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強離開超市,在路上慢駛著車子。突然,他看見了剛才在超市對他大行注目禮的女孩子,正垂首慢行,柔軟的長發在微風中隨著她的動作上下飛揚——他看見她伸出右手,輕輕拭著眼角。先是右邊眼睛,然後左邊——她哭了?
一陣奇妙的感覺從心中滋生——他突然想知道,令這個女孩的傷心原因。是失戀嗎?拋棄她的男人很像他?她下一步又會做些什麼?自殺?會嗎?他冷然地扯了扯嘴角,現在的漂亮女孩會為情自殺?即使會,也只是一種對付男人、逼迫男人以達其目的的下三流手段吧。
他看見她掏出紙巾,悄望了望周圍一眼,發覺無人注意,方輕輕印了印臉頰。然後,她把紙巾扔進路邊的垃圾箱——突然,一陣風吹過,她手中的紙巾被“呼”一聲吹落,悠悠然地向身後飄去。她似乎有些著急,便轉身朝那張不聽話的紙巾追了過去……
他遠遠看著木芙焦急地追著那張貼地開溜的紙巾,不由得揚起了嘴角。
紙巾被抓回了,她趕緊再扔入垃圾箱。走了幾步,才又記起放在地上的一袋食物,趕緊回頭撿了起來,才匆匆地往公車站走去。
這個傍晚,對女人極其淡漠的方強,竟然慢駛著車子,目光駐留在一個女孩的臉孔超過十五分鍾。
七年前在酒吧後巷發生的事,方強依然記得一清二楚——當他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腦中猶是恍惚,失去子妮的痛仍然在胸口無法抑壓地膨脹著……及至看見石階上遺下的幾滴干涸發黑的血跡,才把昨晚的事全然想起。他頹然坐在地上,捧著因為宿醉仍然脹痛的頭,內疚得幾乎要狂捶自己的身體。
他沒有看清那位女孩子的面容,只記得,她的脖子上用紅繩子系著一只銀白色的守護星吊墜。時光飛逝,他心中燃著的歉疚並不因時間的推移而減少。每每走在路上,總會不經意地看向年輕女孩的脖子——意識中,奇怪地渴望著再碰到那個、那個被他無情傷害、慘遭蹂躪的女孩子。
只是,碰到後,又如何呢?他不知道,也從沒考慮過。畢竟,在現實生活中,想與做,永遠是兩碼事。
他不是個多情的人,會這樣想,只是因為他生性冷靜,討厭背負任何與情感有關的債務。十多歲時,出生書香世家的他便喜歡呆在書房,入迷地研究美洲土著居民的生活習慣,社會關系及千奇百怪的祭祀禮儀。他的早熟與深沉,與同齡的少年格格不入,仿佛與生俱來,就具備了那種睿智深沉、淡漠安靜,不喜口舌爭鋒卻又學識淵博的領導者風范。也正因如此,在別人眼中,他更具有一種奇特的、不與人親近的、異於普通人的魅力與風格。
他十歲那年,母親病逝。十五歲那年,父親因為飛機失事罹難。除了無法言述的巨痛之外,他的生活並不成問題,因為父母的過世皆為他留下一筆數目不菲的保險金。
在一次中學知識問答比賽中,他認識了同為冠軍的韋諾、亞軍陳劍和季軍劉銳。四人惺惺相惜,且都是極具個性的性格,幾下交往便成了好朋友。天性恬淡疏朗的他更經常與韋諾他們活動在木屋區。事實上,除了劉銳的家境也過得去之外,韋諾與陳劍幾乎就是天天吃方強資助的早餐和午餐捱至大學畢業的。
那時,有不少與他們同齡的少年紛紛加入黑社會。白日潛身在廟街、酒廊或麻將館,晚間在腰間別上西瓜刀,四出惹事生非,以收取保護費、販毒、打劫,甚至迫良為娼為生計。他們四個,始終自成一派,不為歹也不行俠。
