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威集團企業大樓。
賀之曛一進入他的辦公室,連早報都沒攤開閱讀,就急忙接通內線電話,透過機要女秘書傳達他的口諭,緊急宣召譚克勤提頭來晉見他。
譚克勤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心理準備。
他鎮定自若的走進總裁辦公室,無視於賀之曛那張冰寒緊繃,足以令人頭皮發麻、四肢發軟的臭臉。
「哇!你這兒空氣稀薄、烏雲密佈,敢情又要刮颱風,下暴雨了?」他笑嘻嘻的調侃著,並大剌剌的坐進了他桌側的活動轉椅內,漫不經心的拿起桌上的鎮尺把玩著。
賀之曛皮笑肉不笑的緊盯著他!「你這個出賣朋友的老狐狸,居然有膽在我面前賣弄唇舌?!」
「為何不敢?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何況,我又沒做錯什麼事。」譚克勤優閒自得的調笑道:「除了——替你安排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餘興節目之外!」
「哼!別開生面的餘興節目?」賀之曛面無表情地從鼻孔冒出一聲冷哼,「你還好意思大言不慚?」
譚克勤促狹地眨眨眼,「賀總,你敢口是心非的告訴我,昨天晚上那個特別節目一點也不精彩有趣?」
賀之曛仍板著臉不置可否。
「怎麼樣?有沒有被那個秀色可餐的的裴老師電到啊?」
賀之曛依舊沉著臉、悶不哼聲,眼中的寒意仍然森冷得刺人心悸。
譚克勤裝腔作勢的發出了一聲長歎。
「唉!看樣子,你昨晚一定是出師不利,踢到鐵板了。」他賊兮兮的停頓了一下,「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沒想到你這個到處吃香的大帥哥也有跌停板的一天。」
「你好像很樂,是嗎?」賀之曛瞇起眼,生硬的說。
「不熱,不熱,你的辦公室冷氣這麼強,我怎麼會熱呢?」譚克勤笑意不絕地擠眉弄眼著,「好了,別再追著我興師問罪了,如果不是我巧心獨具的安排,你會在這麼好玩刺激的情況下認識美若天仙的裴老師嗎?甚至及時發現自己所犯的錯誤。」
「什麼錯誤?」賀之曛悶聲問道。
「找我冒充你,去戲弄試探裴老師的耐心和智慧啊?」
賀之曛眼睛閃爍了一下,「這項錯誤好像也是經過閣下的附議和贊同,論罪責,你也是難辭其咎的幫兇。」
譚克勤咧嘴笑了,笑得既無辜又無奈,「我哪夠資格被列為幫兇?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名身不由己、任人擺佈的歹命人而已。至於附議和贊同之罪,那位美麗端莊、又深明大義的裴老師早就原諒我了,甚至——還對我勇於認錯,迷途知返的表現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保刻印象。」
「哼!你還敢大言不慚,我看她根本是對你的厚臉皮和見色忘義的行徑留下了不可泯滅的深刻印象。」賀之曛不是滋味的冷聲挪揄著。「勸你有自知之明一點,不要巧弄成拙,會錯了意。」
譚克勤聞言更笑得樂不可支,露出兩排健康潔白的牙齒,「喲!好濃烈的醋酸味,想不到你這個艷福齊天的大酷哥也有冒酸氣的一天,看來,這位風姿綽約的裴老師果然是個渾身帶電的大美人,一個晚上就把你的冰角給電出了火花,電出了霸道善妒的原形。」
「你再繼續賣弄你那不甘寂寞的舌頭好了,我已經想好了一個處置你的最佳方法,保證你能發揮長才,勝任愉快。」賀之曛皮笑肉不笑的慢聲哼道。
譚克勤的笑容頓時黯淡了一些,脖子上的寒毛也敏感的豎了起來。「你該不會又叫我去『冠維古今』充當調酒師吧?」
賀之曛搖搖頭,不疾不徐的淡笑道:
「不,叫你去那裡是太材小用,同時也太便宜你了。像你這種足智多謀、詭計多端的上選人才,是最適合當小庭庭的家庭教師了,我想,依你的精明幹練,去應付古靈精怪的小庭庭絕對是綽綽有餘,人盡其才的。」
