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二歲起,卓然就習慣了被人告白的場面,但是這次他卻確實被嚇了一跳,不僅僅因為對方是同性,更主要的,是因為這個人是陶歆——完美的陶歆、出色的陶歆,讓所有人自慚形穢的陶歆。
卓然知道陶歆。陶歆是那種完美到讓人覺得像是一個傳說中的人。家世好、功課好,人長得俊,再加上脾氣好。對同學溫和親切,對師長尊師重道,行動穩重大方,為人謙沖有禮,處事長袖善舞,舉止優雅高貴……從校長到老師,不管是教他的還是沒教的,都對他讚不絕口。陶歆是女孩子心目中標準的白馬王子,仰慕者之多,足以令所有人自卑。
卓然上下打量著陶歆。前天自己和一班的班花在樓頂做的時候就是被他和另外一個人撞見的吧!那個人好像經常和陶歆在一起,是什麼學生會的副會長。他只記得當時陶歆的眼神是那麼震驚和絕望——是絕望吧,卓然不確定地想著。當時陶歆好像受到什麼天大的打擊一樣。可是毫無道理啊!他可以確定那個班花絕對不是陶歆的女明友,那陶歆又為什麼會流露出那種眼神?
「好吧,請說。」卓然難得一見的好奇心被挑起,答應了下來。
陶歆看看周圍,幾個低年級的同學正在好奇地看著他們兩個,他猶豫一下,向學校的倉庫走過去。那裡應該沒有人吧。
卓然滿不在乎地跟著他走到偏僻的庫房後面,四周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
「什麼事,可以說了吧!」卓然吊兒郎當地倚在牆上,用一條腿撐著自己的身體,無聊地擺弄著手裡的一根樹枝。
「我喜歡你,希望能和你交往。」
反應過來陶歆說了什麼的卓然險些腿一軟摔在地上。
「你說什麼?」卓然不可置信地問。順便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喜歡你,希望能和你交往。,』陶歆聲音很清晰地又重複了一遞,目光清亮地看著卓然。
陶歆在捉弄他,這是卓然的第一反應。他還有一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除了一張臉以外,還真的是找不出來有什麼值得讓陶軟喜歡的地方。可是隨即卓然又否決了這個答案。陶歆是那種絕對不會開這種玩笑的人,又不是他。
那麼他是真的喜歡我?可是為什麼?卓然蹙眉,凝視著陶歆。陶歆靜靜地看著面前的男孩子,等待著自己愛情的宣判。
「對不起,我想我不能答應。」卓然盡量用委婉的態度拒絕,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那一天陶歆眼中的絕望震撼了他,他居然不願意用太決然的話來傷害這個人。
「為什麼?」陶歆的臉色有點蒼白,但語氣很平靜。
「為什麼?我們是同性,這個理由應該已經夠了吧。」卓然的話微微有些急躁。
「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你真的沒有接受我的可能嗎?」陶歆的臉色平靜,只是稍微有一點點蒼白。
「是的。」卓然回答得簡單明瞭。
「我知道了,實在對不起,打擾你了。」陶歆垂下眼臉,掩去眼中的傷痛,淡淡地道歉,隨後默默地走開了。
卓然倚在牆上,雙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看著陶歆遠去的背影。
那天陶歆眼中的絕望和傷痛是因為自己了。那麼深刻的痛楚,連一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抱著漠不關心態度的自己也為之驚異。可是為什麼這麼優秀的陶歆會愛上一個像他這麼樣玩世不恭的人呢?愛上一個注定會傷害他的人?
卓然仰頭望著蔚藍的天空,他對愛情沒有感覺,交過那麼多女朋友,他卻從來沒有過心動的感覺。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生理需要,還有人心理上青春期的需要吧。
卓然知道自己對感情從未認真過。對他而言,愛情只是一個新鮮刺激的遊戲,所以他一向不去招惹太過認真癡情的人,而陶歆應該就是這樣一種人吧。對愛死心塌地,一旦動情就萬劫不復。
坦白說,剛剛卓然真的有點動心想答應陶歆。陶歆有著讓每個人都想佔有的美麗和優雅。可是就在那時候,他想起了那天陶歆盈滿痛楚的眼神。答應他,如果他膩了煩了而想離開這個人,他一定會傷心的吧!想到那雙澄淨的目光會再度染上傷痛的顏色,卓然的心居然軟了一下,拒絕的話就這麼不加考慮地溜出了嘴邊。
卓然輕輕地笑了。陶歆,我放過你,你實在應該感謝我才是,我可是很少很少有同情心的。拒絕你,是對你好,不要不識好歹哦!
