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江南的蓮荷漸殘,江北的天空裡已微泛初秋的涼意。
船入岸停泊,少時曾經熟悉的景物又重回眼前。孟青姐下了船,走在運河岸,心頭百感交集,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再回到故鄉!
一路上的心情是何其紊亂,近鄉情亦怯,腳步時走時停,但飽含急切擔憂的心卻像策馬的長鞭催促她急忙趕路;她想念她的爹娘和大哥,掛念她的朔哥,纏纏繞繞四載春秋,曾經以為此生無能圓的親情懸念和情愛眷戀,終要在今日求得圓滿。
招來一輛車駕,報上蘇家繡坊的名字,車伕即刻載著她住目的地行去。
車行間,思緒流轉,想起多日前在蓮苑接獲孟朔堂遭徐少文當街刺傷的消息,她整個人如遭天雷擊頂,神魂俱飛,差點沒當場昏死過去。幸而信上將孟朔堂的狀況交代得很清楚,讓她驚惶揪疼的心稍稍按下。
沒有任何耽擱,同日孟青姐便找好相熟的船家,包下船隻,速往江北,會見她至親的家人和最心愛的朔哥。
車行匆匆,轉眼已來到蘇家繡坊大門,顧守的門房是蘇家的長工,孟青姐早已變了容貌,門房識不得,見她下車欲入蘇家,門房出手攔阻。
「姑娘請留步,請告訴小的您的姓名,欲訪何人,好讓小的先行為您通報。」
孟青姐微微一笑,不語,僅從懷袖中掏出一方蘇家人特有的繡緞帕子,上頭刺著「蘇淨荷」三字,門房一見頓時睜大了眼:「您……您是小姐?您的模樣……」
「先別問這個,快帶我進去吧。」孟青姐點了頭,隨著門房驚喜喳呼,連跑帶奔的腳步,一起進入她闊別已久的家。
踏進門的這一步起,她終得正名,恢復為蘇淨荷。
穿過庭院,瞧見迎面來人,蘇淨荷有些訝異,還沒見到雙親,倒先見到馮定。
「馮定有罪,護主不周,害得公子爺遇剌,險些喪命,我對不起孟姑娘,請孟姑娘責罰!」見了面,馮定二話不說,劈頭就跪下請罪,讓蘇淨荷看得一頭霧水。
「馮定,快起來說話,這到底怎麼回事?你家公子爺受傷跟你有關係?」
「有。馮定本該在公子爺身旁守護,寸步不離的,那日是我取巧,想找蘇大公子回來幫忙,替公子爺向蘇家老爺跟夫人說情,好讓公子爺可以進屋取琴,誰知,就是我的怠忽職守,離開公子爺身邊,才害得他被徐少文刺成重傷……」
「馮定,你別自責,你一路保護你家公子爺,盡心盡力,這次的事情是意外,不是你的錯,也不必跟我說對不起,你家公子爺現在已經平安無事了,不是嗎?」蘇淨荷笑言安慰,溫柔的話語如春風薰暖人心,奇妙地,馮定心裡深切的自責竟淡去不少,緊繃數日的臉終於露出笑容。
「嗯,這才是嘛!笑起來好看多了——就像婉玉說的一樣。馮定,送我進屋,好嗎?」提起宋婉玉,馮定臉上的笑容更深,他不說話,順從點了頭,亦步亦趨,恭敬地護送蘇淨荷進屋去。
瞧來,她這位未來主母還沒進門,就已先讓這位鐵漢信服,收服他的心了!
「老爺、夫人、大少爺!孟老爺、孟夫人,是……是淨荷小姐回來了!」門房在屋內四處大喊,蘇淨荷徐步踩進未久,門後便有五道人影前後奔出。
「不孝女淨荷拜見爹、娘,請爹娘責罰女兒隱瞞雙親未死之事,獨自在江南逍遙度日的不孝之罪。」說完,蘇淨荷深深朝雙親磕了一個響頭,淚已跟著落下。
蘇家二老及孟朔堂雙親四人見蘇淨荷出面,又慨然坦承身份,一時愣在當場,驚喜得說不出話。孟家二老在接獲蘇家通報兒子遇刺成傷一事,立刻趕來江北會合,兩家從孟朔堂口中得知事情的來朧去脈,前嫌盡釋,重拾往日情誼。
「快起來,朔堂沒騙我,你真的是我妹子淨荷……」蘇家大哥跨步向前,攙起了蘇淨荷。待她一抬首,引來在場眾人的驚愕。
那模樣、眼神、嗓音身段跟失蹤的蘇淨荷無一不像,但臉上左側大半邊醒目的青色胎記,卻不是蘇淨荷所有,這……她若真是蘇淨荷,那失去音訊這些年,她究竟遭遇了什麼變故?
