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若匆匆而入,手上握著的,正是唐悅頸上的鑰匙,唐悅不動聲色,將右掌從葉長風身上收了回來,笑著制止張子若接近:「張先生袖裡多了一管弩箭,還是別靠我太近的好。刀箭無眼,萬一誤傷了你家主人,我可第一個捨不得。」
葉張二人自然不會聽不出這是警告,張子若苦笑一聲,在牢門旁停下了腳步:「好眼力。我早該想到,你能被稱作第一,總會有其原因。」
唐悅抬手接過張子若扔來的鑰匙,熟練地插入鐵鏈的鎖孔,聽著齒簧不斷傳來輕微的格格聲,心情頗為愉悅:「被人追殺得多了而已。換作你,也是一樣。」說話間,鎖鏈當地一聲兩處彈開,唐悅一把撈住就要沉沉砸下的粗重鐵鏈,掂了掂丟開,笑道,「可總算出頭了。」
一舉一動,葉長風看在眼裡,心中極不是滋味。
最後一道枷鎖已解,唐悅長笑一聲,卻不急著離開,反而好整以暇地托起懷中葉長風的臉,對準那雙點漆般黑亮深邃的鳳目:「倒是你,我要拿你怎麼辦才好?這麼剛烈的心性……留著你,是給自已找麻煩;殺了你,又有些捨不得。」
葉長風一眼便看透唐悅想說的話,淡淡抿了抿唇:「隨你如何……我不會求你,你不用指望了。」提高了聲音,卻是對一邊的張子若而言,「子若,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調齊兵馬,殺唐悅,為大人報仇。」張子若想也不想,毫不猶豫地回答。
「很好。」葉長風展顏一笑,神情恬靜,「我知道你從不會讓我失望。不過不要打著為我報仇的名號,新知府就任之前,我的死訊不必公開,以免駭人聽聞,聳動物議。明白?」
「是。」張子若冷冷地注視唐悅,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銳利。隨即後退一步,他原本便立在牢門處,這一退便退出了牢獄,暗影立刻將他的身形掩沒。緊接著腳步聲聲,張子若竟是毫不遲疑,去得遠了。
連唐悅都不禁看得呆了,又有些吃驚:「他……我不信他會不管你的死活。」
「置之死地而後生。」葉長風答得安詳,身子雖然癱軟在唐悅懷中,神色卻與高站在廟堂上沒什麼區別,一般的端正沉靜,「這才是給我最大存活的機會。」又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住唐悅,「是與不是,卻要問你。」
這一挑眉靈動宛然,唐悅看得心中癢癢,卻倒底不敢分神,長歎一聲:「葉長風,你是聰明人,你該知道,就算是江湖中人,不到不得已,也是不肯殺朝廷大員,與官家為敵的,這天下,倒底還是他趙家的——我確不想殺你,若想,你等不到此刻。」
葉長風緩緩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只不過是餌——你與端王有什麼仇,一定要殺他?」
唐悅再鎮定過人,也不禁大大震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緊盯著葉長風:「你……你說什麼?」
「我說,你以我為餌。」葉長風神色從容,狹長鳳目清澈如水,「你在牢中遲遲不走,又扣住我,不殺也不放,還默許子若離去,這些,是為了什麼?」
寂靜半晌,才有低沉冷然,完全不同方才調笑口氣的語氣響起:「為什麼是端王?」
