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他立即去電給韋諾,把小芙的情形與自己的想法大致說了一下,那位曾在情海歷盡艱辛的韋諾立即答應。然後,他把一台望遠鏡,一台手提電腦,幾件便裝衣服塞進旅行袋。明天,他將會把工作地點從「聯友」公司豪華的副總經理室遷出,轉移到視線可觸及木芙作息起居的長洲。
一個腦袋精密刻板,滿臉掛著淡漠,為人冷靜少言的男人,一個在唐子妮離去後,曾承諾不再輕易相信女人的男人,一大清早便提著輕便的行李站在中環碼頭。臉上一副木然的神情,卻又自眉間洩露著內心的激動與盼望——深沉的目光凝望著遠處的香港島西南海域,義無返顧地去追尋那份遲到的愛情,守護那位純真天使。
雖然踏人初春了,但這幾天冷空氣襲港,清早的天氣,仍然十分清寒,牆腳和路邊皆凝著薄薄的霜片。小孩子們穿著羽絨服,小手也包上了棉織手套,嘴裡卻依然咿咿呀呀直叫冷。
木芙習慣早起。七點多,她便套上張婉帶給她的羽絨大衣,戴上小風帽,慢慢踱向肉菜市場。
和方強同居的時候,她也是七點就會起床,然後準備一頓既花時間又花功夫的中式早餐。她一直堅持身體五行平衡的學理,比喻甜酸苦辣鹹五味食物要均勻適宜,紅綠黃青白五色食物要不時補充,身體才不會容易得病。這些,在遇到方強後,看見他左手一杯接一杯的咖啡大口灌進肚子裡,右手一根接一根的香煙化成煙霧走進肚子,她會覺得心痛,於是更加注重他的起居飲食。
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身後大步超過她。木芙的心猛地一跳,便頓住腳步,看著那男人越走越遠之時,她略蹙了一下眉頭——總不懂自己為何看見高大的男人就會想起他。心裡有點懊惱,卻沒刻意地制止自己的思緒,於是,在雙腳邁開小碎步的同時,她一任思緒飛揚。
這些日子,那個男人的早餐可能會叫新的助理替他買吧,午餐和晚餐大概會天天在餐廳吃幾百元一塊的蜜汁牛扒或鱈魚排,而宵夜,大抵又是杯麵了。
那四個月,他永遠不會知道,她為了讓他吃得好,住得好,穿得舒適費了多少心思。到頭來,他竟然說她貪他的錢,想飛上枝頭當鳳凰。想著想著,木芙又有點生氣了。
孩子在肚裡及時地踢了她一下,提醒了她那略略翹起的小嘴要及時放下來,免得四個多月後,會生個臭脾氣的寶寶呢。她撫著肚子,側頭看向路邊小店的玻璃門上,看著自己那胖墩墩的身影,不禁好笑起來。
*只需三天,方強便清楚探知她的作息時間。
當他站在半垂的窗簾的後面,看著他的小女人在街上望著那男人突然駐足時,不禁一呆,隨即又發現那男人的身材和他有點相像哪。然後便見她嘟起小嘴,想必還是很氣他的耶。再望她時,正低頭溫柔地摸著小腹,雙目悄望周圍,發覺無人注視,便望向玻璃的倒影淺笑。
她的小女孩舉動,惹得遠處的方強輕笑起來。
一會後,她買菜回來了。今天天氣寒冷,她沒帶菜籃。方強看見,她的手上吊了一小塊豬肉和幾條小小的青菜。她一天只買一次菜,這就是她一天的食物?看著那隨著她的走動而一晃一晃的小肉點,他猛皺起眉頭,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在同一時間,他拿起了手機。
「張婉!」
「嗯——誰啊——這麼早哪——」話筒傳來那個總會在早晨爭分奪秒補眠的慵懶聲音。
「方強!」
「呃?老闆?現在還沒到上班時間哪,我要收線啦!」方強這陣子有求於她,嘿嘿,她的氣勢也適當地增長了少許。
「現在立即來長洲!」
咦,方強的聲音充滿怒火呢,莫不是小芙有事?
