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筠柔萬萬沒有想到谷靖桐會來找她,而且居然是專程充當莫凡毅的說客來著。
「筠柔,去見見他吧!給他一次申訴辯駁的最後機會,不要就這樣定了他的死罪。」谷靖桐苦口婆心地勸道。
「我沒有定他的死罪,而是……他定了我的死罪,在五年前,他親手拿著利刃殺死我對他所有的感情。」夏筠柔繃著臉尖銳地說。
谷靖桐搖頭低歎了一聲,「筠柔,你知不知道,他在殺死你之前,已經不知道殺死他自己多少回了。」
夏筠柔心頭一震,她臉色微微泛白了,「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連你也替他說話?他真是神通廣大,居然能收買你來替他當和事佬!」
谷靖桐並沒有被她尖刻的措詞激怒,他只是深深地望著她,語重深長地歎道:
「如果你知道他的經歷,他所受到的痛苦,你也會被他打動的,我並不是鐵石心腸的冷血動物,我相信你也不是。」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夏筠柔仍然冷著臉,一副麻木不仁沒有絲毫轉圜餘地的跡象,不禁蹙著濃眉輕輕搖頭又逸出了一絲歎息,並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小紙條遞給她,「這是他寫給你的,他說,你看了或許會法外施恩給他一個解釋辯駁的機會。」
夏筠柔並不想看,但她的眼睛卻有自己的意志力。
那張小小的紙條上有著莫凡毅蒼勁飄逸的字跡,上面寫著一闕詩詞,一闕讓夏筠柔呼吸困難、臉色遽變的古詩詞。
慾望淮南更白頭
杖藜蕭颯倚滄洲
可憐新月為誰好
無數晚山相對愁
老天!這闕詩詞是——是刻鏤在彭鈞達小石屋牆上的那闕詩詞!
莫凡毅怎麼會知道的?這——
谷靖桐深思地望著她雪白而震動萬分的容顏,感慨萬千而別有深意地歎道:
「帶著你的疑問去問他吧!他在小彭的墳前等你,我只能說,這世界上有很多不可理喻、不可思議的事並不是電影和小說裡頭才有,現實生活也有可能會發生的。」
夏筠柔心亂如麻地瞅著他,臉上除了蒼白,還有一份欲迎還拒、近鄉情怯的躊躇和矛盾,「谷教授,我……」
谷靖桐瞭解地拍拍她的肩膀,「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吧!筠柔,他已經受過很多非人的折磨和苦難,如果,你連一點申辯陳訴的機會都不給他,你會後悔遺憾一輩子的。」
夏筠柔的心顫動了一下,握著那張令她六神無主的便條紙,她的眼圈兒倏地紅了,再也強硬不起來了。
陽明山公墓。
莫凡毅坐在自己的墓碑前,輾過心頭的是一份悲涼的心酸和恍如隔世的滄桑。
一絲苦澀寂寥的笑意緩緩爬上他的嘴角,坐在自己的墳塚前,他除了複雜糾纏的情緒外,更有份無語問蒼天的悲愴和荒謬!
望著眼前一堆又一堆整齊排列的墳塚,對於自己這曲折離奇而飛越時空、靈魂交錯的一生遭遇,在這個淒冷蕭瑟的墓地烘托下,更顯出心境的斑駁和蒼涼。
而他在經歷生與死、美與醜的奇異際遇之後,是否能逃脫愛恨情仇的束縛,和令他魂牽夢繫幾乎長達一輩子的愛侶,再續情緣而能破鏡重圓呢?
