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笑梧的人生本來是花圈錦簇,一片光明的。
他是一個小商人,在畏安城裎裡開著一不大也不小的茶行,算得上是個小小殷商。加之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姊妹,楚笑梧既無人管束,也沒有什麼要操心的,基本上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日子過的消遙自在且舒服愜意。
楚笑梧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會一直這麼自由自在下去——也許本來會是的,如果他那天沒有決定去照影閣吃那頓該死的午飯的話。
那天是九月初七,黃歷上寫著:忌出行,利動土,遇水不利。
中午時分,楚笑梧從自家茶行裡走出來,伸了個懶腰,看了看天。天氣很不錯,秋高氣爽,晴空如碧。他猶豫了一下,考慮著要去那裡吃午飯比較好。他比較喜歡吃川菜,城裡做川菜出色的地方也就兩個:醉仙樓和照影閣。楚笑梧站住略微想了想,決定今天去照影閣吃午飯。
這本來是很小很普通的一個決定,幾乎每個人每天都要做出無數個這樣的決定,簡直連讓人多想一下的價值都沒有。但是事實證明,有時候看起來很無關緊要的一個決定就會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所以才有世事無常的說法。如果那天楚笑梧決定去的地方是醉仙樓,那他的人生估計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照影閣顧名思義,臨水照影,乃建在水中。水是活水,自江中引來,閣是竹樓,距離岸邊也三丈開外,由一座竹橋連通。人坐在窗邊,憑窗照影,眼前是波光粼粼,遠看是江水浩淼,享受的是水風悠悠,確實令人心曠神怡。
楚笑梧閒閒的走上竹橋,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前面一聲驚呼,接著就亂成一團。他定睛一看,原來是有人失足落水。楚笑梧天性樂於助人,一見有人落水,他二話不說就跳了下去。他水性原本就不差,所以沒費什麼勁就把那人救上了岸。
楚笑梧救了人後轉了個頭就把這事忘在了腦後。可是他忘了不代表別人忘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上門拜謝救命之恩來了。
楚笑梧這才知道,他救的人原是當地耆卿肖子風。肖氏一族在當地名聲極大,世代詩書傳家,多有人為官做宰。來往的也是名士鴻儒,本來和楚笑梧這種每日裡和錢打交道的小商人是八竿子也打不上的關係,他們之間自然也從不認識。不料,肖子風昨日和朋友相聚,一時高興多-了幾杯酒,結果過橋時竹橋不穩,他不小心落入水中,被楚笑梧所救。
雖然不認識,但是楚笑梧也不敢怠慢,趕緊請肖子風進門上座。肖子風這邊一落座,便左一聲救命之恩,右一句恩重如山,感恩戴德之下,幾乎沒聲淚俱下。楚笑梧從小到大那裡見識過如此情景,再加上對方又是比自己年長這麼多的人,一時間,他反倒被肖子風弄得窘迫難言,手足無措。
好容易肖子風謝恩完畢,又開始絮絮地盤問楚笑梧的身家情況來。楚笑梧已經被弄得頭昏腦脹,乖乖一句句答來。肖子風一聽得楚笑梧居然年已二十五歲,依然未曾娶妻,立刻大驚失色,「公子如此人才品貌,為何至今未娶?此事乃宗桃大事,豈可玩忽?老朽現有一女名瓊,容貌還堪入眼,品行也算端莊,就請許配公子,侍奉左右,也算為老朽報答救命之恩。」
「肖世伯,我性子放浪,恐難匹配小姐,只會誤了小姐終身,還是另尋佳婿的好。」楚笑梧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推辭。他目前的日子過得這麼瀟灑愜意,可一點也不想娶老婆。
「那裡的話,楚公子你臨危救人,仁義無雙,施韃煌報,更是磊落如天。小女能匹配公子,那是小女的福氣。公子切莫推辭。」肖子風義正詞嚴?br
「不不不,還是請小姐另許他人的好,我實是不敢高攀。」楚笑梧連連拒絕。
「想來應是小女容貌粗陋,不入公子之目。但請公子收小女為婢妾,也堪驅使,公子再莫推辭,我這就回去,把小女送來。」肖子風說著,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不敢不敢不敢,我決無嫌棄小姐之意。實在是我尚無意娶妻,所以才辜負世伯厚愛。」楚笑梧嚇得站了起來,連說幾個不敢。笑話,他敢讓肖家大小姐給他為婢做妾,他還想不想活下去?