「喂喂喂—你這種處置也未免太惡毒了吧?」譚克勤怪聲怪氣的拉長脖子,一我可是堂堂台大企研所畢業的高材生-,不是托兒所的BabySitter,更不是娃娃國裡的窈窕奶爸,你教我去伺候你們家那個翻天覆地的混世小魔王,還不如叫我去夜總會當Waiter端盤子。」
賀之曛把玩著桌上的金筆,慢吞吞地沉吟道:
「原來你這麼討厭我們家的小庭庭啊!虧他見了你,還常常『譚叔叔長、譚叔叔短』的跟你說笑寒暄,怎知你居然把他當成人見人厭、避之唯恐不及的小魔鬼了?」
譚克勤臉色一窒,「我,我不是不喜歡他,而是——招惹不起他這個『冠絕古今』的天才神童啊!」
「你這個自命不凡的台大高材生,還怕治不了他這個年甫八歲的天才神童嗎?」
「連你這個做爸爸的都不見得罩得住他了,我這個心有於悸的譚叔叔又算哪根蔥?」
「你不要這麼妄自菲薄嘛,連我這個天才神童的爸爸都能被你耍得團團轉,我相信你絕對有那個潛力治得住小庭庭的,我對你有絕對的信心。」賀之曛仍緊咬著這個話題不放。
「謝啦,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譚克勤卻之不恭的連連搖頭,「我還想多活幾年哩!」
賀之曛撇撇唇笑了,「如果我只中意你呢?」
譚克勤沉吟了一下,他定定地望著賀之曛,眼睛裡慢慢浮現著一絲詭譎狡猾的光采,「我看,你真正中意的人選是裴斯雨吧!」
「是嗎?你什麼時候成了我肚子裡的蛔蟲了?」賀之曛暗暗藏住笑意,裝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我要是不瞭解你,還敢向天借膽,替你安排了昨晚那一場妙不可言的特別節目嗎?」譚克勤胸有成竹的笑道。
「這麼說,我倒是應該感謝你的用心良苦了?」
「感謝倒是不必,沒事別找我當炮灰,我就阿彌陀佛,感激不盡了。」
「炮灰?」賀之曛失笑的揚起濃眉,「天底下有像你這麼膽大包天、喜歡挑釁、惹事生非的炮灰嗎?」
譚克勤笑嘻嘻的斜睨著他,「你別雞蛋裡挑骨頭了,若不是我這個曠世絕俗、能屈能伸的炮灰,沒事就幫你製造一些是非讓你玩,你的生活會這麼多彩多姿、鮮活有趣嗎?」
對於他的自吹自擂和強辭奪理,賀之曛失笑之餘,不禁揚起嘴角淡淡地挖苦他,「小譚,你的臉皮真是厚得可以拿去釘鋼板了。」
「好說!好說。」譚克勤不甘示弱的朝他咧嘴笑道:「這都是你的功勞!有你這種喜歡找碴,沒事就愛颳風下雨的老闆,我臉皮想不厚都難哩!」
賀之曛又細細瞇起眼睛了,「小譚,我想,我與其那麼費事、拉下身段去請裴斯雨擔任小庭庭的家庭教師,倒不如端出老闆的架子,直接命令你還來得有效率一點,你說是嗎?」
譚克勤果然很懂得掌握能屈能伸的進退之道,「教書我可完全是門外漢;還是讓裴老師這個專業人員來勝任比較恰當,再說 有了這麼充足的藉口,你也好名正言順的去親近那位電力十足的裴老師,不是嗎?」
賀之曛露出了值得玩味的一笑,「這個主意可是你出的,萬一--我請不動裴老師,你這個喜歡攪局的狗頭軍師可要負起全部的責任。」
「什麼責任?替你去追裴老師嗎?」譚克勤不怕死的開口調笑道。
賀之曛的臉才剛沉下來,譚克勤的屁股馬上就逃離了活動轉椅,行動敏捷的閃到門檻邊,「好好好!我知道你又要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了,我不惹你,也不惹你的『禁忌』裴老師,我這個裡外不是人的賽諸葛從此閉口存舌,絕不干涉你和裴老師的後續發展,除了——替你背黑鍋並祝你馬到成功之外。」
賀之曛的反應是擲出一支鉛筆。
譚克勤快如閃電的關上門,笑意盎然的及時避過這飛來的「橫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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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宜一回到她和裴斯雨合租的小公寓時,就嘀嘀咕咕地直嚷著餓扁了。