「怎麼了怎麼了,小芙沒事吧?」張婉立即從床上彈起。
「現在沒事,你再不來就真的出事了——」
「說——」
「她每天只吃一丁點的肉和萊,那份量連小貓都餵不飽!我要你立即出現,無論用什麼方便,要她吃比現在加量三倍的營養,不,五倍!」
張婉呆了——那小妮子要省錢也不能省成這樣吧。不過……
「我今天要去深圳和EY公司簽約,就是那間軟件開發經營脈絡遍佈亞洲和歐洲的EY公司啊,如果我突然失約,韋總會殺了我的。這樣吧,我明天一早立即出現在你面前,一定,行不?」張婉真怕方強會發火。,方強不語。張婉卻伶俐地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她知道他心痛小芙,但也擔心因為私事傷了兄弟感情,便不等他開口就說:「一天半天內小芙不會有事的,總之我會明天立即過來。」
事情只能這麼定下來了……書香。 。書香。 。書香。
晚上九點,阿青阿雪和小芙嘻嘻哈哈地從店裡邁了出來,佩姨站在後面關上鐵門。藉著昏黃的路燈,方強看見木芙手上拿著好幾包像是方便面的東西,他一愣,拿過望遠鏡一看,果然是方便麵。
他立即火冒三丈,那女人幹什麼了,每餐不但吃貓糧那麼少的菜,現在還吃方便麵!她以前不是極善烹飪嗎?什麼會變得這麼不會照顧自己了?只為省錢嗎?一想到錢,就想起她死不肯花他的錢的口吻。方強幾乎想衝下去,捉著她打一頓屁股!
這邊廂有人氣得火紅火綠,那邊廂呢,在大門「砰」一聲後,毫不留情地就把方強的視線和火氣全關在外面。
第二天一早,張婉提著大包小包直奔長洲。當她站在方強面前的時候,著實被嚇了一跳——滿臉冒著短小的鬍碴子,眼睛下起了一圈黑暈,臉色烏黑冰冷得叫張婉打了個冷顫。她忍不住說:「老闆,你這副尊容真是十年難得一見——」
「無論用什麼方法,你一定要把她喂胖!」方強不理她的戲謔。
「看來,小芙吃不好,你就過得不好,要你過得好,就要小芙吃得好。唉,真複雜。」她正搖頭晃腦,一眼睨見方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立即說,「我現在立即過去找小芙!」
「合同簽成了,老闆還批了你幾天假期,你留在這兒陪小芙兩天,迫她進補!」
「聽說,我的假只有三天。」張婉雙肩嚴重垮下來。「如果小芙沒事,下月我批你一周假期,並贈送你一家三口到日本的來回機票與食宿。」適當的「哄」功還是必要的,嘿嘿,他方強不是沒良心的人。
「嘩,多謝老闆!」張婉的嘴角幾乎咧到耳朵去了。
當張婉突然出現在木芙面前的時候,把她嚇了一跳。
「你這陣子怎麼老是曠工?炒了『聯友』魷魚?」
「我、我又陪客人來長洲啦——」張婉乾笑著。
「你的神情很古怪耶——」木芙皺起眉頭,狐疑地盯著她,然後看了看她手中的大包小包,「又是你婆婆送我的?」
「這次是我送的。昨天我為公司簽了一張幾百萬的合同,我可是忙了足有一個月耶!現在告一段落了,自然得休假幾天啦,須知女人過度拚搏好易衰老的。這些東西全是吃的,咱們今天在這弄個小餐會,把店子裡所在的人都請來!」
「我要上班哪——」
「我剛才跟我表姐說了,你今天休假,陪我好好聊天。」
晚餐時,大家就聚在二樓吃海鮮火鍋。佩姨特地從店裡拿來啤酒,於是,五個女人嘰裡呱啦地笑著吃著喝著,不一會,臉上都掛著紅紅的酒暈。阿雪和阿青不停地灌張婉喝酒,佩姨則在旁邊起哄。幾個女人都是心性天真的人,走在一起了,玩得幾乎鬧翻天。
木芙被她們逗得笑個不停,吃飽後便站起來燙熟蝦子和魷魚,用小篩子撈起來,把她們的碗堆成小山一樣。她緩緩步出陽台,望著遠處華燈閃爍的海鮮街,胸口突然湧現濃濃的思家情緒。為了怕媽察覺有異,這兩個多月,只用過張婉的手機打了一次電話回家。深知自己言辭不善圓滑,萬一走漏了口風,將如何面對父母的蒼蒼白髮、老淚縱橫?