「廂兵疲弱散漫,整個平陽府除了端王的精英禁軍,還有誰夠得上救我、誰能救得了我?」葉長風無視撲面而來,隱隱欲發的殺氣,繼續道,「可惜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你想錯了。」
「哦?為何?」
葉長風心中一緊。這一句,無疑是承認有殺端王的心了。想唐悅武藝高強,高來低去如履平地,若再多幾個同夥,端王猝不及防,安危著實可慮。
論起私交,端王與葉長風原為政敵,又常暗中折辱凌虐於他,葉長風實在犯不著費心考慮端王的安全,然而此時-亂未平,邊關不定,能征善戰的端王若當真被刺殺,那是何等轟動天下的大事,又會生出多少事端——葉長風想來想去,終究還是放不下家國這兩個字。
暗歎一聲,潤了潤喉,侃侃而談:
「廂軍都頭怕擔責任,你在此劫獄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料他是不肯去通報端王的——所以,你一開始推算他們會去求援,就錯了。」
唐悅武功雖高,終究還是江湖出身,哪裡懂官場這些錯綜微妙之處,有些愣怔,又不甘心,補了一句:「張子若卻定會去找端王發兵,也是一樣。」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是想以我為質,借與端王討價還價之際,伺機一刀斬卻——唉,你可知,端王與我什麼關係?」
唐悅想了想:「你們一文一武,是當今朝中最年輕,最有實權的肱股重臣,有些不和,那也是自然,但端王若知你有難,還是定會親自來救的。這是官家體面,我說的可對?」
「道理沒錯。」葉長風喝了些酒,早就有些口渴,這半天話說下來,更是唇乾舌燥,無意中舔了舔唇,唐悅眼利,見狀毫不思慮,伸手拿了杯水,湊在葉長風嘴邊,餵他喝下,此時二人心中各有要事盤旋,反而再沒人想起這動作中的曖昧私情。葉長風微微一笑,頷首為謝,再道,「他自然不能不來救我。正如你所說,這是官家體面,朝廷制度。但生死有命,他若救不出我,至多擔個過失處失,再不至於斬首謝罪。我猜,端王帶領軍馬一到之時,定是先布下數層強弓手,然後逼你出去商談,你一現身,霎時萬箭齊發——你輕功是好的,不過可好到能帶著我,飛越九重箭雨的地步?」
唐悅越想越覺可能,自已原先所思,竟真如葉長風所說,失之千里了,卻仍不願就此認輸,冷笑道:「你說端王會不顧你的安全,公然放箭射我們?這話,有些可笑罷!」
「你解了我的上衣。」葉長風閉上眼,淡淡道。
唐悅有些疑惑,還是伸出手去,自葉長風的領扣開始,一粒一粒鬆開,不知為何,手竟微微有幾分顫抖,比解開江湖最負盛名美人的衣衫時還多了份緊張,又有些宣不出口的期待。
晶瑩的頸項露出,接著是白玉般的赤裸胸膛,葉長風的肌膚溫潤細緻,有如上好的絲綢,然而這些卻不是重點。這具清勁誘人的軀體上,竟處處佈滿大片的青紫瘀痕,交雜著血痕初凝,襯在一片白晰中,格外觸目驚心。 唐悅倒吸了口涼氣。他風月經驗何等豐富,一望便知這是房事痕跡,然而卻已不是歡愛,而是凌虐了。手不由自主再往下,扯開葉長風的腰帶,露出同樣遭虐的小腹——
「住手。」葉長風聲音仍然冷淡,「不要再看了,下面也是一樣。這就是他做的。他沒法扳倒我,只得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逼我自盡或退隱——如果有名正言順殺我的機會,你想他可會放過?」
「怎麼會這樣……」唐悅愣在當場,事情越發出乎他意料,心中莫名煩亂茫然,實是無可名狀。