就在他孤坐墳前愁腸百結的此刻,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他觸電般地立即抬起頭來,他的眼睛和夏筠柔那雙美得令他心痛顫悸的靈魂之窗膠著在一起了。
天地在這一刻彷彿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他們彼此綿遠深長而冷暖相煎的深情凝注。良久,良久,莫凡毅才清清喉嚨,打破這份微妙而令他柔腸百轉的沉默。
「謝謝你肯來這裡,我非常感謝……我……」
「我不是來這裡聽你向我致謝,說些言不及義的話,如果你費盡心機,不惜找谷教授來替你遊說我,只是為了說些不相干的廢言,對不起,我很忙,有一大堆結婚的瑣事要辦,恕難奉陪!」她冷冰冰地打斷他,並毫不留情地掉頭欲走。
莫凡毅連忙白著臉攔住她的去向,「別走,請你給我兩個鐘頭的時間,我會告訴你所有的故事,包括我為什麼會知道彭鈞達刻在小石屋前的那闕詩詞!」
夏筠柔的心怦然一動,「你去過他的小石屋看過那闕詩詞,對不對?」
莫凡毅苦笑了,「筠柔,他的小石屋在他車禍亡故之後就被他的繼弟顧秀傑給拆了,重建觀光別墅,我怎麼可能有機會看到那闕詩詞呢?」
夏筠柔發現自己的心跳失常了,深吸一口氣,她強迫自己沉住氣,「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一定要這麼故佈疑陣來嚇唬人?」
「我沒有故佈疑陣,我只是想告訴你一段不可思議卻真實不過的故事,一段介於我和彭鈞達之間神奇而密不可分的離奇遭遇。」他語音暗啞地說。
「什麼故事?什麼遭遇?」夏筠柔連聲音都變了,胸口掠過了一陣揉合了不安和恐懼的刺痛。
莫凡毅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用一種好深沉、好複雜、好深奧又好溫柔的眼光靜靜地凝注著她,望得夏筠柔整顆心緊絞在一塊。
然後,他重新開口了,聲音好溫柔低沉,卻夾雜著一絲無以言喻的感傷和悲沉。
「你知道我的吉他彈得不錯,可是……你卻不知道我的鋼琴彈得更好。」他頓了頓,望著夏筠柔瞬息變得雪白驚惶的容顏,從夾克裡拿出一隻口琴,「現在這裡既沒有鋼琴,也沒有吉他,請容我因陋就簡用這只口琴為你演奏一曲,作為我陳述故事前的序曲和獻禮吧!」
然後,他把口琴放在唇邊,開始吹奏那曲彭鈞達在夏筠柔滿十七歲生日時送她的生日禮物「夢幻曲」。
他吹得音符陣陣悠揚生動,也吹得自己心酸欲雨,更吹得夏筠柔面無血色,心驚肉跳,駭然失措。
一曲奏完,夏筠柔已經四肢發軟、頭腦發昏,頓覺天地都在她暈眩模糊的雙眼前旋轉搖晃。
她跌坐在沙地上,無力地揪著自己的領口,費神而艱困地和自己掙扎,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從冰寒刺骨的湖面垂直沉入湖底。「不!這……不可能是真的……這不可能……」她伸手按在自己冰冷顫抖的唇上,她想防止自己發出尖叫,「你到底是誰?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嚇我呢?」她眼神狂亂而無助,點點酸澀的淚光在眼眶裡滾動著。
莫凡毅臉色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而他那雙像寒星一般璀亮清澈的眸光裡早就淚光盈盈了。「筠柔,你以前問過我這個問題,但,我只說了一半的實話,我的身體是屬於莫凡毅的,但……我的靈魂卻是屬於彭鈞達的。」他語音沙啞而艱澀地說。
夏筠柔面如白蠟,她只是驚恐萬分地拚命搖著頭顱,一疊連聲地否認這個太震懾人心的故事。「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彭鈞達……不可能的……」
