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開始,夏筠柔便命令自己不准再踏上彭鈞達的小石屋半步,也不准在他方圓五百里的山坡附近徘徊。
不管她有多麼同情他的際遇,瞭解他所遭遇的痛苦,或者他所彈奏的樂曲有多麼地醉人心弦!
奇怪的是,自那夜以後,彭鈞達好像也跟著封琴似的,錚琮的音樂已從這片清幽而寧靜如水的小山坡上消失。從此,沉寂的夜晚只聽得見蛙鳴蟲吟的樂聲。
這天傍晚,當她和習慧容逛完重慶南路買了兩本參考書籍回來,一進入客廳,就看見阿順伯和母親心事重重地對坐著。
阿順伯一看見她,黝黑而寫滿歲月滄桑的臉龐立即露出慈愛的笑容,「筠柔,你放學了?肚子餓不餓?阿順伯剛下廚煮了一鍋牛肉水餃,你要餓的話快趁熱吃。」
「哇!好棒,阿順伯,您的山東水餃是我吃過最道地好吃的。這下子我又可以好好祭祭我垂涎三尺的五臟廟了。」夏筠柔愛嬌地笑著說。
阿順伯頗為受用地點點頭,「多吃一點,你太瘦了,不要光會唸書,身體也要顧著點。」
「是,我會的。」夏筠柔露出了甜甜的笑顏。「媽,你要不要也吃一點?」她望著愁眉深鎖的母親,嘴畔的笑容不禁凍結了,「媽,你怎麼了?」
劉亦茹只是搖搖頭,勉強打起精神露出一絲艱澀的笑容,「媽不餓,你先吃好了。」
善感冰心的夏筠柔即刻放下碗筷,焦切地俯近母親,清麗可人的小臉也跟著變得凝重起來。「媽,是不是羅叔叔他又來騷擾你了?」
她口中的「羅叔叔」就是她的繼父羅建雄,一人虛有其表,卻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老混混。
劉亦茹在守寡十二年之後,心如止水的她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中認識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禮的羅建雄,並在朋友的鼓舞和穿針引線下,接受了羅建雄的追求。
交往半年之後,她在筠柔的祝福和同意下鼓起勇氣梅開二度,毅然走進婚姻的殿堂裡,和羅建雄攜手並足建立新的家庭。
孰料,剛結婚沒多久,她尚不及細細品味「再婚」的喜悅和甜蜜,就被羅建雄沉溺賭博、游手好閒、流連聲色舞台的無賴行徑給驚醒了所有的理智。
她開始驚怒交集地跟他理論、爭執,甚至不惜以離婚來威脅他,然而,這一切激烈的抗爭,在羅建雄漫不經心、崇尚享樂主義的人生哲學裡,只是一陣起不了什麼作用的阻力,絲毫不能影響他日趨變本加厲、放浪形駭的作為。
他不僅像個吸血鬼似的搾光了她的積蓄,更軟硬兼施地逼她去向親戚朋友借貸來揮霍,好讓他能繼續沉溺在紙醉金迷的刺激中。
如有不順,他就惱羞成怒地飽以老拳,甚至拿筠柔的安危來威脅她,他不只一次咆哮地說要把筠柔這個漂亮的賠錢貨送進風月場所,賺大把的鈔票來「孝敬」他這個四處為錢奔走、張羅賭本的繼父。
這些屈辱劉亦茹一一咬牙忍耐下來,夜深人靜時,她也曾萌生過要帶筠柔遠走高飛的念頭,只是,為了不影響筠柔的課業,為了能讓她安心求學,她又幾度打消了躲避藏匿的意圖,繼續苟延殘喘地忍受羅建雄非人的折磨。
直到某天傍晚,她到雜貨店購物,卻因天空突然變色,下了一陣西北雨而折回家拿傘,不幸又正巧撞見了羅建雄這個性好漁色的畜生企圖強暴筠柔。
目睹這幕令人髮指的情景,她隱忍多時的怒火和痛苦迅速潰決了,她發瘋似的拿著菜刀追砍著羅建雄,她那豁出去不惜拚命的氣勢嚇壞了羅建雄,他沒命似的疲於閃躲,終於在狼狽萬狀的情況下奪門而逃。而她這滿含愧疚又悲憤填膺的母親立刻擁著受盡驚嚇、不住顫抖的女兒失聲痛哭——
