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你要好好照料未老爺與宋小姐的衣食起居。」僵了半晌,水木常才擠出這句話來。
「真的要走?」何小休的笑容有些苦澀。
「宋家好像不需要兩個廚子吧?」水木常玩笑道。
☆ ☆ ☆
宋習之低著頭,這個難得的陰天裡,她愈發地莫名煩躁。垂首沉默,緊貼在父親身後。
水木常牽著馬,背著行囊,抱拳施禮:「承蒙您這些天對我的照顧,水木常在此謝過了,告辭!」
宋偉貞笑道:「水公子好走,日後有空便到寒舍敘敘。我就不送你了,一路順風。」
遠處兩匹快馬疾馳而來,衝在前面的一匹棗紅馬「倏——」地止住。
馬背上躍下來一名個頭矮小的男子。此人個頭雖矮,但身手敏捷。走近了,宋偉貞仔細一瞧,此男子約摸五十歲,面容和善雙目炯炯有神。
何小休呆住了:「師父?」
「木常,怎麼,還在生你師弟的氣?這不,為師把憑風帶來給你賠不是了。」
水木常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宿命的表情,宋習之說不上來,她覺得水木常的這個表情似乎牽扯了他全身每一根疼痛神經。這樣淡然的神情於空洞無奈中透著深深的疲倦。
為什麼?
水木常轉身,低眉耷眼的:「徒兒不敢當。」
這樣驟然的轉變讓宋習之頓感不安,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但水木常此刻背對著她,她無法用眼神來詢問。
何小休懊惱不已,都怨她,忘了除去水木常沿路留下的標記。此番再見顧憑風,她心裡亦是酸甜難辨。就怕他對水木常痛下毒手,以他陰沉的性格推斷,不無可能。
就在何小休出神的當口,顧齊泰與宋偉貞早就互通姓名地寒暄了一番。
未了,顧齊泰扭頭對顧憑風說道:「憑風,還不過來拜謝宋老爺對你師姐、師兄的照顧?」
顧憑風徑直走到宋偉貞面前,抱拳施禮,並無什麼言語。
宋偉貞笑道:「不敢當。如顧師傅與顧公子不嫌棄,不如到舍下小坐。」
「您太客氣了。」顧齊泰豪爽地大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望了一眼縮在一側的水木常,宋習之收起陰天的多愁善感,隨著父親回屋去了。
何小休擔心地回頭看看門外的水木常與顧憑風,顧齊泰笑道:「小休,讓他們倆好好談談,你不必瞎操心。」
「是,師父。」何小休笑一下,細細的嗓子壓得有點低啞有點發顫,這一啞一顫之間便將那嬌弱的心思給透了出來。
宋偉貞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眉毛輕輕地挑了一挑。
老於江湖、精明狡詐的顧齊泰微微一笑,拍了拍宋偉貞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何小休忽然覺得特別噁心。
這是她最不想要的結局。
☆ ☆ ☆
顧憑風牽著自己與父親的兩匹坐騎,遲疑著。
水木常也不言語,拉著自己的馬領顧憑風往馬廄走去。
顧憑風打斜裡攔住他,鬆開馬匹伸手將水木常按在牆上。
目光陰冷,陰冷中跳躍著一簇火焰。
水木常迴避著這目光。
顧憑風捏住水木常的下巴,力道狠但不大,令水木常痛卻又癢——莫名地癢。
水木常笑,這笑容是顧憑風所熟悉的軟綿綿的笑。
顧憑風的手不由鬆了,滑落,落在水木常的襟口。用食指勾住水木常的衣襟停駐。
水木常咬咬下唇,歎口氣,抬眼與顧憑風對視。離別後,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視。
顧憑風,俊朗一如往昔。有時連水木常都好奇,像師父那樣的粗人居然生得出這麼俊美的兒子。想必過早離世的師母是個美人胚子吧,私底下,師姐曾這樣對水木常說過。
顧憑風說:「如果你想走,現在就走。」
「師弟,怎麼你總是冷冰冰的。」水木常站直身子,與顧憑風平視,兩人身材相仿。只是水木常的身子略嫌單薄,顧憑風比他壯碩一些罷了。
顧憑風固執地、或者說是習慣性地把水木常的肩膀壓低,俯視他。
水木常沒有反抗,容忍地淺笑。
