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隨傅端雲的腳步下山,沒多久,天就亮了。
天地光明大放,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變成一樁難事。
下山未久,入了小鎮,傅端雲進入市集,買了代步的馬,又往客棧而去。
江湜波按兵不動,在客棧外一角觀察傅端雲的舉動。
「掌櫃的,打一壺酒,帶走。」
「好的,姑娘,請稍等,馬上就好。」
已過早飯時間,店內吃飯的客人少了些,傅端雲容貌秀麗清艷,一身鮮紅衣著打扮十分搶眼,一踩進店裡,就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店內一角,一人見了傅端雲的打扮模樣,心一震,眼光即刻緊緊追隨不放。
這姑娘好生眼熟……
眼一瞇,開始搜索腦海裡的記憶。
「姑娘,讓您久等了,來,您要的酒在這兒。」
傅端雲不語,接過酒壺,付了錢,便往外走。
啊,他想起來了!對,就是她,那個壞他好事的女人!
好啊,冤家路窄,既然老天這麼安排,讓他又遇上她,日昨之仇和近日心頭累積的怨氣就統統算在她頭上,一次清算。
傅端雲走出客棧後未久,江湜波小心翼翼跟上。稍後,那人也鎖定傅端雲,偷偷尾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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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日暖,出了小鎮,傅端雲坐在大樹下,該是吃午飯的時問,她卻無半點食慾,開了酒瓶,仰頭便栽。
滿腹相思無能訴,唯有杜康可托付。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午風徐送,沉思間,她聽見了細碎聲響。
凝神再細聽,心念一轉,擱下酒瓶,走到樹的另一側遮掩虛晃,一瞬間就不見人影。
馬還在,酒瓶還在,包袱也還在,獨獨人已不見。
不過一個閃神,就看丟了人,隱身在不遠處的江湜波擔憂心起,心急之下未多加思考,便現了身。
身影甫落定未久,頸邊一涼,長劍竟不知何時無聲無息自頸後襲來。
「你是誰?為什麼跟蹤我?」
「端雲,是我。」熟悉的嗓音一出,頸邊的劍一抖,稍稍偏離,隨後又回到原來位置,長劍的細微移動俏俏洩漏了主人的心事。
「你為什麼跟蹤我?」
「我不放心妳……」
「沒什麼好不放心的,我一不笨不傻,二有武功防身,三有江湖歷練,誰敢犯到我頭上,只有死路一條;再則,你我早已形同陌路,再無瓜葛,請閣下收起你氾濫無謂的同情心。」
「端雲,這跟同情沒有任何關係,這是關心,純粹的關心,不管妳用什麼態度對我,大師兄對妳的關心疼惜,永遠都不會改變。」
「隨便你,我不想,也不會領情的。」
「端雲,再給大師兄一次機會好嗎?」
「機會?哼,說得好聽,你當初又何曾給過我機會嗎?」
語氣微顫,悲傷滿溢,那年的那日,他為了唐瑩秋,盛怒之不對她作的指控,是她一生最難釋懷的痛。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不對,事實已造成,我無力挽回,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彌補,我是真心想要補償妳……」
「我不需要你的補償,少在那裡虛情假意了!」
「這不是虛情假意,大師兄是真心誠意的,端雲,如果……如果我說……我喜歡妳呢?」見她依舊固執,態度無絲毫軟化,江湜波掙扎半晌,赧然說出心意。
劍一偏,頸邊冰涼的壓迫感不再,聽見身後兩道慌亂的腳步聲,江湜波趁隙轉身,終於能和端雲近距離面對面。
杏眼圓睜,蘊含怒意,小臉寫滿震驚和錯愕。
「端雲,我剛才說的……」
話還來不及說完,傅端雲怒火驟生:「江湜波,你好卑鄙!沒想到雲影最正直的大弟子竟也會用這種不入流的甜言蜜語招數來脫身。」
「端雲,妳誤會了,冷靜點,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妳要相信大師兄啊!」
「哼,真心話,沒錯,這句話很多年前,你就對我說過了。大師兄喜歡端雲,是兄妹之情的喜歡,我永遠是你最疼惜的小師妹,對不對?」
「沒錯,這些話是承諾,妳是我最疼惜的小師妹這句話,永遠不變,但是喜歡不再只是喜歡,已經有了改變!」
「什麼改變?難不成你要說你忽然發現你根本不愛唐瑩秋,你愛的人是我?」
傅端雲愈說愈惱火,嗓音高揚,但說著說著,看見江湜波窘迫的神情,臉紅耳熱,滿腹忿怒話語倏地中止。
「不要跟我說,我剛剛說的話全是事實,你的心事全被我說中了?」
江湜波望著她,輕頷首,目光專注,眼神溫柔,笑容也溫柔。
然而這番溫柔卻無法讓傅端雲信服,她分 清這到底是真心語,還是玩笑話,大師兄不是喜歡瑩秋師姐十幾年了?以他執著的個性,怎麼可能說放就放?