然後,她們母女倆立即收拾行囊離開了桃園,並在阿順伯、還有老主人彭立偉的幫忙下住進了彭家位於汐止的別墅。
直到前年彭立偉因病亡故,把別墅及遍及附愛一甲的空地遺留給他的獨生子彭鈞達,不知何去何從的母女倆在阿順伯有心的保護下,徵求得彭鈞達的同意而能繼續住下,幫他管理維護別墅的清潔和舒適。
而他這個別墅的少主人卻從來沒有回來過,直到半年前他被灼傷成了顏面傷殘的患者,她才有機會接觸到彭立偉晚年一直掛在嘴上的寶貝兒子。
對於急於逃避現實、療傷止痛的人而言,這座位於汐止山區的桂蘭山莊,淳樸寧靜的風格不啻是所有遁世者夢想中的天堂。
而他們這幾個因於不同因素而聚首在一起的人,卻因人性最脆弱的尊嚴和心理的枷鎖,始終沒有機會敞開心胸去認識彼此。
對於戴著面罩活在夢魘中的彭鈞達來說,更是一項艱巨的煎熬。
為了感激彭家父子對她們的庇護和照顧,劉亦茹一直扮演著稱職而沒有聲音的管家,一來是因為她需要這份工作,這個避難所,二來,她能瞭解彭鈞達心口的痛苦,特別是感恩於他並沒有因為回到這裡離群索居而將她們母女趕出去,反而很體貼地讓她們住在豪華舒適的別墅裡,他一個人則住在新加蓋的小石屋裡。
為了回饋這份恩情,她盡量不去打擾彭鈞達,除了送飯上去,她根本不會去小石屋,也嚴禁夏筠柔涉足。
她以為桂蘭山莊會是她們母女安逸一生的世外桃源,更是最安全的生活堡壘,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陰魂不散的羅建雄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這裡來。
面對她色聲俱厲的逐客令,他不但如耳邊風,沒有任何反應,反而大刺刺坐進意大利進口的高級皮沙發裡,懶洋洋而無恥地打量著室內的裝潢擺設,並面不改色地獅子大開口,要她拿出一百萬元給他塞牙縫,否則,他這個千里尋妻的丈夫的怒火,可不是隨便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小新聞就能消弭的。
面對他恬不知恥地恐嚇威脅,劉亦茹驚怒交集地嚴加拒絕,並激烈地和他爭執起來。
羅建雄也被她強硬的態度惹火了,他立刻粗暴地鉗制住她的肩膊,霸王硬上弓地要將她強拖下山履行夫妻同居的義務。
就在他們揪在一塊掙扎扭打的緊要關頭,彭鈞達霍然出現了,他單刀直入地對羅建雄下達逐客令,並慷慨地開了一張一百萬的即期支票滿足他貪得無厭的胃口。
然後,他在劉亦茹羞愧和感激的啜泣聲中離開了桂蘭山莊,並囑咐阿順伯趕上山上陪她。
情緒紊亂的劉亦茹頓時陷於深深的自責和懊悔中,為自己的遇人不淑,更為給彭鈞達帶來的麻煩和干擾——
如今面對她用整個生命去關愛的小女兒,她這個已經被虧疚啃嚙得心神俱疲的母親,豈忍據實相告,在筠柔純美纖盈的心裡,為人性醜陋的一面留下深刻而永遠不可磨滅的陰影。
所以,她伸手摸摸女兒的面頰,故作輕快地笑道:
「媽沒事,你別敏感,媽只是……呃,有點為彭少爺擔心而已。」
彭少爺?聽到母親驟然提起他,夏筠柔的心頭一凜,不自覺地露出了關切的口吻追問道:
「彭……少爺……他……怎樣了?」
劉亦茹猶疑地看了阿順伯一眼,只是斂眉低歎了一聲,沒有說話。
夏筠柔只好把疑問的目光投注在阿順伯身上。
阿順伯雙眉皺攏地搖頭歎息,「唉!彭少爺他這兩天不曉得怎麼了?你媽送上去的飯菜他動都沒動一下,我上小石屋敲門,他也不理睬我,再這樣下去,可是會出問題的。」
