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的激動已經過去,如果與不能再見的死亡相比,三年的時間絕不算長,可是有了那日日夜夜的煎熬,三年的時間又儼然太過漫長——長到讓如此相愛的兩人,連擁抱也生疏了不少——當御苑光曉在源義仲的懷中痛哭了一場之後,抬眼見著了神宮硯道滿臉的戲謔神色,立刻羞澀不已的從義仲身邊退了開去,不肯近身一步,令義仲恨的咬牙切齒般瞪著神宮,只差沒有立即撲上去將神宮暴打一頓洩憤。
接下來又是父子相認,姣光王神色如常,未見得有多少激動,只是伸出手去,輕輕的觸摸了一下他的臉龐——神色恍惚一瞬,隨即如常。而御苑光曉,心中對「鬼神族」仍然存著隔閡,縱然面前的是「生身」之父,卻也只仿如礙於情理般的接近,更無從談及天倫之樂……
好在鬼神一族似乎對於這些方面天性便十分淡薄,或許就連姣光王也對這種相處方式早就習以為常,絲毫不覺不快。
只是父子倆相對卻默默無言,御苑光曉覺得渾身也不自在,早早就告退出來,剛剛走出幃屏就看見源義仲在門外的走廊上走來走去,神宮硯道斜靠在廊柱旁。
「光曉!」源義仲見御苑光曉出現,立時迎了上來,御苑光曉才想說話便被他緊緊的握住了手,登時紅了臉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神宮硯道知道他二人別後重逢,必然有千言萬語,因此自覺的找了借口避開,御苑光曉見他遠去,卻更加差窘起來。輕輕甩開了源義仲的手:「別這樣,有人看著呢。」
「誰來看,便讓他看,」源義仲蠻不在乎的道:「光曉,咱們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什麼我都不在意了。」
御苑光曉眼圈兒一紅,囁嚅了半晌,終於猶猶豫豫的道:「真的嗎?那……可是……公主的事……你也不在意了麼?」
始終不曾忘記,在伊豆的時候,自己在無意之中聽到的義仲與神宮的對話。痛苦的嘶吼著的男人,訴說著明明那麼的喜歡著自己,知道不是自己的過錯卻仍然無法原諒自己的那個男人……從那一刻起就明白了這就是自己的命運,一生都會背負著那怨恨的宿命!
不敢再奢求義仲會與自己相愛,只盼望能與他在一起多一天再多一天,即使明白不知道哪一天義仲會控制不住的殺掉自己,意外的卻是內心毫無畏懼,反而無比的期盼著那一天快點兒到來……
到時候,無法原諒自己的義仲,還有無法原諒自己的自己……也許都能解脫吧……
無論如何都算是個完美的結局了吧!
只有死亡才能消彌一切的結局,便是這場宿命的最終一幕!
一直深信無疑,佯裝不知義仲內心的痛苦掙扎也要留在他身邊,這也算是最後的一點小小的任性!直到以為的那一天的到來……
以為喝下的是毒茶,也以為這場宿命走到了終點,沒想到卻是自己的誤解——為何,為何那不是真的毒茶呢?如果在那個時候就讓一切結束掉就好了,自己一定會連義仲也忘記的,好好的踏入黃泉之國去的!
「那個時候明明說……說死也沒辦法原諒我的……我都聽到了,那個時候跟神宮說的話……說什麼明明知道不是我的錯,可是閉上眼就看到公主的面孔正在責備著你而死也沒辦法原諒我……說這話的人不是義仲嗎?所以我才願意用死來求得義仲的諒解,所以我才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留在你的身邊!為得就是哪一天能死在你手裡……即使是那樣我也會很幸福的……可是,我終於沒有死……連這麼微弱的祈求也不被上天所憐憫……啊……」
——原來那個時候的他……聽到了那些話!
——原來他喝下那茶水的時候說的那些話不是不相信自己,而是因為他那時已經抱有必死的覺悟!