她攤倒在長沙發上,有氣無力的發著牢騷:
「我的五臟廟都縮成一團了,天啊!我真懷念到饒書獃他家打牙祭的日子,懷念饒媽媽那令人垂涎三尺、讚不絕口的手藝,想到她的紅燒蹄膀、蔥爆牛肉、清蒸鱔魚、銀絲卷、小籠包、梅干扣肉、酸辣湯,還有她親手醃製的泡菜,天啊,我的口水都要氾濫成災了。」
正在批改學生作文的裴斯雨聞言,不禁嬌柔的抬起頭白了她一眼,「-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饞嘴啊?活像餓死鬼投胎似的。」
「這——民以食為天啊!我不相信你碰上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會不心動,不流口水?」蔣-宜提出強而有力的辯駁,「何況是在我們的味覺經過西方漢堡、薯條那種垃圾食物長期的蹂躪麻痺之後?」
「你既然這麼重視美食,你可以利用閒暇時間多多研究,自然熟能生巧!成為手藝精湛的妙廚師啊!」
「像我這種鹽各味精都分不清楚的人,要熬到那時候恐怕早就成了味覺遲鈍、營養不良的人干囉!」蔣-宜自我解嘲的聳聳肩。
「你呀!分明是懶惰成性,跟你同居了那麼多年,你這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從來不進廚房的大小姐,不要說是鹽和味精,就邊微波爐的開關你都不會使用,簡直是懶得都可以打破金氏紀錄了。」
蔣-宜不以為忤的皺皺眉頭,「能者多勞嘛!有你這個善於烹調的最佳室友,我又何必惺惺作態的硬跟你搶風頭?你煮我吃,你累我-,咱們互補有無,不是配合的挺好的嗎?」
「我看,是我笨你聰明,我勤快你懶惰吧!」裴斯雨笑容可掬的提出更正。
「哎呀!吃虧就是佔便宜嘛!如果不是我這個相形見絀的室友,又哪能襯托出你的美麗、完美和賢慧呢?」蔣-宜面不改色地搬出她的歪理,然後她可憐兮兮地雙手合十,「拜託,你就可憐可憐我這個饑-轆轆的室友吧!賞我一碗香噴噴的大-面吧!
「冰箱裡己經沒菜了,我們還是出去吃吧!」裴斯雨收起學生的作業簿,甫拿出粉籃色的薄毛衣,下準備套上時,門鈴聲卻響起了。
還懶洋洋地窩在沙發椅中不想動的蔣-宜,眼睛一亮,攸然露出了潘雀躍萬分的笑臉,「準是饒書獃又送吃的來給我們打牙祭了。喔,我彷-聞到了牛肉丸子、紅燒-
的味道!」她興奮莫名的舔舔舌頭,那副饞勁讓裴斯雨見了,不禁啼笑皆非的猛搖頭。
她笑意嫣然地穿過小小的玄關,心不在焉的拉開門扉。然後,她臉上的笑意凍結了,她的腿像生根似的杵在門檻,不敢置信地呆望著眼前這個高大挺拔、瀟灑不羈的男人。
賀之曛這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登門造訪嚇到了裴斯雨,但,他並沒有露出任何歉疚的反應,反而目光灼灼、恣意瀟然地打量著她,像全自動的攝影機掃過她那一頭披肩、烏黑而亮麗的秀髮,從白-純淨、不施脂粉的臉龐,落到她那一身率性輕鬆的家居服,鉅細靡遺地品賞著她那份清新自然、耐人尋味的美。
他那大膽灼熱、放肆無禮的目光讓裴斯雨臉紅心跳,也令她惱羞交集而手足無措。
哼!看來這個自許風流的賀之曛,比他那個八歲的兒子更需要生活禮儀的訓練和規範。
望著她那酡紅動人的嫣頰,嬌羞中交迭著怒光的一雙明眸,賀之曛眼中閃過一絲奇妙而揉合了激賞、趣意的光芒,一抹瀟灑不羈的笑容緩緩爬上了他的嘴角。
「裴老師,我有必要再向你做一次自我介紹嗎?」他揚揚濃眉明知故問。
裴斯雨顯然並不怎麼欣賞他的幽默感。「賀先生,你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她的態度是客套而疏離的。 面對她那淡漠而不怎麼友善的態度!賀之曛倒是表現得相當沉著而有風度。 「裴老師,我是專程來向你賠罪的,並虛心來向你討教有關犬子的教育問題。」