「你的意思……他在絕食企圖自殺?」夏筠柔震動地微微變了臉色,她弄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有一種揪心痛楚的感覺。
「如果他會選擇自殺來結束他的痛苦,我相信在他知道自己被毀容的那一剎那,他就會毫無遲疑地去做了,不會每天把自己拘禁在小石屋裡,過著生不如死,只能藉著彈鋼琴來宣洩他的痛苦了。」阿順伯憂心忡忡地說:「可是,他這幾天不曉得怎麼回事?竟然把鋼琴封了起來,大門深鎖,一個人關在黑漆漆的屋子裡,不吃不喝的,連我這個看著他從小長大,和他最親近,現在又負責替他跑腿、處理生活瑣事的老司機,他都可以狠下心來,不與日俱增我的叫喚。」阿順伯佈滿魚尾紋的眼睛隱隱泛起了點點閃爍的淚光,「我從你媽口裡知道他已經整整有兩天沒有進食了,特意下廚煮了一鍋他最愛吃的牛肉水餃,希望他好歹吃一些,可是,任憑我怎麼軟言軟語地敲門叫喚,他仍然無動於衷,鐵著心就是不肯開門。」
夏筠柔心底閃過一絲怛惻而難以解釋的抽痛,「阿順伯,他……他的臉是怎麼受傷的?」
「是電線走火引起的瓦斯爆炸,整個廚房都幾乎被炸毀了,而少爺,他能撿回這條命已經是天大奇跡了。」阿順伯憂傷的口吻裡有著難掩的鼻音。「可憐哪,他身上有近於百分之五十的灼傷,一張原來俊秀的臉也毀去一半,他人還躺在醫院裡接受植皮手術,他的未婚妻就等不及他拆線,趕緊退回訂婚戒指,他身心所遭受的劇痛還沒機會痊癒,就面臨這樣落井下石的打擊,也難怪……他會意志消沉,變得陰晴不定、自暴自棄……」
夏筠柔的心立刻淫浸在一片酸楚欲雨的悸動中,她突然有個好強烈的衝動,她要上後山坡見他,她要用溫柔的心來撫平他的創痛,她要鼓勵他重新掀起琴蓋,不要連唯一可以宣洩痛苦的管道都放棄了。
她要讓整片桂蘭山莊再飄蕩著悠揚動人的樂曲。讓貝多芬、蕭邦、李斯特的交響樂在他心弦重新活躍起來!
於是,她不假思索地衝進廚房舀了一盤水餃,骨碌碌地準備端出門外。
「筠柔,你在幹什麼?」劉亦茹錯愕地急忙喚住她。
「端水餃給彭少爺吃啊!」夏筠柔巧笑嫣然地說。
劉亦茹愣住了,「筠柔,你別胡鬧,彭少爺……他不喜歡別人打擾他,你別任性用事啊!」
夏筠柔對母親的顧忌和勸陰,只是露出溫文而胸有成竹的一笑,「媽,你別杞人憂天了,我只是給他送吃的去,不會橫生枝節的,再說,你們也不希望他活活餓死吧!」
「這……」
夏筠柔沒給劉亦茹阻攔的機會,已端著水餃出了大門。
「筠柔,你別胡來啊!」劉亦茹急著追出去。
「讓她去吧!亦茹,也許她能讓少爺回心轉意也不一定。」阿順伯若有所思地說。
劉亦茹微微一震,然後,她搖搖頭,欲言又止地吞下了所有梗在喉頭的疑惑不安。
夏筠柔踩著鋪滿泥地的落葉,裊裊婷婷地來到了彭鈞達的小石屋前。
還來不及舉手敲門,她的目光就被一排刻鏤在石牆中的文字抓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屏息閱讀,才發現那是一闕詩詞,一闕意境淒迷幽冷,讓人為之心酸的古詩詞。
慾望淮南更白頭
杖藜蕭颯倚滄洲
可憐新月為誰好
無數晚山相對愁
夏筠柔倏覺眼眶濕潤了,她慢慢觸摸著這一排斑駁而蒼勁的刻痕,似能穎會彭鈞達刻下這闕詩詞時,心中那份無語問蒼天的悲恨無奈。
她暗暗深吸一口氣,沒忘記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動機。正準備鼓足勇氣叩門時,那扇緊鎖的大門,又出人意表地驟然打開了。
