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不知來自何處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每一寸土地上,觸目所及是一片綠油油的的平原,平原中央聳立著一幢白色的建築物,遠遠地便能辨識出它是一座由十二根圓形的大理石柱支撐而成的豪華宮殿,它的每一面牆壁、每一級台階、每一塊磚頭都栩栩如生地鑄刻著精緻的浮雕,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華麗累贅的裝飾,使得這幢宮殿看上去簡單高貴,隱約地透露一股令人震撼的威儀。
宮殿門口站著一名巨人,他雙手抱胸,高大、魁梧,而且強壯。
每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必須望他才得以窺見他的全貌,他和善的神情與令人望而生懼的身軀,有種格格不入的侷促感,而人們通常只看見他驚人的身高而忘了他的和善。
「下一個。」他以著雄厚嘹亮地聲音喊:「四三二。」
席坐在草地上的一名卷髮少女一路而起,快速地奔上階梯,在他面他前站定。
「你是四三二?」
「是的!」
「報告書帶了嗎?」
「帶了。」
「進去吧!」他揮揮手。
她浮上半空,飛進敞開著的兩扇大門。飛?沒錯,她的背上有一雙透明、薄如蟬翼、造型優美的翅膀。
他翻開手中的資料,「再來是……○○一!」
於是,他拉開嗓門喊:「○○一。」
沒有回應。
他使足力氣再喊:「○○一。」
依舊沒有回應。
他有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他步下階梯,走到草原上舉目四望,又再喊了一次:
「○○一。」坐在草原上的男男女女全部抬起頭來看他。
「有誰看到○○一?」
一個金髮的少年抬起手,「我剛才在噴水池那邊看到她。」
另個一名黑髮女子反駁他的話:「錯了,我明明看見她在蘋果樹下睡覺。」
「在花園。」
他順著出聲的方向看過去,說話的是一個年紀約莫六歲的小女孩,「她說她要去花園聽婆婆講故事。」「去叫她回來」。
「是!」小女孩振振翅膀飛上半空。
她熟練地往東邊的方向一直飛去,然後,降落在一片繽紛的花團錦簇之中。耳邊傳來對話聲。
「我不喜歡下面那個地方,我不要去。」
「傻孩子,這是你的任務呀!」
「我寧可陪你在這裡照顧這些可愛漂亮的花朵,也不要去那個糟糕道頂的地方。」
「去吧!去一次,如果你完成任務回來,我一定想辦法申請你過來陪我。」
「真的?可是,如果這次我又失敗了,怎麼辦?」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才是。」
小女孩鼓足中氣,尖聲叫道:「○○一。」
在那一團紅的、貧的、紫的花海中,突地冒出一個白色的身影。
「什麼事!」
「大巨要我來找你,該你覲見天使長了。」
那看上去約文二十出頭的女孩不情願地嘟起了嘴。「好嘛!好嘛!就來了。」
「要好好加油。」那個慈祥的聲音不忘叮嚀。
「我知道,你一定要等我回來,不可以讓別人捷足先登哦!」
她背後的翅膀羥輕一動,即帶著她的身子像支箭矢般的往前直衝,小女孩在後頭追得滿身大汗,直喊:「等等我,等我一下。」
「再不快一點,準會換天使長的罵。」
「誰教你亂跑。」
「我不管,我不等你了。」她的速度更加快了,一下子使抵達大平原,她並沒有因此降低速度,還一鼓作氣飛到巨人的面前才猛地一煞。
「安全上壘了嗎?」她仰起臉問。
巨人面無表情地搖頭。
「怎麼辦?」她著急,「大巨,你要幫我。」
這時,從大廳裡傳出一陣咆哮,顯然怒氣沖沖,「○○一呢?到底來了沒?」「進去吧!」大臣說。
「我不敢。」她轉頭要走。
他抓住她的翅膀,拎起她的身子往內一丟,歉然道:「原諒我,○○一。」
她整個骨頭幾乎都要摔散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
「站起來!」一張盛怒的面容由上方俯視。
連忙閉起嘴,乖乖地拉平身上的衣服,迅速從地上爬起,在他面前立正站好。
「你是我見過最差、最麻煩的天使。」他張牙舞爪地朝她怒吼。
「實習天使。」她小聲更正。
他瞪一眼,她連忙抿緊嘴,低下頭。
「你打算當多久的實習天使?」
她不發一言,並不是因為怕他,而是她發覺只要她一開口便會惹他生氣,所以,為了他的嗓子和她的耳膜著想,她寧可裝出一副柔柔順順、羞愧不已的認錯模樣,任由他責罵地聲浪一波一波席捲而到,震得她頭皮發麻。
他每次都少用一個形容詞——她是最可憐的天使。
「○○一。」他喊。天使只有編號,沒有名字,「許多和你同時間上來的人都早升了級。為什麼唯獨你一直在原地踏步?」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看來十分自責,其實當然不,她在心裡不服氣地反駁,誰教你都派給我一些爛工作,害我每次都出狀況,沒有一回能全程完成。接了十件任務,便弄砸十件任務,怎能全怪到她身上?他自己也該好好檢討啊!