突然,她的視線被一個影子吸引。那是鄰街的一間出租屋,四樓有一個兩米寬的玻璃窗。平日總是窗幕半卷,只剩下一條小縫。此刻,窗簾全數拉開,一個身影站在窗前,全身包圍在淡橙色的燈光裡,默默朝她這邊望來。木芙看不清楚他的臉,卻能清晰感覺,這是一個身 材高大的男人。
那個男人的影子,讓木芙的心一慌,身子竟然僵硬起來。意識裡,卻命令自己睜大眼睛,藉著夜色中恍惚的光線,去分辨這個似乎陌生也似乎熟悉的背影。
方強看著木芙——她有點彷徨,有點無措,還有一點害怕。他靜靜等待著,用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最微妙感知,告訴她,他愛她,會守護她,會珍惜她。她似乎有些緊張,卻沒有逃離他的視線。他輕輕地揚起了嘴角,心中清楚知道,她懷疑這種感覺,但不肯定。正如他同樣不能肯定,這樣的遙遙相望,這樣的模糊感覺,是否讓她無法辨別和理清自己的思緒,因而像 當初重見他時一樣,有心如鹿撞之感?
木芙感覺他正看著自己。背著光線的他,被欄杆上一盤茂盛的桂花遮去了半邊的身子。他剪著短髮,穿著休閒服。
方強不會穿休閒服的,更不會居住在這種鄉下地方。這不是他。木芙終於說服自己。只是,她的心為何還猛跳不已?
「小芙進來——喝了這盅東西——」張婉的聲音把她從迷惘中喚醒。
「是什麼?」
「燕窩!你現在的任務是坐在電視機前,好好地替我消滅它——」張婉指著那熱騰騰的燉盅。
阿青急急地把燉品端到小茶几,然後又扶又拉地要她過去坐下,「孕婦坐在這兒別動,省得礙著我們吃喝玩樂。」
「我很飽啊——」木芙看著那盅份量不少的傢伙。
「孕婦要多吃——」四個女人異口同聲地說。
晚上,張婉和木芙同睡一張床。張婉小心翼翼地聊起她的飲食,說天氣冷了,她可以多休息一會,一連買兩天的菜也不會變壞。
「吃新鮮的肉菜才有營養嘛,而且每天早晨逛菜市場,就當晨運吧。」
「佩姨她們就說你每餐吃貓糧那麼小的肉,到底是不是?」
「當然不是,你別聽她們說——」木芙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是不是瘋了,大伙叫你一塊開伙,你竟然說口味特別?你騙得過別人可騙不過我,不是又死命地從牙縫裡省錢給家裡吧?小芙,五六個月的胎兒需要大量充足的營養,生出來才會聰明伶俐,如果營養不夠,將來他笨笨的,豈不是你這當媽的害了他?」
木芙一下子呆住了,心裡不由十分擔憂起來,嘴巴卻掙扎著說:「我每餐都吃兩碗米飯——」
「問題是,還要有足夠的蛋白質!你為了家人,卻偏心了孩子!每一個人都有生存能力,你微薄的資助,對你父母起的作用不少,但也不大!你知道嗎?這兩個多月,方強瘋了似的找你,後來無計可施,便經常到你家探望你父母。前幾天,還給了他們十萬元,說是你在海島掙的薪金!」
「什麼?」木芙整個從床上彈起來,嚇得張婉也連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
「這是事實,反正你遲些打電話回家,你媽也會和你說的。」張婉這次可是自作主張,雖然她不太喜歡那個冷面酷男,不過,看在他請她一家三口暢遊日本的情分上,就勉為其難地替他說說好話兒吧。
天啊,這回想不要他的錢都不行了。木芙萬分懊惱地轉過身子,紅著眼圈對張婉說: 「我真的不想要他任何東西……什麼都不要……我現在很難受,很難受……」她慢慢躺下,把臉對著牆壁,哀傷地抽泣起來。
張婉輕輕地摟著她,用手撫著她的背,說:「是因為他說過傷害你的話?」