聽在葉長風耳裡,卻生出了誤會,以為唐悅仍是不信。胸中不由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他素性要強高潔,迫於無奈之下,才將自已最屈辱的秘密暴露於別人的眼目下,難堪之情,已到極致,硬仗著盡責心撐住,才勉力保持若無其事,誰知對方仍有懷疑——罷了,我能做之事,也止於此了。
緊閉著雙眼,不再多說一句,唯有急劇起伏的胸膛才能看出藏在平靜下的暗潮洶湧。唐悅敏感地發現葉長風的不對,稍一想,已知原因,不由有些歉疚,又有些憐惜,雜著微微的敬佩,輕輕伸手,替葉長風將衣衫掩了,柔聲道:「對不起,還要借你做人質用一下,你莫要生氣。」
12
將至天明,夜色最是深濃,雨絲不知何時飄起,無聲無息地浸濕了樹木屋宇。
平陽府城外的山林中,有人在飛鳥般疾掠。
「至道元年二月末,飛賊唐氏一名,以知府為質,雨夜狡計脫獄。」
疾行中風聲過耳,唐悅全部注意力都用來警惕身周的異變,反而沒聽清懷中人的說話,道:「什麼?」
渾身無力,軟軟被唐悅抱在臂彎中的葉長風喃喃念完詞句,回過神來,笑了一笑:「我在猜想日後的平陽府志會怎麼說。」
他不像唐悅訓練過夜眼,能在黑暗中視物,此刻被唐悅抱著,奔行在荒野的雨夜,全身非但使不上半分力氣,神志被冰涼的雨絲一激,更是清醒至極,近在咫尺唐悅胸肩上傳來的每一分熱氣,每一縷氣味,都感覺得清清楚楚。
心中更隱隱想到,唐悅要帶走自已,有多種方法,為何要選摟抱這種又費力又尷尬的姿勢。若說這是唐悅故意要令自已難堪,看他警惕專注的神情又全然不像。
但這些已不是一個知府該認知到的事。葉長風有些不安,習慣性地祭起早用得滾瓜爛熟的分神術,專心想那些文章事務,一來二去,果然心無旁騖,思緒遠飄,連風馬牛不相及的府志也隨口道了出來。
唐悅哪知葉長風的轉折心事,以為他還在憂煩這件事如何善後。重犯脫獄,知府要擔上不小的干係,唐悅也是知道的,突然微微有些歉意,笑道:「府志的下半段,也許就是知府如何智計無雙,將飛賊輯拿歸案也未可知。」
「不會。至少端王在時不會。」葉長風微微一笑。他早已想清局勢,自已固然不能看別人殺了端王,壞了國之棟樑,卻也犯不著替端王剪除異已,反叫端王權力坐大。
最合宜之計,還是保持均衡,要他們兩方牽制,誰也不能為所欲為。
唐悅倒也不覺奇怪。他心道,端王是你仇敵,你自然不想他將我抓住,現在看來,你只有和我作一路了。
雖明知只是權宜之計,事情一過葉長風仍要追拿自已歸案,唐悅的唇角還是微微挑起,勾起一個動人的笑容:「能蒙知府大人賞識,草民我真是三生有幸。」
「罷了。」葉長風清楚覺察到唐悅胸膛上傳來低笑的震動,一時也不由莞爾,將敵意消掉大半,「你若只是草民,天下就沒有刁民了……我只望你下次再逃獄時,瞧準時機,別選這種又冷又濕的鬼天氣行事。」
「你冷麼?」唐悅驚訝道,隨即想起葉長風全無內力,不比自已功力深厚寒暑不侵,初春深夜寒氣逼人,山野又兼淫雨,自然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住。
猶豫了一下,唐悅回看身後樹木黑壓壓寂沉沉的一片,別說人,連鬼影也沒一個,想來追捕的人已經跟丟了。當下腳步微錯,換了方向,改向山壁間的石洞迅捷掠去,口中卻若無其事笑道,「都說偷雨偷風不偷雪,越是雨夜,我們這些人才越好行事,你這玉階華堂的貴胄如何曉得……」
