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圍牧場的小屋裡,莫天野重重地摔躺到老芋頭的床上,他渾身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喊痛。
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好個老芋頭!每天下午,他總會在磁爐上熱著一大壺香噴噴的咖啡。
他筋疲力竭地爬下床,替自己倒一杯黑漆漆的濃咖啡。他總是先淺嘗一小口,好讓他的舌頭和胃做好準備。果然,這杯咖啡純得足以融化鋼鐵。
「咦?少爺,你來啦!」老芋頭從屋後走進來,探頭看了看外面,「快起風了噢。」
「是啊。」莫天野在餐桌前坐下,懶洋洋地答道。
「這次你又怎麼啦,少爺?活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他「啪」的一掌打在他少爺的肩上,這個動作讓莫天野幾乎流下眼淚。
「老芋頭,我想你的掌力是一年比一年厲害了!」莫天野齜牙咧嘴道,「當年你為什麼不去打拳擊?」
「少囉嗦!」老芋頭看看他從小帶到大的少爺,在很大的程度上,他已經成了他半個兒子,「你常常會莫名其妙的、甚至連磁浮車也不開、駝鹿也不騎的就這麼跑到這裡來,雖然已經習慣了,但是我還是想給你一點不注意自身安全的懲罰!好了,說吧,說吧,你怎麼了?」
「我想,我只是累了吧。」
「哈,的確!少爺,累啊!人生真辛苦!」
莫天野抬起頭,疲憊地看著他亦師亦友的老夥伴:「拜託,老芋頭,我今天沒有精力去猜你的謎語。」
「一個小伙子為了生活而勤奮工作,那是一種好的累。」老芋頭開始在屋裡忙起來,「一個小伙子因為猜不透一位姑娘而累,那是一種最累的累。因為,不管你怎樣努力,你永遠也休想猜透她們。你剛以為自己摸對路了,她們卻像變色龍一樣的改變了一切。哈,當然了,既然你不用為生活、為錢發愁,那就一定是為了女人啦。心靈的累是比身體的累還要累上千萬倍的。沒錯,我就是這麼想的。」
莫天野仰望老芋頭,嘴角泛著一絲苦笑:「你說完了嗎?」
「什麼?」
「你可以停止偵測我了嗎?」
「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比星際航行的時候還要累。通常,你享受在家修養時節的每一份每一秒。所以,我就在納悶,你是否有什麼心事。當然,別人不希望我雞婆,我也不會多管閒事的。」
「好吧,夥伴。你猜對了,正如你所說的,我是覺得比星際旅行或者和外星人打交道還累,這真是他媽的,我是有心事!」
老芋頭替自己倒杯咖啡,呷一口,然後扮個鬼臉,拿著咖啡壺踱向莫天野,並重新斟滿自己的杯子:「你的煩惱該不會碰巧跟嚴小姐有關吧,少爺?」他把咖啡壺擱回磁爐上。
莫天野又喝口咖啡,然後皺起眉頭,搖搖頭:「你是如何喝這種東西的?」
「我喝不喝它,和她有沒有關係吧?」
「什麼?」
「嚴小姐呀。令你困擾的是她嗎?」
「當然不是!你為何會那樣想?」莫天野站起來,眺望窗外的草原。
「我怎麼知道?不可能是因為她來到莫星的這一、兩個月,你表現得特別古怪吧,對不對?」
「你可以問一點簡單的問句嗎?」
「那是個簡單問句呀。」
「那為什麼它有那麼多的字?」
「因為我得花那麼多的字,才能讓你明白。你為何就不能給我一個乾脆的答覆?」
「因為、所以。」
「太簡單了。」
「好吧,好吧,我不能給你一個乾脆的答覆。」
「為什麼不能?」
「因為事情一點也不簡單。」
「若非你頑固得要命,事情本來是可以簡單的。」
莫天野放下那杯苦得要死的咖啡,緩緩地轉向他:「這是什麼意思?」
「根據我的觀察,你把你老媽對於莫星的憂慮;把你妹妹對於不管她憂慮什麼的憂慮,雖然在我看來,她根本就無憂無慮;包括嚴小姐的憂慮,全都攬到了你自己的身上,所以,你就無法處理你自己的憂慮了。沒錯,我正是這麼想的。」
莫天野揉揉他的耳朵,彷彿它們也累了:「那和我的頑固有啥關係?倘若你忘記的話,容我提醒你,嚴小姐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師!既是我把她帶來莫星的,我想我多少應該關心她一下,你說是不是?」
「假如你不是這樣固執,你早和那小姐談開了。」
莫天野「砰」的躺回到床上:「你忘了,老芋頭,這種事必須人家答應才算數。」
「你不問她,教她如何答應?」
「我當然沒有辦法問過她!」莫天野吼道。
「為什麼沒有辦法問她?」
「因為、所以——請你別再追究這件事好嗎?」