莫凡毅蹲在她跟前,伸出顫抖的手捧住她的雙頰制止她的掙扎,「我知道你很難受,連我自己也是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能適應這種大難不死卻靈魂附身的事,雖然講起來非常驚世駭俗,但這畢竟是活生生地發生在我身上,否則,你想想看,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彭鈞達送給你的那首『夢幻曲』呢?又怎麼可能知道他刻在小石屋上的那闕詩詞呢?更別提要說服老古董那個科學至上、從不迷信鬼神的頑固分子了!」
夏筠柔淚雨模糊而怔忡地瞅著他,被他強而有力的說詞給撼動而一時愴然無語了。
「筠柔,你現在願意相信莫凡毅就是彭鈞達的化身嗎?要不然……莫凡毅和你與老古董非親非故,怎麼可能和老古董一見如故,又與你一見鍾情呢?」他喉頭哽咽地歎了一口氣,淚光閃爍地望著她,深陷於一份糾葛迷離而無以名狀的痛楚裡。
夏筠柔輕輕拉下他的手,紛亂如麻地告訴他,「就算你是彭鈞達的化身,也不能改變我是湯仲凱未婚妻的事實,更不能為你五年前加諸在我身上的屈辱和傷害找到合理的解釋。」
莫凡毅的心抽痛了一下,「我知道,筠柔,請你給我兩個鐘頭,讓我把所有的經過陳述一遍,你再來定我的罪好嗎?如果……」他痛苦地緊閉了一下濕濡酸澀的眼睛,「聽完之後,你仍執意要走出我的生命,嫁給湯仲凱,我會成全你,永遠……不再騷擾你!」
他的話深深戳痛了夏筠柔的心,她虛弱而木然發出一聲無言的歎息。
她的歎息勾起了莫凡毅心中的無限感觸,情不自已地也從喉嚨裡逸出一聲深沉的低歎,點了煙,在煙霧迷濛中開始漫長而令他的五臟六腑陣陣作痛的陳述:
「當我受到我繼弟的陷害而被瓦斯爆炸灼傷顏面之後,我才知道彭鈞達是活在怎樣可憐而貧瘠的荒漠裡。從小,我就失去了親生母親的憐疼愛護,而我父親是一個嚴峻而內斂的企業家,一個吝於對親生兒子表達自己情感的父親,再加上繼母和繼弟、繼妹的刻意爭寵和排擠了,我在那個缺乏溫暖的家裡更是沒有立足之地,所以,念高中開始我就搬出去住,把全部的重心都放在課業和音樂這項唯一的興趣上,直到大學畢業順利拿到博士學位為止,我的生命裡一直只有做學問和陶冶音樂,沒有多彩多姿的戀愛經驗,沒有醉歌狂舞的休閒生活,直到被熊熊烈火灼傷了顏面,我才發現生命對我來說竟是一片空白的膠卷。」他乾澀地停頓了一下,抽了一口煙,又噴出一口濃郁的煙霧。
「在自我困禁於小石屋那段宛如活在人間地獄的日子裡,你的出現無疑為我帶來了生命的陽光,有好長一段日子,我幾乎是靠著為你彈奏鋼琴的快樂而活著的。在那之前,彈鋼琴對我這個面目面憎的傷殘言而言,只是一種痛苦的發洩!」他說到這,嘴角扭曲地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目光和夏筠柔淚雨濛濛的眸子交會了一、兩秒鐘,然後,他又咬緊牙關繼續陳訴下去:
「我每天都在期盼你的翩翩到來,在甜蜜的痛楚中,在快樂的折磨下為你彈奏鋼琴,望著天使一般完美而無懈可擊的容顏,我又自慚形穢地頓見到我自己的醜陋和卑鄙!我覺得自己像只不知羞恥、不自量力的癩蛤蟆,利用你的純情和善解人意來滿足自己的自憐自哀。」他捺熄了手中的煙蒂,又重新燃起了另一根煙,眼睛停泊在煙蒂的火光上。
「我從來沒有談戀愛的經驗,但卻在你毫不吝惜付出的關懷裡找到了足以典藏一生的真愛,然而,卑微如你,醜陋如我,生不如死的我,何德何能亦無福消受啊!」
他再度停止訴說,在渾身震顫中吸了一口煙,煙蒂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而夏筠柔眼中卻浮現一層水霧,她的視線已經是一片模糊,而喉中梗著酸楚悸痛的硬塊。