「你是淨荷,沒錯!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淨荷,娘好想你啊!娘的寶貝
女兒,你的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蘇夫人回神,盈眶的淚眼頓時滂沱,碎步向前,擁住日思夜念的女兒,相對淚漣漣。
「別哭,夫人。淨荷,都不許哭!今天是咱們蘇家團圓的好日子,咱們夫妻倆有一肚子的話要跟淨荷說,快起來。」蘇老爺也走近,扶起妻子跟女兒,孟家二老亦是高興又感動,莫不喜極而泣。
「爹、娘、大哥,孟……」蘇淨荷眸光轉至孟朔堂雙親身上,本欲喊出伯父、
伯母,卻在看見二老一雙殷殷期盼的眼神之後改了口:「公公、婆婆。」
「好,好!」孟夫人高興的走過來,拉住蘇淨荷的手招呼著:「淨荷,這些年苦了你了,孟家欠你一個婚禮,等朔兒調養康復,我和你爹一定幫你作主,風風光光把你娶回孟家拜祖先。」
「嗯。」蘇淨荷含笑,臉上微綻紅雲。待眾人坐下之後,簡略對他們交代當年如何獲救,輾轉到江南安身,以及這些年在蘇州的生活。
「這些年來我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不好意思,讓爹娘和大家擔心了。至於我臉上的胎記……乃是西疆奇花『雪染丹青』花汁染色的作用,只要將花梗搗碎研出汁塗抹,就可復原。這事兒請大家先保密,別讓朔哥知道。」蘇淨荷俏皮眨了眨眼,機靈的心思又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讓眾人看了不禁發出會心一笑。
「對了,朔哥……他調養得如何?我想快些去看他。」雖知他受重傷,大難不死,但心頭依舊是掛念,未親眼見到他平安,心上的擔憂是放不下的。
「妹子,朔堂就住在映荷渠裡調養,背上被徐少文捅的那刀頗深,幸好未傷及筋脈,只是短短時日,他連受兩次傷,又沒有好好調養,身子才會這麼虛弱。」蘇家大哥解釋道,映荷渠是蘇家為蘇淨荷蓋的專屬繡樓。
「連受兩次傷?這是怎麼回事?」蘇淨荷聞言,驚訝不已。
「是寧波王爺為了替你出氣,囚禁了朔兒五天,又打了他十鞭十棍,才放他回來。他得知你已對寧波王爺坦承身份,欣喜不已,返家後休息不到兩日,便堅持上江北求取瑤光琴,好履行他對你的承諾……」孟夫人接了話,娓娓道出緣由。
「朔哥……你好傻好傻,我早就原諒你了啊。」蘇淨荷聽完,淚水又盈滿眼眶,口裡喃喃念著孟朔堂之名,當下轉身,即刻奔往映荷渠尋她的朔哥去。
映荷渠內外安靜無聲,推開房門,蘇淨荷輕聲提步,緩緩走了進去。
眼光環視房內一周,過往她常待的琴案上一把熟悉的琴落入眼簾,心頭萬般感觸,引她靠了過去。
「蓮逢朝露競盛開,瑤光相迎故人來。」
看著琴案上擺的字條,是孟朔堂龍飛鳳舞的字跡;再轉身看見尚在調養中,躺在床榻上,面容蒼白的他,蘇淨荷便不住紅了眼,淚水盈眶,在眼底打轉。
瑤光,一把以白玉雕成的玉琴,琴身細緻圓潤,觸感冰涼,撩指一撥,溫潤優美的琴音即刻自指縫間流瀉而出。
這把瑤光琴是她七歲時她爹托人自西疆帶回來的珍品,瑤光伴她一路成長,度過習琴的歲歲年年。她今日能有一身精湛卓越的琴藝,瑤光琴功不可沒。
曾經,瑤光是她最心愛之物,即便當年投水求生,因緣際會,輾轉來到江南,在蓮苑落腳定居,午夜夢迴時,她不習或忘與瑤光相伴的曲韻歲月。
但如今卻是何等諷刺可笑!為了這只她曾經所謂的重要之物,竟差點害她失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哼!為了你,差點賠上朔哥一條命,我還留你做什麼!」素手撫上琴弦,蘇淨荷含恨說著,眼底的淚像斷線的珍珠成串落下……
淚濕琴身,瑤光無語,不知與主人相伴多年的她是否能感受到主人的傷痛?