唐悅輕功天下有數,雖抱了個人,仍輕飄飄如羽舞雪沾,毫不費力,不多一時已進了山洞。 洞不算大,卻頗有幾個轉彎,唐悅抱著葉長風向裡走,終於尋了個妥貼避風、乾燥溫暖之處,才安心將懷中人放下地。誰知葉長風藥性沒過,肢體綿軟連坐都坐不端正,唐悅只得先靠壁坐下,摟過葉長風,讓他斜枕住自已的肩頭,動作間觸到葉長風裸露在衣外的肌膚,果然是其冷如冰,摸上去就像生鐵一般,寒意直沁到心裡。
想到替他驅寒的法子,唐悅不覺遲疑,行動一緩,葉長風立即覺察出來,低聲道:「不要生火,黑夜裡火光傳得遠。就將我放在一邊好了,這點小雨,也淋不死我,我哪就這樣嬌貴的。」
被他一說,唐悅反倒決心已定,正色道:「葉長風,是我令你中計無力,又是我將你劫出,你的安危,我自當要負責——我名聲不好,又非禮過你,如果我說,現在只是想助你,你信是不信?」
葉長風呆了一呆,多少也能猜出唐悅要做什麼,吶吶道:「你既說了,我便信……不過,不用如此麻煩罷,我自已就可以……」
一根食指壓在葉長風的唇上,及時阻住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話。唐悅的聲音裡帶了絲笑意:「別出聲,就這樣罷。」
手腕輕轉,解慣美人衣帶的指端三兩下便將葉長風的外衫除去,再一摸內衣,濕得似能隨手擰下水,不由一歎:「多有得罪。」說完,將上下小衣也一併脫去。
13
葉長風昏昏沉沉地臥著,似夢似醒。他的濕衣都已解了,扔在一側,唐悅甚至還擰乾條汗巾,替他粗略擦去全身的水漬,肌膚如此接近,要不觸碰到也是不可能,然而唐悅果真如他所說,再不輕薄,一雙手規規矩矩,反倒略顯出僵硬。
這生平採花無數,偷香第一的大盜此刻突然轉性,倒也算得江湖奇事一樁,只不過說出去,十人中只怕倒有九人不會相信。
葉長風身在局中,對情愛之事向來又不大在意,除了尷尬外,反而沒覺出唐悅此舉有多異樣。
真真是個不解風情的人。
唐悅暗自歎息,將葉長風掩在懷裡。身側這具軀體骨肉勻停,肌膚滑膩,又近在嘴邊,以他原本的性情,定不會白白放過,然而此時觸到這冰冷輕顫的肢體,心中第一升起的反是隱隱的憂慮,這樣單薄的身子,本該錦衣玉被養尊處優,不知會不會被雨淋出病來,能否吃得消夜宿石洞的苦。
腦中思想,體內真氣已是數周流轉,不多一刻,唐悅身上便蒸蒸地散出熱意,煨乾了自身的衣物,再透過緊貼的肌膚,一一地傳送到葉長風體內。
眼見得懷裡人的身軀漸漸舒展開來,不再顫抖,神色淡淡臥姿安然,靜靜地似入了夢鄉,唐悅不由鬆了口氣,這才覺出已疲倦得緊。
葉長風並沒有睡著。石隙間蛩蟲寂寂,不斷輕鳴,如在歎息寒夜漫長,葉長風怔怔聽著,又聽出洞外風雨凌厲,天氣是越發壞了。
國事飄搖,實在也有如這風雨一般。自已不過一介書生,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上報天恩下澤黎民……轉念又想到自已一心為國,出仕以來孜孜不倦辛勞有加,卻落得個與端王敵對,被他當玩物一樣侮辱的下場,如今又被人莫名劫持,石洞取暖羞不能言……如是種種,想著真叫人灰心沮喪。
思前想後,欲靜而不可止,不知不覺間藥性開始減退,肢體漸能動作,葉長風試著將身子挪開,倒底筋骨麻木過久,手臂一軟整個人便傾了下去,眼看額角就要重重地撞到石壁上,一條臂膀突然從橫裡伸出,將葉長風牢牢地摟住。
「原來你沒睡著。」葉長風頭枕著唐悅的胸膛,低低地喟歎。
唐悅心道你還不是一樣,他夜間能借光視物,黑暗中見葉長風眉頭輕蹙,神情微微憂愁,隱隱透出一股脆弱宛轉,與白日見慣的端肅莊重大不相同,不由收緊了手臂,問道:「怎麼,你是冷,還是在擔心?」
