他。
韓孟禹的嘴唇扭曲了,「媽,我……不是有意要這樣對待你們的,我只是——」
「你只是怎樣?不能原諒你父親拿錢干預你和姜秀瑜那段建築在金錢和謊言沙堆上面的愛情?」
韓孟禹的臉色灰白了,「媽,我不是不肯原諒爸爸,我只是……恨他為什麼要用這種殘忍的方法來讓我看清楚姜秀瑜的真面目。你不知道,當姜秀瑜跑來告訴我這件事時,我的心有多痛!當我還是個需要父親在身邊關愛指導的孩子時,他卻遠在天邊,讓我一個人在孤獨、挫折中摸索著學習長大,可是,當我獨立堅強到可以承擔所有事情,包括為戀愛付出慘重的代價時,他卻要橫加干擾,硬生生剝奪我做自己主人的機會。對於這樣的父親,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來面對他!」
汪如蘋憐疼地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在你最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又何嘗不想待在你的身邊,用我們滿腔的愛來撫平你的委屈、伴著你的喜怒哀樂一起成長?但,兩件特殊的政治風暴剝奪了我們做父母的權利和義務,當年,我們忍心把你一個人留在台灣念高中,受大學教育,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當時還未滿十八歲,不能隨我們出境,當然,加上政治因素,他們把你留在台灣也是想藉此來制衡你爸爸,好封住他的嘴,讓他在國外不會亂放話。」
「孟禹,你爸爸會惹來這些無妄之災都是我害的,因為我愛上了一位本省籍的少女。我們本來是要結婚的,但,她母親反對,因為,她先生是二二八事件的不幸罹難者,她們對我們這些從大陸過來的外省人恨之入骨,她說,她寧可把女兒送去做妓女,死也不肯讓女兒嫁給我們這些良心可誅的外省鬼。當時,我很痛苦,又拿這筆算不清的仇恨沒轍,你爸爸見我天天藉酒澆愁,無精打彩地,不禁說了一段感觸良多的話,他說:『這是一件令人遺憾的悲劇,牽連甚廣,如果政府不肯拿出魄力和愛心來正視這件事,徹底化解受難者家屬心中鬱積的仇恨和不滿,這種敵對的省籍恩怨和衝突會愈積愈深,終至一發不可收拾。』他當時只是在拍片現場跟我提到他的隱憂和感慨,沒想到卻被懷有妒意的有心人士聽見,立刻向情報單位密報,扭曲你爸爸的用意,害你爸爸馬上成為陰謀不軌、為匪宣傳的異議分子。當時,若非你爸爸在國際影壇上頗有知名度,而且深受影劇界的尊重和推崇的話,他可能又會二度住進政治牢獄。在有所忌憚的顧慮下,他們選擇送你父母出國這項比較不會引人側目非議的懲罰,你父親心中雖然悲憤,倒還坦然接受,只是他放心不下你,就委託我來照顧你。也許,我實在不是一個好的監護人,這些年來讓你受了不少屈辱和痛苦,還要忍受調查人員的盤查和別人異樣排擠的有色眼光。」平磊語重心長的含著老淚望著他說。
韓孟禹驀地紅了眼眶,「別這麼說,平叔叔,你待我就像親生的兒子一樣,倒是我,給你添了不少的麻煩和負擔。」
平磊欣慰地拍拍他的肩頭,「我倒是沒什麼,只要你肯瞭解你爸爸的苦衷就好。」
汪如蘋雙眼裡閃爍著動容的點點淚光,「孟禹,敞開心胸來接納你爸爸吧!天下父母心,如果你能體諒他用非常手段拆散你和姜秀瑜的背後的苦心,請你放下糾纏在你心頭里長達十多年的心結吧!為我,為你那和你一樣高傲倔強的父親,更為你自己。」
「媽!」韓孟禹聽得心如刀割,熱淚盈眶了。「對不起,讓你操心和難過,我會盡力去做的,爸爸現在人在哪裡?」
