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煙落日 第二章
    一席話說的義正言辭,帳中眾將卻早已寒了臉,面色鐵青的望著我。  

    我素來有些看這些粗人不起,又是出身貴族,與尋常將領向來私交不多。此時也不指望他們出面圜轉。  

    坐於一旁的副將何辛早已懵懂了,只是呆呆的望著我。  

    出乎意料的是,三皇子卻沒有立刻發怒,微微冷笑的看著我,道:「路天行,本王問你,你吃沒吃過烤乳豬?」  

    我一愣,隨口答道:「吃過。」  

    「既然乳豬能餐之若素,為何人嬰便不能食?」  

    我強忍怒氣,說道:「同類焉能相食?」  

    「這倒奇了,同類既能相殘,又為何不能相食?」他兩點晶亮的眸子閃著寒光凜然,倏忽起身,走下座位,在帳中央站定,指著那幾個發抖的孕婦道:「路天行,你說這幾個人是同類?哼!」他高昂起頭,望著在座的眾將領,從牙縫中蹦出餘下的話,「錯!繆之大已!這些人是弱者,而我們是強者,強者與弱者焉能稱為同類?既非同類,他們之於我們便與牲畜無異,殺之,食之,又有何錯?」  

    摻雜著血腥味的晚風吹進大帳,撩撥起他額前的烏黑長髮,幾縷青絲拂過他狂傲不已的臉龐。狂放修長的身影在燈火下拉出一個巨大的陰影,理所當然的遮住了地面。  

    在那人無比尊貴的腳下,踏著的是剛剛孕婦慘死時噴出的鮮艷血光。  

    我昂著頭,久久無言。戰場廝殺,我也曾殺人無數,手起刀落,從不留情。屠城之時,我也曾放任屬下任意妄為,劫掠民財——愧疚,從沒有過——在我看來,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強者生存,弱者流淚,古來如此。可是對於他這一番話,我卻實難認同!  

    第一次,我懷疑自己為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貴族征伐殺戮是不是不對?  

    三皇子坐回原位,話題一轉,卻說道:「路天行,你是定遠侯路真輿的三子,十七歲中武狀元,御氣術所向無敵,精於劍術,後從軍,沙城征戰八年,功勳頗多,我沒說錯吧?」  

    「是,三皇子記得不錯。」  

    他呵呵一笑,眼中卻全無笑意:「你行軍打仗倒也英勇,沒想到為人卻這般迂腐守舊,毫不開通。」他轉向一直愣在原地的朱厚,喝道:「發什麼愣,還等著本王親自下廚不成?」  

    朱厚慌忙躬身道:「是是,末將這就吩咐人去烹煮。」  

    三皇子既沒說如何處置我,我也不能就此坐回原位,只能僵立原地。  

    一轉頭,只見祈風正自看著我,視線相接,他衝我咧嘴一笑。  

    不一會功夫,廚子捧著做好的菜端了上來,三皇子道:「路天行,念你往日戰功顯赫,又是初犯,本王暫不罰你的失儀之罪。這盤菜本王與眾位將軍共享,來人,分與眾將。」  

    「謝王爺!」齊刷刷的聲音響起,我咬咬牙,低頭掩去所有表情,附聲道:「謝三皇子賞賜。」  

    待宴會散去,我和其他三十多個軍官一起若無其事的步出主帳。不少軍官早已醉醺醺的腳步不穩,等候在外的親兵忙迎上來,攙扶著他們回住處。我卻不讓親兵跟隨,獨自一人撿著小路回去。剛轉了彎來到無人的僻靜之處,便再也忍耐不住的嘔吐不止,直到苦水都吐了出來,還是覺得噁心不已。  

    還好這副狼狽模樣沒被他人瞧見,正這麼想著,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隻手放在我背上輕輕拍著。  

    一個聲音輕聲問道:「你還好吧?」  

    我轉頭看去,站在身後的人竟是楚名烈!  

    我身體一顫,直覺的跳開一步,甩開了他的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那一雙炯然的雙瞳閃亮著異樣的光彩,默默的注視著我。  

    而我,居然被這無聲的沉默壓得有些喘不過氣,心頭莫名煩躁起來。  

    「三皇子找末將有何吩咐?」我終於不耐打破了這寂靜。  

    他的表情似乎呆滯了一下,卻很快恢復了以往的凜然,冷冷道:「沒什麼,本王隨便走走,偶然見你身體不適,過來問問。」  

    這等偏僻之處,豈是偶遇?我知他必是尾隨而來,心中著實有些不喜,卻更加不解他為何要跟蹤我?  