他那不卑不亢、從容不迫的態度消弭了裴斯雨的防衛,讓她不好意思再繼續著扮演冷若冰霜的發主人。
「呃——我室友在家不方便,也許……」
「我們到外面去,我請你吃飯,一來向你道歉;二來也可以避免打憂到你的室友。」賀之曛飛快的說,並順水推舟的提出了邀約。
裴斯而垂下眼瞼,陷於一陣途惘難決的爭戰中。於理,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賀之曛的提議;但,於情,還有她那女性與生俱來的直覺,她又覺得她應該和風流瀟灑、浪蕩不羈的賀之曛保持適當的距離。
這個漂亮得邪門,而有著一雙桃花眼的男人,是撒旦派來蠱惑、毀滅女性的致命武器,那天在PUB,她就已經深深領會到他那無與倫比的殺傷力,也深刻的體會到在他面前,女人的心就像蛋殼那般的脆弱而不堪一擊。
所以,從PUB回來以後,她就下定決心不再為賀之曛父子的事費心傷神,一切就到此為止,如果賀之曛不來找她,那麼這件事便永遠畫上休止符了。
但,當賀之曛再度出現在她面前時,那份奇異微妙而難以解釋的情懷似乎又死灰復燃了,讓她又再次陷於一種迷離紛亂、惴惴難安而糾葛緊張的情境中。
這種複雜而矛盾的感覺令她震驚倉皇,也是她從來不曾經歷過的一種情感衝擊。
這層體認讓她急於張開理智的羽翼保護自己,遠遠避開賀之曛這個危險透頂的男人。
她抿抿嘴,正準備托詞婉拒時,急著享受美食卻已餓得頭暈目眩、四肢發軟的蔣-宜出現了,「拜託,你們兩個情話綿綿也要有個限度,我餓得都快虛脫了,你們好意思——」她的話嘎然而止,望著比李察吉爾、梅爾吉勃遜還性感帥氣的賀之曛,她驚艷之餘,竟舌頭打結了,「呃——這位……先生是……」
賀之曛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一個可以讓女性暫時停止呼吸的笑容。「我是裴老師學生的家長.我姓賀,小姐你貴姓?」
「我姓蔣,我是裴老師的同居人。」
「看得出來。」賀之曛語出詼諧的淡笑道。
蔣-宜落落大方的打量著他,這個男人帥得足以電死所有的女性,而他那壞壞的、邪邪的、野性中又帶點滄桑的笑容更是一項勾魂攝魄、讓人無法招架閃避的利器。
她機伶慧黠的揚起嘴角,雙眼亮晶晶的偷瞄了出奇靜默的裴斯雨一眼,靈光乍現,忽然想起一件鮮穎有趣而耐人尋味的事。
「賀先生?莫非——你就是鴻威企業集團的負責人賀之曛?那個轟動全台灣政經界的商業鉅子、那個最受女人青睞愛慕的當紅炸子雞?」
賀之曛雙眼亮熠熠地笑了,「是,我是那個『賀之曛』,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這麼有名?」
「何止有名?你還很燙手哩!聽說,你還是全台北未婚女性最想擁抱的男人呢!」蔣記宜毫不避諱的笑著送上她的恭維。然後,她煞有其事的輕睨了裴斯雨一眼,怪罪地提出抗議。
「裴老師,你的職業病又發作了是不是?在學校罰學生站還不過癮,連登門造訪的學生家長你也要讓人家罰站,你不怕人家譏諷你這個做老師的有失待客之道嗎?」
「沒關係,我很樂意陪裴老師一塊罰站,只要她願意接受我的道歉,讓我作東請客,順便向她請教如何管教孩子的問題。」賀之曛不以為忤的淺笑道,態度從容而誠摯感人。
裴斯雨心湖裡翻攪著陣陣洶湧的浪花,但她卻靜靜地咬著唇默不作聲。
興致高昂的蔣-宜又拿出她小管家婆的看家本領,忙不迭的在一旁推波助瀾了,「裴老師,你的敬業精神到哪裡去了?」她不待裴斯雨有所反應,又俏皮的朝賀之曛詢問著,「你有沒有見過這麼會端架子的老師?沒有對不對?」她像個連珠炮似地自問自答。
經她這麼不甘寂寞的一陣攪和.芳心如麻的裴斯雨只好放下她的顧慮,萬般無奈地點頭答應了。
「你等我一會兒,我換個衣服就出來。」她對賀之曛擠出一朵牽強的笑容。