「一個活在黑暗的煉獄中毫無未來的人,連面對自己的生命都覺得是一種漫長而痛苦的煎熬時,又怎麼有多餘的能力去面對他用整個生命去摯愛的人呢?那種被痛苦和快樂,被希望和絕望撕碎的滋味,窮此一生,我都不可能會忘記。我為你創作『夢幻曲』,其實裡頭卻蘊藏了我卑微而不敢向上蒼祈求的夢幻,我祈求上蒼能賜予我重生的機會,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擁有愛人和被愛的權利和幸福。不要活在這種萬念俱灰、行屍走肉,想愛又不敢愛的痛苦裡,只能撫著傷痕憑弔一生,但,我又清楚地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夢幻和奇跡,更是一種奢求!於是,我痛下決心,咬緊牙根來斬絕我們之間那份無以言喻,也不可理喻的感情,我在你面前『毀琴』,象徵『毀情』,然後,我帶著訣別的心情離開了桂蘭山莊,離開了你,準備在孤獨而麻痺的痛苦中度過一生。」他轉過頭來,望著夏筠柔那張被淚影漾得有幾分朦朧之美的容顏,苦澀而沉痛地說:
「也許,我在下意識有厭世尋死而求得解脫的念頭,所以和老古董話別後,我會想到母校做最後的巡禮,我會在他的信箱內留下論文研究和樂譜給你們做紀念,以至於我看到那個醉酒駕車而莽撞翻落在馬路上,有被貨車輾死之虞的年輕人,我會毫不猶豫、冒著危險在緊要關頭救了他。老實說,那時候對彭鈞達來說,死並不可怕,也不足惜,活著才是一種凌遲和煎熬,卻萬萬沒有想到會陰錯陽差地附在他的肉體上。」他停頓了一下,平復血氣翻湧的情緒,扔掉手中已經剩下一小截的煙屁股,拿出打火機點上第三根煙,在煙霧氤氳中,他又沙啞地開口陳述他蛻變成莫凡毅之後的故事:
「莫凡毅被我推開撞上安全島之後,腦震盪足足昏睡了半個月才清醒過來,在醫院醒來之後,我還以為自己真的死了,躺在幽冥地府的醫院裡,映入眼中的除了穿白制服的醫生、護士外,還有兩個完全陌生卻一臉焦慮的中年男子,一個自稱是我的叔叔莫定藩,一個是我們家的管家丁順,我在虛弱暈眩的療養中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慢慢接受我已經附身在莫凡毅體內的衝擊,從此,面目醜陋猙獰的彭鈞達化身成為漂亮英挺的美少年,而莫定藩對於我生疏而脫線的一切措舉都歸因於腦震盪的後遺症,不曾懷疑其他,而對於我大難不死之後判若兩人的行徑,他更是喜孜孜地將它解釋成歷劫歸來後的洗心革面和徹底覺語。出院和他返回美國紐約後,我在適應莫凡毅這個新身份的同時,也慢慢從管家丁順的口中,瞭解莫凡毅這個被我附身的年輕人。」
他又停了,喘了一口氣,他低著頭又抽了兩口煙,而他那張深沉漂亮又有點憂慮氣息的臉孔掩映在一片朦朧的煙霧中。
「莫凡毅這個年剛二十一歲的小伙子,當時正在美國紐約一所私立大學唸書,是法律系三年級的學生,他趁暑假和一些狐群狗黨的哥兒們來台灣旅遊,迷上飆車。那天深夜他喝多了啤酒便在馬路上旁若無人地狂飆起來,才會從機車上摔個四腳朝天,讓我有這個機緣因冒死救他而附身在他身上。而在這之前莫凡毅是個漂亮、出身高貴卻放縱生命、追逐享樂和刺激的浪蕩子,他的父母在他十歲那年雙雙死於大雪裡的一場車禍,他是由他唯一的叔叔莫定藩一手帶大的,可是,他卻絲毫不懂得感恩自重,天天沉溺在泡妞、打架、惹是生非、鬼混虛擲生命、追求感官的享樂刺激中,讓莫定藩操心得不知道添了多少白頭髮。瞭解他是怎樣一個不識好歹、浪費生命的渾小子之後,我決定珍惜上蒼賜予我重生的奇跡,替彭鈞達,更替莫凡毅好好活下支,展開嶄新的生命契機。我替他孝敬莫定藩,珍惜我未好好享受過的孺慕親情,我更替他輕輕鬆鬆地完成學業,並以優異的成績,申請到哈佛碩士的入學資格,並在短短的三年內拿到法學博士的學位。