「白天使的宗旨是什麼?」
這可不以保持沉默了,她流利地回答:「照顧幫助被選定的靈魂,切實達成每一件任務的目標。」
「你倒背得很熟。」他的語氣彷彿是因為漏抓了她一個缺點而顯得十分不甘心。
她暗暗吐一下舌頭,如果同樣的問題在你耳畔吼叫了一百五十四次,你還能不把答案背得滾瓜爛熟嗎?
忘了說明一點,天使分黑白,白天使的宗旨如前所述,黑天使則負責引領合格的靈魂來到這個地方,也就是凡人口中的「天堂」。初到天堂的靈魂必須經過慎重考核,意即要先成為實習天使,完成一件任務後,便馬上可以升為正式天使。不知怎的,她老過不了這一關。
升了天使的好處可多著,有定期休假,能自己挑選CASE,他們挑剩的則全派在實習天使頭上,實習天使連埋怨的權利都沒有。
不過,有一個好處是不管正式或實習天使都有的,那就是身在天堂的他們可以決定自己的年齡,所以天堂多的是少男少女及小孩童,絕少看到老人。
言歸正傳,○○一的眼珠子追著在偌大廳堂踱步沉思的天使長左右移動,好半晌下來,他的腳不酸,她的眼睛已經累了。但是,如果她想早點脫離苦海,最好最好最好還是安分守已為妙。
終於,停下腳步,一字一句清楚地道:「聽好,我再給你一件任務,這是最後一件了,成功了,你就升級,如果又失敗了,」他加重語氣恐嚇,「我就把你送給撒旦當小鬼。」
○○一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眼底的驚恐表露無遺。是,她是聽說過天堂有一項戒條,犯了嚴重過失的天使會送往地獄,但為時至今,卻沒聽說過真有天使慘到這個地步。難道,這個先例即將發生在她身上?
一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太可怕了!她聽說那個地方終年黑暗,連一朵花都開不出來,怎麼可以會喜歡那樣的地方?
她的反應全看在天使長眼裡,他拍拍肩膀安慰道:「這件任務很簡單,只要你肯用心,一定會成功。」
她半信半疑,「我會盡力。」
「好了,你可以走了。」
她連聲稱是,振振翅膀浮到半空中。
「○○一。」他喊住她。
「還有什麼事?」她咬咬唇,希望不要禍不單行。
他卻只是望著她,一瞼若有所思。發了好一會呆,才搖搖頭,「沒事了,你走吧!」
她飛出大廳,一瞼悶悶不樂。天使長的話實在給她太大的打擊了!撒旦?小鬼?地獄?她才不要。
「天使長怎麼說?」大巨在門口攔住她。
她原想別過瞼不睬他,可是,此刻的無助心情最需要安慰。她飛近他。「怎麼辦?怎麼辦?」
「發生什麼事了?」
「天使長給我最後一件任務,如果還不成功,他說要我下地獄。」
「這麼嚴重?」
她用力地點個頭。
「別怕!有困難就回來找我,我一定想辦法幫你。」
「真的?」
「快去吧!別耽擱了。」
「我走了,你說好要幫我的,不要賴皮哦!」
說著,她收擺了翅膀,果真赤足在草原上奔跑起來。大巨望著她蹦蹦跳跳的無憂背影搖頭苦笑。
就要下去了。這一去不知是吉是凶,她真希望在走之前好好看看這個地方,尤其是那美麗的花園,她必須和負責看守的婆婆打聲招呼再走。
「○○一!」
順著喊她編號的聲音回頭一看,她又驚又喜地笑了,二○七端坐在水池旁邊,她連忙坐到她身邊去。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小時前。」
「回來這麼久了?你怎麼沒去交報告呢?」
二○七的臉色一暗,「我被提早招回。」
○○一警覺住口。提早召回?她再清楚不過了,天使會被提早召回的原因不外乎是失誤、洩漏身份之類的,通常被召回後,任務會交由另一名天使執行,但是原先那名天使並不會因此遭懲罰,除非像○○一這樣迄今毫無成功的紀錄,才會惹得天使長勃然大怒。
她不明白二○七臉上的哀愁所為何來,於是。她連聲安慰,「能被你守護是那個靈魂的福氣,你被提早召回表示他福氣不夠,留不住你,所以,你就別難過了。」
「福氣?」她冷冷一笑:「我幫他還幫得不夠嗎?他的事業一帆風順,想什麼有什麼,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在籌備好禮,此刻想必連孩子都出世了。」
看得出來二○七不頂開心,○○一不解,為什麼的提及「婚禮」、「孩子」時,語氣變得特別古怪?