曾經有古惑仔要為他們引薦入會,四人堅決不從。有幾個臭了名的、看不得別人潔身自好的黃毛小子便不停地騷擾他們,企圖把他們也拉下濁水。因為這個原因,雙方沖突不斷。後來,那幾個黃毛小子把他和陳劍綁至深山的鐵皮屋餓了足三天三夜。韋諾和劉銳瘋了似的四處尋找,後來經人報料,尋至目的地和對方廝打起來——戰至最後,韋諾右手脫臼,全身十多處掛彩,而劉銳則被棒球棍打斷了腳骨。兩人依然頑強拼博——對手終於懼怕,四散逃走,四人方得以保命。
之後,四人互相鼓勵扶持,直至大學畢業。畢業後,他與韋諾到美國進修博士學位,陳劍和劉銳則在法國讀書。韋諾學成返港後聚集他、劉銳、陳劍,創辦了“聯友”科技公司。
而唐子妮,則是他大二那年便開始同居的女友。活潑漂亮,能歌善舞,是個極具潮流氣息的新時代女性。可惜,兩人的性格湊在一邊兒,卻顯得十分極端。日子一長,爭吵次數更越益頻密。方強的古板冷漠,簡直讓天性活潑好動的唐子妮無法忍受!
方強尚記得出事的那一晚,他因為肚子突然絞痛,不得不逃課回小公寓休息。踏入兩人租住的公寓時,他看見他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光光地在床上摟作一團!方強的眼睛立即瞪得比銅鈴還要大!自己一副心腸就只承載了唐子妮一人。現在,竟然一頂綠帽,由頭套至腳下!
他狂怒不已,沖上前對著那男人猛擊一拳!子妮一邊拼命扯開他,一邊連忙推那男人離開。
方強捉著她的手,憤怒得想大聲吼叫。內心,是中國傳統道德觀念在啃咬——他戴綠帽!戴綠帽!然而,他只能拼命壓抑,因為他愛她,不想失去她。
他記得,那一刻他的反應是垂著頭,低聲下氣地乞求唐子妮,念在他們一年多的情分,再給他一次機會。然而,她並不買他的賬——直至現在,方強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哭著指著他的臉高聲責罵:“你不懂愛,你根本不懂——我天天和別的男人約會,你竟然不知道!因為你根本不愛我,不愛女人!你只愛你的朋友,你的學業,你的什麼研究實驗!聖誕節我一個人過,復活節也是!連情人節你都可以忘記!知道嗎?被你愛上,是一種不幸!”
“但我沒有背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捧著頭蹲在地上,流出至痛的淚水。
“我已經不再愛你——”
“不,你記得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雙方都是第一次,當時你和我說,我們永遠是對方的惟一。”
“你必須明白,溫馨的感覺會隨著乏味的日子而消亡,今天,即使我愛上的不是尊尼,也絕不會再和你一起。你根本就是工作狂!感情白癡!如果這樣過一輩子,我會瘋掉,瘋掉!”
說完後,她掉頭走了,走向把賓士跑車停泊在另一邊馬路的男人。方強呆呆地坐在房間的地上,緩緩審視他和她曾經溫馨的小窩——倏地發現,房間裡屬於她的小擺設隨著她的離去後突然消失——她剛才明明是空著手離開的!他打開衣櫃,拉開抽屜、鞋櫃、浴室,她的物品全都不見了。方強連忙沖到外間的小陽台,西邊那一角本應吊著她性感內衣的架子,正孤寂地晃動著,仿佛從來沒有人使用過。
原來,所有屬於她的東西,早已完完全全撤離了他的生活。他的女人每天和別的男人約會,甚至上床,甚至在咒罵他一頓後,立即能帶著所有的曾經在頃刻間全然消失。
唐子妮說得對,他是白癡!百年難得一見的大白癡!