彭鈞達的智慧和學識,配上莫凡毅的年輕和出眾的容貌,我似乎一下子成為集上帝的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幸運兒,身邊也開始出現了頻送秋波、愛慕不斷的異性所給予的青睞和關愛,但,我心中始終只有你一個人,四年來,我對其他女性的鍾愛視若無睹,一心只想來台灣和你重續情緣,沒想到……卻因為得罪了一直對我情有獨鍾的袁雪瓊,種下了日後和你不得不黯然離婚的悲劇……」接著,他喉頭梗塞地詳盡陳述著袁雪瓊極盡怨毒之能事的報告和破壞。
夏筠柔的臉色愈聽愈慘白,愈聽愈淒楚痛心,她閉上眼睛,兩行清淚從眼眶中溢出來,順頰滴落,跌碎在衣襟上。「凡毅,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她語音模糊地含淚道。
莫凡毅眼中也凝滿了晶瑩的淚光,「筠柔,袁雪瓊並沒有給我任何選擇的機會,滿腹怨恨又工於心計的她只是想逼我和你玉石俱碎,走上含恨分手的悲劇裡。在那種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我只有照單全收地按著她的條件去做,我只好逼你來恨我,逼你主動來離開我,所以,我只好去買醉,每天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只有那樣……我才有勇氣來傷害你,可是,我傷害你有多重,自己流的血、受的傷就有多重、多深。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竟然能含悲忍辱、委曲求全,你的逆來順受更是像一把尖銳的利刃把我撕得粉碎,每天回家對你借酒裝瘋已經成了種生不如死的酷刑,而袁雪瓊更是冷不防地猛在我身後催促逼迫著我,逼得我幾乎都要抓狂崩潰了,最後,我只好花錢請酒女露蒂回家陪我演一場戲來刺激你、逼走你……結果,我成功了,我把自己和你雙雙推落到了永劫不復的地獄之中……」說到這,他語音被洶湧而激動的淚意梗住了,有老半天都無法恢復說話的能力。
夏筠柔卻聽得肝腸寸斷而淚流滿腮了,為命運的撥弄,更為他們之間這份好事多磨,充滿血淚和磨難的苦戀。
莫凡毅望著手中快要燃盡的煙蒂,他抽了最後一口,然後用腳踩熄它,強自振作地擠出一絲苦澀的慘笑。
「你衝出去之後,我不敢心軟,也不能心軟,在最快的速度下簽妥離婚協議書和辦妥房屋過戶的事宜,便和袁雪瓊返回紐約打另一場艱巨的戰爭。回去之後,我才悲痛地發現莫叔叔已經被毒癮折磨得不成人形,只剩下半條命了,而莫氏貨運公司在袁雪瓊處心積慮的設計下,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一個負債纍纍的包袱。她這個惡毒陰險的女人為了達到打擊我的目的,竟不惜使出任何卑鄙的手段來陷害莫定藩,她先是佯裝成寬宏大量的天使來親近莫叔叔,讓他撤除心防,並心無城府地收她做乾女兒,然後聽任她提供錯誤的商業情報,買了一筆沒有價值的廢土和幾筆撈不出油水的商業投資,於是,所有可以運轉的資金全部都被套牢了,而她——竟還狠下心落井下石,騙莫叔叔服下具有治療頭痛卻摻雜海洛英的藥水,讓他在不知不覺間、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染上毒癮。我回去之後,莫叔叔簡直悔恨不已又痛不欲生,而我——卻比他還要愧負痛苦上幾千倍、幾萬倍,是我害他成了袁雪瓊報復之下的代罪羔羊,我打起精神安慰他,並勸他和我一起努力來戒掉毒癮。然而,在我回去還不到一星期的某天夜晚,他服毒自殺了,原因是不想拖累我,他在遺書裡交代我,如果莫氏貨運公司的經營真的有困難,他要我毅然結束它,不值得讓它成為我的絆腳石,並不再叮囑我要堅強地活下去,熬下去和你再續前緣……」他雙眼紅腫地發出一絲悲哀的歎息,聲音再度被淚意梗住了。