「不冷。」葉長風任他摟在溫熱的懷裡,心底暗有些感慨。數天前怎麼也不會想到,涇渭分明如同仇敵的兩人,會被風雨逼進山洞,腿股交疊肌膚相親,連呼吸都交纏在一處,這關係要真算,可怎麼說。淡淡一笑,「明日,你準備將我如何處置?」
唐悅沒料到葉長風會在此時發問,呆了一呆:「你既說了,端王在時不會與我敵對,那我放了你也無妨。」隨即又補充,「等身後的追兵散了,我再送你回去。」
葉長風搖了搖頭:「此刻不必,我還是你的人質——你不要小看端王,他手下的禁兵人稱鷹軍,最擅野戰,不消一日,定會追蹤而至。」
「那你的意思?」
葉長風沉默了半晌,終於反問道:「你和端王是私仇,還是——造反的王小波李順,是你什麼人?」
「你……還是想到了。」唐悅也不緊張,歎道,「他們也不是我什麼人,只不過是同夥而已。」
雖已有些料到,葉長風還是大大震了一下:「同夥?」
「是啊。唐悅江湖第一香的名號,誰都知道,暗影之狼,大概就沒幾個人知是我了。」
「你居然就是反賊中專司消息,最為神秘的暗影之狼……」葉長風不知是喜是憂,長長吐出一口氣,喃喃道,「為什麼要告訴我?謀逆之罪不同尋常,你這樣,叫我如何還能幫你?」
14
「早知道,總比晚知道的好。」黑暗中看不清唐悅的面容,聲音娓娓道來,平和從容,「說起來,你我各為其主,人海茫茫,原本也不相關,只是既碰上了,難保不會有刀兵相見、真相大白的一日——葉長風,我不願你日後說我欺瞞。」
放在平時,這自認謀反、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口,葉長風定要拂袖而起,命人將他拿下,然而此時身無衣物,欲起無力地緊貼在這反賊的懷裡,素日的堂堂浩氣振振官威哪裡還擺得出來,不禁微微苦笑,也是自嘲:「那是你抬愛。葉某不過一介書生,此刻性命都在你手裡,不殺我已是恩澤,有什麼欺瞞不欺瞞可言。」
暗夜寒氣越發侵人,一陣冷風自石隙中灌入,唐悅摸了摸石上的衣物已半干,拉過來將葉長風裹住,輕聲道:「還濕著呢,不要忙著全穿上……」也不知是有意是無意,順手握住葉長風的手,歎道,「君子不可以欺方,葉長風,你是真君子——我做你階下囚的時候,你不畏人言,一心要為我洗脫冤情,換你落到我手裡,我也不能作踐了你,更不能讓你小看了我……你們所說的反賊,也未必當真是賊,唉……」
一番話說得懇切,又隱隱透出些不為人世所容的沉鬱蒼涼,葉長風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為之動容,思慮著措詞,緩緩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自古英雄誤入歧途也是多有的……眼下反賊氣數已盡,唐兄為何不棄暗投明,歸順朝庭?葉長風敢以性命為唐兄作保,一切前情既往不咎……唐兄覺得如何?」
為了想勸降我,便開始稱我這盜賊為兄了麼,葉長風?唐悅唇邊掠起了淡淡一絲笑意,似諷非諷,葉長風卻不能看到。
什麼事中間夾了利害關係,便再難以純然看待,何況是這勢同水火,敵對的兩邊。
唐悅相信葉長風勸自已歸降之意確實是真,但這真心有多少是出自機變,其實難言。
「你說的我都明白。」唐悅稍側了側身,眼神幽幽看向山洞的最黑暗處,「張余嘉此人處事猶豫,優柔寡斷,王李二人死後由他接替兵權,我便知道景況不妙大勢已去,果然不到數月便被你們擊潰……唉,大蜀王啊大蜀王,想那時北抵劍閣,南拒巫峽,我們是何等的聲威赫赫,轉眼間卻成了過眼雲煙曇花一現。」