木芙一聽,越發止不住眼淚,歇好一會才哽咽著說: 「那只是另外一個原因吧……我一直不希望他因為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而給我錢……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感覺那些錢把我的人格和尊嚴都賣掉了——」
此時此刻,張婉終於讀懂木芙的心思了。那些曾與方強往來的名流女子,自詡修養和氣質與眾不同,事實上,她們又如何能與面前這朵品格高潔,外柔內剛的木芙蓉相提並論?方強啊方強,只希望你來得急補救罪孽,還有福氣得到這株清麗脫俗的木芙蓉吧。
「你離開那兩晚,方強通宵達旦地開著車四出找你,你卻彷彿人間蒸發。他無計可施之下,便把車停在你家的街口,通宵達旦地等了十五天。」張婉淡淡地說著,感覺木芙的身軀隨著她的說話而逐漸繃緊,呼吸也急促起來。
「你依然毫無音訊,後來,劉銳提醒他,說你我是極好的朋友。於是,方強開始追問我。他乞求我,吼叫我,甚至逼迫我,我依然沒說出你的去處,後來,他對我說,他愛你。」
木芙猛然扭過頭,一雙已經紅腫的眼睛呆呆盯著張婉。百樣情感突然自內心深處狂溢而出——震驚、疑惑、悵惘、混沌、害怕、喜悅……皆源自張婉的話——方強愛她?
「他……他知道我沒拿掉……小孩嗎?」木芙囁嚅著問出最擔心的問題。她一直認為,方強知道這件事只會暴跳如雷,說她會以小孩子脅迫他……他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品度她的人格?
「不知——他對你的事一無所知——」張婉看出木芙對方強的恐懼,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傷一個女人的心容易,要重新修補,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得到的。
木芙相信張婉的話。但,那一句「我愛她」卻在她心裡揭起驚濤駭浪。之後的日子,只要一想起他,心中便猛跳不已,臉上,會泛出連她自己也不自覺的紅暈。
第二天,張婉回港之前,先到方強住處報告了和木芙的所有的言談,還特別強調,她已經連最肉麻的那句也替他轉達了。方強要她描繪木芙聽後的反應,張婉看著他那張繃得過緊的臉面,自然不敢隱瞞。於是,那位自以為安全無恙的小女人,在幾小時後,她的一切言行舉動皆被掌握在這個男人手中了。
聽了張婉的勸告,木芙對飲食十分注意起來,畢竟,所有母親都渴望自己能生個健康聰明的寶寶。
南方的冬日,清晨會特別寒冷。到了中午時分,太陽會變得燦爛可人。傍晚,天早早黑了。晚上十點後,小販隊休息回家,長洲的街頭上會出現很多流動小食攤擋,不用呼叫、不用吆喝,自然就有來自東堤小築的外來遊客,捧著沽了咖喱醬汁的烘烤串,撲哧撲哧地吹著熱氣,齜著牙齒吃得不亦樂乎。
小芙和阿雪在晚上外出逛過一次,卻因為怕燥熱傷了小寶寶,只得站在小吃檔邊,眼巴巴地看著她吃得滋六味。
每週一、三傍晚,她會獨自慢步至海邊,看清藍的海水來來去去地洗滌著金黃的細砂。遠處水色連天。彷彿剎那間,處身塵囂俗世的她,就分不清天南地北了。兩手插花袋,慢步悠行,沙上,便留下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她想低頭看著自己便鞋上是否沾滿了砂子時——突然想笑,因為,她快看不到自己的鞋尖了。
前方有一塊扁平而寬闊的礁石,底部一半懸在沙上,一半淺淺地擱在水裡。她走上前提起腳,如往常一樣,想登上那一尺左右的高度。噯,大大的肚子頂著膝蓋呢,不過,她還是想上去坐坐。