可是,他仍然覺得心內如椎刺般痛苦——他愛她,真的很愛她。他弄不懂,就因為不會天天對她說一遍“我愛你”,所以,子妮就離開這個還在為學業奮斗的他,而走向開著賓士跑車的男人?女人真的這麼淺薄?這麼無知嗎?
方強痛徹心肺,獨自跑到酒吧,往肚子一杯接一杯地狂灌烈酒。腦海中,不停地想著子妮的美麗、活潑,然後是另一些男人的臉孔,他們親吻她、撫摸她,而子妮,臉容竟然如常的嬌媚。
酒吧裡人聲喧囂,他的頭很昏,胸口很痛,踉蹌的腳步毫無方向地穿過酒吧的後門,走到僻靜的後巷。沒什麼的,他只想好好哭一場罷了。突然,他看見子妮了,她穿著藍白間色的校裙,長發飄然,青春漂亮。他驚喜,曾被刀剜過的心突然猛烈顫動,腦裡只是想著——給我,給我最後一次吧,子妮——當身下的人兒發出痛苦的尖叫時,他腦袋立即醒了——她不是子妮,她只是一個剛巧路過他身邊的女孩子。她還背著書包,是個中學生,和子妮一樣的嬌小,一樣的長發飄飄。但,她不是子妮,她是一個處女!
日子在陽光與黑夜中悄然流逝。臨近三十歲的他更趨成熟沉穩,也更加的漠然冷靜。七年了,他的心沒有再為任何一個女人而駐足。不但討厭三群五伴地四出鬧事喝酒,而且,也不會像劉銳一樣,心情不佳便四出獵艷,以求發洩。
但,他是一個正常男人,必然就有正常的生理需要。於是,他會固定地選一個床伴。那女人一定是要自願的。雙方講妥價錢,赫然便成了純粹的“雇傭”關系。他會定期支付“酬勞”,女人不得問他的事,他也不會過問女人的私生活。他對床伴惟一的條件是,不能是處女。
他不懂自己的潛意識為什麼排斥處女,事實上,因為家庭環境的熏陶,他絕對是一個傳統的中國男人,有著或深或淺的處女情結。只是,既然雙方只是利益關系,更沒感情可言,純粹的交易而已,何必是處女?
他自問有著對情感極為吝嗇的本性,更討厭內疚,討厭一切可以令他後悔而痛苦的情感。所以,和談好價錢的女人上床,就如同去了一趟高級餐廳,吃一頓配著法國紅酒的昂貴晚餐吧。
他在海島分公司待了四個月,理順各部門的辦事流程,等生意逐漸上軌後便回到香港總公司。今天,他大清早回到“聯友”,立即檢閱他直接管轄的部門的業績報告及客源情況,並召開例行的業績匯報會議。會上,他聽了業務部張婉的情況匯報後,不禁挑了挑眉。
“業務部沒聘請翻譯的情況下,能與日本的客戶正常交流?以往曼青懂日文,尚要委托翻譯公司處理文件,你們竟能自行解決——”他翻著會議台上的文件,好一會,才說:“弄得還不錯,繼續努力。”
嘩,張婉心裡歡呼起來,面上卻不動聲色,“謝謝方副總,我們會繼續努力。”眼角一瞄,那豬糧面都黑了。哈,爽!
張婉匆匆下到八樓,一進辦公室,就“哇哇”地歡叫起來,然後一手摟過正在埋頭翻譯的木芙,“小小芙,我的幸運女神,我我我,決定今晚請你吃大餐!”
“呃?”木芙抬起眼睛,望著滿臉興奮的張婉,不禁好笑起來。
“看這樣子,就知道你一定是喂了豬糧一頓了。”
“中!”她辟裡啪啦地說著剛才的情境,還特別把豬糧的神情描繪得有聲有色,“胖豬臉是紅的,臘腸嘴是白的,滿腦殼漿得鋼枝一樣的頭發幾乎要豎起來——哈哈——”
“又是那方副總的一句話吧,這麼大反應?”