一定是在下面持久了,學會沾染了凡人的惡習回來,什麼「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真要不得。
「○○一,你告訴我這公平嗎?我為他做了這麼多,可是他回報了我什麼?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更不會知道我幫了他多少,我打賭他在享受他的榮華富貴時,根本不會想到竟然還有一個我在默默地為他付出。」
○○一嚇了一跳,「喂!天使不准打賭,你說話小心點。」
二○七嘴角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
「你變了。」憂心忡忡,「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所做的事全是一個天使應盡的職責,而且,一個好天使才不像凡人,處處想著要人回報,這是不對的。」
二○七別過臉,掩住臉孔不發一語。
「○○一。」一個稚嫩的聲音在上方喊,她一抬頭,原來是天使長身邊打雜的小僕役。
「幹嘛?」
「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迷糊的個性啊?」他學著天使長的語氣數落的。「資料袋忘了拿了。」
她沒好氣的起身,一把搶過資料袋,朝他扮個鬼臉,「少廢話。」
「信不值我會去告狀?」他威協。
「信不信我會叫大巨先打你一頓屁股?」
他這才伸伸舌頭,快速地飛離她的視線。
「你又要下去了?」
「可不是!」她盯著資料袋,用著擔憂的語氣道:「天使長特別強調這是最後一件,如果不成,我跟著完蛋。」
「希望你能成功。最重要的是不要蹈我的覆轍。」
二○七說的話真難懂。○○一回過頭去看她,竟發覺她淚眼汪汪地望著池水,晶瑩的淚珠滑下美麗的臉龐,悄然無聲地落進水地深處。
○○一大吃驚,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怎麼了?為什麼哭呢?」
她搖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瀉而下。
誰說天使專門吃喝玩樂,整日游手好閒,無聊的時候便拿把弓箭鬧得天下大亂?其實,唉!天使的煩惱又豈是凡人能懂?連天使自己都不懂。
○○一手足無措,只好靜靜地陪在二○七身旁。
隔了半晌,她抹一抹臉,清清喉嚨道:「我該去見天使長了。」
「不要怕,天使長是刀子口豆腐心,」○○一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他頂多發發脾氣罵罵人,不會有事的。」
二○七一笑,彷彿什麼都不看在眼裡,忽而,她像記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熱切地握住○○一的手臂。
「你幫我做一件事好嗎?」
「只要我做得到絕對幫忙。」
「幫我去看看他,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你不是恨他?」
「恨不是一個天使該做的事。」
○○一滿意極了,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天使該說的話。
孰料二○七竟又一轉語氣,「但是,你知道是什麼東西會使得一個天使去恨一個凡人嗎?」
○○一嚇呆了。
「我走了。」她提一揮手,神色凝重,竟像在訣別似的,「再見,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一肯定地點點頭,二○七才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離去。一陣微風拂動她細卷的長髮,○○一看到她光滑的頸背上閃著一片圓形紅霞。這是她全身上下最特殊的記號。
○○一歎口氣,看時間是來不及去向花園裡的婆婆道別了,她振振翅膀,擔負著天使長和二○七給她的任務往出人關口飛。
負責守衛的是達奇,他正在檢查出入的天使們的通行證。