「那公子你就更不對了,聖人有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公子年紀老大,不娶妻生子,如何對得起泉下父母?」肖子風苦口婆心的開導楚笑梧。
楚笑梧被問得張口結舌,半句也答不出來,只是一味的搖頭不允。他以為自己堅持不答應,肖子風就會作罷。可惜他錯誤估計了肖子風的毅力和頑固程度。
坐在那裡,肖子風從盤古開天闢地說起,旁徵博引,侃侃而談。總結下來就是兩條:
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早就該娶妻生子,以安慰父母在天之靈。
二、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所以一定要他女兒來服侍楚笑梧,才能心安。
肖子風這一說,就是整整四個時辰。他這邊說的是搖頭晃腦,慷慨激昂,楚笑梧那邊聽的是頭痛欲裂,心煩意亂。
想辯駁吧,楚笑梧辯不過——沒辦法,他從小就沒被人來拿這些個道理規矩教導約束過,自然也就沒有辯論的經驗。而肖子風又是飽讀詩書,說起話來句句有理,字字含情。
想趕人吧,楚笑梧做不到——畢竟肖子風年紀和他父母差不多,再怎麼說也是他的長輩,且人家確實是一心為他好,楚笑梧怎麼也不能口出惡言。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肖子風的確是一片誠心要報恩——雖然恩主似乎只求他忘記這恩就謝天謝地——這接不得推不掉,不能趕不能罵,他只有洗耳恭聽的份。
可憐楚笑梧被煩得幾乎發狂,卻又無可奈何。原本他還想著肖子風說上一陣子,就會死心。沒想到偏偏肖子風認定非要報他救命之恩不可,鐵了心要把女兒嫁給他。
楚笑梧被肖子風的長篇大論說得頭昏腦脹,眼看著一邊伺候的下人們在肖子風的疲勞轟炸下一個個紛紛逃離現場,只有他非得硬撐著聽下去。楚笑梧痛苦之餘,再也無法忍耐。終於無禮的打斷了肖子風的滔滔不絕,堅決道,「肖世伯,笑梧多謝厚愛,但此事萬不能允諾,此事還是罷談吧。」
「我意已決,公子你還是應允了吧。」肖子風比他還堅決。
「世伯你何苦一定要勉強我?」楚笑梧幾乎是在哀求。
「何出勉強二字?公子是我的恩人,那裡敢勉強公子。但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楚笑梧幾乎暈倒,他總算是知道金石為什麼會開了。因為如果不開,一定會被逼瘋,他現在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了。
楚笑梧無力的捧著頭,他實在很想點頭答應了這門親事算了。最起碼現在可以脫離苦海。他算是明白口舌為什麼可以殺死人了。此刻他只是被人哀求勸說,就已經痛苦無比,恍若身處地獄,可想而知那些被口誅筆伐的人是多麼可憐了。
可是,楚笑梧想要痛哭,他實在是不想娶那個女人啊。
不用想就知道,從肖家這種大門大戶裡出來的女子,一定是循規蹈矩,端莊得不像話的大家閨秀。而且肯定和肖子風一樣,言必有理行必有規。只要一想到今後要天天要對著這樣一個人,他渾身都冒冷汗。如果為了現在脫離苦海就答應這門親事,那不是剜肉療瘡,讓短痛變成長痛嗎?
不行,他要自救。
怎麼救?
有什麼藉口可以讓肖子風息了要他當女婿的念頭?
對了。
楚笑梧腦中靈光一閃。有辦法了。人說急中生智,果然是有道理的——即使因為缺乏周密思考,生的大部分是餿主意也一樣。
楚笑梧立刻開口,「肖世伯,你既然如此堅持,我也只好不再隱瞞了。」
他裝模仿樣的歎了口氣,力求表演的更加完美些,…坦白件事,說來也算是家門不幸。我不是嫌棄令嬡,而是,我……我身有暗疾。從小起笑梧便只愛男人不愛女子,家父家母為此傷心煩惱,多方求醫問藥,但是仍是無法可治。我早就死了娶妻之心,只得辜負世伯你的心意了。至於這救命之恩,本是區區小事,肖世伯你就不要再提了。」
肖子風一聽此言,當即呆若木雞,手顫腳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個藉口果然殺傷力奇大。楚笑梧輕輕吁了口氣,雖然這個主意夠爛,藉口更爛,但是只要能打發了這位孜孜不倦要把女兒嫁給他的老人家,再爛也是好主意。
他看著肖子風五雷轟頂般的驚駭模樣,忍不住心裡暗爽。雖然楚笑梧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不夠良善的想法,可是天可憐見,他都被折磨了四個時辰了,好歹也給他一點點心理補償吧。
「既然如此,原是瓊兒沒這個福氣服侍公子,那老朽先告辭了。」肖子風被楚笑梧的話嚇得有點過度,仍然沒有恢復神智,很恍惚的站起來告辭後,他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世伯您慢走。」楚笑梧興奮的站起來,帶著家人興高采烈的把肖子風送出門去。
「你不要好像高興成這個樣子行不行?又不是送瘟神。」楚笑梧轉過頭,指責背後笑得過於高興的家人。
「可是,可是,公子你不是也很高興?」他的貼身小廝小安無辜的辯解著,指出楚笑梧的口不對心。
楚笑梧低下頭抹抹臉,決定不再難為自己,立刻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同時大聲吩咐道,「快快快,把我那四十年的玉樓春拿出來,讓我好好的喝上一杯。」
「是。」小安答應著,一溜煙的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肖子風便命人去叫自己的兩個兒子。不多時,肖習之和肖彥之就站到他的面前。
肖習之是長子,早已娶妻生子。次子肖彥之,本當三年前娶親,沒想到未婚妻霜華卻在婚前暴病而亡,肖子風恪守理法,命他為妻守喪三年,今年剛剛期滿,還沒有另行定親。
肖子風眼圈發黑,明顯一夜未眠。看著兩個兒子,他咳嗽了一聲,聲音低沈,「這麼早叫你們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們。前日裡,我落水為人所救你們是知道的。」
「嗯,那個人叫楚笑梧,爹你不是昨天專門去道謝了嗎?」
「不錯,我昨天登門拜謝才知道,那位楚公子年屆二十五還未娶親,我本想把你妹妹許給他以報大恩……」
「爹,你怎麼這麼糊塗?也不瞭解一下那個楚是什麼品行,就把妹妹許出去了?而且他二十五歲都沒有娶老婆,說不定是什麼原因,要不然一定有什麼毛病。」
肖彥之打斷父親的話,急急的反對起來。他爹就是書讀的太多了,簡直把仁義信禮那一套當成命根子。整日裡就知道教導他們什麼滴水之恩須湧泉以報什麼的。他不是不贊同這個道理,但是也不能把妹子的一生幸福就這麼報出去吧?
