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萍從容地走向出口,白色襯衫在下擺打了個結,露出她纖細的腰,合身的防縐米色長褲,讓她在經歷了十幾個鐘頭的飛行後,仍顯得神采奕奕。
看著熙來攘往的機場,她感到一陣興奮竄過身軀。她終於回來了,這個她朝思暮想的家鄉。看著擦身而過的黃皮膚臉孔,聽著久違、熟悉的語言,一股屬於台灣特有的生命力,注入她思鄉情切的心田。
她甚至沒發覺自己打從一下飛機後,臉上便一直掛著淺淺的微笑,那讓她吸引了每一個和她擦身而過的路人。
"虹萍!虹萍!"
隨著一陣興奮而清脆的叫聲,一個高挑、熱情的女人撲上來將她緊緊地摟進懷中。聞著熟悉的玫瑰香味,虹萍不禁露出開心的笑容。
雖然以虹萍嬌小的身軀來說,這個女人顯得有點高大,而且顯然她就快淹沒在她熱情的懷抱裡,但虹萍還是覺得開心不已。
"喂!女人,她快被你勒死了!"一個細緻、冷靜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
虹萍隨即被鬆開,高挑的女子慌張地看了看虹萍後,回頭皺眉地瞪著身後的女子。"-沒有呢!她好得很。"
"我是說快了,又沒說'已經'。"女子冷淡地吐槽,隨後,不理會她的怒目相向,走上前擁抱虹萍。"歡迎回來,虹萍。"
"莘,好久不見。我好想你喔!"虹萍擁著只比她略高的裴苡莘,心中充滿了感動。
"哼!不公平,你就不想我嗎?"宋君兒噘嘴叫道。
虹萍立刻勾住她的手。"當然,我也很想你啊!大個子!"
裴苡莘和宋君兒是她從高中至今的摯友,由於一同在孤兒院長大的關係,三人的友誼一直以來是她的精神支柱。苡莘和宋君兒對她而言不單是朋友,也是家人。
她們曾經在她最困難、最低潮的時候,給予無私的愛和幫助。
而這一年半來的分別是她們三人分開最久的一次。
"一年半不見,你變得更壞心了。"宋君兒撇撇嘴道。
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的宋君兒,讓很多人印象深刻、望而生畏,她常希望自己不是這麼高,但對於朋友給她的戲謔綽號,她則不甚在意。尤其她很清楚虹萍經常提起身高,其實是羨慕她的"高人一等"。
因為,只有一百五十八公分的她,必須蹬著超級高跟鞋,-能稍稍和她們平視。
"你的恨天高今天沒有穿出來嗎?"宋君兒也毫不客氣地反擊。
兩人相視而笑,這樣的鬥嘴一直是三人之間常有的遊戲,彼此調侃、嘻笑是她們增進友誼的方式。
裴苡莘翻了翻白眼。"拜託!你們難道沒有別的好吵了嗎?從小到大,吵了二十幾年,你們不煩我都嫌膩了。"
虹萍和宋君兒兩人相視而笑,非常有默契地同聲答道:"不煩!"
"這是我倆增進感情的方式,怎麼,你嫉妒啊?"宋君兒有些得意地說。
裴苡莘再次狠狠地翻了白眼。"謝了!我敬謝不敏。別杵在這兒了,回家吧!"
懶得和宋君兒爭,裴苡莘率先提起虹萍的行李,逕自往出口走去。
宋君兒則是拉著虹萍的手,嘮叨地述說她出國後,她和裴苡莘的生活近況。
當初在孤兒院三人便許諾將來離開孤兒院後,要住在一起,合組一個"家庭"。
後來,年紀最長的苡莘因學業關係最先離開孤兒院,到南部讀書。和她同年的宋君兒則考上台北的學校,在學校附近租房子。
而她,則在十八歲那年遭遇到人生中最嚴重的打擊,幸好君兒收留了她,-沒讓她流落街頭。隔年,她考上國立商專的夜間部,半工半讀的她仍和君兒擠在專門租給學生的小房間。直到在南部完成學業的苡莘回來,三人才另外尋覓房子,終於組成了一個"家"。
苡莘後來成了建築設計師,這幢別墅則是她三年前的"作品",由於她們太喜歡這棟白色別墅,於是將三人努力存下的錢加上向銀行貸款,-換來這幢美輪美奐的別墅。
雖然至今仍背負著沉重的房貸壓力,但那兒是三人的溫馨小窩,是她們的避風港,她們約好要是以後三人都沒有結婚,就一直住在一起相偕到老。
要是真的結婚,那麼那裡就是她們的娘家,她們就是彼此的家人。如此一來,就不怕和老公吵架後沒地方去,沒有依靠了。
開了近三個小時的車程後,她們終於回到家。虹萍環視這佈置溫馨的客廳,一股感動暖暖地流過心田。她在室內繞了一圈,指尖不時在沙發、在相框或傢俱上流連。
我回來了!虹萍在心中呼喊。一股酸澀湧上鼻尖,回家的感覺真好。
"你的房間我已整理過了,你先上樓去梳洗一下,今天晚上我們好好吃頓飯、聚一聚,然後聊個痛快。"宋君兒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虹萍點點頭,等到確定自己的聲音不會洩漏了她的情緒後,-轉身勾起一抹調皮的笑。"等等,該不會是由你掌廚吧?"