夏筠柔聽得悲憤填膺,眼濕鼻酸而不能自己,「後來呢?你真的結束了貨運公司嗎?」
莫凡毅沉重地搖搖頭,「我沒有,因為那是莫叔叔和莫凡毅父親的心血,我不能不做任何努力就束手就擒了,可是,袁雪瓊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並沒有因為莫叔叔的死而有所悔悟,放棄對我的打擊和報復,她到處破壞莫氏貨運公司的信譽,並惡意中傷莫叔叔是死於嗑藥,破壞他的聲譽,害我沒有辦公向銀行借款周轉,更沒有任何客戶願意借錢給我,所有的資金都被凍結了,而我卻欠了一屁股的巨債,袁雪瓊因此成為莫氏貨運公司最大的債權人。在我四處碰壁、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巧笑嫣然地跑來再度找我談判,她說,只要我肯向她俯首認罪,向她求婚,她會寬宏大量、既往不咎幫我渡過難關的。我對她的提議只是輕蔑地冷哼了好幾聲,咬牙切齒地告訴她:即使她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生存的女人,我也不會向她求婚的,我寧願去吻一隻母豬的腳,也不願多看她這個蛇蠍美人一眼。她被我刻薄無情的話激怒了,再三揚言她要我為羞辱她付出慘痛的代價,對於她的恫嚇,我一點也不在乎,莫叔叔死了,我反而毫無顧忌了;半個月後,莫氏貨運公司在債權人控訴下暫時關閉了,而我被法院禁令不得出境,一位欠了莫叔叔恩惠的生意人聞訊從洛杉磯趕來向銀行擔保借了兩百萬美元讓我償債。而為了還這兩百萬美元的債務,逼得我四處拚命去找工作,身兼數職,可是……」他乾澀地笑了一下,烏黑的眼眸裡水光蕩漾,陰鬱而低沉地敘述下去:
「不論我到哪裡工作,袁雪瓊都有辦法扯我的後腿,找癟三流氓來找我的麻煩,讓老闆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請我走路,她不斷地耍陰狠的手段截斷我的生路。有一天,在那群無惡不作的流氓的搗蛋尋釁下,我再忍無可忍、火冒三丈的情況下和他們大幹了一架,然後,在陷入孤掌難鳴、寡不敵眾的情況下,我被折斷了一隻胳膊,打斷鼻樑、渾身是傷地被他們丟在黑漆漆的雪地上,像只受傷的動物哀絕地躺在那裡等死。若非……有一輛駕駛賓士車的好心人士經過那裡伸手援手救了我,我就是傷重死在那裡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清了清喉嚨,眼光和夏筠柔那雙一樣紅腫而淚意泉湧的翦翦雙瞳纏綿了好一會,在僨張而百感交集的情緒中又繼續那痛苦而漫長的陳述:
「那位好心過路而救了我的女士潘燕華,是一位活躍在美國商業界赫赫有名的華裔女企業家,也是我現在任職這家電腦公司的負責人,巧的是,她不僅是我的救命恩人,更同時是莫叔叔的初戀情人,當年,心高氣傲又年輕氣盛的她,是個對事業有雄心壯志的女強人,她不想在事業正待衝刺時嫁給莫叔叔,於是,他們有了激烈的衝突,在賭氣和僵持下,他們率然分手了,結果各自在事業的範圍裡掙出了一片天空,而婚姻大事卻在舊情難忘,又拉不下臉打開僵局的情況下蹉跎了一生,成為不可彌補的遺憾。她從我口裡得知莫叔叔亡故的真相,一時悲憤填膺,揚言要替我討回這筆公道,並替莫叔叔報仇。於是,我留在潘姨的身邊成為她的得力助手,負責公司的業務部分,並成為兼職的法律顧問。潘姨並拿出她個人的積蓄為我償還酬勞,她要我放寬心好好工作,欠她的錢可以用薪津和酬勞、紅利中扣除還她,五年來我全心地投入工作爭取最好的業績來報答潘姨對我救命和知遇之恩,心心唸唸只想趕快償還債務和報仇雪恨,重回台灣來找你。皇天不負有苦心人,半年前,我終於搜尋到袁雪瓊和毒犯往來輸送利益的罪證,把她送警法辦,替我們和莫叔叔報了一箭之仇,由於警方根據線索一舉偵破了毒梟在美國東部的好幾個重要據點,我獲得一筆為數不少的獎金,再加上以前累積的紅利、薪水,我終於償還欠潘姨的錢,得以無事一身輕地重返回台灣來找你。」