自己還怨恨著他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為什麼不肯好好的聽自己把話說完……硯道說的沒錯,已經有了原諒他的念頭卻遲遲不肯說出來,會讓他有在自己身邊只有死這種結局的念頭的人是自己!
——可惡的、該死的、源義仲!!
源義仲在內心不斷的責罵著自己,而此時御苑光曉正牢牢的注視著他的眼睛,想從中看到他對這番話的反應……
源義仲張開了嘴,想說些什麼,但看到他那了然中帶著悲哀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嚥了回去。他終究是遲鈍的,他陷於自怨自艾之中,令光曉誤解他是無話可說。
「沒事的義仲,我能瞭解。」御苑光曉低下頭去,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中閃爍的淚光,他心中苦悶,再也忍耐不住,又不想在源義仲的面前哭出來,於是急匆匆的轉身,就要離開。剛剛邁出一步,突然之間自身後被源義仲牢牢的抱住,耳畔傳來他低沉暗啞的聲音——
「不!別再離開了!我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了!其實,我早就明白了那件事根本不能怪你!如果要怪,也只能怪我是個沒用的男人!不能保護妹妹已經是沒用的要命了,還任性的把責任推卸到無辜的你身上!光曉!是我應該請求你的原諒!該在意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是的義仲!跟你沒有關係!是我化身山邪鬼而奪走了你最珍愛的公主的生命啊!做錯事的人是我!你知道我的心裡有多麼的痛苦嗎?」御苑光曉用力的搖了搖頭,低聲叫道。淚水止不住的一滴滴落下,濺在源義仲緊緊抱著他的手臂上。
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的哆嗦了一下,源義仲更加用力的抱住了御苑光曉,用另一隻手摸索著拭去他臉龐上的淚花:「光曉!你哭了嗎?別這樣!」源義仲將頭埋在御苑光曉的肩膀處,痛苦的嘶叫著:「不要這樣!我的心……我的心都要碎了!你是要我在無限的懊悔之外,再多加些自責嗎?都是我……都是我不好……你離開的時候……在那個時候,我就應該好好的跟你說再見的!我就知道你會自責、你會難過……」
「不、不是的!」不自責、不難過又能怎麼樣呢?不代表那件事就不存在。那無法彌補的過錯,再怎麼追悔也無可挽回了,縱然想徒勞的忘記,但是那痛苦與不諒解,始終是兩人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永遠也無法消失的!御苑光曉苦笑著推開源義仲的手,向前踉蹌了兩步。
「不!別走!光曉!別離開我!」源義仲在他身後,憂傷的叫著。
「……不,義仲……我不會離開你的……」御苑光曉搖了搖頭。「可是,你要我怎麼面對你呢?在跟你分別的日子裡,我每天每天都在做著與你相會的夢,無數次的在夢中祈求著你的原諒,我就連做夢都希望你原諒我!……可是你真的原諒了我的時候,我才發覺,最不能原諒我的人,居然是我自己。」
「你這個笨蛋!」突然之間,在兩人的正前方,傳來了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兩人抬頭望去,神宮硯道正從長廊的彼端快步的走了過來,手裡還端著一盆水。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做什麼用的,神宮硯道竟然就衝著光曉潑了過去。「給我好好清醒一下吧!」
「你幹什麼!」源義仲惱怒的吼了起來,「你沒事吧……」然後小聲的問著御苑光曉,再伸出袖子幫他拭去一頭一臉的水滴。
「哼哼!」神宮硯道幾乎是「獰」笑的回應著:「我說你們兩個啊……多少也給我差不多一點吧!!什麼原諒不原諒的,那種東西早就應該不存在了才對吧!御苑,你不是已經死過一次了嗎?在我的面前……這樣就已經夠了!你已經再世為人,何苦對往事念念不忘?義仲來說,過往什麼的他早就不介意了!不然的話他不會到這裡來!義仲他、他是愛著你的呀!而你——你不是也愛義仲勝過愛你自己嗎?你們之間……為何還要糾纏那些無謂的東西來困住自己呢?」
「神宮……你不明白……」御苑光曉搖了搖頭,「三年是多麼的漫長!可是又是多麼短暫!」御苑光曉不是不想相信義仲是愛著自己的,然而義仲他就算是有一點愛著自己,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始終都不是最重要的……
更可悲的是,那位在義仲心裡最重要的人,還是被自己親手……
「我不明白?」神宮硯道簡直要被御苑光曉的冥頑不靈氣死了,原以為,就算兩人鬧彆扭,最彆扭的那個也應該是源義仲而不是他!沒想到,他竟然彆扭成這樣!