沉浸於傷心之中的蘇淨荷並不知道她身後的孟朔堂早就醒了。
當孟朔堂一張開眼,望見不遠處那抹心心唸唸的水色身影,一時間不敢置信,深怕是自己病著,在昏睡中的夢見。
然那道身影如此輕盈而清晰,美麗而真實,確定是她在這屋內,他的心激動難抑,幾乎想掙扎起身,但卻又怕嚇走了她。
瞧見她走近瑤光琴時,他便決定不說話,靜靜用目光追尋,貪看這抹令他永生眷戀的容顏。可是看了看,瑤光是她最惦念之物,為何她臉上無半點笑容,只有紛落不停的淚水?
半晌,只見蘇淨荷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一般,毅然轉身,孟朔堂怕她發現他已清醒,趕忙閉上眼裝睡。
未久,只聽見一陣細碎倉促的腳步聲奔出,不久又跑入屋內。他聽見她因奔跑而些微喘氣的聲音,想像她臉上紛飛醉人的紅霞,心下不禁一凜。
然再張開眼所見的景象,差點嚇壞了他!他無法再猶豫,立即出聲阻止:「住手!住手!青姐,住手啊!」
是蘇淨荷手執利剪,一剪橫過,瑤光琴弦已盡數剪斷,孟朔堂一見,整個人慌了,拖著仍舊虛弱的身子拚命起身,奔向蘇淨荷,阻擋她的下一動作。
幸好來得及,他從背後將她摟入懷中,阻止了她想將瑤光琴自案上推落,摔成粉碎的念頭。
「為什麼?為什麼要破壞瑤光琴?」他氣急敗壞大吼,弄不懂她為何要毀琴的意圖,讓他焦急又心痛。
難道是因為他上江北來討這把琴,她心中不悅亦不願,所以動念毀琴?
怔忡之際,一雙明眸隨著翩然而轉的身影,對上了他慌亂的視線……
「朔哥……」轉身見到掛念的他安然立在跟前,蘇淨荷的心激動不已,霎時氾濫的淚水又模糊了她的視線。
「你!你叫我什麼?」孟朔堂顫聲問。
「朔哥,朔哥,幸好……幸好你平安無事,我擔心死了!」話說完,投入他懷裡,緊緊抱著,再也不肯放開。
「朔哥?」他像牙牙學語的孩童一般,重複著她的話。
「你喚我朔哥,青姐,你承認你是淨荷了,是不?」
捧起她的臉,他百般依戀地看著,柔聲對她詢問。
「嗯!」她拚命點了頭,梨花帶淚的臉龐,我見猶憐。
「我是淨荷,蘇淨荷,你的蓮兒,你找了四年的未婚妻……」淚水不斷沿頰滑落,她再難控制,連聲承認了身份。
「淨荷……淨荷……」緊摟著蘇淨荷,他溫柔低誦這個朝思暮想的名,頭靠在她的青絲間,嗅著她身上清雅的荷香氣息,總算相信她真的回到他身邊了……
「朔哥,你好傻,身上有傷不好好調養,就趕著上江北討這把琴,幸好你命大沒事,不然我會恨你一輩子的!你已經負了我一次,造成我們四年的分離,要是這次你又有個閃失送了命,害我守寡,我做鬼也會追到地府去找你討這個公道!」
雙手撫上他蒼白消瘦的面頰,她又氣又憐,柔柔的嗓音吐出連番抱怨,但話裡卻是不容質疑的深情。
「淨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終於能夠擁著你,親口對你說這句對不起!老天爺將你我之間的紅線系得牢牢的,無論我們怎麼跑,到頭來還是會在一起。我答應你,以後絕不會再這麼衝動,讓你掛心,我會窮盡此生之力,用心呵護你,絕不會再讓你掉一滴淚,放心將你的未來交給我,好嗎?」他伸出手,邀她許下一生的承諾,蘇淨荷拭去淚水,遞出了手,同他雙手交握,十指緊緊交才,掌心裡傳達的溫暖,正是兩人許諾要共度餘生的永恆誓言。
「瑤光是你最愛之物,琴弦斷了,我再幫你接上,好不?」
「接不接都無妨,朔哥……」他對她的心意,她早已明白。「現在對淨荷而言,沒有任何東西比你重要。你,孟朔堂,我的朔哥,才是我最愛、最重要的人。」
「淨荷……」他看著她,眼底心裡都是說不出的歡喜。