「達奇,」把通行證遞給他,「最近忙不忙?」
「當然忙,真希望可以提早休假,到時你陪不陪我?」
「那要看天使長怎麼說J』「你又有新任務了?告訴我這次是哪個倒據的靈魂上輩子欠了你的,即將遭受你的迫害?」
「別喚我了,天使長大人說這是最後的一件,再做不好,我當不成天使了得去當小鬼,永遠別想陪你去度假。」
他以同情的口吻道:「那你可要加油哦!先說好,這次可不許提早回來O「我知道。走了!」
「等一等,通行證拿回去,真是,老是這樣迷糊。」
淘氣一笑。
「祝福你,你那麼久沒下去了,自己當心點,人變得太多了,不是你想像的。」達奇不忘叮嚀。
「我會照顧自己的,而且,我只去一天而已。」
說罷,她投身滾滾凡塵。
★ ★ ★
○○一到了人間便不能再叫○○一。
她有一個新身份,邵雪兒,二十四歲,出生在遙遠的法國,這是她第一次踏上台灣這塊土地。
這倒是個解釋為何她無法適應此地生活的理由。
受他守護的靈魂叫林森,今年三十三歲。
根據她的資料顯示,他一年前從加拿大留學回來,主修大眾傳播,目前在一家規模龐大的外商廣告公司擔任企事工作,收入優厚,職業則兼具前瞻性及穩定性。除此之外,他喜歡運動,家庭背景平淡單純,除了喜歡品酒,趕案子加班的時候靠抽煙提神,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具有以上條件的男人就算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也有幾十分,絕對會是所有女人心目中理想的情人、標準的丈夫。
但是,她所接到的指示竟是讓林森在一年之內結婚。
是什麼原因會使得這樣一個出色的優秀的男人一直保持單身?
○○一,哦,不!雪兒花了好幾天研究這份資料和這個人,最大的可能是他長得很「慘不忍睹」,或者是他有什麼令人退避三舍的怪癖,還有……
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暫且不管這些,先找到林森再作打算。
想打進林森的生活圈不頂容易,他只在公司、住所以及某些體育場合出沒,而且慣於獨來獨往。對了!狹隘的生活圈及孤僻的個性或許也是他至今未婚的原因。這次她可卯足了勁,畢竟當小鬼的懲罰太可怕。
第一步自然是想辦法接近他,最直接的做法是搬到他住的地方和他做鄰居。
雪兒頗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沾沾自喜。
但是,難題來了,她該怎麼和他認識?送上門去告訴他她奉命來讓他結婚?不是被轟出來,就是被當成特殊行業的女郎,不不不!
天使是不幹這種丟臉事的。
而且林森一向早出晚歸,她搬來好幾天了。連他的面都還沒見到。
嘿!她這個天使不僅頗有一些聰明才智,還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好運氣。
這是一個美好的星期假日。
雪兒雖然才搬來沒多久,便已經和附近的孩子們混得極熟,他們的遊戲也不忘邀她參加。
她一向喜歡小孩子,總能和他們玩成一團。
「小姊姊,我們來比賽。」好幾個小男生一擁而上,向她提出這個要求。
「比賽?比什麼?」
「恬恬說你什麼都會,打球、賽跑、跳繩,什麼都難不倒你,所以……」小男生笑得很詭異。「我們找你比溜冰。」。
「溜冰?」雪兒傻眼,「是什麼東西?」
小男生們對望一眼,露出一個勝利在望的笑容,便熱心地對她講解溜冰鞋的構造和使用方法。
「我們先說好,如果你輸了得請我們去吃『麥當勞』。」
麥當勞?那又是什麼東西?不過雪兒現在沒心情問,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雙「輪子怪物」上,心頭一陣畏縮,隨即又挺挺背脊,告訴自己:不會有問題的,他們不是講清楚了嗎?像走路一樣簡單,但是比走路輕鬆多了。
她穿上它,頓覺雙腳不聽使喚,可是,的仍硬著頭皮站起來。
雪兒還沒做好任何準備,負責裁判的孩子卻已一聲令下,孩子們靈活的身影如箭脫弦,往前疾奔,把她遠遠拋在最後。她的好勝心被激起了,一咬牙,撇開心中的恐懼,什麼也不顧地加緊速度想追上他們。
但是,她還是落後。