"當然不是,由她掌廚,我們不是等著餓肚子就是準備打一一九。"始終立在一旁的裴苡莘,首次開口,語氣中的嘲諷讓宋君兒臉上一紅。
"你別五十步笑百步,你的廚藝也好不到哪去。"宋君兒試著扳回一點面子。
"哼!忘恩負義的傢伙!我的廚藝至少能讓某人溫飽,而且我也不曾燒掉廚房,這就比你強了吧!"
宋君兒的臉更紅了。小時候為了煮飯,險些將育幼院的廚房燒掉的糗事,至今仍讓她感到汗顏。"夠了吧!十二歲發生的事,你們一直講到現在,不嫌煩啊!"
虹萍和裴苡莘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不煩!"
隨後,開懷的笑聲填滿一室。三人的友誼和默契在瞬間延續,時間和空間的隔閡對她們而言非但沒有使彼此間的感情淡薄,反而讓她們更加珍惜這份友誼。
※ ※ ※ ※ ※ ※
"什麼?趕走孤兒院的人?"虹萍激昂的聲音,讓和她同桌午餐的劉靜娟嚇了一大跳。
尚未回公司復職的虹萍,先打電話約了從前和她相處不錯的劉靜娟出來吃午飯敘舊,順便瞭解公司最近的狀況。而透過劉靜娟,虹萍-知道方有群差不多是半退休狀態了,公司目前的業務幾乎都交由他的兒子──方野森負責。
虹萍心中閃過一絲疑惑,為何她這一年半來仍是向方有群述職呢?方有群亦不曾向她提及公司已泰半交由方野森打理。
而剛-,擔任方野森秘書的劉靜娟更告訴她一項驚人的消息。
公司最近為了擴建倉庫,以應付日益龐大的物流業務需求,購下幾筆土地。其中一筆土地竟包括一家孤兒院,因地主刻意隱瞞加上當初購地時採購人員的疏忽,所以現在如何處置孤兒院成為公司的頭疼問題。
"唉!總經理為這件事煩了快一個禮拜,至今仍未做出決定,不過我想這是勢在必行的。"劉靜娟一邊吃飯一邊說道。"要知道,這個企劃案是公司最重要的決策,絕不可能為了一家孤兒院而撒手。我想,總經理這兩天就會派人執行處置孤兒院的行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一股怒火熊熊地在虹萍的心中燃燒,她緊抓著筷子,腦海中浮現一群小孩驚慌失措、無依無靠的模樣,耳邊似乎隱約聽到他們嗚咽的啜泣聲。
自己就是孤兒,所以她明白孤兒院已是那些孤兒們最後的避風港了。如今聽聞自己的老闆竟要無情地奪走那些孩子們唯一的依靠,怎不教她怒火中燒?
"啪!"虹萍手中的筷子被她折斷。
"虹萍,虹萍,你怎麼了?"
劉靜娟這-發現,從剛-至今虹萍一直沉默不語,她看看虹萍手中的斷筷,再看向她眼底燃燒的怒火,這-驚覺"代志大條"啊!