賀之曛點點頭,露出溫雅而如釋重負的微笑。
那極具男性魅力的笑容讓裴斯雨渾身一顫,心頭小鹿沒由來地一陣狂跳,臉頰也跟著泛紅了。
下意識地,她迅速的背過身軀,無視於蔣-宜那促狹又充滿審視意味的目光,倉卒地閃進屋內,心慌意亂的從衣櫥裡挑出了一件淡紫色的薄呢洋裝。
那是她最喜愛的一件洋裝。
但,她並不是蓄意要穿給賀之曛觀賞的,更不是女為悅己者容,她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有精神一點。
她暗暗在心底堆砌著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離開前,還不忘補補口紅.讓自己看起來更有精神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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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斯雨沒想到賀之曛居然帶她到士林夜市吃飯。
賀之曛望著她那錯愕狐疑的神情,不禁淡淡地掀起嘴角笑了,笑得神采煥發又饒富趣味。
「裴老師,我希望你不介意跟我坐在路邊攤,嘗嘗這種橫掃千軍的飲食文化。」
裴斯兩擺出了客隨主便、入境隨俗的態度,「我對吃一向不講究,不過,我的食量有限,恐怕只能蜻蜓點水,沒辦法橫掃千軍。」
「那——我們就隨機抽樣,能吃多少算多少。」
斐斯雨沒有異議,結果,他們一共光顧了五個小吃攤,席捲了甜不辣、蚵仔煎、臭豆腐、鍋邊銼、魷魚羹、麵線羹等各具特色的風味小吃,吃得津津有味,大呼過癮又不亦樂乎。
在這種大快朵頤的樂趣中,他們像兩個童心未泯的孩子,拋開了文明冷漠自製的禮衣;也拿下了都會飲食男女那層正襟危坐、矯情作態的假面具。
裴斯雨勉強塞下最後一碗的甜不辣,以一種既滿足又帶點遺憾的口吻說:「我快吃撐了,我的極限到了,你繼續努力吧!」
賀之陣笑著拍拍自己的胃,「我也差不多了,再掃下去,就是虐待自己的五臟廟了,我們見好就收,到荼坊飲荼吧!」方面消化剛剛吸收的高熱量;一方面來談談讓我們都同樣『憂心如焚』的教育問題。」
裴斯雨的心頭一凜,那股慌亂不安的感覺又重新回到她身上了。她點點頭,勉強壓抑住波濤萬湧的心緒,在冷暖相煎的靜默中,坐上賀之曛那輛香檳色的積架,任他把自己載到一家佈置的古色古香,二十四小時都對外開放營業的茶藝館。
置身於那間幽雅清朗、以充滿古典氣息的小房間,裴斯雨優雅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興味盎然的注視著賀之曛表演洗茶、泡荼的藝術。
瞧他那從容瀟灑、駕輕就熟的神態和一氣呵成的手法,裴斯雨在歎為觀止之餘,不禁輕輕漾出了嫵媚生動的笑顏。「賀先生,沒想到,你不怛調酒技術高人一等,就-泡茶的功夫也教人刮目相看!」
賀之曛遞給她一杯滿溢清香的凍頂烏龍茶,「我這人喜歡不務下業,所以,玩物喪志的本領也比別人高桿了一點,說穿了,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他自我解嘲的笑道。
裴斯雨輕啜了一口,細細品味其中的甘甜,「賀先生,這就是你真正另人佩服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種得天獨厚的本事,即能商埸上-名立萬,以能成為玩物喪志的高手,享受各種不務正業的樂趣。」
對於她那含沙射影式的恭維,賀之-倒是表現得相當有君子風度。他喝了一口茶,俊逸出眾的臉龐上,掛著一抹奇妙又不失犀利的微笑,「裴老師,你還是那麼深諳罵人不帶髒字的藝術,看來,我這個戰戰兢兢的家長的確很『顧人怨』。」