「朔哥,你的傷還要不要緊?徐少文這個混賬真是該死!我真很當初沒多使點力,一刀捅死他,留他在人間作亂,害得我們分離,又傷了你……」光是方才聽她爹娘轉述當時孟朔堂初受傷的狀況,她就受不了了,恨不得自己當初就能一刀殺掉徐少文,這樣她的朔哥就不會受這麼重的傷了。
「淨荷,別生氣,一切都過去了。徐少文當街殺人,被見義勇為的百姓們當場逮捕,扭送官府,他已經得到他應得的報應了。來,看著我,把過去所有傷心怨恨都給忘了,往後就是咱們兩個人,不會再有徐少文來阻撓我們了,嗯?」
「嗯。」蘇淨荷微笑點點頭,偎進了他懷裡。
兩道身影溫暖相依,聽著兩人的心跳逐漸合而為一,此時此刻,對於彼此的心意,再也無須猜疑……
相擁之間,記憶往無聲之中流動著,目光交會,兩人竟不約而同地想到蓮苑盛宴那日,他遭徐少文下藥,初逢孟青姐,錯將她當成淨荷摟入懷中的往事……
「不愛我,為何以『孟』為姓?」他說。
「不愛你,為何以『孟』為姓?」她說,兩人異口同聲。
聞言,兩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抬頭,四目又相對,撫上她溫熱的頰,俯首,他的唇覆上她的,急切熱烈,她羞怯,欲出聲阻止,卻正好給了他直探丁香的機會吻越深,氣息漸趨紊亂,她滿臉紅霞,嬌羞更甚;他的熱情讓她又羞又喜,險些無法招架。孟朔堂的唇邊橫過一抹微笑,輕啄了她的鼻尖,準備轉移陣地,進攻他最迷戀的細白頸子,引起蘇淨荷一陣驚呼。
「朔哥,停……別啊!」小手伸出,硬將兩人身於隔開一小段距離。「克制點,你的身子還虛弱,別這麼衝動嘛。」
誤會盡釋,見他平安,原本的擔憂也放下,心頭逐漸清明,蘇淨荷天生俏皮的性子便自然而然顯現。
明知這一深吻早已勾得他心蕩漾,但她心裡可還記著當初他「趁人之危」,藉機輕薄她的小小隙怨。她知道他喜愛親近她,她自己也不否認她喜歡同他依偎溫存的親密感。呵,兩人相親相愛的感覺的確美好,可甜頭要懂得讓對方淺嘗即止,嘗多了就不稀奇了。
她的朔哥說要將她捧在掌心呵護一輩子,她貪心得很,這樣做還不夠,她還要徹底霸住他的心,讓他滿心滿眼都是她,兩個人相互牽念,兩顆心密密糾纏直到老,相守今生,再不離分。
想她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個舉動,就能撩撥他的心思,讓他為她著迷心醉,而她終其一生,也只為他,全心全意,可預見的,她和她的朔哥今生今世將是訴不盡的圓滿恩愛呵!
「我……呃……好吧。」孟朔堂乖乖聽命。
「這才是我的好朔哥。朔哥,耐心點,好好休息,養好身子,我要你還我一個健健康康的朔哥,因為我蘇淨荷要嫁的、想嫁的是一名強健、能夠守護我一生的男人,現在身體還虛弱的你還不夠資格。等你調養好身子,咱們成了親,該你的,跑不掉的。」
等咱們成了親,該你的,跑不掉的。
這是句再親暱不過的暗示!蘇淨荷說完,羞怯早染紅了半邊白皙的臉,孟朔堂聽出她的言下之意,眉色飛揚,大手一伸,從她腰間環過摟入懷中,以擁抱代替行動,許她一個無聲而堅定的承諾。
他的頭低垂,靠在她的頸間,嗅著她身上淡雅的蓮荷香,心裡便感無限滿足。蘇淨荷抓起他的大掌,捏著他的指頭,揉著他的掌心,無須言語,她的心和他同喜,心房又暖又甜,心裡、腦裡感受的全是他溫醇的情意和彼此交心的喜悅。
呵,高興過了頭,差點忘記有件事還沒做!
「朔哥,還有一個問題你沒想到哦。」蘇淨荷瞳兒滴溜滴溜轉,呵,她的朔哥得通過這關試驗,她才願意心甘情願點頭嫁給他。
不知道他是不是同一般凡夫俗子一樣,會拘泥於所謂美醜的世俗之見呢?
「嗯,什麼問題?」她和他緣聚在即,兩心相繫,還會有什麼問題?