她覺得那道柔情眸光,根本是透過她,在看唐瑩秋!
「端雲,是真的。」
「我不相信!絕對不相信!你根本就只是想騙我跟你回雲影去,才會施這種苦肉計!親愛的大師兄,你何苦如此委屈你自己呢?告訴你,傅端雲不再是你心目中那個聽話的小女孩,她長大了,現實早已教會她什麼叫作世事無常,她總算相信什麼叫作不能強求,什麼叫作懂得放手!夠了,你馬上走,永遠離開我的視線,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我也不想再看見你!」忿怒早已打亂她的理智。
江湜波後悔莫及,在端雲盛怒之下吐露真心,反倒弄巧成拙。看端雲的模樣,江湜波只有滿滿的心疼,足見當初他傷她傷得有多重!
他試圖接近她,想再挽回什麼,但傅端雲反應更快,長劍立刻指向他,劍尖寒光冷冽,一如她心頭最深沉、始終難以痊癒的哀傷。
「別再靠近我,否則利劍無情。」
「端雲,這是誤會,這次說什麼,我也不會再輕易放妳走!」清脆的金屬聲響起,江湜波竟也拔劍,神情嚴肅,為了留住師妹,態度不得不變得強勢。
「想留我,就拿出真本事來!」語落,傅端雲二話不說,劍式起,先發制人。
江湜波亦非弱者,端雲的武功有一半是他親自教導傳授,劍起,即刻全神貫注傾注於對仗間。
雲影劍法柔中有剛,以柔克剛,劍式如行雲流水,劍氣疾如風,緩似水,劍光交錯,轉瞬間,兩人已過數十招,竟是不分軒輊。
能和他對招數十,而不露任何破綻,短短兩年,傅端雲的武功精進,令江湜波大感訝異。
傅端雲沒耐性再任江湜波糾纏,心念一轉,決定速戰速決,收起天雲劍法,改以最根本的雲影七式繼續進攻,不過數招,步履漸亂,劍式也漸零落,江湜波也察覺她劍路的轉變,招式由攻轉守,不再凌厲逼人。
招式變換間正是時機、傅端雲虛晃一招,長劍直攻,未料江湜波反應及時,迅速回擋,劍身相擊,錚錚作響,一道銀光閃爍,傅端雲的長劍被擊飛,勝負已分。
「端雲,得罪了!分別兩年,妳的武藝精進不少。」
傅端雲怔怔看著他,不語,半晌,眼眶泛紅,淚水跟著滾落。
「大師兄,你壞,你壞,你最壞!」她奔上前,粉拳猛捶他的胸膛出氣。
「對不起,端雲,真的對不起。」收劍,長臂一舒,將她擁入懷中呵疼。
「當初被你逼離雲影之後,蒙明霞仙子前輩收留,她收我為閉門弟子,傾全心傳授我武功,習藝那一年的時間,我除了吃飯睡覺,滿腦子都是武功招式,想著要如何努力,才能讓自己更進步,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控制自己不再想你……」
小臉埋入他的胸膛,悶悶的啜泣聲傳出,讓江湜波心頭沉甸甸,自責又難過。
他緊緊擁住她,只想用自己的溫柔和一片真心,撫去她所有的悲傷。
「不會了,端雲,相信我,以後大師兄再也不會讓妳傷心!抬起頭來,別再哭了,好不……」語未竟,胸口忽然一陣緊 窒,身子頓覺僵硬,江湜波有所警覺,卻已來不及。
「放心,你絕對不會有這個機會的!」眼角尚有殘淚,嘴角卻是嘲諷的冷笑,傅端雲冷冷看著江湜波,適才的柔弱早不復見。
她以淚水為計,誘拐他入洞,貼近他的身子,再迅速點穴,制住他的行動。
「端雲,別這樣,妳聽大師兄解釋,好嗎?我是真的愛妳呀!」
「彌補不是愛,兄妹之情永遠都是兄妹之情,我不會相信你的。你最好死心,若繼續跟蹤我,下一次再被我發現,我就要你的命!」
傅端雲撂下狠話,拾起長劍,再也不回頭,輕身一躍,轉瞬已不見蹤影。
心頭除了挫折、懊悔,還有更多的惆悵!