下一瞬間,虹萍霍地起身離去,完全沒有理會劉靜娟的叫喚。
※ ※ ※ ※ ※ ※
怒氣沖沖的虹萍在最短的時間趕回公司,她毫不猶豫地踏上屬於總經理辦公室的樓層,"砰"的一聲打開光滑、平實的木門。
完了!緊追在後的劉靜娟還是晚了一步,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跟進辦公室,著急地想解釋。"總、總經理……"卻不知如何開口。
天啊!虹萍暗自喘了一口氣,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循聲抬頭的男子。他深邃的雙眸透著迷惑,剛毅的下巴微昂著,流露著堅毅不屈的個性。飛揚的濃眉、英挺的鼻、性感的嘴唇……
他簡直是活生生由廣告海報中走出來的男模。
虹萍壓根兒沒想到他竟如此英俊,在她的想像中,他該是個腦滿腸肥的市儈份子,不然也該是玩世不恭的紈 子弟。怎會……
由於現實和想像的落差太大,讓虹萍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你是誰?"他的聲音渾厚,隱隱含著威嚴。
"呃……她……她是……"劉靜娟支支吾吾的,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介紹虹萍。劉靜娟失措的反應喚回了虹萍的理智,她深吸一口氣,想起孤兒院的孩子們即將無家可歸,那股怒火再度焚燒她的心。
"你就是新任總經理?"她怒道。
方野森揚起一道濃眉,嘴角含著一絲玩味地瞧著眼前盛怒的女子。
"新?我不知道上任一年半了的我還算是'新'。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沒錯!問題可大了。我真不知道董事長為何將公司交給你,任你胡作非為。"虹萍的雙頰因怒氣而泛紅,使原本就明亮的眼瞳猶如星子般閃亮。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失去理智的對他做人身攻擊,也許是為了掩飾初見他的震驚。她再次深呼吸,讓那股怒氣掩去真實的情緒。
"胡作非為?"方野森微慍地皺眉。"你最好解釋清楚你的指控。"
"你何不捫心自問,難道你的良心都不曾受到譴責嗎?難道為了錢就可以不擇手段了嗎?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會是董事長的兒子!"
"嘿!等一下!請你放尊重點,我不知道你是誰,如果你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的話,你辦到了──"
瞬間,方野森想到他的最佳損友──陸雲天。他是個為了自己的樂趣,什麼瘋狂事都做得出來的傢伙,上次為了慶祝他三十歲生日,竟找來一位性感、冶艷的熱情女郎,赤裸裸地躺在他的床上,差點沒把他嚇出心臟病來。
隨後,這名女郎還大膽地將他當成鋼管,大跳艷舞。其實,若是平時,方野森倒不會這麼大驚小怪。
不過,那天剛好他父母從澳洲回來要幫他慶生,看到那美女放浪形骸的行為,方母生氣得不得了。還揚言要為他安排相親,好結束他荒唐的單身生活。
好在他聰明地將一切過錯推到陸雲天身上,-能逃過一劫。
而眼前這個行徑怪異的女子,說不定正是陸雲天的另一個"傑作"。他這個"最佳損友"只要一個興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只為了滿足他個人變態的惡作劇細胞。
"你該不會又是雲天找來的吧!抱歉!美人兒,現在不行。如果你要勾引我的話,看在你那麼有創意,又花那麼大勁兒,表演得如此精彩的分上,今天晚上就一起吃個飯吧!"
虹萍瞠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瞪著方野森。這人渣在說些什麼?瞧他一副"賜恩"的色相,虹萍更加光火。
她一個箭步向前,雙手-在辦公桌上對方野森大聲咆哮:"你這自大、下流的豬,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勾引你?我寧可去勾引一隻狗,起碼狗還比你來得有良心。"
她根本就氣瘋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方野森臉色一沉,從來不曾有人這麼和他說話,更別說被一個女人形容得比狗還不如。
"你鬧夠了嗎?我不管你是不是雲天找來的,還是你自己跑來撒野,你最好馬上離開。"方野森冷冷地說,發現她再不走,自己的脾氣就快失控,這已是好久不曾發生的事。
"你以為我愛看你這張豬臉啊!只要你放孤兒院一條生路,你求我我都懶得再留一秒。"
突然腦中那條理智線"啪!"地斷了,方野森霍地起身,怒不可遏地-在桌面上,視線狠狠地鎖住她的。卻訝然發現兩人身高的懸殊,不禁露出得意、嘲弄的一笑。
"你是哪兒跑來的小妹妹?你不曉得我對未滿二十歲的小妹妹不感興趣嗎?"
虹萍氣炸了!