「在診療室裡。」
「他進去多久了?」
「好像蠻久了,」平磊低頭看看腕表,「哇,少說也有四十分鐘了。」
韓孟禹眉峰靠攏了,「你們不是坐救護車來的?怎麼又掛普通病診呢?」
汪如蘋遞給他無奈的一眼,「還不是你那固執的爸爸堅持的,他說,他好得很,根本不需要掛急診,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這些緊張兮兮的家人,他才懶得來醫院活受罪哩!」
韓孟禹愈想愈不對,他即刻走到診療室伸手敲門,一位有張晚娘面孔的護士小姐立刻探頭出來,「什麼事?」她滿臉不耐的態度在見到器宇軒昂的韓孟禹時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先生,你有什麼事嗎?」
對她前倨後恭以貌取人的態度,韓盂禹只是淡淡露出了他一貫深沉的笑容,「護士小姐,請問你一下,剛剛有位名叫韓伯濤的病患,他進去檢查四十多分鐘了,一直沒有動靜,不知道,他是不是情況不太對勁?還是醫生仍在對他做精密的檢查?」
「韓伯濤?」護士小姐查閱手上的病患名冊,「他掛幾號?」
「四十二號。」汪如蘋也簇擁過來。
「四十二號?他領單子去做驗尿檢查了,你們可以到檢驗室找找看。」
他們立刻跑到二樓檢驗室,負責檢驗工作的醫護人員卻對他們聳聳肩,「我拿試杯給他,叫他去上廁所,可是他一去到現在都沒有看見人影,也沒拿樣品來。」
韓盂禹一聽立刻醒悟過來,知道韓伯濤早就趁尿遁的手法溜之大吉了。他暗暗詛咒了一下,對著六神無主的汪如蘋和平磊說:
「媽,我們回家去守株待兔,爸早就溜了,他戲耍了我們所有的人了。」
「這個韓大哥也真奇怪,怎麼年紀一大把了,還像個孩子似的,怕上醫院,怕打針吃藥呢?」平磊皺著眉,無奈的搖搖頭,「還跟我們玩這種躲貓貓的尋人遊戲呢!」
他們立刻憂心如焚的坐上韓孟禹的車子,朝住大香山的山路前進。
到了雅軒小築,應聲出來的只有仍待在書房裡閱讀手札的蘇盼雲。
見到她的那一剎那,憂心忡忡的韓盂禹倏然忘了他跟她之間曾有的針鋒相對和不愉快。「蘇小姐,你有看到我爸爸嗎?」
蘇盼雲狐疑不解的微抬起眉毛,「沒有啊!他不是跟你們去醫院檢查身體嗎?」
韓盂禹懊惱又焦灼地發出了一聲詛咒。
而汪如蘋則白著臉跌坐在沙發椅上,平磊則沉著臉不說話。
「怎麼回事?韓伯伯他怎麼了?」
「他溜走了,我們以為他會回來這裡。這下可好,可真是好戲連台,他不但瞞著我們策劃了一出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的好戲,更接著演了一出連環的失蹤讓,這下子人海茫茫,教我們到哪裡去找他?」平磊沒好氣的咕噥著猛發牢騷,「這韓大哥也真是的,怕看醫生還居然叫自己的獨生子去念醫學系,自己反而視醫院為禁地。」
「什麼?韓伯伯——他不見了?」這下連蘇盼雲也震愕的變了臉色。
一群焦急又束手無策的人困守在客廳裡一時凝眸相望,無言以對。
汪如蘋坐在沙發一隅,無助難過的拚命隱忍著滿汪在眼眶內盤旋的淚意。
平磊則坐立難安地來回踱步著,不時夾雜幾聲無奈的歎息。
韓孟禹則坐在母親的對面,繃著臉悶頭吸著煙。
蘇盼雲則絞著雙手坐在汪如蘋的右側,無言的凝注著所有人的焦躁和坐困愁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窗外嫣紅迷人的黃昏奇景也被濃稠深沉的雲靄漸漸吞沒了。
很快地,月亮露出她委婉動人的身影,顆顆晶瑩璀亮的星光也從黑漆漆的夜空中竄了出來,連成一副眾星拱月、美麗醉人得令人不忍移目的繽紛夜景。