她在嚇一大跳又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驚呼出聲,並和彭鈞達撞個滿懷,滿盤的水餃散落在兩個人週遭。
彭鈞達出於本能抓住她顛簸而重心不穩的身軀,望著她泛白而殘留驚惶之色的小臉,也不禁揚著嘴角,冷聲揶揄她:
「你膽子不小,竟然還敢來招惹我這個可以讓人嚇破膽,惡夢連連的魔鬼?!」
他的挖苦消弭了夏筠柔的恐慌,她又重新找回了她的勇氣,「我沒有尖叫昏倒或者歇斯底里很讓你失望,是嗎?」她昂起下巴大膽而挑釁地瞅著他說。
彭鈞達的眼睛在面罩後面閃閃發光,一抹異樣而揉合了趣意和欣賞意味的笑容湧上他的嘴角,「看樣子,你是有備而來的?」他淡淡地譏笑道:「你找我做什麼?」他瞥了瞥散落一地的水餃,明知故問。
「我找你,主要是希望你這個『魔鬼』不要因為前幾天不小心嚇壞了一個小女孩而內疚得想絕食自殺,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她犀利而意味深長地說,清澄如水的眸光一直定定地停泊在他的臉上,彷彿想穿過面罩直接望進他的靈魂深處。
彭鈞達的心揪緊了,「你怎麼這麼關心我這個魔鬼的『民生問題』呢?你沒聽說過魔鬼是不食人間五穀的?」
「哦?」夏筠柔淡淡地揚起一道秀挺的眉毛,「你確定你已經練到了不食人間煙火電的超能工夫?只要關在屋子裡,吸取日月精華即可長命百歲?」
很好,她過人的勇氣和機智敏捷的反應的確令人激賞,前幾天那個嬌怯柔弱、不染纖塵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一個咄咄逼人、伶牙俐嘴的小戰士。
她是衝著他來的?目的何在?想用激將法逼他用餐嗎?
「很好,顯然你對魔鬼的習性已經做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不過……你好像忘了有一種魔鬼是不吃任何食物,而以吸取人類的精血維生的。」他不由自主地和她針鋒相對,抬起槓來。
夏筠柔淡淡地露出明媚奪人的一笑,「是嗎?那你得慢慢等你的獠牙長大。」她毫不含糊地慢聲「提醒」他。
彭鈞達錯愕了一下,隨即不能克制地從喉頭深處冒出一陣朗聲大笑。
他突如其來的轟然大笑,令夏筠柔震愕之餘,不禁有份招架不住的困惑和疑慮,她小心翼翼地凝神窺伺著他,屏息等待他接下來的炮火攻擊。
沒想到,彭鈞達在結束不住奔竄的揚聲大笑之後,居然頷首對她說:
「好吧!你贏了,不過,我雖然是魔鬼,可也不吃掉落地上的髒食物喲!」
一抹不能置信的喜悅湧進了夏筠柔閃亮動人的明眸,很快地就擴散成一份燦爛奪目、屏息生動的笑靨,「沒關係,我會叫阿順伯再煮一份的,我……我現在就去。」她興奮難抑地轉身就跑,才走了兩步,又突然轉過輕盈的身子,回眸望著他,以一種期盼而謹慎的口吻問他:
「我能再請求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彭鈞達不相信自己能這麼溫柔地笑著說話。
「你能不能再彈鋼琴?」她溫存地說。
「為什麼?」他粗啞地問道。
夏筠柔嬌羞地垂下眼瞼,「因為,我想聽。」
她那帶著少女清純羞澀的神態讓彭鈞達的心跳突然加快,一股神奇溫暖暖而刺痛、酸楚的柔情對他當頭罩來,讓他沒由來地打個了寒顫,「好,我會再彈鋼琴的。」他的感情首次凌駕過理智,為這個美得清新脫俗的小仙女,這個令他不知所措卻渴望親近的神奇少女,他打開他封繭的心窗!