    又一波噁心湧上來,我忍不住彎下腰。那隻手又放在了我背上輕輕撫過,耳邊傳來楚名烈的聲音竟是鮮少的溫和:「那盤菜我早就吩咐廚子暗中換成了豬肉,那嬰兒我也已讓人埋了。」  

    「什麼?」我一驚,抬起頭來,恰好迎上了他的笑顏。  

    好似摘去了一層邪佞的面具,此刻的他好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童,笑的酣然。  

    他憋憋嘴,道:「你道我愛吃那噁心致極的菜色?哼,本王若是示弱,難免被眾將看輕,日後如何駕馭這幫兵痞?只是沒想到這群殺人不眨眼的將軍中,也有你這麼一位敏感良善之人。」  

    他語帶笑意,聽不出是在誇獎還是在諷刺。  

    一步之遙,我靜靜的凝視著他,忽而感到莫名的熟悉。不似今日方才相識,倒好像我已認識他很久很久了……  

    一時間,我竟呆住了,只努力的想抓住中那一抹奇異的思緒。  

    「你這麼出神的在想什麼?」  

    我猛地醒過神來,才發現楚名烈不知何時已欺近面前,一隻右手更曖昧的撫上了我的臉頰。  

    溫熱的觸感傳來,在他深深的黑眸中,我不知自己捕捉到的是怎樣的情感?依戀?渴望?懷念?抑或是寂寞?  

    我只知道,這詭異的氣氛讓我直覺的想逃。在楚名烈的身上,散發著暗夜般深重的危險氣息。  

    「既然王爺無事,那末將就告退了。」我恭身行禮,便欲匆匆離去。  

    「等等!」  

    他突然緊緊拽住了我的手,肌膚相觸之處,傳來他掌心炙熱的滾燙。我一驚,隨即想要掙脫,奈何他這一抓運上了武功,我掙了幾掙,居然紋絲不動,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煩躁又再次翻滾了起來。  

    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在我看來卻像是無比漫長。  

    無數陌生又熟悉的畫面閃電般流過腦海,我伸出手去,卻什麼都沒有抓住。掌心裡,空蕩蕩的,依舊只有虛無的空氣。  

    黑暗中,楚名烈的眼神釋放著慾念般的火焰,令人觸目驚心。  

    那種氣息,不是殺氣,卻同樣充滿嗜血;不是鬥氣,卻同樣盛滿逼迫;不是愛慕,卻更加火熱非常。究竟他意欲何為?  

    「路將軍,原來你在這裡!」  

    如同救星般的聲音打破了僵持,我抬頭望去,欣喜的看到祁風的身影。  

    三皇子聞聲便放開了我,若無其事的表情中早已尋不到剛剛半點的失態。他背轉過身,留給我一個背影。  

    「沒事了,你走吧。」  

    我懵懵懂懂的離去,心中像是遮了一團雲霧,直覺有何不妥,卻又想不起來。忽而一道靈光閃過心底,我不由得渾身一顫——  

    剛剛他那一抓中所含的招式,用的乃是「七琿抓」!  

    「七琿抓」這七招近身搏鬥用的擒拿手是我學藝時綜合了多種武功自創而來,從沒有傳授予他人,那麼……他又是從何習得的呢?  

    和祁風並肩而行,他似乎頗有些興奮得始終說個不停。  

    「剛剛在宴席上路兄你還真是厲害,很是掃了那個朱厚的面子。他奶奶的,老子最看不慣這幫諂媚小人的嘴臉了,哪裡還有一分武人的樣子!」  

    我默然,沒有言語。我並非想掃誰人的面子,只是確實看不慣這般食人取樂的行徑。  

    「剛才散了宴席,俺遠遠的看到三皇子悄悄跟著你,怕他找你麻煩,就也跟了過來。還好俺及時來了,路兄你要多小心些才是。」  

    我一頭霧水:「小心什麼?」  

    他大手搔搔頭,似乎不知該如何啟齒:「這個,怎麼說呢,軍中沒有女人你也知道了,平時弟兄們談論起來,背地裡都說路兄你有西賀血統,難怪生的……嗯……很漂亮,當然啦,憑路兄的軍階武功,平常人有心沒膽,也只能說說而已。不過這個三皇子就……總之,你小心就是。」  

    我倒吸一口氣,強壓下想掐死他的衝動。這些粗人,竟敢在背後如此辱我!  