但,心繫韓伯濤病情安危去向的他們,誰也沒有心情去瀏覽窗外的良辰美景。每個人都面色沉重的杵在原處,任無助而愈來愈不安恐懼的心情殘忍地宰割著他們。
直到蘇盼雲聽到從平磊腹裡傳來的飢腸轆轆的蠕動聲響,她立刻故作輕快的笑著打破沉寂:
「哦,大家肚子都餓了吧!我到廚房去準備點吃的,我們邊吃邊等。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韓伯伯會沒有事的。」
汪如蘋愁雲重重地緩緩搖搖頭,「我吃不下,你們肚子餓的人先吃吧!」
「我肚子是很餓,但心情欠佳,不好意思只顧著吃飯這種民生問題。」平磊也提不起興致的搖頭說。
蘇盼雲下廚做飯的意願倏然被大大地打了折扣,「好吧,如果你們都不想吃,我也——」
「我要吃。」一直冷眼旁觀、默不作聲的韓孟禹忽然低沉地開口說。
蘇盼雲按捺下「你不會自己打理啊!」這句衝到喉頭的挑釁話。「好吧!想吃的話就來幫忙,我只為長輩服務,不做平輩和後生晚輩的老媽子。」她笑吟吟的說,然後不睬韓孟禹會有怎麼樣的反應,輕柔地車轉身子,逕自步入廚房。
當她從冰箱裡找出青菜和碎豬肉,拿出鍋盤、菜刀,正準備切洗料理時,韓孟禹不冷不熱而低沉有力的男性嗓音倏然出現在廚房門口。
「你要我這個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平輩幫忙做什麼?幫你把所有的食物都冷藏起來,以便你這位「冷」小姐料理冷盤?還是……替你舉刀把那些青菜豬肉五馬分屍?」
蘇盼雲被他的赫然出現嚇了一大跳,一不留神菜刀竟然剁到自己的手指頭,她輕呼一聲,痛得連忙縮起手,望著鮮血直流的手指,還來不及作任何適當醫療措施前,韓孟禹即刻衝過來,不加思索、也毫不避諱地一把抓起她的手,用力捏緊她的食指,並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潔淨的手帕幫她包紮止血,「你怎麼這麼粗心大意呢?等會別忘了要擦點消炎藥,免得細菌感染。」他粗聲輕輕責備她,澄澈清亮的眸光裡有著令人心動而屏息凝神的關懷和溫柔。
蘇盼雲臉頰沒來由地爬上了兩朵暈紅而生動的霞雲,她的一顆心像突然浸淫在一池漾滿醉意的酒池裡,變得虛軟飄浮而醉意盎然。
她那雙頰酡紅,有三分嬌怯、七分嫵媚的楚楚風姿,令韓孟禹心頭閃過一陣陌生而難言的悸動。接著,一股異樣而攪人心扉的情愫緊緊揪住了他,讓他竟捨不得離開目光,甚至像個傻瓜似的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就這樣微妙而疑真似幻的一刻,他們這番酩酊欲醉的情緒驀然被汪如蘋那從前廳傳來、令人渾身一震的驚呼聲給震散了。
「伯濤,你到底到哪裡去了?」
韓孟禹心頭一震,立刻如夢初醒般鬆開了她的手,目光複雜而深奧地瞥了她一眼,便掉頭衝出了廚房。
蘇盼雲撫摸著自己滾燙似火的嫣頰,倏地,搖晃去全身的燥熱難安,也跟著挪動腳步邁出廚房。
一到客廳,她就看見韓伯濤和韓孟禹這對父子,像兩個面無表情的拳擊手一般,在出場比賽前用一種謹慎、充滿衡量意味的眼光冷冷地打量著彼此,廳內的氣氛被他們這種對峙弄得僵滯而令人神經緊張。
然後,憋了一肚子氣的韓孟禹率先發炮了,他鐵青著臉,雙眼冒火的瞪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句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你居然還知道回來?」