夏筠柔白皙溫婉的容顏上緩緩綻出了如春花般明艷醉人的一笑!
這清純又嫵媚的一笑,令彭鈞達心跳如雷、神魂顛倒、如癡如醉!
他竟然像個傻瓜似的坐在小石屋的台階前,直愣愣地望著她翩然跑下山坡,翩然飛舞出他綿綿不捨的注目之外!
直到一陣沁骨的夜風掃面而過,他才如夢初醒般地驚覺過來。
他百味雜陳地伸手觸摸著冰冷的面罩,身子不能自抑地掠過一陣冷顫,嘴唇也跟著扭曲了。
一種苦澀而深沉的悲涼,冷透他的心肺,他仰首凝視滿天燦爛的星光,陡然察覺到自己的愚癡和不自量力。
像他這麼一個寒愴渺小、醜陋卑微的癩蛤蟆,竟然也會為一個美得像精靈一般的少女動了凡心?
哈!彭鈞達啊!彭鈞達啊!你怎麼能被頑皮的丘比特蠱動愚弄呢?而渾然不識人間的現實殘忍?!
然後,他對夜空發出一聲消沉的長歎,再次轉回他預備終老一生的棲身之所!
望著廳內那架閃閃發亮的鋼琴,他突然有種想要和音樂狂舞的衝動,於是,他再度掀開了琴蓋,盡情地敲擊著琴鍵。
一陣憂傷而哀沉絕美的音符又開始飄散在桂蘭山莊寧靜的深夜中;飄進夏筠柔如詩如夢、酩酊若醉的少女情懷中。
身為一個母親,劉亦茹開始為女兒驚人的轉變感到憂心和不安。
她暗暗觀察女兒的言行舉措,包括她閃閃發光、醉意盈然的明眸,酡紅嬌媚的面頰,宜嗔宜喜的淺笑,還有,若有所待的歎息。
這一切看在她這個敏感的母親的眼裡,實在是憂喜參半,她知道是誰讓她的小女兒燃燒著夢一般的光彩!
多少回,看到她喜孜孜地搶著替她送飯給彭鈞達,再聽到由小石屋內傳下來的琴聲,她幾度控制不住地想衝進小石屋把筠柔拉回家,未雨綢繆地想阻止一段不該發生,卻可能已經醞釀的感情。
但,她想到彭家父子的恩情,想到彭鈞達所遭受的創痛和折磨,她又按捺了下來,並自我安慰著她是反應過度了。
直到這天,夏筠柔送飯給彭鈞達,又在小石屋盤旋一個鐘頭左右後,像只繽紛美麗、雀躍動人的雲雀跳到她跟前來,手舞足蹈、神采煥發地疊聲嚷道:
「媽,你相信嗎?我剛剛送飯給彭大哥,不小心透露今天是我生日的事,他竟然即興作了一首好優美悅耳的曲子送我當生日禮物,」她滿臉暈陶地閉上眼歎息道:「哦,我真不敢相信,我是這麼這麼的喜歡他!」
「你說什麼?」劉亦茹臉色猝變,她目光如炬地逼視到夏筠柔的面前,「你剛剛說什麼?」
夏筠柔沒想到母親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她忐忑不安地咬著唇,一時不知該如何招架母親來勢洶洶的怒氣。
「筠柔,媽問你話你沒聽到是嗎?劉亦茹寒著臉厲聲說。
夏筠柔仍是噘著嘴默不作聲。
劉亦茹的怒火潰堤了,她立刻攫住女兒的手腕,「走,你馬上給我回房間收拾行李,我們連夜搬離這裡!」
夏筠柔迅速掙脫了她的掌握,她面白如紙而不能理解地嚷道:
「為什麼?我又沒做錯什麼!」
「你還敢頂嘴?」劉亦茹惱火而震顫地揚起手。