她怎會沒注意到,自己僅有一五八公分的身高,在他面前簡直像個小女孩。她原本還暗地為他頎長的身材吸引,一聽到他竟開口揶揄她的身高看來像未成年的少女,就讓原就怒火沖天的她瞬間失去所有理智。
"你這頭豬!"
她伸出雙手,直覺地想掐住他的脖子,但她還來不及碰到他,卻被一聲噗哧笑打斷。
他們吵得渾然忘我,完全忘了劉靜娟還在一旁,將兩人的唇槍舌劍看在眼裡。劉靜娟由不知所措到瞠目結舌,最後忍不住噗哧笑出聲。她真不敢相信平時幽默、冷靜的總經理,竟會失去理智地和虹萍大吵。兩人就像拌嘴的小孩子,互不相讓,說出去只怕也沒人相信。
方野森首先恢復理智,他撇開頭,冷靜道:"劉秘書,這裡我會處理,你先下去吧。"
"是。"劉靜娟應諾後,看看臉紅的虹萍,再看看方野森,-掩著笑關門離去。
虹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得丟臉,她竟在別人面前大發脾氣,還張牙舞爪得活像個潑婦,這下她的形像全毀了!
"舌頭被貓咬掉啦!"方野森調侃道。
虹萍怒眼一瞪,直覺又想再辯,但方野森卻實時舉起雙手。"停!我們先停火好嗎?難道我們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虹萍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率先轉身步至辦公室內的沙發落坐。
方野森滿意地看著她溫馴地聽從他的意見,心裡卻再清楚不過,這只是暫時的,火爆、激烈的個性就隱藏在她那嬌小、充滿女性味道的身軀內。
只要一觸──即燃。
"你究竟是誰?我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生氣?"
面對方野森的心平氣和,虹萍很難挑起怒火,不由得放鬆了緊繃的臉。
本來嘛,她這人就是吃軟不吃硬,更何況是對一個"和顏悅色"的帥哥大動肝火。
她順了順自己的呼吸,緩緩道:"我是公司的員工。"
他訝異地看著她。"我沒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虹萍在心中回道。但她只是撇撇嘴,繼續解釋:"公司在一年半前,曾送一批員工到美國進修深造,我是其中一個。"
"那些人早在半年前就回來了。"
"沒錯,若按照正常行程,我應該也早在半年前就回來了。但是,董事長在我們進修課程結束前,通知要我到亞歷桑納州的一家公司考察,他說我們即將和他們合作,除了藉對方在物流業良好的商譽打入台灣市場外,還可以學習最新的技術。"虹萍停頓了一下,狐疑地看向他。"董事長什麼都沒跟你說嗎?"
方野森只是用手指輕輕撫摩自己的下唇,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過了一會兒,-說:"我知道和'迅流'的合作計劃,老爸曾說他會派人去考察,他只說是到美國進修的成員之一,卻沒說是誰,我想那就是你。"
經這麼一想,方野森-記起父親的確和他提過此事,只不過當時他並沒放在心上,所以也忘了這檔事。而後來方有群主動涉及合作計劃,方野森並不反對,所以虹萍一直是向方有群報告,和他並無直接接觸,-會讓虹萍對方野森接管公司的事情一無所知。
"董事長還有參與公司的決策嗎?"虹萍問。
"偶爾。一些影響較大的決策,他都清楚。"
"那他為何允許你執行那項企劃?"
"哪項企劃?"方野森蹙眉問。
"你還裝蒜?你為了擴建倉庫所購得孤兒院的那塊地,逼迫他們遷移好不容易擁有的安身之地,無父無母的他們已經夠可憐了,你連他們在這冰冷世界中僅有的一個棲身之處都要剝奪嗎?"
虹萍的義正辭嚴,含著濃濃的無奈與悲傷,眼中的痛苦深沉得令人心痛。方野森怔愣地望著她,一抹不知名的情緒湧上心頭。
"我──"
"我絕不允許你那麼做,絕不讓你再次傷害那些早已支離破碎的幼小心靈,即使要跟你拚命,也在所不惜!"
這一刻,方野森被震懾住了。虹萍堅強而決絕的注視,讓他動彈不得。那眼中不再有脆弱,反而有股令人怦然心悸的堅毅。而那讓她的臉散發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光采,使她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絕美無比。
他訝然無語,室內寂靜無聲,只有兩人無言對視著的目光,在空氣中擦撞出點點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