「你走吧,我那兒準備了銀子。待會兒我去跟爹說,就說我打跑了你。」獨斷專行這一點上,顧憑風與他爹倒是十分神似。
「師弟,把馬安置好再說吧。」水木常欲推開顧憑風。
顧憑風狠狠地按緊他,眉毛糾結著,「讓你走,現在就走,聽見沒有?」
「你這麼凶做什麼?」不緊不慢的口吻。
「我讓你走!」幾乎是吼出來的。
「你的脾氣還是這麼糟糕!」水木常拍拍顧憑風的腦袋,「心平氣和一點,可以嗎?」
「你怎麼這麼傻?你聽不懂,還是怎麼的?我讓你走,騎著馬帶著銀子走,能滾多遠滾多遠!不許再回來了!」顧憑風的情緒接近爆炸的邊緣。
「所以我以前就說過,你還是發發火比較有人情味,像個正常人。老繃著個臭臉,你不累,我看著還累呢!」水木常居然笑了出來。
顧憑風無可奈何地僵住。
笑夠了,水木常自動停住:「我走,然後你對師父說你吃我的醋,所以趕走了我?」
「對。」肯定地點頭。
「然後,師父就遷怒師姐,那師姐怎麼辦?」
「你在擔心她?」眼睛瞇了起來。
「是,我擔心她,你不能毀了她。」水木常的臉上沒有笑意,嗓音軟弱卻堅定,「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毀了她。」
「你——」顧憑風氣急。
水木常推開他,牽著馬往裡走。
顧憑風咬牙切齒地:「你這個傻子!」
「你以為自己就不傻嗎?」散漫的語氣輕輕送過去。
顧憑風的臉上陰一陣晴一陣。
水木常的語氣是軟綿綿的,笑容是軟綿綿的,眼神是軟綿綿的,連人也長得軟綿綿的,楊柳枝一樣。
可他那細小卻頑固的堅強卻硬生生地把他撐住了。
那堅強,針一般地刺在顧憑風的心口。
散漫、怯懦的水木常,為什麼會有那麼該死的頑強?
水木常應該是沒有主見的、需要強者庇護的,可是他——
水木常扭頭吆喝了一嗓子:「愣著幹嗎?跟我來呀!」
就在水木常扭頭與顧憑風對視的一剎那,顧憑風忽然感覺自己早晚會輸給他。
但是,他又能怎樣呢?他什麼也做不了,似乎也沒有想過要做什麼,要怎樣地將想像付諸行動。
故事沒有開端,想像沒有起點,因而無法開始。
顧憑風是屬於陰天的男子。在這個難得的陰天裡,他的臉因某種難言的情緒而顯得更加英俊與銳氣。
含著陰冷的銳氣。
顧憑風安靜地看著水木常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然後,跟了上去。
☆ ☆ ☆
顧憑風走了進來。
何小休看他,倚坐在床上看他。
「夜這麼深了,你還沒睡。」何小休披上衣服,坐直。
「你不也沒睡?」顧憑風冷然。
「找我有事?」何小休的眼神是眷戀的,唇角帶著喜悅。
「對。」顧憑風的身體沒有溫度,夾著一股陰沉,逕自坐在床沿上。
何小休哆嗦了一下,好冷。
「什麼事呢?」何小休笑看著這個年輕的大男孩。
「大家都睡了。」顧憑風伸手撫著何小休披散著的長髮。
「我知道。」何小休點頭。
「沒人知道我來。」他說道。
「誰說的?」何小休頑皮地微笑著,「我就知道。」
顧憑風皺著眉。他不喜歡何小休同他開玩笑,一點都不喜歡。
「我的意思是,」顧憑風沉思片刻,說道,「除了你,沒人知道我來你房裡。」
「真的嗎?」何小休耍起了嘴皮子,「你不也知道嗎?」
「小休!」顧憑風不悅。
何小休千般的委屈、萬般的苦惱湧了上來,她一把摟住顧憑風的脖子,側著臉貼住他的胸膛,熟悉的氣息包圍著她。
何小休閉上眼:「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嗎?你既然肯低頭來向我道歉,態度再謙和一些又怎樣?」
「道歉?」顧憑風扒開何小休的手,把她拉直,「小休,我不是來向你道歉的。」
何小休杏眼圓瞪,表情尷尬:「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顧憑風鬆開她,慢慢地脫去外套:「小休,沒人知道我在你這兒過夜的意思就是,宋家父女不知道我們的事。那以後,你與宋偉貞之間也就不會有陰影了。」
何小休怒極,手揮到半空,忽然撤去力道,緩緩貼住顧憑風的臉頰。
顧憑風泰然自若。
這個可恨的男人!他篤定她不忍傷他!因為她不忍傷他,所以他一再地傷她!