“噯,當然,他是我們的頂頭上司,直接管轄業務部和開發部的。”張婉歪著頭,很認真地糾正木芙似有若無的淡然態度,“我們四個老板都是智商奇高的人中之傑,有各自管轄的部門和分公司,相互配合得天衣無縫哪,不然‘聯友’會在短短幾年內擴展得這麼快?”
“哦——”木芙聳聳肩,對公司內部的人事關系網毫無興趣。
“你看你,像要做一輩子文員的模樣,女孩子哪,要多了解公司內部的人脈結構,特別是年輕未婚的男同事。不是我婉姐說你啊——”說到這,她突然向後傾斜著身子,頭轉啊轉的,先看她的胸脯,然後屁股,看得木芙臉上一陣飛紅。
“你看什麼哪——”嗔了她一句,木芙立即縮了縮肩膀,又把椅子朝前移了移,不自覺地把大半個身子藏在桌子下。
“你看你,衣服淨是黑褐白三色,那是老太婆的調!想看看你穿得鮮艷些,大概要等你嫁人才行!”
“嗯——有機會有機會,你兒子多大?”她眼珠一轉,扭頭瞅著張婉。
“呃?打我兒子主意?”
“對啊,嗯,我還行吧——”她故作嬌媚地眨了眨眼睛。
“嘖嘖,美得你,要是倒貼一張鑲金的大床,我或者會考慮考慮——”張婉摸起了下巴。
木芙跟著她“嘖嘖”兩聲,“炕床,如何?”
“嗯,好媳婦,明天雞啼起床,洗廁所,清灶台,劈木柴吧!現在,先吃牛扒去!”
木芙被她惹得咯咯直笑。張婉便關燈關電腦,取過手袋。
“我現在想吃餛飩面。”
“又來了,錢是掙來花的,這麼辛苦,不吃好用好怎麼對得起自己?”張婉向她瞪眼。
“既然請我,就要尊重我的意見。”木芙收拾著文件,見張婉瞪著自己,又俏皮地朝她眨眼睛,“幾百元一塊牛肉,吃了又會怎麼樣,虧你平日還精打細算的。找日我弄給你吃,保證不比餐廳的差。”
“小姐,你是不是那位沉睡了一百年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然後一覺醒來,發覺失足跌在‘聯友’科技公司業務部?”張婉雙肩一垮,直搖頭。
木芙笑著打了她一下,兩人取過手袋,嘻哈著邁入電梯——到了中式餐廳,張婉點了蒸三色蝦丸和灌湯包。木芙點了一碟蠔油小菜和兩碗香菇雞柳餛飩面。菜來了,兩人津津有味地吃著,又是拉東扯西地說著閒話。張婉的爽朗,惹得文靜的木芙整晚笑個不停。
飯後,張婉回家。木芙看看時間尚早,且家中無人,便一個人在路邊漫步悠行。南方的秋季,向來沒有蕭條的景象。看,馬路旁的洋紫荊樹竟然結滿苞兒,淡綠色的花蕾在枝頭盈盈擺動,空氣裡,仿佛就有了洋紫荊花的香味。
木本植物的花期,大概沒有比洋紫荊更急躁的了,苞兒常常會掛上一至兩個月,然後在某一天,突然大片大片地綻放著。隔天再看,枝頭的花朵更是相互擁擠得連花瓣兒都皺了面。這個時候,盛開的花朵和新長的苞蕾會鬧哄哄地密掛枝頭,那股聲勢直把樹下的人看得心浮氣躁。