韓伯濤的臉部肌肉抖動了一下,他淡淡地抬起一道濃眉,「這話好像應該由我這個做老子的來質問你這個做兒子的。你居然還知道回來?你不是說過你永遠不踏進雅軒小築一步嗎?」
韓孟禹挑釁地從鼻孔裡發出一聲重重的冷哼,「Sowhat?你不是也說過你永遠都不回台灣的嗎?」
韓伯濤聞言臉色劇變,他寒著臉還來不及發火前,平磊立刻擠身插進他們父子中間,笑著忙打圓場,「哎呀!你們父子倆這麼久沒見面了,幹嘛一見面就像仇人似的怒目相向呢?」
「是啊!盂禹,你忘了你在醫院裡跟我講的話了嗎?」汪如蘋也走到兒子身邊,拉著他僵硬的臂彎柔聲提醒他。
「不是我忘了,而是……他實在太過分了!」韓孟禹怒光沉沉地咬牙說。
此話一出,韓伯濤立刻沉著臉,語氣森冷地警告他:
「我再怎麼過分,也還輪不到你這個做兒子的來教訓老子!」
韓孟禹臉色一窒,滿腔怒意和恐懼掛慮混凝而成的熊熊怒火,立即被汪如蘋祈求的目光卸去了,他板著臉,吞了一口苦水,別過頭悶不吭聲。
「伯濤,你怎麼可以不聲不響地從醫院裡偷偷溜走呢?」汪如蘋溫存的眸光裡充滿了譴責的意味。
「就是啊!韓大哥,你讓我和小嫂子還有孟禹都急死了,差點沒心臟麻痺。」平磊也跟著數落道。
韓伯濤越過他們,坐進他最鍾愛的搖椅裡,輕輕晃動著把手。「我不偷偷溜走,難道你們肯善罷甘休,輕易讓我從醫院逃生?」
「伯濤,你怎麼這麼彆扭固執呢?」汪如蘋搖頭苦笑了。
「不是我彆扭固執,而是那個蒙古大夫居然要我住院,然後還要我驗尿抽血,我只是肚子有點不舒服,幹嘛去受這種活罪?」
韓孟禹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胸頭的激動和怒潮了,他沒好氣的大聲說:
「你再這麼漫不經心,坐視自己的病痛而不顧,等病情惡化嚴重了,你才有罪可受,到時候連醫生也救不了!」
「我希罕啊!我今天在醫院裡已經看夠了醫生的嘴臉,用不著回到家還要受你這個杵逆孝道、頤指氣使的渾球醫生的氣!」韓伯濤也提高了聲音。
汪如蘋見狀,連忙軟言慰語的安撫他的火氣,「伯濤,孟禹也是關心你呀!你有病痛,不看醫生怎麼行呢?」
「我沒病,有的話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老毛病,用不著你們大驚小怪的。」韓伯濤一副不耐煩的口吻。
「什麼老毛病?老頑固的老毛病嗎?」韓孟禹沉聲譏諷道,完全被韓伯濤那無所謂的神態激得心急萬分又火冒三丈。
韓伯濤沉吟一下,口氣更粗魯不耐了,「B型肝炎。」
「普通的B型肝炎會腹部鼓脹嗎?會嚴重到昏過去的地步嗎?」韓孟禹咄咄逼人的說。
「這……這還不是給你這個沒大沒小、不懂得孝道為何物的逆子給氣腫的?!」韓伯濤惱火的還擊著。
韓孟禹面罩寒霜的逼近他,「爸!你不要給我亂扣帽子!」他艱澀地吞了一口水,強迫自己控制憤張的情緒,「爸,請你正視一下你的健康好嗎?就算不為我這個令你處處看不順眼的兒子,至少,為了媽,為了她這個和你結髮三十多年來一直跟你過著東奔西跑、浪跡天涯、沒有享過福、過過一天好日子的妻子,你起碼也可以為了讓她安心到醫院去做一做詳細的檢查,別讓她為你提心吊膽,寢食難安啊!」
韓伯濤眼底閃過一絲黯然而不易察覺的複雜光芒,他緩緩搖著頭,「我不必去做什麼多餘而費事的檢查,我說是B型肝炎就是B型肝炎。」