「我的臉啊……這一大片嚇人的青色胎記。唉,那年誤食了不知名的藥物,醒來就給變成這個樣了!看了四年,我自己是看習慣了,但外人可不同。記得過去在蘇州時,常常我上街買個東西,就會嚇到小孩子,還會有些好事無聊的人對我的容貌指指點點,猜測我是不是什麼妖怪轉世呢!我要嫁給了你,就是孟府織造的少夫人,我這胎記就是這麼跟著我過一輩子了。朔哥,你呢?你會不會跟外人一樣,嫌棄我醜陋的模樣?說不定你們孟家的親戚會說,像我這番難登大雅之堂的姿容,哪配當上孟府織造的少夫人呢。」她故作幽怨的說,臉上的神情亦同,刻意表現出無奈的模樣,好整以暇等著看她的朔哥怎麼回答。
「淨荷,瞧你問這是什麼傻問題。不管你是以前那個擁有絕世容顏的蘇淨荷,抑或是現在長了半邊青色胎記、其貌不揚的孟青姐,我都不在乎。我愛的是你的人和心,不是你的臉,就算這胎記一輩子都弄不掉也無妨,我要和你做交心夫妻,我愛你,要你,就只因為你是你呀。」
他醇厚的嗓音一句句柔聲訴情,她傾耳聽著,一聲聲敲進心坎,感受到他的深情,心房漲得暖暖,眼眶微熱,她螓首低垂,微笑無語。
呵,朔哥,你通過試驗了!蘇淨荷在心裡悄悄說道。
「淨荷,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見心上人不語,孟朔堂嚇一跳,以為她不相信他的承諾,便續出聲解釋道:「如果這片胎記真的弄不掉,而你又在意別人的眼光的話,那麼,我去找把匕首來給你,你用你最大的力氣,在我的臉畫上幾道,這樣你有胎記,我有傷疤,我們一起做一對相貌特殊的夫妻,這麼一來,不論別人怎麼看,我們都是絕配,都是登對,都是『郎才女貌』……」
語未竟,她已轉身投入他懷裡,雙手纏上他的頸子,螓首輕輕伏在他的頸窩邊低泣。他總是這麼輕易就能惹動她的淚水……
「淨荷,你別傷心,別哭啊!」大掌撫上她的背,安慰著。
好半晌,才聽見啜泣聲止,耳畔傳來她的嗓音柔聲道:「那是喜極而泣的淚水,你連傷心跟高興都分不清楚,有這麼笨的相公,以後我不精明點可不行了……」
聞言,孟朔堂喜上眉梢,霎時漫天狂喜席捲了他的身心。
「淨荷,哈哈哈,你點頭了,你真的點頭了!我的好娘子呵!」
他環住她的身子,欣喜旋舞,一句相公,一聲娘子,是身份的確定,亦是今生相守的承諾,彼此互望的深情將他們帶上了至喜的天堂。
繡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那之後又過了十多日,孟朔堂的身子已完全康復。為了讓這雙兒女早日名正言順相守,孟蘇兩家不依一般民間禮俗,直接在蘇家先行籌辦婚禮,讓小倆口順利成親,再返回江南宴請孟家親友。
是夜,洞房花燭,人生至樂也,尤以經歷重重波折才得的聚首,更令人珍惜。夜漸深,賓客散去,蘇家前廳恢復靜寂,微涼的夏末夜晚,氣息清新,沁人心懷,月兒圓滿,灑落一地銀光,似是在微笑著為這雙有情人獻上祝福。
蘇淨荷的繡樓映荷渠暫時拿來當作小夫妻的新房,鐵漢馮定盡忠職守,幫主子擋酒,免去孟朔堂被前廳那群興致高昂的賓客給灌醉,然後可憐到醉倒在某處不省人事的厄運。
大紅雙燭映照,新房內喜氣洋溢,長久以來的期盼終得如願,新郎倌孟朔堂神采飛揚,定定凝視著榻前端坐的喜紅人影,心中狂喜難以言喻;他的人生終於在今日覓著了屬於他的另一半,合成了圓滿。
「淨荷,淨荷……」他柔聲喚著她的名,取來秤錘,揭起紅蓋頭道:「這一刻好不容易呵,我們終於能夠結成……」
紅帕揭起,「夫妻」二字未及出口,瞧見鳳冠下久別的熟悉容顏,孟朔堂登時一怔,揭帕的手也懸在半空之中。蘇淨荷眸光一轉,正對著她夫君一臉錯愕的神情,心頓生不解,她的朔哥怎麼瞧來好像不太高興娶她的樣子?