此時,木芙盯著那團團簇簇的枝頭略皺眉頭,總是覺得該落的要全落了下來,該開的要全開了,才能讓生性簡單的她看得更舒服一些。
才想著,抬頭一看,咦,怎麼又站在離公司不遠的超級市場?剛才的中餐廳明明在前面的,她怎麼會倒後走呢。
人還在猶豫,腳早已拾級而上邁入超市。家裡好像沒缺什麼用品吧。她緩緩地步行,甚至沒有推購物車。雖然已長大成年,木芙卻會時刻記著母親的教導——花錢容易掙錢難,窮苦人家的兒女要學會如何使用手裡的一分一毫而不浪費。每每逛街之時,看見又漂亮又便宜的衣物或小飾品,只要偏過頭去,她就能視而不見。錢,依然安全地呆在口袋裡。
這又有什麼呢,生活可以精致,也可以粗糙。精致需要花費時間金錢,粗糙卻是隨心隨意。因此,它就比精致多出了那麼一點的自在。比方說,鮮花漂亮精致,終歸只有一朵,綠葉卻占無數。那麼,誰又會知道,一片綠葉原來也可以健康快樂地生長呢。
安於現狀,是能夠讓自己仍然快樂生活的准則。想到這裡,她的嘴角輕輕泛起一個微笑——看了看周圍,察覺無人注視,便又聳聳肩,再度牽了牽嘴角。
突然,她看見前方家居用品貨架旁邊轉出一個高大的背影,正向收銀台的方向走去——是他?木芙突然心跳加速——她無意識地挪動腳步,穿過零食貨架,轉過生果部,邁至收銀處一看——沒有,什麼也沒有。
心頭掠過一陣的空虛。我在等什麼,我在找什麼?木芙呆在原處,愣愣看著面前的幾個收銀台。那天,他就是站在第三個收銀台那裡的……
木芙緩步邁出超市,思緒仍然不受控制地悲戚,面孔一涼,手一摸,原來,眼中流出了淚水。
她踏出超市大門,方強便從貨架後轉了出來。又是她?剛才見她對著玻璃柱自顧自地聳肩淺笑,他覺得有些奇怪,便也對著旁邊的玻璃柱中的自己望了一眼——自己對自己笑?為什麼?
方強突然惡作劇地想再試一試這女孩。於是,在她准備邁入家居用品貨架時,他先轉了出來。目的嘛,大概想再看一看那張目瞪口呆的臉孔吧——果然,他看到了。同時,他也確定,這女孩一臉過於強烈的反應確實源自於他。為什麼會這樣?我像她曾經深愛而又無奈分手的男朋友?老公?方強跨上車之時,尚渾然不覺,他的腦袋竟然會為了一個女人的問題思考了超過五分鍾。
車慢駛著,他的視線略略看向右邊——他又看見那個女孩子了。這回,她沒追向一張沾了她的淚水的紙巾,也沒丟下大袋的食物,卻依然在哭。
呃?見他一次哭一次?女人越發的不可理喻了。女人?想起這個名詞,他不由一陣躁動,該死!他整個月未沾過女人了。
他拿起電話,打給白梨梨。
“這是電話錄音,請你在B一聲後留下你的口信,我會盡快復你。”
再找鄭如珊。
“喂?強哥,你主動找我?天啊,好開心哦——唔——我現在在荷蘭——”
該死!他摔下電話,驅車回到公寓,沖了熱水澡後,泡了咖啡,一邊按開心愛的電腦一邊說:“今晚咱倆都別睡了,你當我女人吧!”