「小休,」顧憑風笑道,「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了。」
這笑容,好似烏雲密佈的天空突然鬆懈出一縷陽光。
微弱,但醒目。雖無暖意,卻讓人心生期盼。
何小休沒有拒絕顧憑風。
她拒絕不了他。即便明知他的絕情,何小休仍舊無法抗拒。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
空洞得沒有流淚,因為桌上的紅燭已代她淚水淋漓。
☆ ☆ ☆
天未亮,顧憑風衣冠整齊地離去。
何小休哭泣著,顧憑風置若罔聞。他沒有能力對她負責,所以什麼也不必說、什麼也不用做,就這麼淡然地離去。
他給了何小休拒絕的機會的,是她自己沒有拒絕,所以怨不得他。
顧憑風的臥房門口,赫然站立著水木常,顧憑風一愣。
水木常沉著臉:「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兒去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顧憑風雙手交叉著環抱在胸前。
「你的事我不想管,師姐的事我卻不得不管。」水木常說完轉身就走,「跟我來,找個清靜的地方,咱們好好談談。」
「有什麼地方比得上屋頂上清靜呢?」顧憑風縱身躍上柳樹,再一躍,人已站立在屋脊上。
水木常沒有猶豫,輕輕躍上柳樹,借力一蕩,輕盈地飄落在顧憑風左側的屋脊上。
不滿他刻意劃分的界限,顧憑風跳到水木常站立的屋頂上。一起一落之間,片瓦不動。
「你既不愛她,便不要招惹她!」水木常打破了沉寂。
「我沒有強迫她,是她自願的!」顧憑風背對著,黯淡的目光,神情不可捉摸。
「強辭奪理!」水木常忿然,「你明知道她愛你,她不可能拒絕你的!」
「那是她的事,與我不相干!」顧憑風冷哼,「你留多久,我便糾纏她多久。」
「我看你是要受點教訓才肯收斂收斂。」水木常極力壓抑著怒氣。
「你才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顧憑風的話裡沒有玩笑的意思。
更深一層的意思,水木常懂,但他不肯屈服。
「那是我的事,你沒必要把師姐拖進來。再有,我的事不用你插手,我自有主張。」水木常很認真地說道。
「你知不知道我爹為什麼來找你?」顧憑風幾乎想把水木常的腦袋劈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漿糊。
「那是我與師父的事,你更不該插手!」
顧憑風罵一句「傻子」,話起拳落。一掌拍向水木常的面門,臨近他晃一下,改攻他的肩膀。
水木常向後一縱,閃了開去。
顧憑風跟著三招使了出來,水木常左閃右避。末了一招,無法躲避。水木常向上一躍,左腳踏住顧憑風的右肩,借了一把力,逕直越過顧憑風,落在他身後。
顧憑風收拳,回轉身形看向氣定神閒的水木常:「為什麼不還手?」
「不雅。」
顧憑風哭笑不得:「不雅?」
「是。」水木常站立在風中,衣袖隨風輕擺,「我沒你想的那麼呆,很多事我只是不願說出來罷了。」
「你還不呆?」顧憑風嗤笑,「那天底下就沒有呆子了。」
「師父那裡我明天自會同他去談。我只是請你不要再傷害師姐了。」
水木常話還未說完,顧憑風就氣得聽不下去了。他一掌拍在了水木常的左肩上,實實在在的一掌。