前方有名西裝革回的男人正沉思般地漫步著,雪兒發覺大事不妙。第一,她不會控制方向;第二,她不懂得如何煞車。
她著慌了,不住地高喊:「讓路!讓路!」
那個人以著異常遲緩的速度轉過頭來,臉上的疑慮在看到向他衝來的雪兒時轉換為無法置信。他沒回過神來,整個人怔在路中央,而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速度,筆直地撞進他懷裡,和他一起跌坐在地上。
他大怒,橫眉豎目地開口便罵:「在人行道上溜冰?你有沒有搞錯?」
雪兒委屈又生氣地瞪著他,他恁什麼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真枉費他那張爽郎俊俏的臉,一板起來馬上變得醜陋兇惡。
她的沉默更令他怒火中燒,「小姐,我的大腿快斷了,請你移駕好嗎?」
雪兒這才發現她坐在他腿上,滿臉通紅地慌亂起身,沒料到腳下一個滑,這次運氣背到極點,那個人已經拍拍屁股站起來,她直接摔在人行道冰冷堅硬的紅磚上,全身上下的骨頭幾乎全移了位。
孩子們全圍了上來,七嘴八舌關心地問:「小姊姊,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疼?要不要我們扶你?」
雪兒努力擠出微笑搖搖頭,看著那個男人,他正面無表情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書本與紙張。
她想幫忙,想重新站起來,沒料到腳踝一陣劇痛,逼得她又坐回紅磚道上。
「小姊姊,你別急,我們幫你。」
她在他們的合力挽扶下依舊起不了身,反而痛白了臉,大滴大滴的冷汗從額頭竄出來。
幾個孩子見情況不對,連忙跑過去拉那男人的西裝外套,「五木哥哥,快來看看小姊姊,她好像很痛。」
雪兒瞪大眼睛,他們叫他什麼?五木哥哥?為什麼?
他不耐煩地皺起眉,往她的方向走來,簡單地道:「你們讓開。」
說也奇怪,他的話好似極具份量,孩子們乖乖地分列兩旁,讓出她面前的空位給他。他蹲下身,脫掉她腳上的溜冰鞋,她的心一慌,想抽回腳。
「不要亂動。」他低聲斥責。
他的威嚴對她一樣管用,她只好任他擺佈。
「哪一腳疼?」他問。
「右腳。」
他熟練地檢視她已經紅腫的腳踝,然後試探性地施加手力,她馬上疼得大叫。
「小姊姊,別怕。」恬恬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用著小大人的口氣道:「馬上就好了,忍一忍。」
雪兒給她一個虛弱的笑容,視線隨著他的手移動。他又在同樣的地方施力,雖然力氣小了一些,但是仍讓她痛得死去活來。這次,她拚命咬住嘴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不痛嗎?」他驚訝地抬起頭看她。
她沒回答,然而,慘白的臉色、緊裡的雙眉,和被咬得做滲出血絲的下唇說明了一切。
意外地,他竟然放柔了聲音,「你的腳扭傷了。」
孩子們一臉茫然,除了痛,他們並不懂得其他的事。
雪兒則問:「我還能走路嗎?」
他搖頭。
不走路就不走路,有什麼了不起?用翅膀一飛的速度可要快上許多,雪兒得意地想,隨即又滿懷挫敗。飛?這裡是人間,她可不想成為研究室追捕的對象。
「你在這附近嗎?」他問。
「凡爾賽大廈十樓A座。」
他愣了愣,視線在她臉上多流連了一會兒,「你剛搬來?」
雪兒沒回答他的問題,她抗議道:「我是病人,不是犯人,就算你要調查我的祖宗十人代,也沒必要在紅磚道上逼供。我很樂意換個舒適一點的環境,再回答你所有問題。」
他皺眉,「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現在,我要送你回去。依你的腳傷來看,你至少在二十四小時內不能亂動,以免傷勢惡化。」
他那命令式的語氣真是刺耳,雪兒瞪他,誰知他竟渾然未覺,把手裡的公事包書本和一疊資料全堆到她懷裡,然後打橫抱起她。
一旁的孩子起鬧道:「五木哥哥好棒啊!」
雪兒可慘了,動也不敢動,連空氣都不敢多吸一口。孩子們一直跟著他們在到大廈門口,再三叮嚀她腳傷痊癒後可要帶他們去「麥當勞」履行承諾。誰教她輸了呢?