不行,他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著端雲再次從他眼前離去!
沮喪之餘,端雲前腳才離開,江湜波忽然發現有名陌生男子策馬尾隨端雲消失的方向而去。
或許這只是巧合,但不知為何,他的眼皮竟無端狂跳起來,心中也湧現一股慌亂不安,這種感覺令他備感無措。
當下提氣凝神,氣聚丹田,運貫全身,準備以渾厚內力一股作氣衝開封穴。
一刻後,俊臉通紅,額角汗涔涔,氣息微亂,徐徐一個長歎,是放鬆。
四肢和身子恢復輕鬆,穴道終於解開。
當下江湜波不再遲疑,立刻翻身上馬,追趕傅端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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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馬奔馳數里,往事歷歷如繪,在紛亂的腦海裡糾纏不休。
心好累,想到大師兄,想到過去,想到自己對大師兄的癡戀,淚水更是狂肆泛流,不可休止。
長鞭不再揚,手勒馬索,傅端雲思緒飄忽,任憑馬兒隨意地走,將自己帶往前頭翠綠聚集的林蔭深處。
馬在一棵大樹底下停住腳步,輕鳴一聲,低頭吃草。心頭煩悶,她抓起包袱內的酒瓶,仰頭就喝。
「酒入愁腸,心茫,心醉,醉到不醒,就能忘了一切!敬妳,傅端雲!」
烈酒澆喉,即便嗆咳苦澀,傅端雲還是一口接過一口地灌,只為麻痺自己,讓心跟著麻木,別再痛了……
兩刻過去,烈酒開始作用,傅端雲已有七分醉意,雙頰泛著酒醉酡紅,更添嬌妍媚態,嘴角微揚,身心飄然,何等舒暢!
「呵,原來……喝醉的感覺……是這麼地好呀!」
酒已盡,半滴不剩,隨手一擲,酒瓶應聲碎裂,清脆響亮,那一瞬間,心也跟著揪緊,這聲響彷彿就是她心碎的聲音。
醺醺然的傅端雲身心皆鬆懈,早已失了警戒,一旁監視她許久的視線根本無力察覺,危機悄悄近身……
喝吧,喝到爛醉如泥,他更省事!
該死的女人,今天她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酒瓶碎裂之時,一隻飛鏢同時疾射而出,刺中馬腹。馬兒吃痛嘶鳴,前蹄高舉搖晃,傅端雲毫無防備,就這麼從馬背上摔下來。
馬兒受驚,拔腿狂奔,棄主而去。
這一摔,酒意退了幾分,人也清醒不少,發怔半晌,傅端雲才警覺事有蹊蹺。
同一時間,成片煙霧順著風吹拂飄來,林梢裡迷濛一片。
煙霧濃密,來得又快又急,濃烈的異香令人皺眉作惡,傅端雲欲閉氣,但酒醉擾了思緒,反應遲鈍不少,待她順利閉氣之時,體內早已吸入不少煙霧。
大意失荊州。
迷煙奇詭怪異,身子漸感虛軟,全身的氣力像水缸被敲出隙縫,一點一滴,緩緩地,不停流失。
為時已晚。
未了,傅端雲已撐不住,只能勉強以長劍為柱,支撐自己。
「哎呀,小美人兒,妳的意志還真堅定,吸了我的迷煙,還能撐這麼久,真是急煞哥哥我了!」一道詭魅陰柔的嗓音響起,在成片迷濛中,更添幾許森然。
「是誰?快出來,別在那邊裝神弄鬼!」傅端雲強撐起意志,大喝道。
「喲,急什麼!這不就來了嘛!」一道壯碩的身影隨後落在她跟前。
一名高大的黑衣男人,手腳俐落,有一張足以媚惑眾生的俊美臉龐和不輸女子柔軟的嗓音。
「你是誰?為何對我使這種下三濫的小人招數?」
「我是誰,小美人兒,妳這麼快就忘啦!沒關係,就讓哥哥提醒妳,前陣子咱們在朱家莊有過一面之緣,妳呀,還送了哥哥我一個定情禮物,哎喲喲,事後可害我跑了好幾趟藥鋪敷藥,花了不少銀子呢!」
「你是那日想擄走二姑娘的那名惡賊?」她是何時被盯上的?她竟毫無所覺?