夏筠柔眼淚汪汪而心疼不已地凝望著他,「這麼說來,我們公司會和你們公司有生意上的往來,也是你用心良苦安排的了?」
「是的,知道你雲英未嫁,我對上蒼真是有著說不出來的感恩,卻萬萬沒想你對我已是積怨已深,恨之入骨,並閃電地和湯仲凱訂婚,論及婚嫁,把我一棒又打進萬劫不復的深淵中。」莫凡毅痛苦而不勝唏噓地哽咽道。
「對不起……」夏筠柔嘴角掠過一陣抽搐,她噙著淚面無血色地說著自己心魂俱碎的歉意。
「對不起?」莫凡毅如被針扎到致使傷的人一般臉孔扭曲了,「筠柔,你的意思……」他的聲音是緊繃而顫抖的。
夏筠柔緊閉一下眼眸,兩顆晶瑩的淚珠順勢奪眶而出,然後,她重新睜開了眼睛,艱困而淚眼婆娑地開口了,她的聲音是淒然幽沉而無奈的。
「不管你是莫凡毅還是彭鈞達,我都會永遠愛你,生不改此心,死不改此情,但,我們兩個人都因為這份長達九年,經歷生離死別的愛吃盡了苦頭,受盡了折磨,我真的不知道我們的相愛和相逢到底是一種苦盡甘來的幸福,還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不管答案是什麼,我們都沒有權利去傷害無辜的第三者,我們都受過傷,也都被愛與恨的雙面刃狠狠切戳了許多年,所以,面對著對我一往情深又不計較我們之間這段歷史的湯仲凱,我們實在不能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痛苦上,你懂我的意思吧?」
莫凡毅的臉上除了反常的蒼白,還有一份無以形容的沉痛,「你的意思是……你仍然選擇了湯仲凱?」
她的珠淚婆娑和無言的靜默撕碎了莫凡毅的心,「即使你愛的是我?」他痛苦地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來。
更多情不自已的淚珠從夏筠柔眼眶時泉湧而出,「我別無選擇,因為他可以在我不愛他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全心愛我,這是世界上最難掙脫的人性枷鎖,你懂嗎?」
莫凡毅的心又碎了一地,但他不忍再刺激她,再用他的愛來逼迫夏筠柔這個為他吃盡苦頭,用全部生命去鍾愛仍嫌不夠的纖盈女子,於是,他強迫自己笑了,把鮮血和著淚水一塊往肚裡吞,只是,他笑得比哭還難看,還令人心痛。
「好,我尊重你的選擇,也深深祝福你,儘管我們如此無緣,筠柔,我仍要告訴你一聲,我愛你,願來生能與你重續情緣,只求平平凡凡、朝朝暮暮廝守到老,而不要再有這些風風雨雨、驚濤駭浪!」
他的話讓夏筠柔心碎痛楚地哭倒在他的懷中,這一刻酸楚萬分得教人熱淚盈眶,又痛苦無奈得教人柔腸寸斷!在淚雨滂沱中,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淚臉摩挲著彼此的唇,交換著絕望而令人黯然銷魂的來生盟約——
然後,在身心俱疲、淚已乾枯的情況下,夏筠柔捧著支離破碎的心,倉皇地邁著鉛重的步履走下陽明山公墓,走出了莫凡毅和彭鈞達繾綣而哀痛斷魂的注目外!
莫凡毅輕輕撫摸著彭鈞達的墓碑,含著滿眶淒楚的淚水,眼睜睜地看著夏筠柔走出他的視線外,走出他的生命中,他悲慟地發出一聲空洞而比痛苦還要痛苦千萬倍的歎息!
九年前,他的肉體埋葬於斯,九年後,他的心也跟著埋葬於此,對於上蒼的慈悲和殘酷,他真的是不知道應該感恩還是怨恨?