「那你就說出來讓我們明白啊!不說出來的話我們怎麼可能明白?啊呀呀,氣死我了!那個時候義仲也是這樣的!有什麼話都不跟你說明白,結果最後懊悔個要死!還不是自己活該!現在你又是這樣!光曉,我告訴你,你也會後悔的!」
「我……我只是沒信心……三年是多麼的漫長……義仲或者早已經遺忘了我對他的愛、或者他的身邊早已經有了別的人也說不定啊!縱然現在的此刻是幸福的……我也對未來沒有把握,更何況還有那可怕的過往……三年又是多麼的短暫,對於那位公主的事,我不相信義仲那麼輕易的就能忘掉——不管是那個時候還是剛剛,義仲的態度都讓我無話可說。我害怕、我害怕啊!義仲一旦再度因為那件事而討厭我的話……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辦!只要一想到就好害怕,害怕的只想從義仲身邊逃開……」
說完這些話,光曉又是傷心,又是不安,義仲早就恨死了自已啊!不、不光是義仲,就連御苑光曉本人,也對自己怨恨不已……這不是一兩句話就能遺忘掉的恨啊!就算兩人之間有愛,又能輕易的抵消嗎?他甚至已經不敢去看源義仲的眼睛,生怕又在他的眼中看到哪怕只是一絲的猶豫,他精疲力竭的趴倒在面前的地板上,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源義仲低下了眼睛,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神宮硯道看著如此痛苦無奈的兩人,亦疲憊不堪。在他看來,源義仲無疑是愛著光曉的,而光曉,更是毫無疑問的深愛著源義仲,既然如此相愛,為何卻無法互通心意?明明是只要說出來就能讓對方瞭解並且感到幸福的話語,為何從三年前的那時直到現在,都遲遲不讓對方明瞭?
是該責備遲鈍的義仲,還是膽怯的光曉?神宮硯道無奈的在心裡歎息了一聲又一聲。
「神宮,麻煩你讓我們單獨相處一會。」源義仲突然如同下定了決心般的沉著的道。
「啊……?」神宮啊了一聲,看到源義仲伸出手去,把光曉抱了起來才明白了他大概是想做些什麼,不出聲的掉頭就走,卻在轉身的時候,看見姣光王站在不遠處,正漠然的看向這邊。
御苑光曉不知所措的捉緊了源義仲胸前的衣服,被他輕易的抱進了房間之中。
踢倒了幃屏,然後將光曉放在上面,源義仲一語不發的注視著前面那流露出悲哀表情的御苑光曉。
——大概是生氣了吧……御苑光曉低下了頭去,毫不意外的聽到源義仲那滿含著怒氣的聲音響起:「我不原諒你。死也不原諒你。」
「……」御苑光曉的心猛的沉了下去。這麼快……竟然這麼……快……
「是你說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死也不會原諒你對不對?沒錯,你猜對了,我現在的的確確不要原諒你了。太可笑了,為什麼本來該怨恨你的我,要這樣低聲下氣的懇求你留在我身邊呢?就在我連自尊都不要,求你相信我已經原諒了你的時候,你卻輕易的把那原諒丟回到我的臉上?說什麼就算我原諒了你,你也不會原諒你自己……八嘎!你是在對我原諒你表示不滿嗎?你有那種權利嗎?如果說我原諒了你,你還要自我懲罰的話,那麼我決定收回這權利,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有這個權利!有權利懲罰你的人,只能是我!就連你自己也不可以!」
「義仲……」御苑光曉抬起頭來,眼中蓄滿了淚水,他哆嗦著嘴唇,顫抖不已的道:「是,你最有權利……你……你要怎麼樣懲罰我都可以……無論是你要打我、折磨我、屈辱我、甚至是殺了我,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絕對不會有一絲的猶豫與怨言……」
「我……」源義仲緩緩的伸出了一隻手,慢慢的摸上了御苑光曉的咽喉。