裴斯雨的臉微微發熱了,她星眸半掩,困-不安的注視著那層鋪設在矮木桌上精緻小巧的斜紋桌布,「我,並不是討厭你,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我玩這種前倨後恭的遊戲呢?」
賀之曛的心痙攣了一下,為她那窘迫嬌羞的神韻.更為她那幽柔沉怨的口吻感到一份柔腸百轉的悸動。「我並不是存心要戲弄你的,我只是——想試探一下你對賀宇庭關心的程度,還有你對教育奉獻的熱誠是不是已經到了披荊斬棘、百折不撓的地步?」他低沉的說。
裴斯雨迅速拾起頭來,她眼中燃放著兩簇生意盎然的火光,「你以為你是教育局的督察人員嗎?你憑什麼拿著度量尺來衡量我?又憑什麼對我施加各種考驗?」她語音咄咄的提出質問。
「裴老師,你別生氣,我會那麼做,實在是有我的用意和考量。」賀之曛不慍不火的提出解釋,「我知道我的做法令你怏然不快,更知道——在你眼裡,我是個怠忽職守的父親,但,我並不是不關心自己的孩子,我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苦澀的歎道。
「你這是在替你自己的過失找藉口。」裴斯雨坦率不諱的糾正他。
賀之曛蒼涼地笑了笑,目光深沉而複雜迷離。「也許是吧!就如你所說的,身教重於言教,對我這個從小就失去父母疼愛的人來說,做父親比做生意還棘手難為,因為,我沒有辦法身兼母職,陪孩子享受童話世界的純真和無邪,我的事業幾乎佔去了我全部的精力。在賀宇庭還在襁褓時期.我幾幾乎乎都是睡在公司裡,每天過著披星戴月的生活,而我這個從來沒有享受過童年生活的人,並沒有太多機會去認識、接觸自己的孩子。因為,我很小就被現實環境逼著長大,逼著去適應成人世界裡的你爭我奪。所以,嚴格說來,我並沒有機會去學習扮演父親的角色,也沒有那個空間去擁抱孩子的天真無邪。所以——」他嘲謔而悲哀的撇撇唇,「我或許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但,我卻是個失敗的父親。」
「也許,你應該為孩子找一個母親。」裴斯雨臉部的表情放緩了,她若有所思的柔聲說.「這麼小的孩子還是需要母愛的。」
賀之曛臉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感傷而酸澀的歎道:「後母難為,連他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沒有耐性照顧他,我又怎能奢望別人會拿出愛心善待他呢?」
裴斯雨的眼中閃過一絲惻怛,她遲疑的沉吟了一下,訥訥地開口問道:
「你跟你太太是——怎麼會離婚的?我聽賀宇庭說——他對他媽媽一點印象都沒有,難道——你們離婚之後,她都不曾來探視過孩子?」
賀之曛將熱水倒進茶壺裡進行第二泡,臉上的表情更凝重深沉了。「我跟我太太之間並沒有感情,是標準的因誤會而結合,因瞭解而分開。」他搖搖頭,諷刺地發出一聲苦笑,「她是個道道地地的享樂主義者.嚮往的是熱鬧繁華、紙醉金迷的生活,而家庭主婦的單調平凡令她厭惡不耐,嬰孩的哭聲教她頭痛難過。所以.她把孩子丟給保母,自己則整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泡在酒家裡廝混取樂.我忍無可忍,只好逼她跟我簽宇離婚,結束了這像惡夢一場的婚姻。」
他重新倒了一杯茶遞給裴斯雨,自己也端了一杯!並輕啜了一口,試著紓緩糾結陰鬱的情緒。」分手時,賀宇庭只有十個月大,而我太太——一簽完字,拿到那筆為數可觀的贍養費之後.便迫不及待的和她的男朋友趕辦美國的簽證,移居國外享受雙宿雙飛的快樂。這八年來,她從未回來探視過宇庭,對於這樣狠心無情的母親,宇庭豈會有任何印象?母親對他來說,只是一個不具任何意義的名詞而已。」
裴斯雨的心裡閃過一絲惻怛酸楚而難以解釋的抽痛,這是怎樣的一椿婚姻?怎樣冷血無情的一個女人啊?