夏筠柔執拗地抬起臉,既不閃避也不屈服,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你……」
「媽,你要打你就儘管打我吧!可是,你絕不可能打掉我心裡對彭大哥那洶湧的愛意和崇拜!」夏筠柔白著臉,直言無諱地說。
劉亦茹如遭重挫般地垂下了手,她頹然地跌進沙發裡,「天啊!筠柔,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怎麼可以愛上彭少爺呢?」
「為什麼不能?」夏筠柔不以為然地挑眉說。
劉亦茹為之氣結地緊瞪著她,「你……你明知道他跟你不相配!他的年紀比你大上一輪,還有,他是一個一輩子都活在陽光背後的傷殘者,你怎麼這麼盲目的愛上他?」
「媽!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也有這種落伍、封閉的思想,感情是不應該談論條件而能包容一切的!」
劉亦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急怒攻心的她只想盡一切力量阻止這一段根本不該發生的盲戀畸愛!「誰說愛情是沒有條件的,筠柔,你還年輕,你懂得什麼是愛情?別把同情和愛情混為一談!」
夏筠柔澄澈晶瑩的明眸裡有份堅韌不墜的固執,「媽,你不會瞭解的,我並不是愛上彭大哥的外貌,我愛上的是他的心,那顆熱情而溫柔的心,這一生,除了他,我再也不會去愛別的男孩子。」
劉亦茹被她那番真摯感人的話震得目瞪口呆,又驚惶萬分!
不!她不能讓這段錯誤的感情繼續發展下去,她拚了命也要阻擾到底,必要時,不惜做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為了保護她唯一的女兒,她決定快刀斬亂麻!
夜深如夢,彭鈞達端坐在鋼琴台前,一遍又一遍,毫不倦厭地重複地彈奏著那曲他為夏筠柔作的「夢幻曲」。
彈著、彈著,他整個人都陷於一種旖旎而如詩如幻的意境裡。
彷彿中,他看到夏筠柔那張煥發著夢幻般光華的小臉,那雙美得像湖濱的秋水,像黑夜裡的寒星一般奪人心魄的眸子,緊緊纏繞在他的靈魂深處,激發出他的創作的熱情,激發出他想要歌詠生命的力量!
她說,他的音樂賦有神奇的魔力!
這個令他心動又心痛的傻丫頭,哪裡知道,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足才真正具有震懾人心的魔力!
她把夢想和奇跡帶進他貧瘠如荒漠一般的生命裡,喚醒他塵封在面罩下的真情和觸覺。
他著迷而出神地敲打著琴鍵,掩藏在平板面罩下的男性臉龐竟不自覺地泛出了溫柔而奇異的微笑!
直到一陣不徐不緩的叩門聲從緊閉的門扉那端傳來,他才從這種渾然忘我的境界裡清醒過來。
他怔仲了一下,眉峰本能地蹙了起來,這麼晚了,會是誰有這種興致來拜訪他?
會是夏筠柔那個攪得他神思不寧的小天使嗎?