    看我臉色不善,祁風慌忙笨拙的補充道:「路兄你別誤會,俺對你可沒存那種污穢念頭。從前俺是覺得你這人頗有些文人的清高,今天看來這軍營中也只有你還保有些武人的驕傲。俺可不是看你生的漂亮才跑來套近乎的,雖然在我們這些粗漢子中你確實生的俊俏非常。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左一個「漂亮」,右一個「俊俏」,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免於自己給這個才幫了我忙的男人一記重拳。想到這個粗人引用的那句不倫不類的詩句,又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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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日頭末出,冉冉白霧自翠色的草地底下揚上來,像挽著紫色哀傷的殘夢,給這一方綠意籠上了一襲薄紗。  

    一朵素白的野花在朝風裡漫舞輕拂,卻不知此身是欲往何處,令我不期然憶起夢中那縷遠飄無蹤的高潔長煙……  

    忽然,風止於瞬間,花兒墜地,接著又迅速地離地跳了幾下,但終是落回了地上草間。  

    這是我營帳前的那方景色,再遠處,是大軍踏過的大片焦土。  

    今天,便是屠城的第一日了。  

    像我這般士族出身的高級將領通常不會如那些平民出身的軍官般,不顧身份的親自操刀。我們閒適的讀書練氣,等待下屬雙手奉上洗淨了血腥的戰利品。  

    西路大軍共分六部分,左右先鋒軍,左中右軍以及後軍。統領的將領性格不同,治軍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祈風帶的右先鋒軍一早就人去帳空,營區裡空無一人。我卻吩咐將士們照常操練,安排留守的哨兵,一切有條不紊,之後才放他們出去。而我則帶了幾個親兵,往城中的玉京觀而去。  

    玉京觀乃是西賀有名的道觀,供奉的是黃道教的諸神之一——九光元女,又號太真西王母。我自然是不信教的,卻仰慕這座古觀。歷代中土之著名文人墨客遊歷此處,曾於觀中題過不少的墨寶詩詞,更為這處古跡增色不少。  

    未進道觀時,遠遠的便聽到一片喊殺聲。我雖未以為北潞軍會放過屠殺此處,可是這道觀地處城北偏僻之處,又非富民居所,萬沒想到一大早就有兵士直撲這裡。  

    下馬入了道觀,果見一地狼籍,卻不見有人,正自奇怪時,不遠處的正殿突然火起。  

    我疾步趕了過去。  

    正殿外零散的站著二十幾個北潞兵士,其中便有祈風。凶狠的神情僵硬的凝結在他臉上,看到我他熱情的招招手,接著惡狠狠的啐道:「呸,真是邪門!」  

    我順著他視線的方向望去,熊熊烈火從殿內直冒出來,把周圍空氣烤得炙熱。奇怪的是,大火之中卻無半點煙霧冒出,只有純粹的火焰,像有生命般的在舞動著。  

    金黃的火焰之中,依稀露出一排排身影席地而坐,他們身上的道袍已經燃燒起來,可是這群道士卻絲毫沒有移動,依然安詳的坐在火中,讓生命一點一滴的燃盡。  

    那不是我印象中弱者的樣子,他們應該匍匐在強者的腳下哀求流淚,而不是帶著神聖的光芒用生命去實現自己的信仰。  

    「你讓人燒的?」我問祈風。  

    他搖頭:「不是,俺聽說這裡的神像是金身雕塑,就帶了幾個弟兄來搶。這群道士都跑來正殿,也不攔我們,就坐在那兒唸經。然後突然大火就憑空冒了出來,弟兄們只好趕忙退了出來。他奶奶的,老子打了這麼多年仗,還從沒這麼狼狽過。俺跑出來時就隨手拽出來這麼一個,到底怎麼回事你問他吧!」  

    他把手裡的人扔到了我面前,然後——我便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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