「所以,你寧願遊戲人間,也不願輕言婚姻?」
賀之曛定定的注視著她,」語音蒼涼而沙嘎的說:「那是因為我們父子兩個再也輸不起了,以前宇庭還小,他或者沒辦法感受到被自己母親遺棄嫌惡的那種傷害和痛苦,但!他現在是個聰穎而敏感的孩子,大人的一舉一動都會對他造成莫大的影響。所以,我遲遲不敢再婚,就是深怕重蹈覆轍,再為自己和孩子帶來一場萬劫不復的災難!」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缺乏母愛,而你這個做父親的又忙得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對賀宇庭來說,是不公平!更是另一種可怕的災難!」裴斯雨語重心長的分析著,「你知不知道在學校裡,賀宇庭是個不受老師喜愛、不受同學歡迎的問題學生?他調皮搗蛋,任性妄為,我行我素,不但視校規於無形,更視師長同學為整肅、惡作劇的對象。做錯事不但不接受師長體罰糾正,還態度刁鑽的和師長頂嘴爭辯!他現在才八歲,就已經成為無法無天的小頑童,若是到青少年叛逆、喜歡作怪的時期,那他豈不是要成了人見人畏的小太保了嗎?」她深深的吐了一口氣.語音更為凝重而深沉了,「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我相信!你一定不願意見到賀宇庭把他的聰明才智用錯地方,而成為行為偏差、性格扭曲的問題兒童吧?」 「我會盡量抽空陪他,注意他的人格發展的。」賀之曛-痖的說。 「這樣做還是不夠的。」裴斯雨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賀之曛的眼睛閃-著一絲奇異日光彩,他點點頭,同意的說:「是不-,所以我要請裴老師你多費心幫忙。
裴斯雨的心微微一凜,「那當然,我會在學校裡多留意他的言行舉止。」她輕聲回答,不知道自己的神經為什麼會突然緊-起來。
「這樣做還是不夠的。」賀之曛狡獪的學著她的口氣,「我希望裴老師你能本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愛心,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一裴斯雨上一下一不安的問道,好像肩頭上突然放下兩擔沉重的巨石。
「搬進我家,做賀宇庭的家庭教師。」賀之曛慢條斯理的說,他細細逡巡著裴斯雨那張寫滿震動驚愕的容顏,「誠如你所說的,宇庭這個孩子太聰明好動,缺乏管教,而我——時間有限,對孩子的教育問題又缺乏正確的認識和指導。所以,如果你能伸出援手,幫忙我一同拯救這個孩子,我相信一定會事半功倍,讓宇庭成為一個活潑健康又快樂懂事的好孩子!」他動之以情、訴之以理。
裴斯雨心亂如麻的咬著唇沒有說話。
「薪水方面隨你開口,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賀之曛慷慨大方的誘之以利。
裴斯雨惱怒的睜大她那一雙波光瀲灩、清靈出神的美眸,以一種嘲弄又不滿的口吻質問他:
「賀先生,你以為你有錢有勢!隨你出個高價就可以收買我嗎?」
「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知道你是清高、有原則、有愛心的老師。所以,我竭誠希望你能拿出你的愛心與同情心,接受我由衷的請求,幫助我共同來照顧、管教賀宇庭。」賀之曛感性的提出解釋,一雙澄澈清亮的黑眸亦定定的、灼熱的膠著在裴斯雨那張酡紅而清麗姣美的容顏上。
裴斯雨被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弄得方寸大亂,她不自然的挪開視線,無意識地盯著自己的裙擺,「我……沒辦法——這麼快就做決定,我……要考慮考慮。」
賀之曛很懂得掌握打蛇打七寸的要領,「裴老師,你不是憂心如焚又心有餘愧嗎?怎麼,這會又對這個迫在眉睫的事瞻前顧後、躊躇不前了?」
「我……」裴斯雨一時啞口無言。