「朔哥,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認不得我了嗎?」蘇淨荷微嗔道。
「呃,你的臉……那塊胎記……」她的胎記突然平空消失,讓他看了很不習慣。
哦,原來是胎記不見的關係。聞言,蘇淨荷笑了。
「朔哥,原來如此,下次可別再擺這種表情嚇唬人了!剛剛看你一臉茫然又錯愕,我也跟著納悶,還以為你後悔娶了我呢。」
「沒、沒的事,我們好不容易成了夫妻,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後悔?是你這顆聰明的小腦袋太會胡思亂想。」
「嗯,好嘛好嘛,都是我自己亂想,自尋煩惱,總成了吧!朔哥,你的手還要空擺著多久?還不快些幫我取下紅蓋頭跟鳳冠,這鳳冠好重,壓了我一天,脖子都給壓疼了。」蘇淨荷要是不出聲提醒,只怕她還得繼續頂著鳳冠說話下去。
「啊,瞧我真是糟糕,都給忘了。」孟朔堂恍然回神,趕快揭下紅帕,替愛妻摘下鳳冠。
大掌緩緩撫上她那張細緻絕美的容顏,臉頰白皙,肌理細滑柔潤,誘得他心神蕩漾,忍不住在她頰上輕吻,而後額頭貼著她的,鼻尖也躍著她的,他柔聲問她道:「一大片青色胎記就這麼消失不見,彷彿從不曾存在一般,好神奇的法術呵!淨荷,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
語畢,傳來一陣悶悶的笑聲。孟朔堂一看,原來是蘇淨荷掩袖在偷笑,不知是何緣故,她笑了好半晌才停止後續道:「朔哥,這不是什麼法術。之前孟青姐臉上的胎記是我用特殊染料染出來的。西疆有種奇花叫做『雪染丹青』,花性極為特殊,可以製成染料、顏料,可以佐為藥膳,還可以做成情藥……」
說到情藥,蘇淨荷頓了一下,臉上浮現一抹揶揄的神情,「天朝知道這種珍貴花種的人不多,而你娘子我偏巧就是少數幾個熟悉雪染丹青,並獲得善用其花性的高手之一……」蘇淨荷自豪地對夫君說明了她如何因緣際會識得此類奇花,進而發現其可以在人的身體皮膚上染色,又不會留下痕跡的經過。
愛妻說話,孟朔堂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她眼底的戲謔仍舊沒能逃過他的眼,腦海裡莫名有種念頭衍生,「原來……沒想到我的娘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孟朔堂滿面微笑,先禮後兵,「可為什麼我覺得我跟這勞什於雪染丹青似乎很有緣!」
「呵,你反應挺快的嘛!當初讓你著了徐少文的道的罪魁禍首——媚酒『奇情迷香』就是用雪染丹青提煉出的成分所製成。你啊,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精明如你,就是不近女色的招牌太過響亮,才會讓徐少文這麼設計你。」事隔多時,逮著機會,蘇淨荷還是忍不住取笑了她的夫君一番。
奇情迷香一事讓孟朔堂對徐少文極度痛惡,他視此事為畢生恥辱,在還未得知徐少文就是害他們夫妻離散的元兇之前,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報答」徐少文了。
「那個把我害得淒慘、差點犯下錯事,要對宋婉玉負責的鬼藥是由雲染丹青所提煉而成的?而你是熟悉這種鬼花花性,又懂得善用的高手?」孟朔堂瞇起了眼間。他的思緒敏捷,已將那日差點「失身於人」的前因後果給理得一清二楚。
「不是啦!朔哥,那花叫做雪染丹青,是用途極廣的珍貴花種,才不是什麼鬼花呢!」蘇淨荷回言提醒,卻不知「危險」將至……
「叫宋婉玉拿自己當解藥來解我毒的餿主意是你出的,對不對?」孟朔堂惡聲惡氣地質問。
「呃……呃……」唉呀呀,糟糕!得意忘形過了頭,竟然讓他聯想出前因後果,瞧他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怎麼辦?
「朔哥,都已經過那麼久了,男子漢大丈夫,心胸當寬闊嘛,往事休提!咱們倆還沒對飲交杯酒呢。」蘇淨荷瞬間變作水仙,顧左右而言他轉移話題。
「你這鬼靈精、磨人精,居然心存不軌,想要把你的夫君推給別的女人!要是當初馮定沒及時趕來,我真的佔了宋婉玉清白,你要我怎麼辦?我要真娶了她,你真能夠快樂逍遙一輩子嗎?」孟朔堂低吼,一想到此事,心頭就老大不爽快!
「我……」蘇淨荷頓時啞口。唉,孟朔堂問得沒錯,她當時是興頭上才會這麼做,但後來也後悔了啊!