一點也不意外的御苑光曉垂下了眼睛,靜靜的等待著……
「我……在那個時候……曾經這樣的對待過你。」源義仲的手握住了光曉那纖細的咽喉,慢慢的使著勁,越收越緊。「我那個時候內心充滿了憤怒與怨恨,但是又迷惑於自己不願意面對的那一種情感……如果那個時候能夠狠心殺掉你就好了……直到現在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太遲了……」
就在光曉無法呼吸的前一刻,一直小心翼翼的計算著力氣的義仲鬆開了手。縮回了手的男人改為擁抱著他,那麼緊、那麼用力的擁抱著他……
「義仲?」御苑光曉睜開了眼睛。又一次猜錯了,預料中的死亡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給人無限貪戀感覺又同時想令人落淚的溫暖懷抱。
「別出聲,聽我說。」源義仲輕輕的撫摸著懷中的光曉那略帶僵直的背脊,試圖令他放鬆下來。「真的太遲了,我已經無法再對你有絲毫的怨恨,也無法忍受再失去你,實際上,在你離我而去的這三年裡,除了行軍打仗無法分心以外,無時無刻我都記掛著你,每一個夜晚……不,應該說在每次閉上眼睛的時候,你的樣子就會清楚的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每天都會做夢,在夢裡除了你還是你……雖然我只能模糊的看到你的樣子,你也無法知道我就在你的身邊……」
「……」御苑光曉睜大了眼睛。
「事實上我早已經知道你不在了,所以能在夢裡見到你就已經覺得很幸福了……」源義仲用臉頰磨蹭著懷中人的長髮,緩慢而又溫柔的說著……
「你能活著、能再見,真的是太好了。」義仲注意到光曉始終緊繃著的身體,沒有辦法放鬆下來,心裡默默的歎息著。連擁抱也無法傳達的心意,不說出來是不會被瞭解的。
不知道何時突然間明白了這一點,義仲嚅動著嘴唇,一番在他的心裡盤旋了千遍、萬遍的話,再也不受控制的流瀉了出來……那是他曾經在夢到御苑光曉的時候,對他說過的話……
「……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的確曾經試圖忘記你。聽說你已經不在了……我也是光顧著拚命的說服自己。我不痛苦我不痛苦我不痛苦……因為你對我一點也不重要、並且我還有無數的理由去恨你……一直一直的用力這麼想。可是最終,我想我只是利用這種想法來逃避,事實上……事實上我早就已經不能沒有你…………無數次,無數次我要忘記你……每次都是在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把你忘記的時候,才猛然察覺自己的失敗……」
不知從何時起,御苑光曉已經在怔怔的跟著源義仲一起說著同一段話:「……無數次,無數次我要忘記你……每次都是在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把你忘記的時候,才猛然察覺自己的失敗……從來也沒有成功過的我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在心裡告訴自己忘了吧忘了吧,可是就連發誓也沒有用……就是忘不了。越想忘掉你,就越發的清楚我有多麼愛你、越發的瞭解不論我做什麼事情,就是沒有辦法忘掉你……」
「……光曉!?你怎麼會知道的?那些話……一直在我心裡,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雖然在內心重複了千遍萬遍,可是從不曾對人吐露一字半句,他是從何而得知的呢?
「夢中……義仲,是夢!這些話,都是你在夢中對我說的……」御苑光曉想起了那個夢——那麼真實的那個夢!在夢中跟義仲互吐心聲,那深深的幸福感在察覺到那不過是個虛幻的夢的時候,痛苦的幾乎要發狂!