* * *
還是被拒絕了。陶歆茫然地坐在公園的小湖邊上,黯然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
不是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了嗎?為什麼心臟的那個位置還是那麼地疼痛,好像有千萬根針在刺著一樣。陶歆輕輕地按著自己的胸部,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現在,卓然應該會鄙視自己了吧!他不敢看那雙眼睛,真的在那雙眼裡看到輕蔑的話,他怕自己會當場崩潰。自己是如此地渴望著那個人,一直隱忍著。可是他再也無法沉默下去,即使是沒有語婷的話,他也會忍不住向卓然告白吧。即使早就料到會被毫不留情地拒絕。
陶歆默默地看著腳下的土地被自己不受控制的眼淚暈出點點濕斑。他很清楚地知道,即使是被拒絕,自己仍然是放下下那個人,那個飛揚不羈,風一樣的男孩子。是啊,卓然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風,誰能夠抓住風呢?如果自己是女孩於,是不是就可以和卓然在一起?即使只有短暫的幾天,自己也可以心滿意足了。
第一次,陶歆痛恨著自己的性別。
* * *
拿著試卷,陶歆匆匆走出老師的辦公室。今天又要測驗了,高三就是這樣,幾乎一個星期就要測驗好幾次。陶歆強打起精神,抱著試卷走進教學樓。
幾個學生正聚集在樓門口不知在說些什麼。陶歆瞥了他們一眼,是卓然一個班的。
這個名字一劃過他的心底,陶歆的心臟又不自覺地刺痛起來。細細的疼痛彷彿永遠不會停止一樣吞噬著他。
從那一天被卓然拒絕開始,陶歆就有意識地在逃避著卓然。他怕面對卓然的鄙視和冷淡,更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卓然面前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行為。那樣,一定會被討厭得更為徹底吧。
陶歆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想離開這些會讓他想起那個名字的人。
「聽說那幾個打架都很凶,這下子他可麻煩了。」
「就是,仗著一張臉到處拈花惹草,現在才是活該呢。」
幾個幸災樂禍的聲音傳進陶歆的耳朵裡。
陶歆沒有理會他們,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
「這次卓然一定會被修理得很慘,看他以後還能不能那麼囂張?」
卓然,卓然怎麼了?剛走幾步的陶歆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他最關心的名字,他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猛然回過頭來。
「卓然他怎麼了?」陶歆衝到說話的學生面前,一把揪著他的衣領問道。
那幾個人被嚇了一跳,溫文的陶歆發起威來也很駭人的。
「我們也不太清楚,剛才來了幾個人把卓然叫出去了,好像是說卓然把他們老大海哥的女朋友給拐跑了,那些人是來找他算帳的。」被陶歆揪住的學生結結巴巴地回答道。
陶歆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他雖然不接觸那些不良少年,可是也知道海哥是校外一群小混混的老大,喜歡敲詐勒索學生,欺軟怕硬,對付人更是有名的以多欺少。卓然換女朋友可是從來不看對象,難免惹上那些小混混們。
「他們去那裡了?」陶歆語氣不穩定地追問。
「好像是到學校後面那個廢棄了的工地上去了。」
陶歆不再多問,轉身就衝了出去。
「陶歆他怎麼了?」
「就是,他和卓然是什麼關係,這麼著急的樣子?」
「沒聽卓然說過他啊,平時他們好像也沒說過話?」背後,幾個學生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陶歆離去的背影,紛紛猜測著陶歆和卓然的關係。
為了節省時間,陶歆沒有走大門,而是直接從學校後面的圍牆翻了出去。他氣喘吁吁地跑進空曠的工地,在廢棄的鋼筋和水泥板問穿行著,尋找著卓然。
繞過一堵快要塌掉的石牆,陶歆看到了卓然。卓然正和七八個流里流氣的少年對峙著。他仍然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雙手抱在胸前,腳尖還不耐煩地打著拍子。
