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幾重?幽澗漣漪愁波湧,荊樹搖曳有驚風!絲蔓籐纏山鬼歌,莫信芳草滿心徑。王孫欲歸須早行,須待炎日下地平。
霧迷濛!遮住雲山第幾重?空山子規枉啼月,書劍孤客倦單行。衣滿花露須忘情,誰撞暮鼓與晨鐘?青梅不解春歸意,奈是王孫酒未醒。
耀王朝中期以後,即位的萬歲爺一代比一代懶散昏庸,置朝廷大事於不顧,只享受萬民君父的威嚴和奢華,決不肯負萬民之父的一點責任。末代帝泰昌帝陳企隆更是徹底荒怠政務,深居後宮,往往數月不早朝,不批復奏章,只孜孜不倦於酒色中。
耀王朝935年春,深得聖眷的皇上的同母弟弟陳名秋突然被貶至位於北部邊境許州,官封四品監軍,原雙親王封號降為親王,事出突然,且朝廷未有明發文書昭示其罪,百官嘩動,在流言紛紛中陳名秋帶同義弟陳名夏來到了任上。之後不久,新貴妃之父宋衍德榮升二品,任許州巡撫,很明顯,皇帝派了他來監視失寵的皇弟。
是夜,陳名秋扶醉歸來,天又過了二更。陳名夏急忙跑出來稟告:「宋巡撫又來了,說是三天前送來的奏請朝廷補發軍餉的折子急等著發出,請大哥速速蓋了官印,他正在書房等候。」聽到宋巡撫三個字,陳名秋像是被人在心頭上砍了一刀般,霎時臉色蒼白。在許州他誰都不怕,唯獨不想見這個宋衍德宋巡撫,可是他偏偏躲不開的也是他。宋衍德,這個名字好像一句魔咒,不時的提醒著他發生在京中的那場噩夢——
半年前,他瘋狂的愛上了一個進京待選的舉子的女兒——宋衍德的長女宋幼情。自從結識了她,他像失掉了魂一般徹底迷上了這個來自江南的柔情似水的女子,甚至不顧身份差別執意娶她為王妃。就在他們決定了婚期後的一天,她進宮給皇太妃請安後就沒有再回來。她不見了的那段日子他像瘋子一般找遍了京城,終於宮中一個要好的公公悄悄告訴他——幼情被皇上看上了,勸他死心吧。不,他怎麼可能死心呢,他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焰,任何阻擋他愛之路的人他都不會放過,哪怕那個人是權傾天下的皇帝。他不顧一切的仗劍闖宮,自幼師從大內高手的他武功過人,加之一眾大內侍衛不敢真的傷了他,他居然一路打入了內宮。他找到了幼情,但已不再是他的幼情了。他永遠忘不了他心愛的女人躺在另一個男人懷中撒嬌的樣子,心碎原來只是如此簡單!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只模糊記得恍惚中幼情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她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王妃的封號怎能和皇妃相比?」世界就此朦朧了,好似被蒙上了一層灰紗,不再帶一點色彩。然後呢?皇上下了聖旨處分他,他沒上折請罪,也沒告別兄弟朋友,簡單收拾了行裝,逃到了許州。他心中的那團熱烈的火焰被無情的澆滅了,他整日不理公務,以酒買醉。他憎恨這個世界,他詛咒那些爾虞我詐偽君子,除了把自己也包裹上厚厚的硬殼,他不知道怎樣才可以避免另一次傷害。從那時起,他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大哥,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好蒼白,要不明天再見宋巡撫吧。」陳名夏關切的問道。
「沒事。」秋做出不在乎的樣子,趁著酒意,晃進了書房大門。
案前,燈火明亮,宋巡撫一身便裝,正在燈下看書。一襲百衫,衣著簡樸卻不貧寒,滿臉書卷氣,神態自然灑脫,溫文爾雅。短短一瞬間,惜才的讚賞抵消了心中的敵意,他暗暗歎道:好一位儒雅之士!但軟弱頃刻消散,他受的傷害還不夠多嗎?難道他還能再去愛,去相信嗎?他大笑著道:「巡撫大人不愧是舉人出身,至今善讀,令人欽佩之至啊!」不錯,一個舉子出身的人居然如此輕鬆的一舉升為二品大員,甚至有權節制於他,當然是拜他那新貴妃女兒所賜。可是今夜秋有意借酒冒犯一下這個國丈爺。
宋衍德只是用那烏黑深邃的眼睛凝望著他,似乎完全看穿了他心底的軟弱和悲傷。許久,他才很溫和的道:「你又醉了。」
醉了?是醉了今夜,還是醉了今生?