踏上第一步,很容易。當左腳也提起了的時候,凹凸不平的礁石就讓本來不太能掌握平衡的她幾乎站不住腳。身子晃了晃,終於還是站穩了腳步。她如願以償地坐在石上,默默看著黑夜把萬物一點一點地吞噬。如一尊無生命的眺海塑像,沒有任何的感情,沒有任何的哀傷。
空白的感覺,原來也可以是愜意的。
方強坐在堤邊的小賣部,遠遠地看著她。剛才看到她在瞧石上幾乎跌倒時,他嚇得肝膽俱裂,身子如箭在弦般向她直衝過去。及至見她沒事,又硬生生地收住腳步,默然退回小店裡。
看著臃腫的背影消失在她居住的樓層裡,他仍然駐足街角,直至三樓的燈亮了,才慢慢踱回去。
這天晚上,木芙站在陽台上,又看見那個理著短髮,被桂花遮了大半邊身子的高大男人。他的臉彷彿也是看著她。夜色瀰漫,他們都看不清對方的臉,空間,卻流動著一股讓她感覺陌生而又奇異的情愫,好像他們都彼此熟悉,彼此吸引。她的臉突然熱了起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這個念頭讓木芙大驚失色。她怎麼可以對一個陌生的男人臉熱心跳?想到這裡,她轉身急步走向屋時,「砰」地關閉了木門。
方強似乎感覺她突然而來的怒氣,心中不由一緊,她在氣些什麼。
十多天後,發生了一件事,讓木芙徹底明白,她自始至終都被控制在方強的視線裡。
她居住的那邊街,有不少是出租給遊客的度假屋。那天清晨,街口一間出租屋發出劇烈的爭吵聲。後來,好像是一個男人突然發起火來,竟然拿菜刀砍傷了同居女友的手臂。女人一邊厲聲叫著救命,一邊往門外衝了出去——她一邊逃跑,一邊扭頭看向身後揮著菜刀狂追她的男人……
有人已經報警,警察未到之時,有幾個居民看不過去,便上前阻止男人。男人被幾隻大手拉扯著,只得停下腳步,嘴巴大聲開罵了:「這女人是隻雞,乘我還睡著,竟偷光我的東西準備開溜,你們說她該不該死!」
那女人聽著不堪入耳的侮辱,竟然不臉紅不還口,兩隻手死死捂著手袋拚命往前衝。
這個時候,準備出門買菜的木芙正拉開屋門邁了出來,返身掩上大門,一個身影向著她的身子直撞過來!正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又一個身影突然閃到,用極快的動作猛推了那女人一把。女人尖叫一聲,栽倒在地之時,手掌卻重重打在木芙的臂上。木芙一個踉蹌,直向旁邊跌去——就在碰地之時,竟然有一塊溫暖的軟綿的墊子,穩穩接住她笨重的身子。
那溫暖的肉墊子,正是方強。
一連串的驚嚇,讓木芙還不曾領悟發生了什麼事,就嚇暈了過去。她最後的知覺,只知道雙手緊緊捂著肚子。
方強嚇得心臟幾乎陣亡,立即攔腰抱起她,拔腿就往長洲醫院衝去。
站在急診室,他魂魄未定,渾身冷汗淋漓,想起剛才看見她倒下那一幕,只覺如經歷生死般的恐怖。
「她沒什麼事,只是受點驚嚇而已。」醫生替她詳細檢查後,微笑著對他說。
方強坐在病床邊,看著那張蒼白的小臉。四個多月了,他終於可以近距離地望著她——長長的睫毛下,映襯著的肌膚如雪般潔白。此時此刻,才驀然驚覺,不能保護她、不能擁她入懷、不把她緊緊拴在身邊,是一件讓他無法忍受的事!要不是每天都會在她出門之時悄悄跟在後面,那麼剛才的事若真的發生,後果將不堪設想。
木芙醒了,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這時,一張英俊的面孔湊近了她——寬闊的額角,端正的鼻樑,薄而緊抿的唇,一雙亮如星辰的眼睛。
幾乎在同一時間,木芙張大了嘴巴。臉上,一如幾個月前重遇他時的目瞪口呆。