他的心沒由來地狂跳起來,「是誰?」而他的聲音竟然微微夾雜著若有所盼的顫抖。
「彭少爺,我是夏嫂。」
「哦!這麼晚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他略微失望地啞聲說。
劉亦茹猶豫掙扎了一秒鐘,才又開口說道:
「彭少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能不能請你破個例,讓我進屋和你談一下?」
彭鈞達沉吟了一下,還是拉開了門扉,請劉亦茹進來。
「抱歉,我沒有心情打掃屋子,所以,有點紊亂,你不要介意,隨便坐!」他望著零零落落散置地毯和沙發上的樂譜和雜誌,略微窘困地說。
劉亦茹躊躇地坐在沙發一隅,思想交戰了好一會,終於決定直接切入正題,「彭少爺,是這樣的……我想跟你辭職,帶我女兒筠柔搬回龍潭老家去。」
「為什麼?」彭鈞達震動得坐直了身子,「是不是因為……你先生又跑來威脅騷擾你們母女了?」
提及這件事,劉亦茹就覺得歉疚油生,但,她這個愛女心切的母親不得不吞嚥下她的愧意,鐵著心腸來扮演自私無情的劊子手。「不是,只是……我想,我們母女住在這裡,可能對少爺你的靜心休養會造成不便和困擾,而……筠柔這孩子三天兩頭跑來這裡纏著你……彈鋼琴給她聽,我想……」
彭鈞達瞬即明白了,他挺直背脊,語音沙啞地說:
「我懂了,夏嫂,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你不用擔心。」
「彭少爺,我很抱歉,我……」劉亦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殘酷。
彭鈞達即刻揮手打斷她,「你不用覺得歉疚,我能瞭解你的苦心和立場,你和筠柔不必回龍潭,應該離開的人是我,我總不能一輩子帶著面罩躲在陽光背後,我本來……就該勇敢地面對我自己的人生,一個滿目瘡痍卻真實不過的人心!」他語音蒼涼地說。
「不!少爺,這是你的家,我們母女沒有理由站在這裡『乞丐趕廟公』!」劉亦茹急切地說,心中的虧負更深了,她知道自己以另一種殘酷的方法,狠狠地彭鈞達傷痕纍纍的胸口上又刺上致命的一刀。
雖然,她不是故意的,但,她實在難辭其疚。
彭鈞達淒楚而無奈地牽動嘴唇笑了,他的笑比哭更難看、更悲哀。「不,夏嫂,你不用和我爭辯了,你也不必覺得抱歉,應該抱歉的人是我,我不該……」他心如刀割的停頓了一下,「我不該讓你擔心,造成你的困擾,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利用我的傷殘來博取筠柔的感情的,我會做完成善的處理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替我看管這一片家園,讓筠柔能夠安心快樂地在這裡求學,甚至成婚立業,」他一字一句的慢聲說,用盡全身的力量壓抑著自己的痛苦。
「少爺,我不能這麼自私……」劉亦茹眼睛模糊了,老天爺,原諒她這個別無選擇的母親吧!「我……」
彭鈞達艱澀地再度揚起手制止她,「我累了,夏嫂,你讓我一個人獨處,靜一靜好嗎?」
「少爺,我……」劉亦茹不知道該如何言盡她胸中的歉意和自責。
彭鈞達卻一語不發地走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又繼續彈奏那首「夢幻曲」。
當叮叮咚咚的音符在室內飄揚時,他彷彿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於是,他彈得更賣力投入了,彈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緊縮在一股致命的痛楚中!
在這番淒愴無言,只有音樂悠然迴盪、微妙而凝重的氣氛下,劉亦茹悄悄含淚離開了小石屋,任歉疚伴著優美婉轉的音樂啃嚙她那顆極盡複雜糾葛的母性的心。
夏筠柔從來沒有想到,她的初戀是在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下碎成粉屑!
當她和母親劉亦茹冷戰僵持了一個晚上,當她需要真正面對彭鈞達,以確定這份可以無堅不摧、橫越過一切世俗障礙的真情時,她帶著滿懷期待又渴慕喜悅的心情來到了小石屋,手裡還拎著她從學校附近的點心店買回來的兩盒燒賣。
她滿心寄望地想取悅他,讓他走出被火紋身的痛苦和陰霾。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彭鈞達會這樣冷漠地對待她。
她一進入昏暗的小石屋,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彭鈞達就劈頭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裡找我了。」他聲音是冰冷而毫無感情的,冰冷得教人陌生而不敢置信。
「為什麼?」夏筠柔被他判若兩個的態度弄得迷糊而震愕不安了。