「朔哥,你別生氣嘛!我知道我那時候慫恿婉玉去解你的毒是個糟糕透頂的餿主意,但是……事後我也後悔了很久啊!反……反正事情後來也沒發生,你就別生我的氣了,好不?新人在洞房花燭夜吵架,是不吉利的唉。」蘇淨荷撒嬌耍賴。
「哦?洞房花燭吵架會不吉利,我怎麼沒聽人這麼說過?」
「朔哥,那……那是……我們江北人的說法啦!」其實是她瞎辦胡扯的。
「我的好娘子,你還記得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
「當然,不然我做啥穿一身大紅嫁衣,頂著被鳳冠壓疼的脖子等你進房啊?」看孟朔堂的注意力似乎被轉移,蘇淨荷心中暗自竊喜。
「嗯,好。」孟朔堂回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啊,什麼好?」
「我說今晚是個適合『婚後算總賬』的美好夜晚。」他把臉湊到她面前,對她咧嘴,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夫君我的處世原則素來就是恩怨分明,有恩必償,有仇必報。你設計我,想將我推給別的女人,這筆賬我記下了!呵,好淨荷,看我今晚……不……看我這輩子怎麼罰你。」
「朔哥,你不能這麼小人!事情都過這麼久了,你太小心眼了!」蘇淨荷出聲抗議,卻沒發現她夫君的手指像蛇滑溜似的溜上她的領口,悄悄解開了扣結。
孟朔堂看了她一眼,賊笑不答,偏在她頸窩邊呵氣。
「啊,好癢,朔哥,你做什……」胸前致感一陣涼意,蘇淨荷輕垂首才發現原來她夫君所謂的懲罰就是……醒悟的瞬間,她的俏臉立刻染個緋紅。
「『等咱們成了親,該你的,跑不掉的』,這句話是誰說的?」他盡責地提醒,解衣的動作持續不停。
「朔哥,等等嘛,呃……我們的交杯酒還沒喝啊。」隨著身上的衣物越來越少,羞怯寫在臉上,她的心越加怦然躍動,難以休止。
「等一下,我餵你喝,以口許諾,恩恩愛愛,共度一生……」
未久,新房內漸漸無聲了,一雙交纏的人影以真心和行動許下承諾,纏纏綿綿,深濃的愛到生命盡頭也不會休止。
雲腳輕移,被遮去半邊臉的月兒逮著機會才探出了頭,只看到新房內地上凌亂散落著衣裳和鞋子,沒多久又被遮了去,忽明忽暗的天色彷彿是月兒微嗔的氣惱。唉唉唉,偷窺可是不道德的。
屋內那番旖旎春色是如何得醉人,就留給這對有情的小夫妻自個兒說去吧!
名動江南的蓮苑孟青姐恰似曇花一現,在天明之際消逝無蹤,成為太湖湖畔曾經的傳奇。幾經波折,這抹亭亭玉立、嫻雅動人的清荷,終於覓得歸處,依偎著她一生所愛,繼續娉婷綻放。
終 曲
時入秋,夕日暮沉,太湖岸的蓮苑歌聲舞動,燈火通明,喜氣洋溢。
孟朔堂和蘇淨荷兩人在江北成親後,又待了近一個月,讓蘇淨荷同久別的家人好好聚上一聚,而後才依依不捨返回江南。回到孟府織造,孟家二老辦了場盛大隆重的婚宴,公告諸親好友,讓小夫妻拜過孟家祖先,正式成為孟家的媳婦兒。
入了孟家,孟青姐這號人物亦不復存在,蘇淨荷自要別了蓮苑。成親之後,孟朔堂曾托韓定遠的「秋水逍遙」代尋季紅和她夫君的下落,但並無所獲。
無法找回蓮苑的原創人,讓季紅看看她一手所創的蓮苑如今是如何的盛況,蘇淨荷頗是遺憾,所幸在孟朔堂的支持及勸慰下才釋懷。同十一金釵談過之後,蓮苑將交由舞娉朝霞接掌。朝霞人如其名,生性活潑又聰穎,蓮苑由她接下,必定有一番嶄新娉婷的丰姿。
蓮苑上下通力合作,再辦盛宴,孟朔堂和蘇淨荷夫妻自是主客,寧波王爺和王妃受邀為貴客,另外,孟朔堂有恩報恩不忘本,喜宴聚首,怎可不通知已二十好幾,如今卻仍舊找不到「老婆」的至交韓定遠呢?