「什麼惡賊,這多難聽啊!我喜歡聽姑娘叫我哥哥,看妳那雙眉毛彎彎的,生得多秀氣,偏偏打在一起,多不好看哪!還有,一個人喝那麼多悶酒,邊喝邊哭,哥哥看了好心疼。來來來,別難過,別傷心,哥哥來陪妳喔!」
黑衣男人笑得邪肆,俊美的臉龐舛猙獰起來,傅端雲怒火中燒,恨不得一劍就砍了這個淫賊,無奈全身無力,此刻身陷險境,能否脫得過這關,她也沒把握。
但無論如何,她絕不坐以待斃。
「哼,你下地獄去陪閻羅王!」
「好個潑辣的俏姑娘!愈潑辣愈帶勁,哥哥我就喜歡這種的。今天妳逃不掉了,我一定要讓妳見識見識哥哥我的真本事,讓妳躺在我身下,親親熱熱,心甘情願叫我一聲哥哥!」
「找死!」淫穢的話語激怒了傅端雲,顧不得自身的狀況,她咬牙強撐,持劍便開攻。
「喲喲,劍都拿不穩了,還想怎麼教訓我?哥哥我沒耐性陪妳玩這個,咱們速戰速決,等會兒來玩別的。」
語落,黑衣男人不多廢話,凌厲攻勢席捲而來,傅端雲身中迷煙,大半功力被封鎖,無力還擊,只能咬牙拚命閃躲。
場面數度驚險,她雖然閃躲得宜,但黑衣人也非泛泛之輩,過招不過二十,她的肩頭、手臂和右腳已各中一刀,溫熱的鮮血流出,熱麻的疼更分散她的注意力。
額頭冷汗涔涔,大顆落下,視線愈來愈模糊,那股迷煙藥性竟如此劇烈,她執意強撐,試圖運動真氣,卻只助長藥性擴散迅速,身子一軟,腳下踉蹌,緊要關頭,偏又跌了一跤。
「哼,真能撐,先讓妳嘗點苦頭,報報那日一劍之仇,仇算完了,哥哥再好好疼妳,給妳甜頭享受。」
銀白刀光落下,淒厲慘叫聲響起,黑衣男人狠毒一刀刺入傅端雲的肩膀,刀深入骨,染血的刀身拔起,鮮血四濺。
張狂淫穢的笑聲不斷傳人,傅端雲怒瞪著他,不甘心的淚水一顆顆滾落。
習武之人最忌心神不寧,唐昊師父和明霞師父都曾殷殷教誨囑咐,但她竟然大意給忘了!
今日之劫厄,是她自招自惹,是這一身倔強固執的臭脾氣惹來的禍端!
她寧願一死,也不願受辱!可如今受制於人,她竟連自絕的氣力都沒有,真真可悲可歎!
如果她能夠溫順一點,脾氣軟一點,或許就不會有此劫難……
死到臨頭才覺悟,是不是真的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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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明明就只有這條路,沒有其它岔路,為什麼他快馬加鞭,一路追來,卻始終追趕不上?
端雲究竟在哪裡?
那股莫名的慌亂益發深切,逼得江湜波幾要發狂!
策馬奔行間,遠處一片翠林冒起陣陣迷濛煙霧,風向改變,令人作惡的異香隨之傳來,遊走江湖多時,江湜波心頭立刻有了警戒,這類迷香通常是淫香……
毫不遲疑勒馬轉向,直朝煙霧瀰漫方向奔去,不管是不是端雲,既然引起他的注意,他就不能坐視不管。
奔至林子入口處,發現一匹受傷的馬,馬鞍懸了幾隻紅色鈴鐺,江湜波見了,大驚失色,這是端雲白天買的座騎啊!
「端雲!」江湜波發狂大喊,直往林蔭深處奔去。
趕至香味聚集最清晰處,眼前所見,讓他震驚不已,心魂幾欲碎。
該死,他來晚了嗎?
「住手!」自腰間取出碎銀,運氣於上,朝那名禽獸疾射而出。
「啊,可惡,是誰敢壞本大爺的好事?」黑衣男子忿怒轉身。
意識已趨渙散的傅端雲聽見熟悉的嗓音,心頭又燃起希望,趕忙放聲大喊。
「大師兄,快……殺了這惡賊!」
視線愈來愈模糊,耳畔只聽見幾聲暴喝怒喊和刀劍交錯的錚錚聲響,後面又發生什麼事情,她已經沒有力氣知道了。
千鈞一髮,忽然見大師兄如天人般降臨,心頭的慌亂恐懼頓掃,失去意識前,傅端雲腦海湧現的是多年前初學輕功的那日清晨,大師兄敞開雙臂,堅定承諾,絕不讓她受傷的溫柔笑顏。
「瑞雲,妳是我最疼惜的小師妹,大師兄會保護妳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