「你敢搶我們老大的馬子,現在怕還來得及,跪下來給我們老大認個錯,我們就放過你。」為首的一個嘴裡叼著煙,斜睨著卓然,他旁邊的人氣焰洶洶地說著。
「就憑你們?」卓然掃視了他們一眼,輕蔑的眼光激怒了那些人。
「上,打死他。」
「住手。」陶歆衝了出去,攔在卓然面前。
「喲,是明泉學生會的頭頭啊。」為首的那人吐了一口煙,冷笑起來,「你真以為自己在這裡也是會長啊?想管閒事,也得秤秤你的份量夠不夠。」
把煙一扔,那人招呼一聲,「給我一起打,」隨即七八個人一擁而上,圍住卓然和陶歆混戰起來。
陶歆並不是文弱書生,他不但學過空手道,還練過一陣子的拳擊。可是問題出在陶歆這個乖孩子從來沒有和人打過架,實戰經驗嚴重不足的他很快就挨了好幾拳。才一會兒功夫,卓然已經拳打腳踢輕鬆地解決掉了圍攻他的人。
那幫不良少年的頭領本來一直在旁觀,一看事情不妙,抽出一把匕首首就衝著陶歆刺過來。他一看就知道自己肯定打不過卓然,瞧著陶歆比較好欺負,所以就揀軟的捏。
陶歆閃避不及,眼看著就要被刺傷,卓然伸手拉開他,一腳踢在那人的肩膀上,那個人慘叫一聲,立刻癱倒在地。
陶歆看看四周,已經躺了一地的人,站著的只剩下他和卓然。這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身上到處都在叫疼,看來自己也傷得不輕。
「走吧。」卓然踢了地上的人一腳,對陶歆說。
「你在和我說話嗎?」陶歆有些遲疑。
「當然,你不會被打成白癡了吧?」卓然的話有夠難聽。
陶歆卻完全沒有在意,心裡反而泛起小小的喜悅。卓然沒有不理他,是不是說卓然並不因為那一天的事討厭他呢?
「我們去那?」他跟在卓然身後走著,肚子上挨的一腳還真重,他每走一步都牽動著肌肉,陶歆皺著眉,勉強自己跟上卓然的腳步。
「你現在這副樣子能去上課嗎?」卓然突然停下腳步,伸手挽住了陶歆的肩膀,半拖半扶著他的身體。
卓然突然的動作讓陶歆僵硬了身體,他偷偷地抬起眼睛看著卓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不會打架,就不要來湊熱鬧。」卓然的話冷冷的。
陶歆瑟縮了一下,「我、我只是想幫你……」
後面的話被陶歆嚥了下去,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自己的確是沒有幫什麼忙。沒有他,卓然照樣可以把那些人收拾掉。
「對不起。」陶歆嚅喏著說。一碰到卓然,他的口才和理智就都飛不見了,除了道歉,他一點也想不出來自己該說什麼。
「對不起?」卓然奇異地低頭看了看垂著頭的陶歆。真是奇怪的人,他來幫自己,自己一點好話沒有,他居然還向自己道歉,這樣也太好脾氣了吧。據他所知,陶歆雖然很溫和,可絕對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他是屬於那種鋒芒內斂,外柔內剛的人。
卓然搖頭,順手攔了輛車,把陶歆塞了進去,他自己也擠上去,順口報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陶歆低垂著腦袋,拘謹地坐在車裡。旁邊卓然的身體散發出來的溫度讓他全身都熱了起來,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碰到了卓然的身體。從卓然身上散發出一種清淡的香味,像是冬天乾草的味道一樣,那香氣若有若無地在陶歆鼻端縈繞著,一直沁人他的心底,讓他的神經因此變得敏感萬分。可是他們坐在一起,隨著車子的搖晃,碰觸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事情,每一次的碰觸都讓陶歆身體顫抖不已。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僵硬到無法動彈的地步。
又是一個急剎車,陶歆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直接倒向一邊,重重地跌進了卓然的懷裡。他難堪地急忙坐起來,低頭不語。一點也不敢看向旁邊的人,卓然不會以為自己是故意的吧?陶歆覺得自己的臉都快要燒著了。
「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陶歆緊張地開口。緊緊抓住一旁的扶手,避免自己再度碰到卓然。可是,他好眷戀那個溫暖的懷抱。陶歆緊緊地咬住下唇,那個自己渴望已久的懷抱,剛才那個那麼倉促短暫的擁有,那麼不真實的幸福感覺,是不是只有這麼一次?幸福,是不是永遠都不會有屬於自己的一天?