一個月又過去了。同在“聯友”上班,木芙和方強依然沒有機會碰面。而她,也沒有再到超市了,因為父母已經從北京打道回府,一日三餐如常。生活,又回復至往日的平淡和安靜。惟一的煩惱,是老媽子回來後,就不停地在她耳邊叨嘮。
“小芙,我們回來時,順道到廣州探望了三叔,喲,他們住的地方足有一百二十平方,裝修漂亮得不得了,像是發達的樣子。原來哪,是七叔的女兒小娟送他們的,就是那個長著一張馬臉的小娟咧,竟然嫁了個有錢的大老板!”孫柳明說得興奮,雙目更顯光芒,“所以呢,就連帶著整個娘家都旺起來了,唉,真難得。”
“媽,人家怎麼樣是人家的事。”
“什麼人家的事,這就是你們有知識的人說的什麼借鑒!榜樣!你看你,二十三歲的人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以前你還小,我還能大著聲音和街坊說你聽話聽教,是個乖乖女。現在你老大不小了,還每晚呆在家裡,人家張嬸嬸的女兒比你小一年,現在都腆著大肚子了。”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女孩子讀完書就得立即嫁人?那讀書干嗎?”
“讀書是為了讓你更有教養,我才不要你當什麼女強人,什麼白領單身,女人天生就是要依靠男人的!”
“媽,你別把男人捧上了天,把女人踩在地上,不要忘記,你也是女人的一分子——”木芙翻著眼睛,慢條斯理地和媽爭辯起來。
“就因為我是女人,才知道當女人的苦況。女兒啊,趁現在年輕,找個家底好的,品行不算太差的還不會太難,若再過幾年,你怎麼和那些年輕貌美學歷高的女孩子比?”
“為什麼老迫我找男朋友?我喜歡在家,喜歡和你們一起……”
“唉,皇帝女,兒女一天不成家,父母都不會安心。你大學時就有個叫什麼陳亮的追你追得挺厲害的,聽說他父母都是醫生哪,怎麼突然沒聲兒了呢?”
“他出國深造……”木芙突然覺得很煩。
“還有聯絡你嗎?”孫柳明抬起身子,雙目發亮。
“呃,有吧。”
“噯,女兒啊女兒,要切記不能再錯失機會了!”
陳亮是個爽朗好看的男孩,與她同為外語系學生,是高她兩屆的學長。木芙長得漂亮,成績也好,卻不喜群體生活,同學間的業余活動或集體活動總是推三推四地不參加,也沒什麼要好的同學,是出了名的獨行俠,弄得想追求她的男同學無計可施。
開學時,學長陳亮乍一見她,便覺心跳臉熱,恍如初見夢中情人。之後,便天天踩著一輛藍色的腳踏車,一早一晚地駛過她身邊,向步行上學或回家的她揚起笑臉,大聲說:噯!好!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個早晨與黃昏,木芙覺得,陳亮的面孔與叫聲由陌生至熟悉,由熟悉至親切。她逐漸消除了隔膜,常常會扭著頭,對他報以微笑。
大二那年的初春,木芙踏在灑滿春雨的路面,揚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好幾天了,為什麼不見了陳亮呢。正自胡想,陳亮卻突然冒頭,雙腳橫跨車子,焦急地說:“坐上來,我載你。”
就那麼呆愣了一會,她終於決定坐上他的車子。
後來,她問陳亮,為什麼過了那麼久,你才想到要載我一程?
“因為我不要看見你一頭美麗的長發,被雨打濕了。”他的眸子顯得幽深。
那一刻,她知道,陳亮喜歡她。
如果,他不是那麼優秀;如果,他不是那麼的陽光,她或會接受,只是——周末,他倆會相約爬山,釣魚或坐在海濱的石凳上喝奶茶吃漢堡包。
這天,他們相約到海邊散步。坐在沙灘上,木芙看向水面稀落的海鳥輕觸低旋,傾斜著半邊身子,用健美的翅膀掠過水面;看一波又一波的潮汐勇敢無畏地撞向黑礁,選擇粉身碎骨;看垂暮的夕陽徐徐墜落大海前,為萬物鍍上金色的光環……
這些時候,木芙總是非常安靜,長久不發一言——長長的睫毛下,清淨如水的眸子注視著眼前遼闊蒼茫的自然景象。滑如凝脂的臉,絨毛清晰可見。陳亮抑壓已久的情感突然膨脹,瞬間泛濫成災——他沖動地俯身摟緊身邊的木芙,灼熱的嘴印上她的紅唇。
“不——”木芙猛然醒覺,驚惶失措推開陳亮,眼睛瞪著面前的男人……仿佛他就是多年前,那個奪去她貞潔的男人——寬闊的額、挺直的鼻、緊抿的唇,一雙可能有如星辰般閃亮的眼睛。那一幕幕景象又突然自腦海翻揭開來,清晰如昨天。天啊,他是夢魘,不但侵占了她的心靈,更融入她的血脈——他,他是個魔鬼!