又醉了?那慈悲憐憫的口吻,好像陳名秋是一個淘氣的孩子,一個任性的病人!而說話者,好似一個和藹睿智的長者,既在哀惋,又似勸導。短短的話語滲透了秋的內心深處,也刺穿了他最後的自傲。秋只覺得怒氣上湧,立刻頂撞道:「道學先生,偽君子。」說罷,他竟自顧自的轉身拂袖而去,回房昏昏睡去,也不知宋衍德何時離去的。第二天,他把處理文書的工作都交給了陳名夏,又開始了終日流連於酒肆妓館的日子。
毫無節制的生活和內心的鬱悶很快整垮了陳名秋的身體,一場大病直拖到了夏天來臨方才痊癒。在醫生的囑咐和陳名夏的勸慰下,他戒掉了女人和酒。每日清晨帶了新收的馬僕騎馬出遊,沒有目的的亂行一天。他在想什麼呢?旁人不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變得沉默寡言,總是高傲而輕蔑的打量著一切,好在隨行的馬僕元勁個性忠厚少語,只是終日緊緊的默默的跟隨著他。說到元勁,高大魁梧,長相憨厚,甚至有些呆氣,頗為英俊的臉上不知為何竟在額角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疤痕。他自稱是遼東的牧民,因家產敗盡才進關謀生,調養馬匹最是在行,這才被陳名秋選中為馬僕。
這一日,兩人在荒野中漫無目標的前行,突然眼前一亮,只見前方一條大江擋住了去路,滾滾河水激盪之聲似裂石破冰,又如千軍交鋒,轟隆之聲震耳欲聾。水擊河岸,如熱血鼓蕩心田,秋不由得口內微吟道:
琴音人音兮兩俱渺茫,
桐焦鳳尾兮絲絃空張。
潛力流沙兮昔日凌霸,
可奈絮落兮東風不揚!
白水蘆荻兮一碧無情,
扁舟一去兮惟余悵惘。
司命昏昏兮遺我奇數,
對水閒歎兮慰我永傷。
回頭看時,只見元勁一臉迷茫的傻笑,秋怔了。初見元勁時,陳名秋不由覺得他有些面熟,還未開口詢問,元勁嘿嘿的傻笑起來,就此被秋選中了——因為他的傻和憨。再見這令人不又安心的傻笑,初見時的熟悉感又再現心頭,他們曾經見過嗎?或者真的前生有緣?
「知道你聽不懂,對牛彈琴。」
「啥叫對牛彈琴?」
敗給他的無知了,秋轉過臉去專心望著一江碧水,唇邊卻蕩起了數月未見的笑容。
突然,幾隻黃羊急箭般從谷口狂奔而出,竟不顧有人奪路而逃。陳名秋正詫異間,元勁搶上前去大吼一聲,捉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身後一扯,說道:「王爺留神,有猛獸。」憨厚的神色剎那間變得猙獰恐怖。
話音剛落,亂石後草叢間刷刷一陣響動,一隻斑斕猛虎探出頭來,斗大的虎頭揚起,發出粗重而低沉的一聲長嘯,兩匹坐騎驚嚇的一下子癱軟在地。若在平時以陳名秋的武功自不會將一隻大蟲放在眼中,奈何此刻大病才愈內力難以凝聚又手無兵刃,如何對付如此猛獸?