想不到唐悅身為亂軍,見勢卻如此冷靜明白,葉長風也不得不為之欽服,卻不言聲,聽他繼續往下道:「……我何嘗不知窮則思變,但終究兄弟一場,就算有再多的怨,要我拿他們的血,來染紅我的官袍,這種事,我唐悅萬萬做不出來,更何況,你那個皇帝,也不是什麼心地良善的……從古到今為甚麼有反賊,有叛亂?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他們那些人,可都是被逼到沒有活路了才揭桿的……」
對於政局,葉長風心裡鏡子樣明白,卻不願評說,微笑道:「你為什麼要說他們?你的出身,看來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了?看你的談吐見識,非一般人可比……」
唐悅的師父確實有一番來歷,但這卻是段久已塵封,無人願提的過往,唐悅素不與人言,他自已加入反軍也不關生計,乃另有隱情,不料葉長風如此敏銳,竟在細微中察覺出來。
將葉長風的腰一摟,唐悅爽朗笑道:「怎麼,長風你對我有興趣了麼?不然何以打探我的身世——只是現下卻該休息了,我怕長風你的身子吃不消疲累呢。」
明知唐悅是不願再談,但一連幾夜沒有好生休息,又說了這大半夜話,葉長風也確實疲倦到極處,靜靜地笑了一笑,竟慨然枕著唐悅的肩,沉沉睡去。
天方發白,霧嵐始現之時,唐悅首先敏銳地發覺不對。
他是習武之人,習慣了清晨早起吐納練氣,何況這夜懷中抱有他人,更難以入睡。雖然自忖心神清明並無邪念,終究仍是有些莫名的不安,又似惶惑又似歡喜,隱隱綽綽,連他自已也不甚明白,睡得自然不會太安穩。
因此聽到草木異常、鳥雀紛飛的雜亂聲響,唐悅立刻自淺眠中醒來,再次凝神靜聽,這回更聽出響聲中雜著若有若無的馬蹄聲,嘈雜聲……料是相隔還遠的緣故,但已將這裡圈住,做成合圍之勢,卻是不問而喻的了。
來者是誰,唐悅不用想也能知道。除了端王這個宿仇大仇,還有誰手掌重兵,來得如此之快。
推了推葉長風,將他自睡眠中搖醒,葉長風睜開眼,一時有些發呆,隨即領悟過來。這時他的肢體已全然恢復,第一件事便是將衣服扣上,邊問:「怎麼了?」
「端王來了。」
葉長風一驚,還未及思慮更多,腦中竟先閃過一道荒謬絕倫的錯覺,彷彿……偷情被抓住一般.
15
殺氣藏在漫山的草木裡。
東天微微發亮,淡青色的霧嵐在山石間若有若無地飄蕩,鳥雀驚鳴了一陣也漸漸歇止,樹梢間重又充盈嬌嚦婉轉的尖啼。
平靜得一如山間的每個清晨。如果沒有那些雪亮的、一閃而沒不屬於露珠的光點,唐悅或許現在心情會很好。
葉長風整理完衣裝,略齊了齊頭面,安詳來到唐悅身邊,並肩看向山下。只是他沒練過內功,眼力不足,沙場經驗又等同空白,凝神瞧了一刻,還是看不出什麼異樣,不由微歉道:「我看不出……連端王的旗號都沒找到。」
「那是自然。你若也能看得出,端王也不用號稱鷹軍,鐵騎披靡千里了。」唐悅心內憂慮,卻是驚濤駭浪中練久了的沉著氣度,越是緊急越是鎮定,微微含笑,「聽聲響,來的人不多,一百、兩百……四百餘人,恰好是五都一指揮,倉促之間整肅如此,只怕便是端王的精銳近衛了。」 這麼多?
葉長風心中一沉,他倒不是為自已擔憂,端王就再恨他,這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一朝為官共掌軍樞,面子上也是要虛以委蛇,大力相救不肯傷害的,只不過唐悅卻如何脫身?