孩子們一離開,他們兩人的相處便顯得有些難堪,於是,誰也沒開口,一直到電梯抵達十樓,他才說第一句話:「鑰匙呢?」
「什麼鑰匙?」她反問。
「大門鑰匙。」
「我沒帶,我從來不鎖門的。」
他以著怪異的目光打量她,但沒做任何評論。
大門果真如她所言,一轉把手便應聲而開。一進門,他先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沙發上,再把她的右腳平擺在桌面。
「你先等我一下,我回去拿藥。」
「喂!你住哪?要我等多久?」
好熟悉的地址,不只是因為她住在十樓A座,而他住十樓B座,十樓B座?十樓B座!
「是他?」她尖叫,慌忙用手掩住嘴,有這樣的巧合?他就是她要找的人。
不,他不醜,應該說他實在長得過分好看,而且相當具有男子氣概,和時下流行的俊美斯文大不相同。他散發出來的堅定及安全感絕對會令女人不由自主想接近他,以贏得他的注目為傲。
看來,她假設他不結婚的理由要刪去一項了。
他拿藥來,專心地幫她治療腳傷,又推又揉又壓,力道用得恰到好處,雪兒早將自己的疼痛拋之腦後,真的是他嗎?她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他。這樣的男人會不交不到女朋友,結不了婚真是天大的笑話,會不會是資料有誤,或是指令下達錯誤?
她提醒自己,你只看到他的表面,可是卻沒有看到他的內在啊!
說不定他是個粗暴無禮的人。
也不對!人間的凡人才不管什麼內在不內在,外表長得好佔盡便宜,不愁找不到對像結婚,如果婚後發現無法容忍對方的內在,大可以離婚,反正。離婚手續比結婚簡單多了,不在乎配偶欄一改再改的人多得是。
「感覺如何?」
她據實答:「舒服多了。」
真的。他的藥效在腳踝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清涼。
他滿意地點頭。
她大起膽子,「我剛才聽到孩子們叫你什麼?五木哥哥?」
「沒錯。」
「為什麼?」
「我叫林森。」
沒錯,就是他了,雪兒頹喪地接受這個事實,繼而聯想到五木哥哥和林森的關連,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有這麼好笑嗎?」他不悅。
「難道你不覺得取這個外號的人相當有創造力和幽默感嗎?」
「或許吧!」
好一個木頭人,雪兒在心中連聲歎氣,前途顯然多災多難,他全身上下最大的優點就是長相,除此之外,他嚴肅、古板、正經、不懂得幽默,而且極度缺乏生活情趣。
從她第一眼見到他開始,她還不曾在他臉上看見一絲笑意。
「你一個人住嗎?」他四處張望。
「不行嗎?」
「我沒說不行。」他慢條斯理答:「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既不是很會賺錢的樣子,又不像家纏萬貫的大小姐,卻獨居在這高級大廈難免會引人想入非非。」
「想入非非?」她不解。
「金屋藏嬌之類的,現在不是很流行嗎?」
雪兒氣得渾身發抖,他怎麼可以污蔑天使的品格?要不是看在她奉命守護他的份上,她非把桌上的花瓶往他的頭砸去不可。
不行,她萬萬不能把局面弄僵,她好不容易才見到他一面,必須把握機會盡快與他結識、建立交情。
雪兒只好壓抑滿腔怒火,耐心地解釋道:「我剛從國外回來,家人和親戚都不在這裡,只好一個人住。」
就像他說的,他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相反地,他用著嚴厲、恐嚇、教訓的語氣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三個大錯?」
她眨眨眼,一臉迷惑。
「第一,不管你人在不在屋子裡,門一定要上鎖;第二,你不該隨便讓一名陌生人進你的屋子;第三,你不該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透露你的私事。」他冷笑,「天真的小姐,醒醒吧!這個世界裡沒有你想像中的那般美好。」
「我從來不認為這裡好。」她回嘴,「事實上,這裡槽糕透頂,只比地獄略勝一籌。」
「那你回來於什麼?」
他的語氣很不友善,想必是誤解她的意思了。她的這裡是指人間,並非針對這個小島而言,但是,雪兒懶得對他多費唇舌,他愛怎麼想就隨他好了,反正她只要完成了的的任務,才不要呼他糾纏不清。
結婚?那還不簡單,任務上又沒附加條件說要確保他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她還怕完成不了任務嗎?