老虎爬上了岩石,這時才看清它的全身足有七尺多長,毛色如黃緞子般閃亮。他懶洋洋的伸了一下前爪,彷彿漫不經心的看看眼前的兩人,一根長尾巴直豎起來,又是一吼「呼」的便直躥過來。
「王爺小心。」元勁說著將秋向旁邊一推,自己直迎向老虎,一場驚心動魄的人虎搏鬥開始了。老虎粗大的雙爪沒頭沒臉的猛抓向元勁,元勁機靈的變換步伐,與老虎周旋。他在關外練就一身外家硬功夫,體魄如熊,竟赤手空拳與老虎鬥個平手。幾個回合後,元勁越打越猛,一個鷂子翻身,將老虎壓在體下,一手死死摟住他的脖頸,一手運起全身力氣向老虎頭上猛擊。那虎張著血盆大口卻咬不到元勁,前爪後爪連爬帶抓,元勁牛皮製的鋼絲甲的後背被撕的一條一條,腿部也被抓的流出了殷紅的鮮血。
再鬥了一會,老虎漸漸沒了力氣,元勁運氣搬起一塊巨石向虎頭直砸下去,虎血人血狼籍一片……
從此一主一僕的出遊不再寂靜無聲,秋低聲頌吟的詩詞像是自言自語,又似在與茫然的元勁分享低落的心情。快樂有人共享會加倍,悲傷有人分擔會減少。這個夏天,被秋罵為「蠢的如牛」卻仍高興的傻笑的憨漢不知不覺中一點點闖入了那空虛的心靈,用堅實的肩膀背起了秋心中的重負。
轉眼間秋天到了。如果人的命運也像腳下的道路一樣又急轉彎的話,那麼這個百花凋零的季節無疑就是陳名秋命運的轉折點。
一日陳名夏到書房向秋交待了公務,正要離開,秋忽道:「名夏,你的那塊玉珮呢?」
「這……」陳名夏不安的低下了頭,在秋收養他時送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珮給他,上面刻有他的新名字,多年來他一直隨身珍藏。「我,我送人了。」
「不會是情人吧?」秋取笑道,「我們一本正經的夏爺也終於動了凡心了?」
「嗯,是女的。而且弟弟還打算娶她。」
「好啊,是哪家姑娘啊?我差人去提親。」
撲通一聲,陳名夏竟跪了下來:「大哥,我想向您借兩萬兩銀子。」
陳名秋一愣,道:「你要這麼多銀子作什麼?」
「我要替她贖身。」
「贖身?你是說——」
「她就是許州城的名妓灼然。」
「不行!」陳名秋臉色一變,拍案道,「你可是堂堂四王爺的弟弟啊,你明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娶一個低賤的妓女,虧你說的出口!」
「我愛灼然啊,只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單純的愛上了一個女人,身份的差別世俗的偏見在愛情面前只能顯得蒼白無力。大哥,你自己不是也喜歡過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子嗎?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情你已經忘記了嗎?」
「你給我閉嘴!」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那熊熊燃燒到幾乎毀滅他的愛情,那段回憶好像一個難以癒合的傷口,半年多來他小心翼翼得將它掩藏起來,靜靜的期待痊癒的一天。可是今天他一手帶大的弟弟又公然揭開了這血淋琳傷口!
「大哥,我知道你一向注重身份血統,所以這件事我一直不敢對你講。可是我真的需要這筆錢替她贖身啊。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求大哥就成全我吧。」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你,先出去吧,讓我好好想想。」秋無力的坐了下來,對陳名夏揮揮手。深夜,他失眠了,輾轉反側中,白天的一幕反覆浮現。靜靜的披上衣衫,秋信步出了房門。他應該成全弟弟的愛情嗎?他可以再一次相信愛情的存在嗎?一個微弱的燈光照來,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來到了元勁的住處。難道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已經開始依賴一個傻瓜似的下人了嗎?怎麼可能?陳名秋正要轉身離去,窗紙上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粗壯的是元勁,另一個竟是個女子!
難道他也瞞著自己有了情人?陳名秋一皺眉,輕手輕腳的來到窗下,打算聽聽兩人的談話。
「二哥,你到底打算何時回家?」一個很耳熟的聲音問道。
二哥?是元勁的妹妹?聽到這個稱呼秋不知為何竟鬆了一口氣。
「萍妹,你知道的,自從在京中見到秋以後,我就怎麼也忘不了他了。這次向父汗討了這個差事,也是因為我實在想再見他一面。」
京中?父汗?秋的臉色一下子變的蒼白,他想起來了,所謂的元勁正是那個當街被他鞭打的軒轅勁!
「可是父汗收到了你畫下的許州的佈兵圖讚口不絕,你的差事已經完成了啊!」
布——兵——圖!
秋已經無需再聽下去了,他被騙了,又一次被他信任的人背叛了。他的弟弟要娶一個低賤的妓女,而看似忠厚的僕人竟是心懷鬼蜮的奸細!他們都背叛他,他們全是!
為什麼信任是如此困難,而傷害確是如此簡單。如果注定要他在傷害與被傷害之間流連選擇,他寧可選擇傷害!
傷痛的感覺,心痛的代價,他已不要再去傻傻的品嚐。
片刻的混亂之後,一個聲音在他心底清清楚楚的迴盪著。他要把報復,他一定要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殘忍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慢慢浮現。
月色,正一片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