肖子風冷冷的掃了肖彥之一眼,肖彥之縮縮脖子,立刻噤聲,沒辦法,他打小就是怕他老爹。
「人家能臨危救人,品行自然端莊。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那位楚公子未曾娶親果然是有苦衷的。唉,他身有隱疾,不愛女子,只愛男子,所以才一直單身。」
肖彥之對著哥哥做了個鬼臉,一臉「我說的沒錯吧」的表情。
肖子風看了兒子一眼,皺這眉歎了口氣,才道,
「古人言滴水之恩,湧泉以報,況且是救命大恩?我細思一夜,終於有了決定。彥之,我想這也許是天意,你和霜華本無夫妻之份,她和你的緣分不過是為了今日能報得此恩。」
「爹,你這是什麼意思?」
肖彥之不安的詢問。老爹這話怎麼聽怎麼透著奇怪,這事和他有什麼關係?又會牽扯上他和霜華的親事?他的脊背上不由得一陣陣發寒。
「我決定把你嫁到楚家,以報楚公子的救命大恩。」
肖子風說話的聲音倒是不大,可是效果比霹靂驚雷還管用。他這話一出,大廳內外頓時一片沈寂,大廳裡每個人的嘴巴都張得老大,眼珠子也都定住了。
驀然,肖彥之大吼起來,「快,快來人,去請大夫,我爹病了。」說著他就要往外衝,去找大夫。
一旁的肖習之事不關己,自然頭腦冷靜。一把拉住了弟弟,他鎮靜的開口,「彥之,你稍安毋躁,我瞧爹沒生病,神智很清醒。」
「怎麼沒病?」肖彥之氣急敗壞,「他要是沒生病,怎麼能說出這等胡話來?」
「誰說我說的是胡話?」肖子風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怒斥著咒他的兒子。
「不是胡話是什麼?」肖彥之也顧不上害怕老爹了,反吼了回去,「你都要把兒子報恩報出去了,沒有燒糊塗才怪呢?」
「這是爹想了一夜才做的決定,大恩若是不報,我今後以何面目見人?」肖子風一字一頓的告訴肖彥之此事的千真萬確。
肖子風能做出這種驚世駭俗的決定,一來是他從小就根深蒂固的認為有恩不報乃是無義無恥之人,他絕不能為。偏偏楚笑梧除了老婆外好像什麼都不缺;二來他也一向景慕古人點水之恩湧泉以報的事跡,今日一想到自己也能履行此言,尤其是此事為人所不能為之,頗有種壯士斷腕,慷慨赴難的味道,就越發認定了一定要如此,才能顯出自己品行高人一等,乃是詩書禮儀之家出身。
「爹你瘋了?」肖彥之大吼起來。
見過報恩的,沒見過這麼報恩的。見過荒唐的,沒見過這麼荒唐的。
肖彥之都快暈過去了。他一定是在做夢,否則怎麼會聽到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把兒子嫁給人家來報恩?天底下有這等事情嗎?
老天,劈下一道雷打醒他吧。
「我意已決,你不用再多說了。我這就上楚家去提親。習之,你幫著彥之趕緊準備準備,婚事可不能馬虎。」肖子風威嚴的說完,匆匆吩咐人準備,好上楚家去提親。
「爹,不要啊……」肖彥之慘叫著就要去追肖子風。
「沒用的,爹的決定什麼時候改變過?」肖習之一把拉住弟弟,輕鬆地勸道。他從來沒有如此慶幸自己是娶過老婆的人這個事實過。若非如此,他相信老爹今天送掉的一定是自己。
「為什麼我這麼倒楣?」肖彥之咬牙切齒,百思不得其解。他雖然從小就比較不聽老爹話,不像哥哥那麼中規中矩,可是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為什麼會被這麼報應?
「當弟弟總是比較倒楣些,彥之你節哀順變吧。」肖習之勸著弟弟。肖彥之一聽這話,立刻回頭怒視肖習之,他怎麼聽怎麼覺得老哥的話裡話外都是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