木芙滿臉淚水,在沙灘上飛快奔跑。陳亮愣住了,他無法明白她為何會如此強烈厭惡自己,更擔心她一個失足,滑倒碰傷了身體。當他緊追上前,捉住她的手的時候,她渾身劇烈顫抖。陳亮無法明白她的狂烈反應,更不敢把她摟入懷中,只得站在她的身旁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在她耳邊低喃安慰,以安撫這被他嚇壞了的小天使。
木芙拼命哭著,言語不清地說:“我……不是好女孩,不是……”
“不,你是好女孩,你是我心中最可愛的女孩,小芙,對不起,我剛才……有點情不自禁,嚇壞了你,對不起……”
“我不值得,你那麼好——我不值得你為我付出任何的感情,我……”
於是,陳亮的安慰和道歉,把她隱藏了幾年的心事,如洪水決堤般瀉出,不能自已……
她的話說完後,陳亮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木芙不敢望他,只能用那顆極度彷徨疲倦的心,去感覺陳亮對她的態度——卑視?同情?敬而遠之?她不知道,或許,她曾經是他心中的天使,然而,一旦被揭開面具,她只是一個被強暴過的骯髒女孩而已。
想到這裡,她的心驟然冷卻,口吻一如初相識時的冷漠。
“對不起,我的事影響你的心情了。”
“沒沒,我只是覺得太突然……”
“你是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既然清楚,以後就不必再找我了,我會祝福你,希望你找到一個更好、適合的女孩。不過,請你為我保守秘密,原因是我不想父母難過。”
“一定,這秘密永遠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陳亮默默地說。
兩人順著海堤往公車站走去,一路無話。當木芙到站,准備邁下公車的時候,陳亮突然對她說:“你仍然是我心中的天使,我喜歡你。”
車開走了,木芙站在路邊,久久不能動彈。
日子依然過著,陳亮仍然爽朗地對她歡笑。木芙刻意躲避,但陳亮總會適時出現,並且總有理由要她坐上他的車子。
兩個月後,陳亮大學畢業,赴往瑞士深造。臨行前的一天,他和木芙坐在麥當勞,把手中一本精致的日記本送給她。她揭開畫著藍色勿忘我的精致封面,第二頁赫然寫著:送給我心中的天使。
她含淚望著他,“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我不值得——我不是你的天使——”
陳亮急了,一手抓緊她的左手,“我覺得你是就是——等我回來,等我——”
一年後,她大學畢業了。這段時間,她和陳亮經常互通郵件,偶爾會上ICQ聊天。他仍然是爽朗而陽光的性格,仍然稱她為小天使。木芙的心,雖然說不上愛,但也逐漸融解了心防。
今年中秋節前夕,木芙打電話給陳亮,想祝他節日快樂。接電話的是個女孩子,甜美的音調,標准的英語。木芙心中一愣。
招呼過後,話筒傳來女孩的叫喚:“大衛快來。”木芙知道大衛是陳亮的英文名。然後,她聽到陳亮依舊明朗的應答由遠至近地傳至:“噢——我的天使,你今晚很漂亮!”
“嘻嘻,快來聽電話。”女孩又是一陣甜笑。木芙心一涼,立即放下話筒。原來,這女孩也是他的天使。心裡不禁一酸,便知道,這一段太陽神與假天使的虛無戀情將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