韓孟禹臉色一頓,他暗暗用力咬牙,「好,就算是B型肝炎,不好好診療保健的話,病毒也會擴散惡化變質成為肝硬化,甚至轉變成——」他心底猛地掠過一陣劇烈的抽痛,渾身震顫再也說不下去。
而汪如蘋更是聽得面無血色,淚盈於睫。
全大廳裡最鎮定沉著的人大概要算是韓伯濤本人了。他只是淡淡地撇撇唇,目光如電地緊盯著韓孟禹,「會轉變成什麼?你怎麼不敢說下去?」
韓孟禹臉色倏地刷白了,他死命地、悲痛地,緊緊地瞪視自己的父親,咬緊牙根,一字一句地寒聲說道:
「爸,你真是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人!」然後,他血脈憤張的紅了眼睛,「你要我求你是嗎?好,我求你,我這個從小到大一直被你打壓卻不敢對你多做任何奢求的兒子,在這裡對你提出鄭重而揪心的哀求,不管你曾經是多麼殘酷的打擊了我這個對你有跟沒有沒啥兩樣的兒子,從強迫我放棄學音樂,到逼我念醫學系,從我製作唱片,到被你抨擊成垃圾文化為止,我這個始終沒有聲音,不敢對你祈求肯定的兒子,在今天痛心疾首的拜託你,讓我為你檢查一下,好嗎?」
所有的人都被韓孟禹這番充滿激情、溫情,感人肺腑的一篇話震動了,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虔誠而凝肅,充盈著一股揪心刺骨的酸楚。
而韓伯濤,這個熱愛兒子更遠勝自己的父親,卻暗暗收藏起他激動而辛酸不已的情緒,深吸口氣,面無表情的啞聲說:
「好,我答應你到祥安醫院接受檢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除了你,你們醫院任何一位內科大夫都可以做我的主治醫生。」
韓孟禹聞言,臉色立刻變得慘白而嚇人,他淒然而沉痛地搖搖頭,「原來你這麼排斥我?爸,我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敵人?」
韓伯濤目光深沉,繃著臉不說話。
汪如蘋卻大大心痛了,「伯濤,你幹嘛要這麼嘴硬而固執己見?你明明——」
「別說了,他要怎麼想是他的事,我根本不在乎!」韓伯濤斷然厲聲打斷了她。
「哈哈哈——」
韓孟禹驀地從喉頭裡爆出一陣淒厲慘然的狂笑,他笑得放肆,笑得令人鼻酸!
「好,就照你的意思,你都可以不在乎,我是你的兒子,當然也做得到眼不見為淨的工夫!」話畢,他像一隻負傷的野獸,火速衝了出去,衝進了一片黑漆漆的暮靄裡。
韓伯濤目光淒然的、眼睜睜地望著他衝出去,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在他心如刀戳的胸口裡卻迴盪著一股無言的悲歎:
「孩子,我不想加重你心裡的負擔和壓力,更不想斷送了你光明似錦的醫生生涯,尤其不想讓你一輩子背負著『你的父親是死在你的手裡』的十字架;我是你的父親,我比誰都瞭解你,也比任何人都愛你,所以,我寧可讓你現在傷心,也不要你一輩子傷心。」
這是隱藏在韓伯濤無情面貌下最真實、最沉痛的摯情。但,他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他不想讓他用整個生命去鍾愛的兩個家人在他面前崩潰!
這是他的執著,也是他的無奈。
望著汪如蘋幽怨的目光,平磊困惑的臉色,他疲憊的站起身,「我累了,我想先睡了。」然後,他不管所有人質疑不解的目光,緩緩步上二樓,輕輕閉上房門,也沉痛的關上教自己痛苦得幾近潰決的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