「那天夢到的你……難道是真的?可是……可是你是怎麼去到我的身邊的?又為何不留在我身邊?」義仲忘不了那天醒來之後心中苦悶不堪,痛的只想放聲大哭一場,夢中那麼真實的相見,醒來後卻是觸手成空,原來只是美夢一場!
明明只是夢境。而在御苑光曉的夢境中義仲對他所說的話,還有義仲夢中對光曉說的話,竟然是一模一樣的一個字也不差卻是現實。
此刻就連光曉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與義仲之間的牽絆竟然已經濃厚到這種地步——竟然連虛幻的夢境都能超越常理的重疊!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兩人之間的距離,早已經比生死更遙遠!
光曉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就在他又要露出那令人無限心酸的哀傷表情之時,義仲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的頭固定在自己的眼前。
義仲深深凝視著光曉,凝視那低垂的雙眼和微微顫抖的紅唇,略帶酸楚的愛意一瞬間湧向心頭。「所以……所以我不會原諒你……」
「我知道……不用原諒最好……如果說……這就是我的宿命……」一陣陣的悲哀籠罩著御苑光曉,想哭的衝動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可是現在的現在,光曉說什麼也不想再度哭出聲來,即使是這麼軟弱的自己,也有想堅持的東西,如果現在流下了淚水,義仲一定會以為自己又在不自覺的乞求著他的原諒吧!與其被義仲原諒,不如一直被他怨恨還比較好……
「如果你始終沒辦法原諒自己的話……那麼就由我來怨恨你吧!所以……停止你那愚蠢自責吧!背負著我的怨恨,永遠的留在我身邊!光曉,如果真得有所謂的宿命,那麼你的宿命就是為了要永遠的承受我的怨恨而必須留在我身邊!」源義仲說到最後竟然大聲咆哮了起來,他一邊怒吼著,一邊狠狠的抓起光曉,將他重重的揉進了自己的懷裡!「也不許再說什麼無法面對我的蠢話!永遠的不許再離開我!」
「聽到了嗎?永遠的不許再離——開——我!」
令人眩暈的吻暴風雨似的落在了光曉的臉上,身上。光曉內心無比的清楚將要到來的一切。
——唉,算了吧!什麼也不去想了。
光曉放棄了腦海中那些仍然在迴旋不已的種種念頭,伸出了手臂輕輕的環上面前這個因為憤怒與悲傷交織而顯得激動不安的男人……
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神宮硯道注視著源義仲與御苑光曉所在的房間,不耐的原地轉著圈圈。
「這兩個傢伙到底搞定了沒有啊!」聰明如他,哪會猜不出,兩人消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裡,都幹了什麼。這也是他為何沒有冒昧的闖進那個房間的原因。
可是,他又有急事,不得不跟光曉說。
那是姣光王在有急事突然離去的時候,匆匆請他代為轉交給光曉的一樣東西。
說是什麼東西也不盡恰當,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妖力球,裡面大概是封印了什麼要對光曉說的話之類的,這是神宮硯道在百無聊賴之下仔細觀察得出的結果。
只不過這兩個傢伙也未免……太那個了一點吧!
雖然知道你們好久不見……
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神宮硯道突然間不再焦急。屬於戀人的時間若是能多一些,等得再久也甘心。他乾脆在長廊邊坐了下來,隱隱的有暗香浮動,神宮硯道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呼吸了幾次那沁人心脾的香氣。雖然冬天還未算完全過去,不過已經能感覺到春天的氣息正在悄悄的接近,昏暗中不知何處,飄來了櫻花怒放的香氣。
御苑光曉睜開了眼睛,身上覺得異常的溫暖,微微的側頭一看,源義仲正皺著眉頭,緊緊的將他摟在懷裡。肩頸處衣衫半褪,卻微微有些寒涼,輕輕的扯上了衣服,驚動了義仲一點,卻沒有醒來,只是在嘴裡嘟囔著些什麼,又將光曉摟的更緊了一些。
輕手輕腳的將義仲的手移開,從他身邊坐了起來,低下頭去看著仍然陷入睡眠中的義仲那略皺著眉頭的英毅面孔,不由得憐愛的俯下身去,輕輕的在他唇邊印上一吻……
理了理他那有些凌亂的鬢邊碎發,御苑光曉突然發現義仲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提,露出心滿意足的幸福微笑……
——他醒了嗎?