「好吧。不過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她想留在莫星。」
「我並沒有問你。」
「那是因為你怕我懂得嚴小姐的心理。」
「你對那女孩一無所知。」
「女孩?哈!她穿去參加宴會的那件禮服怎麼說?」
「你甚至不在場。」
「我在場。我跟二嬸一起待在廚房裡。」
「好吧,現在,你聽仔細了,好嗎?當嚴小姐初抵達這裡時,她並不曉得自己會捲入什麼,我犯了一個錯誤。在這種地方生活對嚴小姐這樣的女孩而言是太辛苦了,但是她卻使這一切變得美好。天美是個調皮而且頑劣的女孩子,她卻使她改變了原來的脾氣,天美喜歡她,但是我的老媽卻討厭她,因為她希望我娶一個忸怩作態的女繼承人!今天一大早,王悅就回紅葉星去了,老媽為此非常不高興,她會送她走的,這是遲早的事。但是我卻直到昨天晚上才發現自己喜歡她,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好,因為我自己的決定還沒有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向她承諾某一件事——」
老芋頭猛彈手指,每次他不贊同一件事,就會做這個小動作:「或許你沒注意到,不過,嚴小姐已經不再是個女孩了,她是個女人,注意到她是一個如此好的女人的人遠遠超出了你的想像。而你居然固執得以為你必須先要說服你的母親,是不是如果你老媽不允許的話,你還會被迫娶那個王家的女孩,好讓你老媽覺得安心。然後呢?你會給嚴小姐一大筆錢,給她一張回去的星航船票,一切都乾淨俐落了,對不對?」
莫天野霍然坐起,以致他的頭撞到上鋪床板:「我會被迫娶王家的王悅!」他咆哮:「誰講的?你準是瘋了。」他揉揉頭,痛得瑟縮一下。
「唔,大家都這麼講。那場宴會的目的就在於此,替你找個適合的新娘。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我跟你一樣瞭解你老媽。當你帶那個王家的女孩去吃晚餐時,她快樂得像只找到一袋玉米的老母雞。」
「我承認那是老媽的企圖,而且我也縱容她,但是除了舉行宴會,我什麼都沒答應啊。」
「哈,注意我的話。根據我的觀察,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娶那個女孩,讓你的老媽稱心如意。」
莫天野站起來,抓下他的帽子:「我不想再聽你胡說八道,我要回辦公室了,最近,宇宙海盜的事情真是讓我累得夠嗆。等我回來,也許你已經理性的放棄這種念頭,屆時,我們才能正常的交談。」他用力拉開門,跨出去,再「砰」的關上它。
老芋頭露出微笑。他永遠弄不明白,為什麼年輕人總是愛鑽牛角尖。
莫天野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面,看著從容走進來的嚴綠晗,她看上去安靜而且自信,就像一個淑女,不,她的確是一位淑女,只不過比他以前認定的要複雜一點。他咳嗽了一聲,首先打破沉默:「件事我們該談一談,嚴小姐!嗯,嚴綠晗小姐,——好吧,綠晗!「他說,「我想是該和你好好談一次的時候了!」
她望向他,他讀透她的眼神,而且話才出口,他幾乎就有點怯懦了,天知道,他現在就像是一個剛剛陷入愛情沼澤的小男孩那樣,如果被他那些朋友知道他,被稱為「宇宙情盜」的男人,莫天野也會有這麼一天,他們一定會笑死!莫天野暗暗地詛咒著,然後用力吞口口水:「你知道老芋頭——」他拙劣地開場,「他幾乎可以說是我的半個父親,他教導我馴服駝鹿,追逐獨角獸,開宇航器,還有,人生!」他說,「剛才我去找了他,他告訴我……」
「莫天野!」嚴綠晗忽然瞪大了眼睛,眼中閃過驚恐的神情,顫抖的手指著他或者他的背後。
莫天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不明白為什麼嚴綠晗會對他這麼驚恐,然後他才轉過頭去,偌大的辦公室有一半是用玻璃做幕牆的,然後,在他的背後,他的牧場的上空升騰著掩蓋了天空的黑霧和泛著彤紅的雲。
「牧場,失火了——」她顫抖著說。
嚴綠晗緊緊抓著磁浮車的窗欄,奮力抵擋威脅要把她吹走的強風。風有力地撲向她的臉,使她很難張開眼睛,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獨角獸與火海間尋覓莫天野的身影。她轉向天美,發現她似乎也有同樣的困擾。