這表情,讓方強突然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裡,溫柔地說——當日,她用這樣的神情站在他面前,他曾以為那是她要勾引他的表情。現在,他卻覺得她有如小女孩遇見大灰狼一樣,是一臉無措的可愛。
「醒了?」他的聲音渾厚而溫柔。
「你——你——你——」木芙慌張得說不出話來。突然,她抬頭四顧,天啊,這兒是醫院吧,他、他捉她來墮胎?想到這裡,她小臉一白,雙手一摸,肚子還在。
「現在沒事了,小寶寶很安全——」方強突然想把大手輕按在她圓圓的肚子上,很想很想。
「我……我要走了,還要……上班……」木芙覺得害怕,只想盡快逃離他的視線之內,便急急撐起身子要下床。
方強急了,湊上前想伸手按住她。木芙一見他走近自己,更害怕起來,把身子縮成一團往床的另一邊移去,直至五位可移之時,竟然扯上被子蓋過了頭。
方強又驚又急,只怕她移快了小屁股會滾下床,只得飛快轉過這邊床口,用溫柔得連他自己也覺陌生的聲音說: 「呃——我不碰你,不碰你——我走得遠遠的……」方強真的挪開了幾步,「要小心哦,不能再往左邊移動了。」他緊緊盯著她,只待那小屁股再一動作,立即飛身撲過去搶救。
木芙仍然縮在被子裡,動也不敢動。
「你剛才差點被人撞倒,受了驚嚇,醫生說你要躺著休息幾天。」方強低聲下氣。
「你、你是……來迫我墮……胎嗎?」
原來,在她心中,他一直是個扼殺自己親生骨肉的冷血男人,方強的心內疚非常。
「小芙,這幾個月,我非常後悔——那時我心情不好,才會胡亂說話,如果我知道你有了孩子,絕不會要你墮胎。」方強為怕她再閃躲著,只得站在床尾,語氣溫和殷切。
木芙突然想哭,淚未流下,聲音已哽咽起來了:「我……不想再求證你說那些話時是什麼心情……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請你離開……」。
「小芙,我……我真的很後悔,再給我一個機會吧,讓我對你和寶寶負責任。」向來以冷靜出名的方強,現在只覺無計可施,要怎麼做才能化解這小女人對他的視?
「我不要你負……責……」一聽這兩個字,木芙又躲進被子裡了——這不是又要活在那毫無尊嚴的生活裡嗎?不要!不要!她捂著嘴巴,珠串般的眼淚不斷從臉頰滑落,一顆接一顆地滑至後頸窩,再滲進雪白的枕頭上。
方強怕她太激動,又怕她捂著被子呼吸不順暢,更怕她一個大動作滾下床去,卻又不敢靠她太近,只能手足無措地圍著她的床邊不停打轉, 「呃,我以前很不應該這樣對你……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已經守著你……不,我的意思是說,即使我守在長洲……不,守在你身旁,也只是想你和寶寶安全……」
他的話讓木芙疑惑——既然不是來迫她墮胎,更不是來羞辱她的,那他來……贖罪?不會吧?這可是她木芙做夢也不敢想的結局哦。
不管了!只要不是來傷害她和寶寶就行了!此念一出,她立即有了理由為自己增加勇氣,便用被子悄悄抹乾眼睛,然後撐著身子坐起來,小屁股自動地挪回床的中央。
「不要你守著,我自己會過得很好,寶寶更不用你掛心,他是我一個人的!」
「寶寶我也有分啊——」方強覺得委屈。
「你已經放棄他了。」木芙瞅著牆壁上的小油畫說話,眼睛看也不看他。
「那是我不知道你真的懷孕了——」
「因為不知道,所以更能體現你對我的輕視和不尊重,更能體現你真正的想法。」木芙越發理直氣壯,噯,她做夢也想不到,命運之神竟然為她安排了一個大吐抑憤,大快人心的時刻,雖然歷時七年之久,畢竟,還是很爽耶。
「那只是氣話,小芙,我真的不是這麼想的——」方強覺得自己像極一隻掉了牙齒和尾巴的老虎。