「這是你家?」陶歆看著眼前相當豪華的公寓,遲疑地問。
「嗯。」打開門,卓然直接踢掉鞋子,也不換拖鞋,就這麼光著腳走進客廳。陶歆猶豫了一下,自己在門口的鞋櫃中找到一雙拖鞋換上,才跟著卓然進了客廳。
「把上衣脫掉,我給你上藥。」卓然抱著一個藥箱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對坐在沙發上的陶歆說道。
「不要。」陶歆驚跳了一下,在卓然面前脫衣服,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暈倒的。
「快點好嗎?男人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卓然有點不耐煩,皺起好看的眉毛催促著陶歆。
卓然焦躁的語氣讓陶歆瑟縮了一下,他咬咬下唇,手指顫抖著解開了自己的衣服。
陶歆身上已經顯出了青青紫紫的痕跡,卓然微微蹙眉,拿起棉花棒輕輕地塗抹著。
卓然呼吸時那溫熱的氣息噴在自己的裸背上的感覺,幾乎逼出陶歆的眼淚。他的肌肉不只因為疼痛而緊繃著,還有著些微的顫抖。陶歆緊緊地交握著雙手,指甲刺進自己的掌心,讓自己的理智可以保持清醒,不至於做出會讓自己難堪的反應。
「好了。」卓然收拾好藥箱,又從廚房裡端出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遞給已經整理好衣服的陶歆,自己卻端著另一杯靠在窗子旁邊,靜靜地看著窗外。
「現在的你,一點也不像學校裡的那個人。」卓然突然說道。
「嗯?」陶歆迷惑地看著卓然,不太瞭解他在說什麼。
「你現在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那個無所不能永遠冷靜穩重的陶歆。」卓然看向陶歆,唇邊泛起一個單純的微笑,解釋道。
「是嗎?」陶歆有些侷促,他沒想到卓然會這麼說。
「你現在也不像在學校裡那樣。」卓然的微笑鼓勵了陶歆,他心情舒緩了一些,說話也漸漸流利了起來。
卓然眼睛迷濛了一下,淺淺一笑,回過頭去,繼續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沉默瀰漫在兩個人之間,一種若有若無的壓力讓陶歆不安起來。他說錯什麼了嗎?
「那,沒事的話我先走了。」陶歆猶豫一會,還是起身告辭。
卓然點點頭,視線沒有離開窗外。
自己並不受歡迎吧。陶歆苦澀地想。他站在門外,凝視著那扇木色的門,佇立了良久,然後悵然地走下了樓梯。
卓然靜靜地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窗,看著陶歆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眼神有著一絲迷惘。
從來沒有人保護過他。他是私生子,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當然更不會有父親在他身邊充當保護者的角色了。乏於母親,他的母親卓萍,是天下最討厭責任的女人。卓萍的人生目的就是追求快樂,她的人生不要責任,不要婚姻,不要孩子。至於他,則是卓萍一夜情後的一個副產品。本來他應該完全沒有出世的機會的,可是當時卓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生一個孩子來玩玩,所以他得以僥倖出生。但是當他出生後,他的母親很快厭倦了這種繁瑣的生活。她把兒子托付給保姆,然後提供給他足夠的金錢,就繼續享受自己的人生去了。卓然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從小,他的一切都由他自己決定,沒有人干涉,也沒有人關心。
卓然用指甲在玻璃窗上一下一下無意識地劃著。
從小卓萍就告訴他,自己的事情自己高興就好了,不要去管別人說什麼,更別去相信和追求什麼真摯的愛情和友情,那都是騙人的東西。這一輩子,自己過得快樂就好了。像是婚姻、孩子什麼的麻煩,千萬不要去招惹。卓萍把自己的處世態度教給了兒子,讓卓然也變成一個只憑自己的喜怒哀樂做事的人,他對感情的不負責任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卓然並沒有感到有什麼遺憾,他同意母親的觀念,也不想去尋找什麼母愛。從來都是他自己保護著自己,他的行為只對自己負責。他不想依賴別人,也沒有人可以讓他依賴。母親,他依靠不了。而父親,那對他只是一個沒有用處的名稱罷了。卓然從來就沒想到過有誰會來保護自己。
可是今天,陶歆卻要保護他,他記得當時他攔在他面前的樣子,堅決地,不顧一切地要保護他的樣子。那種有人護著的感覺讓他的心居然動了一下。好新奇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居然很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暖暖的水流過心底,有一點點的甜。
陶歆,卓然輕輕地念著這個並不陌生的名字,意外地覺得很是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