一夜淡如春風的相處,平靜中夾著溫煦,如君子相對又似含了隱約的示好,雖是敵對卻又親和宛如知交……葉長風突然對面前這多變莫測的男人生起了憐意,細想來,以唐悅這般絕頂武藝睿智性情,要逍遙一生又有何難,偏卻自甘身負重責,奔走於草莽之間,也不知是為了名或利,抑或另有苦衷……
明知他是叛逆,是反賊,是斬草要除根之輩,可是想到這英風四溢的男人會橫屍當場,葉長風竟有些不忍,心中一動,不該說的話已衝口而出:
「你拿我做人質吧,投鼠忌器,端王終究還是要避讓三分的。」
話才出口卻又後悔,君子修身講究的是溫文爾雅,謙謙含蓄,自已與唐悅對峙立場,忽然直接說出這個,可鬧的是哪一出呢。
正要補言糾正,唐悅回過臉,眼睛亮閃閃黑如嗔玉,透出格外的喜悅:
「長風不想看見我死,是麼?」
葉長風臉莫名地微微一熱,隨即鎮定心神。山嶺間陽光初升,照耀在他冠玉般光潔的面龐上,若有若無透出淡淡一抹紅暈,溫潤秀美有如處子,眉目間卻自有一股清岸高標之意,唇角微挑,似笑非笑,站在風中衣袂飄飄直如畫中之人。
唐悅幾乎移不開眼睛,他原是狂浪不羈之人,當下便想緊緊摟住,就此親近溫存一番,不知為何卻顧忌著伸不出手,私心裡,隱隱地只是不願見到葉長風臉上出現對自已的鄙夷。
胡思亂想著,回過神來時聽見葉長風正說到:「……死了,豈不可惜,還是盼你能悔悟,改過自新……」
「別說了。」唐悅伸手,輕柔地掩住葉長風的嘴,「你肯為我出主意,我很感激,可是我既當你是知交,這種事,便斷斷做不起來。別擔心,我會有辦法出去的。」
草木悉索之聲越來越近,太陽懸照刀兵閃光清晰,便連葉長風也看出了端倪。放眼望去,整個前山竟是疏而不漏,安布得無懈可擊,不禁呀地一聲,驚道:「唐悅,趁還沒合圍,你還是快走罷,不知後山如何……」
「一定比前山更密。不然這一個夜,是拿來做什麼用的。」唐悅瞧都不瞧山下一眼,只是溫柔地看著葉長風,像是要將他刻記在心裡,「我等會兒要帶著你,從前山正面衝出去——別怕,我若不挾持你,有違常理,對你也多有不利,但我定會護著你,不讓你受連累。」
葉長風啼笑皆非,截口道:「唐悅,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中途我會找安全地方,『失手』丟下你,」唐悅像是沒有聽到,繼續道:「長風,你是宋廷重臣,我是草莽反賊,你我二人,本是勢不兩立有死無生,能得一夜之晤已是有緣,本想與你攜手同對抗端王……但現在我已不能……結交過深,於你於我都有違礙……今日一別,我將遠走天涯,從此不再與長風相見……長風,你珍重。」
「你……」葉長風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唐悅雖未明言,葉長風何等聰敏,話中之意,一想便知。唐悅是怕自已再與葉長風相處下去,會不捨離去,然而這兩人結交,是只有壞處不見好的,不但兩方勢力都容不下,就算唐悅放手,不再與宋朝為敵,終究也是戴罪之身官家欽犯,與葉長風在一起,只能給他招來殺身之禍,更何況,唐悅生性桀傲不馴,要他放棄作亂,只怕也如要葉長風放棄忠君之念一樣不可能。
隱約間,又似有情若無情地透出一股心意。只是這究竟是何心意,葉長風不願想,也不敢去想。
唐悅看得清楚,果然是明擺著不能再有相會之日。
世事顛沛,天命難違。無可奈何處,縱江湖英傑朝庭高官又能如何。
「你……也保重。」沉默頃刻,葉長風淡淡一笑,抬眼遠望,正是天高風清。
「那麼,走罷。」唐悅故伎重施,又一把抱住葉長風在懷,正要邁步,卻又頓下身形,笑道,「有件事兒,忘了跟你說……那件金家小姐的案子,昨日沒有完整告訴你——多數是不假的,她確實是花會上遇到我一見鍾情,然而我卻是不懷好意,想從她口中得知一些消息……這次再訪她,拉扯間被端王派來追殺我的人誤殺……我中了迷煙勉力逃出,那近衛緊追不捨,我施計將他殺了,自已也身受重傷,才會被你們衙門的差役糊里糊塗以採花盜捉去……其實江湖上傳言我那些采過的花,倒有一大半是我暗影中的手下……我並沒有那麼……好色的。」
「雖未強迫,但引人誤入歧途,罪一樣當誅。」葉長風沉著臉,回視著這花名在外的大盜,「何況,你未必沒和她們假戲真做過——現今告訴我這些作甚?」
唐悅咳了一聲,摟在葉長風腰間的手一緊:「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望你莫要誤會……我們走罷。」
身形一展,就要向前急掠,嗖地一響疾風破空,一枝長箭呼嘯而至,從唐悅耳邊擦過,山腰間冷笑一聲,一個男子箭袍絲履,威儀堂堂,緩步自樹後踱了出來:
「唐悅,你今次,還想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