「天天說氣話?那你也未免鍛煉得太頻密太流暢了。」她哼了一聲,眼睛翻了一翻,更瞄向高高的天花板。
方強看著她十足撒賴的小女人神態,又好氣又好笑,臉上卻半點不敢流露,更小心翼翼地說:「我保證以後絕不對你再說一句,呃,如果我說一句就自摑一巴掌,好不好?」這麼沒骨氣的話竟然自他方強口中吐出,要是讓劉銳聽了,不當場笑死才怪。
「你以後做些什麼可與我無關。」木芙膽子越發大了,冷哼著揭開被子就要躺下,嘴裡說:「我現在要休息,請你離開。」她的臉朝另一邊躺下,不再理他。
方強連忙走近,硬是幫她蓋好了被,然後附在她後腦殼低聲說:「你好好睡一覺,我出去給你弄吃的,順便回你房間收拾些東西過來。」
木芙「霍」地轉過臉,「你怎麼知我住在那裡?婉姐告訴你的?」
「你們早就是一夥兒了是不是?把我當猴子耍,是不是?」木芙瞪著他高聲問著。怪不得張婉老幫他說好話,她再笨也不會想不到了。
「是我天天等在她家樓下,她怕丈夫誤會,不得不說的。」這行徑是卑鄙了些,不過,他也是萬不得已啊。
木芙瞪著這個滿臉小胡碴的男人,好一會,慢慢垂下眼簾轉過身子,眼眶又紅了,「你不是希望我離你遠遠的嗎?我是遂你的心願,幹嗎又找我?」
方強跪在床前,用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慢慢撫著她的臉……下一刻,唇已經覆蓋在那猶自顫抖的小嘴上。木芙一呆,脖子就要往旁邊扭去。方強先發制人,半個身子早已用不弄痛她的力度壓住她的上半身。木芙「唔唔」叫著,心下委屈不已,眼淚竟越流越凶……
正自陶醉的方強嘗到了鹹鹹的味道,驀然驚醒,連忙鬆開她。看見她滿臉淚水,立即省悟自己又犯了不問自取的臭毛病了。心一慌,連忙替她擦淨眼淚,又是一迭聲地道歉。手慌腳亂之際,他一個不慎,大腳一扭,高大健碩的身軀竟然跌坐在地上了。
木芙止住哭聲,看了他一眼,心中卻以為他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臉又扭去了另一邊。
狡猾的方強自然不放棄這大好機會,便哎喲哎喲地抱著大腳板叫了起來。木芙偏不理他,三十歲的男人扭個腳就叫成這樣,這男人真不會做戲!哼,他本來就當她是滿腹心計的貪財女子,用這手段博同情?點子太爛了。
方強見木芙眼尾也不看他一下,只得爬了起來。腳跟一著地,真有些疼痛了,不禁呻吟了一聲。木芙正豎起耳朵聽著動靜,聽到他叫起來了,不由有些擔心,卻硬著脖子不看他。
方強湊過頭去,在她耳後溫柔地說:「好好睡一會,我去給你買吃的。」他的氣息直吹在她的耳背,木芙身子略硬了一下,仍然不做聲。下午,木芙午睡醒來,體溫突然升高,小臉燒得紅紅的,嚇得方強鈴也不按了,以疾飛的速度往值班室扯來醫生。一翻詳細檢查後,醫生說這是因為她受驚嚇的緣故,問題不大,但要小心照料。
於是,方強像個全日制的貼身保姆般伴在她的床邊。只要她略皺一下眉頭,立即又茶又水又補品。她略一動作,便作攔腰抱起狀,帶她到洗手間或散步。
三天了,方強對她似乎越加關心。那溫柔的眼神,呵護的態度讓木芙百般困惑——他的目的是什麼?
為了孩子?不會吧,畢竟他說過,只有妻子才能生養他的孩子。為了贖罪?不會吧,他是出了名的冷面郎君,這麼沒投資價值的事他不會做。那麼……木芙腦中突然閃過張婉的話——他愛你。
不想猶可,一想,她的腦又是「轟」的一聲巨響,心跳力D劇,手腳微抖……再心驚膽戰往下想去,便是自己的一無是處——出身寒微,過千元的衣服也只是穿過一次,加之又不是天仙絕色。以方強這種實際得可怕的冷血男人怎麼會愛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