然後躍下屋頂。
在柳樹上落腳時,不期然看見了另一棵柳樹上的何小休。
何小休,一臉淒然。
顧憑風面無表情,未作任何的停留,縱身下樹。
何小休怔怔地,上了屋頂。
水木常立在那裡,左肩上有宋習之咬過的傷口。剛剛那一掌,打得他的肩火辣辣的,一陣一陣往心裡疼。
清朗的月光下,何小休挨著水木常站住,在她的眼裡,有一種悲哀到了極限的釋然,她知道,她與顧憑風的故事就此結束了。
「師姐,不要一錯再錯了。」水木常撫著左肩說道。
「我懂。」淚眼婆娑中,她多麼願意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顧憑風的不憐惜、粗暴、絕情的舉動,蔑視的眼神時刻提醒著她,極度受傷的自尊不容許她再放縱自己的情感。
「為什麼?」何小休覺得她的骨頭都被風刮痛了,她瑟瑟地擁住自己。
「你自己選擇,慎重地選擇。生活中並不一定非有愛情。」水木常不再碰觸自己的那個傷口。他也該捨棄了,這樣,無論對他還是宋習之,都好。
這樣的夜晚,他縱容自己的傷感。因為他明白,一眨眼,好多年就會過去了。
而他與宋習之的這段緣,遲早也會被喧囂的紅塵淹沒,且不留一點痕跡。
水木常試著對自己微笑,眼淚卻先自滾落下來。
這個世界不符合任何人的夢想。水木常惟有勇往直前。逃避不是辦法,很多事情都該做個了結了。
☆ ☆ ☆
宋習之,一夜無眠。
屋頂的瓦隱隱有些動靜,春天到了,想必是求偶的貓兒在屋頂上躥來蹦去製造出的聲響吧。
今天,水木常沒有走成。
這是不是老天爺留給她的一個機會呢?
如果她把握住——
可是宋習之想像不出把握住水木常之後的情況,她是可以留下水木常或者跟他走,然後呢?
然後的然後呢?
那是一個她無法把握的結局。
這麼久地相處下來,約摸覺得出水木常並非他表現出的懦弱。
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今日見了他的師父以及他的應對,愈發覺得看似平和的他不簡單。相信爹也感應到了。
也許,明天水木常就要走了;也許,明天的水木常不復是她所熟悉的水木常。
這分情感不被上蒼允許,此刻,注定要為這情感劃上一個句號。
她想去見水木常,去見他最後一面。但她不能。
因為知道沒有結果。
所以宋習之克制著。
輾轉難眠。
沒有淚水。淚水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水木常走了,她也到了該嫁人的年齡了。新郎會是什麼樣的?會體貼她,會同她一道做菜?會縱容她的蠻橫嗎?
隱隱約約地,覺得新郎的面孔好似水木常。
宋習之微笑著擁緊被子,被子溫暖而寬厚,有點像水木常的擁抱。
宋習之決定了,不去向水木常道別。若道別,難免會勾起彼此心底的傷。
宋習之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一個女孩子長大,有時候只需要幾天甚至一個瞬間。
她與水木常的點點滴滴,只有留在日後細細地、慢慢地品嚐。
現在,她需要決絕地處理自己。
宋習之想,沒有人知道在這個春天的夜裡,空氣曾如何寂靜地湧動。
那麼,就讓一切回歸平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