寧波王妃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孕,隆起的腹部象徵著小生命正健康地成長著;同樣是喜事,宋婉玉也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馮定喜形於色,高興得不得了,蓮苑盛宴逢雙喜,更增喜氣。
宴會上,孟朔堂和蘇淨荷纏纏繞繞緣不絕的姻緣,令蓮苑眾人驚喜而津津樂道。
三對鶼鰈情深深,恩愛逾恆,看得韓定遠是又羨慕又嫉妒,可自己偏是孤單一人,只能在心裡暗自鬱悶氣惱。
十一金釵各施本領,歌琴舞樂,宛若天籟,一番誠心只為她們最敬重的青姐兒,祝福她和她的夫君恩恩愛愛,白首到老不離分。
「青姐,姑爺,最後由朝霞為您們舞上一曲,祝賀兩位白首到老。」含香說著,喊慣了孟青姐之名,即便她已恢復蘇淨荷的身份,蓮苑上下還是喚她青姐兒。
舞音動,掌聲起,一道窈窕的人影頭覆面紗,由幾名同著舞裝的少女伴著,隨著曲子翩然起舞,細膩的動作,優雅的步伐,瞬間攫獲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眾人皆喜我獨怒,韓定遠越想越覺孟朔堂不夠意思,這人邀他這個孤家寡人來這種喜宴場合,分明是要他難看的。
「我說,『好友』,你們個個都是成雙成對,只有我自己是孤單一個,這種場合,這種喜氣,你說我待得下去嗎?」韓定遠走近孟朔堂,在他身邊低聲抱怨道。
「好友啊,你可冤枉我了,我找你來正是要你把握機會多留意,找不到那位逃跑的姑娘沒關係,蓮苑金釵個個才高貌美,皆是宜室宜家的好人選,別錯過了!」
「是呵,韓大哥,你如果看中我蓮苑的金釵,我一定義不容辭當起紅娘,幫你串成這個姻緣。」夫唱婦隨,蘇淨荷跟著附和。
「你們兩個……」韓定遠眼一翻,當場閉嘴!心中直咒罵孟朔堂,明知他身受情蠱束縛,今生找不到那個逃跑的女人,他就沒資格成親,居然還故作熱心狀要幫他介紹姑娘,他更後悔交了這個損友。
沉思間,舞曲已經停了,舞動者的姿態步伐如何,根本入不了韓定遠的眼,然在場眾人已全融入朝霞的舞姿之中,曲盡,莫不鼓掌叫好。
湖風捎來,朝霞起身致謝,一個回首,正巧拂去她覆面的紗巾,巧笑倩兮,眼波流轉,立即引起在場賓客的騷動。韓定遠不耐吵雜,回頭察看,當他飄移的目光落在朝霞的臉上時,整個人頓時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青姐,姑爺,舞已盡,容朝霞先行告退,入內梳洗更衣,再出來陪您們。」蓮步款款,身子一福,朝霞娉婷的身影緩緩離去。
「阿朔,前面的話我收回,今天非常謝謝你的邀請,我是來對了!我先失陪一下。」韓定遠盯著眼前漸遠的人影,咬牙切齒道。
該死的女人,看到我居然還裝作不認識,你逃不掉了!
看著韓定遠跟隨朝霞的腳步追去,孟朔堂跟蘇淨荷對望,發出會心一笑。她問道:「朔哥,瞧來朝霞可是引起韓大哥的注意了呵!不知怎麼的,我總有種預感,朝霞跟韓大哥之間好像將會有些什麼事情發生似的。」
「姻緣天注定,倘若定遠命中真有姻緣之份,那月老的紅線自然會引導他找到他命定的另一半。」
「你喔!說到自己的至交好友,口氣還這麼淡漠無情,好像韓大哥是跟你沒關係的陌生人似的。」
「是啊,誰叫我滿心滿眼都只容得下你。」兩人相視,又是一笑。
蓮苑依舊熱絡紛鬧,笑聲洋溢,孟朔堂和蘇淨荷身相伴,心相依,互靠的兩手十指緊緊交纏,無須言語,這一生他們會攜手,一同走下去。
暮雲染了漫天澄霞,漁舟揚帆,啼鳥歸巢,都是幸福滿滿。
清新涼爽的秋風裡,彷彿依稀聽得一陣稚嫩的童音唱道:
「晚風飄,荷葉嬌,搖槳划舟過小橋。
蓮影亭亭,魚兒穿梭樂悠遊,好個逍遙。
朔哥挽蓮兒,和聲齊唱採蓮謠。
但願年年蓮荷綻放時,朔哥蓮兒齊歌唱,相伴蓮影樂陶陶。」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