他真的是不知道——
好幾天過去了,隨著婚期的日漸迫近,夏筠柔消瘦憔悴得更厲害了。
那張清靈秀致的臉龐瘦得楚楚可憐,只剩下一雙大眼睛,而那纖細單薄的身軀更是柔弱娉婷不盈一握得像個風吹就倒的西施美人。
她的眼睛常常望著天空深思,然後,愁眉深鎖地發出心事重重的歎息。
這一切看在湯仲凱這個急著做新郎官的人眼裡,實在是一種沉重的打擊,更是一種集掃興和痛苦於一身的折磨。
這是一個準備挽著他的手走進禮堂的待嫁新娘嗎?那漾著悲愁的眼眸,那深陷的雙頰,那急遽消瘦,令人心疼和擔憂的身子,還有那不時傳進耳畔的歎息聲,時時都絞痛了他的心。
就在這樣難堪和深深的折磨中,湯仲凱變得出奇沉默而暴躁不安,他試圖用工作來麻痺自己,用忙碌來閃避那一天比一天更令他焦灼而深覺悲哀的痛苦。
然而在這天傍晚,他興致勃勃地陪夏筠柔一塊赴新房看剛完成的裝潢設計時,她那隨意而強顏歡笑的神態激怒了他,他忍不住粗聲喊道:
「筠柔,你能不能稍微重視一下我的感覺?」
夏筠柔只是睜大眼睛茫然又驚愕地瞅著他不發一言。
「筠柔,你知道嗎?你一聲又一聲不絕於耳的『隨便』、『你喜歡就好』,聽在我耳朵裡是什麼樣的滋味嗎?你根本是言不由衷,身不自已,你壓根不想嫁給我,你只是……免費自己在應付我,對不對?」湯仲凱憤懣地望著她說。
「湯大哥,我並不是故意的……」夏筠柔祈諒地說。
「對,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才顯得更真實。」他深抽了一口氣,悶悶地咬牙問她,「筠柔,我問你,你愛我嗎?」
夏筠柔遲疑地垂下頭咬著唇,「我……」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湯仲凱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他的心緊緊抽痛著,然後,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看到的是一張柔弱蒼白、充滿祈求而泛著點點淚光的臉龐。
他倏然鬆開手,發出一聲頹然的歎息,眼底有一片好深沉的疲倦。「罷了,凡事不能強求,筠柔,我們解除婚約吧!」
「湯大哥!」夏筠柔含淚輕喊道。
湯仲凱伸手阻止她,苦笑道:「什麼都不必說了,我不怪你,感情的事的確是勉強不來的,原來,我娶你,是希望把快樂帶給你,想細心呵護、照顧你一輩子,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在你冷漠美麗的臉上讀到了你的寂寞和脆弱,於是不能自己地產生了一股強烈想要保護你的慾望,想撫去你滿心的淒苦和傷痕,為你遮擋一切風霜雨雪,結果……」他淒愴地乾笑一聲,「結果不僅始終贏不回你的芳心,還弄得你如此憔悴而落落寡歡的……」
「湯大哥,我真的很抱歉……」夏筠柔語音哽咽地說,愧疚之情溢於形容。
湯仲凱掏出手帕輕輕為她擦拭淚痕,勉強擠出一絲釋懷的笑容。
「別哭了,只不過是失戀而已,我還是做你的湯大哥好了。」
「我……」
湯仲凱拍拍她的肩膀,「好了,什麼都不必說了,去找莫凡毅吧!他前天晚上來找過我,要求我好好待你,並很慷慨多簽了一份訂單作為我們的結婚賀禮,據悉,他將搭明天中午的收音機返回美國,你趕快去飯店找他吧!」
夏筠柔一臉動容又慚愧莫已地深深凝視著他,一時噎凝無語。
湯仲凱見她猶豫不決地呆在原地,不禁搖頭輕斥道:
「還不快去,難道你想讓莫凡毅含恨離開台灣嗎?你有多少個五年可以蹉跎?」
夏筠柔聞言這才慌忙擦拭淚痕,破涕為笑地跑向門口,隨即又難除憂心地回過頭望著湯仲凱,幽幽然地說:
「那……你呢?」
「我……」湯仲凱聳聳肩,半真半假、自我解嘲地說:「我跑了新娘子,就讓莫凡毅陪我一個好了。」
夏筠柔這才安心地放下心頭的千斤巨石,開門翩翩然地離去。
當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湯仲凱依依難捨地收回視線,清亮有神的眼眸裡不能自己地浮現出一絲閃耀的淚光,而他的心也隨著夏筠柔而飄然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