「你忍心袖手旁觀?!讓宇庭從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頑童,變成一個無藥可救的小太保嗎?」賀之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又逼近了一步。
裴斯雨微慍而困擾地蹙起眉心,「那是你這個做父親的責任。」
賀之曛犀利的望著她輕聲反擊:
「你這個做老師的也責無旁貸。」
裴斯雨呆愣了一下,「你別胡亂推卸責任!」她生硬的咬牙說,臉紅得像朝霞一般艷美動人。
賀之曛像無賴似的撇撇唇笑了,笑得既滑頭又可惡。熠熠生輝的眸光閃動著一層耀眼而得意的光芒。「裴老師,你的愛心到哪裡去了?你的良知和熱情又到哪裡去了?你剛剛不是說教不嚴師之惰嗎?怎麼現在又把全部責任塞給我這個憂心如焚、卻力有不逮的父親呢?」
裴斯雨的臉更紅了,她窘迫而懊惱的思索著應對之策,「我——有我的顧忌。」她乾澀而牽強地說。
「什麼樣的顧忌?」賀之曛淡淡問道。
「我……我是宇庭的級任老師,如果現在又兼任他的家庭教師,恐怕會遭人非議,說我立場不公。」
「你真的會因為這樣而立場不公,偏袒宇庭嗎?」賀之曛若有所思的反問她。
裴斯雨緩緩搖頭,「我是不會,可是……:」
「裴老師,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賀之曛銳利的打斷了她,「在台北,小學老師、中學老師在外面開補習班賺外快的人多得是,你只不過是應家長的懇求,特別輔導一個需要關愛教導的孩子.我相信即使有人講話,你也是坦蕩蕩的站得住腳。」
「那——我也不必住到你家裡去啊!」
賀之曛有趣的揚起濃眉了,他盯著她,嘴角掛著一抹戲謔又詭譎的笑容。「原來你真正顧忌的是跟我這個『得天獨厚』的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裴老師,你勇闖PUB的膽識到哪裡去了呢?」
裴斯雨連脖子都灼熱成一片了,「我才——不怕你呢!」她悻悻然的哼道。
賀之曛可惡的眨眨他那一雙漂亮深邃的眼眸,笑吟吟的說:「那麼——你的顧忌應該可以掃除了吧?我向你保證,我們家除了我,其他人都很好相處,宇庭是隨你要打要罵!管家阿珠更是任你差遣使喚,至於——我這個得天獨厚又不好相處的男主人嘛——你都能鎮壓得住,那麼搬到我家住,你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除非——你怕朝夕相處,對我日久生情?」他挑釁的衝著她直笑,眼光曖昧得氣煞人也。
裴斯雨的臉早已紅透得家一朵燃燒的-子花,「我……我才不會對你產生感情呢!你不要自作多情。」她著惱交集的瞪著他,更氣自己的臉皮薄、沉不住氣。
賀之曛眼中的笑意更深、更濃了,「那不就結了,裴老師,既然你有八風吹不動的定力,而我——又是這麼誠意誠心、誠惶誠恐的拜託你,你好意思百般刁難而拒絕我這個一籌莫展、虛心懺禱的父親嗎?」
裴斯兩被他攻得幾近潰-而束手無策,她甩甩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堅守原則!從容應戰,「不行,我要慎重考慮幾天,你別再節節逼近,否則,我馬上就拒絕你。」她不假辭色的說。
賀之曛故意發出一聲無奈而感傷的輕歎,半真半假的說「好吧!君子不強人所難,愛心只是喊著好聽,用來唬唬人的樣板口號而已,真正需要時,又有幾個人會勇於付出而不打折扣的呢?」他頓了頓,無視於裴斯雨的-意,加重了哀怨陰鬱的語氣,「唉!誰教我是個心力交瘁又分身乏術的單身爸爸,在這個功利現實、人人自顧不暇的時代,別人沒有落井下石就不錯了,又怎能奢望他們雪中送炭呢?」
對於他的哀兵姿態和指桑罵槐,裴斯雨真的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她又拿賀之曛的機巧善辯沒轍,只好緊抿著嘴,端著微涼的茶用心品茗著,艱巨萬狀的設法鞏固那攻得岌岌可危的心靈城堡,拿出她充耳不聞、坐懷不亂的定力。
唉!這盞茶她可真是喝得芳心如麻又百味雜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