「為什麼?」彭鈞達苦澀地重複了一句,然後,他渾身震顫地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咬緊牙根地厲聲告訴她,「因為我討厭看到你這張完美無暇的臉,你的存在好像是上天對我的諷刺和懲罰,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我這張醜陋和扭曲的臉!!」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自己?只為了你沒有一張漂亮的臉孔嗎?你知道嗎?我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她語音激昂而淚影閃動地說。
彭鈞達的心立刻縮成一團,「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不是童話故事裡『美女與野獸』裡的野獸,所以,別把你的同情心和浪漫放錯了地方。」
「我沒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夏筠柔的臉漲紅了,她酸楚又激動地大聲嚷著,「彭大哥,你臉上的傷嚇不走我的。」
「是嗎?」彭鈞達淒楚而尖刻地逸出一絲苦笑,然後,他伸出顫悸的手一把攫住她的肩頭,「筠柔,你這個天真而無知的傻丫頭,我今天就讓你清清楚楚地看看癩蛤蟆是長得什麼樣子!」
他正準備伸手剝去臉上的面罩時,夏筠柔卻突然尖銳地喊了一聲:「不!」
「怎麼?你不敢看是嗎?」彭鈞達冷聲譏刺她,「你不是說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夏筠柔很想證明自己的一片真心,但,處在這番充滿戾氣和壓迫感的氣氛下,她實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來面對彭鈞達面罩下的真面目。
彭鈞達執起她的下巴,凌厲而苛刻地逼視著她,「你過人的勇氣到哪裡去了?」
夏筠柔的眼睛漾起了點點水光,「別這樣,別用這種方式來傷害我,也傷害你自己!」她柔聲祈求他。
她細膩溫存的哀求絞碎了彭鈞達的心,老天爺,給他奮戰下去的勇氣吧!給他足夠毀滅自己的力量吧!他在心底無聲地吶喊著。
「筠柔,你知道嗎?你不敢看我面罩下的真面目,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傷害!」彭鈞達語音悲楚地苦笑道。
夏筠柔的心痙攣了一下,她遲疑而緩慢地探出手來,那只微微發顫的手剛碰到他冰涼的面罩,便像觸電般火速縮了回去。
彭鈞達卻不給她任何防備喘息的空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張扭曲恐怖而完全走樣的臉,一張可以令人為之窒息昏厥的臉!
「看清楚這張臉,你敢說你不在乎,你不害怕嗎?」彭鈞達粗暴地逼近她厲聲問道,並抓起她瑟縮冰涼的小手摸著那些凹凸不平、令人噁心寒顫的疤痕,「是不是很像癩蛤蟆的皮膚啊!」他獰笑地逼問她。
夏筠柔倒抽了一口氣,然後她的眼眶驀然溢滿顆顆晶瑩的淚珠,「我到現在才知道你受的傷害有多大,痛苦有多深!老天爺對你真殘忍,真不公平!」她喉頭梗塞地顫聲說。
她的話再度撕裂了彭鈞達的心,他如遭電擊般迅速推開了她,他扭著本來就夠扭曲的臉,痛楚地嘶喊道:
「別對我說這種話!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憐憫,尤其是你這種不識人間愁滋味的毛頭丫頭所給予的同情!」
「我沒有同情你!我只是……」夏筠柔淚意梗塞地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你!」
彭鈞達的臉色立刻刷白了,他震動地緊盯著她,然後他像一隻負傷的野獸一般,從扭曲變形的嘴裡冒出一陣放肆而狂野的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連眼淚都跌出了眼眶。
「哈哈……」他嘶聲狂笑著,「你居然會愛我這種比魔鬼還要醜陋的怪物?哈哈——這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話!」他誇張地擦拭著眼淚,「你是羅曼史看多了?還是被我的鬼鋼琴給洗腦了?你喜歡這架鬼鋼琴是嗎?你認為它有魔力是嗎?我今天——就讓你這個愛做夢的小女孩清醒清醒!」
夏筠柔噙著淚,面無血色地脫口喊了聲,「不!」連阻擋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彭鈞達就當著她的面,拿起鐵製的椅子砸向鋼琴,一陣尖銳而駭然的巨響之後,鋼琴的琴鍵全砸得支離破碎,發出吱啞吵人的聲響!
「這樣,你滿意了嗎?我們之間幼稚膚淺的魔力可以消除了吧!」彭鈞達冷聲逼問她,麻痺的神經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痛苦了。
夏筠柔拚命搖著頭,淚像涓涓的溪流淌下她出奇美麗而蒼白的容顏,「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呢?為什麼?為什麼?」她淒楚而肝腸寸斷地一連喊出了十幾聲「為什麼」,便捂著流通燙而淚痕狼籍的臉,踉蹌而悲絕地奔出了小石屋,奔出了彭鈞達熱淚盈眶而椎心刺骨的注目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