她點點頭,就是這樣,她是來守護他的,可不是來聽他訓話兼冷嘲熱諷。
「你可幫我去接盤水來嗎?我想洗把臉。」她不客氣地要求。她的腳傷雖然是她自己莽撞,但他可也脫不了干係,她沒必要因此低聲下氣。
他逕自往浴室的方向走去。大廈中每一個居住單位的格局都相同,毋需她費心指示,不過是簡單的一房一廳的寓房。
不多時,一盆潔淨冰涼的清水便送到地的面前。
「你不請客人喝杯茶嗎?」他道:「好歹我把你從一摟抱到十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雪兒手問屏風後面指了指:「冰箱在那裡,自己動手吧!有位神醫曾告我二十四小時不准亂動。」
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一張臉卻依然繃得好緊。
雪兒擰了毛巾,仔細地把臉擦拭一遍,才發覺她的臉有多髒,難怪那個林森對她的態度好不客氣,她抓起鬆脫的辮子,悲哀的想,她剛才的樣子一定像個瘋婆子。於是,她把垂在兩邊的辮子拆了,慢慢地用梳子將長髮梳開,一頭柔順光滑的秀髮披散在她肩上。
「你的冰箱全空了。」
他端著一杯冰開水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不在意地瞄她一眼,手竟不知怎的一鬆,玻璃杯摔在地上,碎得體無完膚,灑了一地的水,而他整個人卻如電殛般呆立在原地,視線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動半分。
他的眼神太複雜,雪兒只解讀出其中含有她不能理解的豐富情感。
他臉上浮現怪異的表情,「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雪兒這才記起她還沒對他介紹自己,連忙道:「我姓邵,叫邵雪兒。」
「不!你不是,你不是。」他竟反駁她。
雪兒又好氣、又好笑、又莫名其妙,「不然你說我是誰?」
他依然動也不動,喉嚨似乎梗著了什麼東西,讓他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但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雪兒大大地吃了驚,因為他的眼眶竟然紅了一圈。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使得他有這般奇怪的反應。
「你還好吧?」她小心地問。
林森擠出一個苦笑,卻比哭還難看。他驀地憔悴下來,好似歷經一場折磨、苦難,甚至挫敗。雪兒的同情心油然而生。
「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他搖頭,「不干你的事。」停了一下,又說:「可是,和你也有關係。」
她一輩子也學不來這麼複雜的邏輯。什麼叫作不干她的事卻又和她有關係呢?
「抱歉,摔碎你的玻璃杯子,我幫你掃一掃。」
「我自己來就行了。」
「你坐好!還記不記得我的話?別亂動好不好?」
雪兒連眨了好幾下眼,他吃錯什麼藥了嗎?他的口氣溫柔、和善、誠懇,而且不再使用命令式的語法,好不好?他在和她商量呢!
雪兒默許了,她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看他熟練地處理飛濺各處的玻璃碎片和那一灘水。
收拾妥當之後,他來到她面前,「你如果想走動,可能要辛苦點,用沒有受傷的左腳跳。不過,別擔心,你的腳傷不算嚴重,很快就會復元,我常運動,對於腳踝扭傷有經驗,你可以信任我。」
她點頭。
「我先回去了。我住你對面,有什麼事就喊我,別客氣。」
雪兒疑懼地睜大眼,她真無法將地眼前的林森和剛才她在紅磚道撞上的壞脾氣的人合而為一,此時此刻的他是那般和顏悅色,一點也沒有原先那麼可惡。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剛才教訓你一頓只是提醒你女孩子一個人住在外頭要加倍小心,免得出事。」
她吁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討厭我,看我不順眼。」
這麼似曾相識的坦率,他的心一動,不自覺地牽牽嘴角。
雪兒像發現新大陸般,「你會笑?我還以為你人如其名,是木頭中的木頭,不懂得喜怒哀樂和七增六欲。」
她的話逗得他更加開懷,雪兒看傻了。他笑起來真是好看,笑聲開朗,一口白牙有無比的親切感,線條分明的瞼孔也因而變得柔和動人,他真應該多笑才是。
「答應我,有事要喊我。」
「如果我渴了、餓了,也可以喊人嗎?」她得寸進尺。
「任你差遣。誰教你運氣好撞到我。」
雪兒看著他離開,心中百味雜陳,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特殊感覺。
究竟是什麼事情使得他前後判若兩人呢?以他如此優越的條件為什麼會與婚姻絕緣呢?真正的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她振動翅膀,浮上半空,飛進臥室翻出他的資料,期盼能從其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