「快下雨了!」她扯著喉嚨喊道:「我沒有看見任何月亮,雨應該可以附忙滅火,不是嗎?」
天美搖搖頭,喊回來:「不會下雨。這是一種乾燥的暴風,只有強風狂沙,毫無幫助。何況,在這樣的情況下看不見月亮一點也不奇怪!」她說,「我們必須下去,他們需要協助!」
「我們幫不上忙,只會礙手礙腳!」
「我的哥哥需要我們!「她拔高嗓門,好壓過辟哩啪啦的火聲與呼呼的風嘯。
「他不需要我們礙手礙腳!」
強風突然改變方面,嚴綠晗撥開頭髮,發現火迅速地朝他們這邊漫燒,也使得獨角獸群驚慌起來。帶頭的有幾隻脫離隊伍,後面一大堆獨角獸跟著它們,朝嚴綠晗和天美所站的山坡流竄。牧場的工作人員吹著口哨,吶喊著,一隻牧羊犬從獨角獸群的後頭衝出,想去追上那些逃脫的獨角獸。
天美轉向嚴綠晗:「我不要聽你的教訓!」她吼道:「我們必須幫助他們,否則我們會失掉那些獨角獸!」
嚴綠晗抓住她的手臂:「不行!我們幫不上忙,我們必須應該留在這裡!」
莫天美用力扯回她的手臂,在嚴綠晗來不及拉住她的時候跳上磁浮車,朝山下那些狂亂散逃著的獨角獸馳去。然而當她幾乎與它們並肩而行時,它們突然掉轉方向,朝她衝來。她來不及採取任何措施,就被它們團團圍住,獨角獸群和她的車你推我擠的。那只跑來追趕這些獨角獸的牧羊犬不斷地繞著他們打轉兒,由於天美和她的車被困在這些獨角獸的中央,使它的工作變得更艱巨。
「這個,這個——」嚴綠晗氣得渾身發抖,「你這個笨蛋!」她失儀地大叫,「我一定要你把《千字文》和《三字經》各抄一百遍!我發誓!」然而看見了天美的窘境,她又不能置若罔聞,左顧右盼後,她從旁邊僕人得手裡搶過了一匹駝鹿的韁繩,然後衝了下去。
嚴綠晗一直到騎在了駝鹿的背上,才想起這是她第一次獨立騎這種動物,上一次是在某一位紳士的幫助下——不過這個不是問題,因為她學什麼都是很快的。然後這個時候,她已經陷進了狂亂的獨角獸群當中。
「哦,不!不應該這樣!」當她看見這種美麗的動物驚慌失措地東躲西逃的時候,她聽見自己說,「我必須幫助它們!」然後她就看見了那只牧羊犬擠到中心來,對著獨角獸群狂吠與輕咬,嚴綠晗幾乎敢肯定它是麥林。它的努力終於替她打開了一條路,她拉了拉駝鹿的韁繩走近磁浮車:「莫天美!」她命令道,「你!現在,給我回去!」接著走出那群驚慌失措的獨角獸,並且繞到它們的後頭。
莫天野駕駛著磁浮車,風馳電掣地弛在主獨角獸群的側面,強風夾雜著熱沙撲向他,刺痛他的臉龐與眼睛。
他看到有許多獨角獸脫離了主隊伍,也知道每一個人光忙著控制主隊伍就忙不過來了。他朝那些散逃的獨角獸奔去,及時看到麥林衝進它們之中。
「哦,麥林!」他忍不住高興地叫起來,「你真是一個好漢子!」它總是可以依賴、勇敢而且敏捷。
他打開推進器,想快點起去協助它。
然後,他看到了她。在閃電與熾紅的火光中,他看到嚴綠晗騎著那匹身上隱含著黑白斑點的駝鹿,狂風使得她烏黑的長髮在她身後飛揚。
他陡然一個剎車,彷彿撞見幽靈似的瞪著這幅景象。嚴綠晗操縱駝鹿遵循麥林的領導,在獨角獸群間騎進騎出,直到它們掉回頭,朝主隊伍衝去。她與那匹駝鹿合而為一,宛如一個天生的騎師。
莫天野不可思議的盯著那美麗而狂野的景象。然後他才猛然想到嚴綠晗所做的事情有多麼危險。他瘋狂的啟動磁浮車的推進系統,來到她身邊:「你以為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咆哮。
嚴綠晗的心臟倏地跳至喉嚨:「啊,我想,我已經抓到訣竅了,我開始讓它們變得聽話了!」她嚷著,一彎腰從地上抱起一個動物,「而且你看,這些動物們需要幫助!月光!」她開始哽咽起來,「它受傷了!」
「快離開這兒!」他抓住她的韁繩,開始扯她的駝鹿離開獨角獸群。
嚴綠晗搶回自己的緩繩:「我想幫助……」
「我叫你快離開這兒!你這個蠢貨,我不需要你來瞎攪和!我沒有時間既救你,又救獨角獸!」他再度奪過她的韁繩,領著她的駝鹿跑向蓋在山腹的一棟小木屋。他同時勒住兩匹駝鹿,跳下駝鹿背,將她拖下鞍,再粗魯地把她推進木屋。她撞上一張矮床。
「這棟小木屋應該可以使你遠離危險。」
他乾燥的喉嚨帶有嘶啞的聲音:「別出去,我是說真的。否則你會惹上你自己無法解決的麻煩。」他喘息道,然後做個深呼吸,「風向改變了,這對我們有利。木屋四周都是草坪,可以保護你的安全。」他彎下腰,咳嗽一陣,然後直起身子,「我現在必須把你關在這裡——直到安全了為止。……我會回來的。」話畢,他便走了。門「砰」的一聲關上。
嚴綠晗不可置信地望著門,她竟然被他禁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