不知是期待還是害怕,光曉屏息著看著義仲的臉。他的臉看起來幸福的不得了,剛剛那副皺著眉頭的鬱悶表情完全消失不見了。
義仲無聲的笑著,然後呢喃著:「光曉……」
無法遏制的淚意剎那洶湧過眼角,所幸察覺的早,伸袖拭去了,就在這時,從屋子的外面,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御苑光曉站了起來,開門出去,發出聲音的不是別人,正是神宮硯道。
神宮硯道正要出聲,御苑光曉伸指在唇前一立,示意噤聲,神宮硯道會意,跟他悄悄的走開了些,這才開口道:「姣光王大人要我交給你這個東西。」
說著伸出了手掌,一個散發著幽幽黑色光芒的小球冉冉升起,浮在了兩人的面前。
御苑光曉咬了下唇,怔怔的道:「他……走了?」
雖然無法將姣光王真正的當成父親來看待,但是此刻聽到這個消息,心裡一樣不好受。不知道他留下這個妖力球是什麼用意,御苑光曉剛剛伸出手去,那妖力球就自動的飄向他的面前。就在妖力球一觸到他的指尖的剎那,一股極大的妖力從那妖力球中湧了出來,暗黑色的光噴薄而出,將御苑光曉從頭到腳,緊密的包裹了起來。
「御苑!」神宮硯道驚叫了一聲,正想撲上去,就被那黑色的光壁彈開了,神宮硯道立起了手指,正想念頌咒語,卻看見御苑光曉在光壁之中衝著他輕輕的擺著手,示意自己沒有發生意外。
神宮硯道這才明白過來,那是姣光王設下的妖力的結界,大概是有什麼不允許旁人知道的話要對光曉說。
而此刻的御苑光曉,從初時的略微意外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面前,姣光王的影子,蕩漾著出現了。
當姣光王的身影完整呈現於御苑光曉的面前之時,包裹住御苑光曉的結界驀然間空曠了開來。彷彿置身於一間充滿了黑色的半透明晶體的房間之內,透過應該仍是結界的光壁向外看去,一枚枚尖銳無比的黑曜晶石般的晶體之上,折射著不知從何處映射而入的微弱光線,呈現出燦爛無比的光芒。
而姣光王,便是坐在這些晶體所形成的王座的中間,支手托腮,皺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父親大人,有什麼事嗎?」猶豫了一下,仍然是恭敬的稱呼著,御苑光曉微微的躬下身去。不懂得鬼族的禮節,也只得先以人類的禮節應付著,不過,姣光王的影子並不在意那些,這個妖力球不僅僅是神宮硯道所判斷的那樣,是一個只具備了留言功能的東西而已,從姣光王的影子背後那些在人間界絕無可能見到的景色來看,姣光王似乎已經回到了鬼神界之中。
「……只是突然想起,還有該說的話沒有說。」
「父親大人想問什麼呢?」御苑光曉有些略微好奇的窺看著四周,雖然似乎身處姣光王面前,不過御苑光曉仍能確定自己此刻身在人間界,能看見鬼神界的景物,大抵是姣光王所遺留下來的那個妖力球的魔力所致。
「這裡是閬迓殿,我和你母親的寢宮,我身下的這些黑晶石,原本是用來抑制崑崙之玉的力量的……不過現在是用不上了。怎麼樣?有沒有回來繼承這裡的意願?」
「……我?不,父親大人您是不是弄錯了?我嗎?」御苑光曉嚇了一跳的反問道。雖然在人類當中算是厲害的陰陽師,但是御苑光曉有自知之明。在人間出現的魔物多是下級魔物,即便是這樣應付起來也很吃力,麒麟的前身山邪鬼,在人間時的法力不足在天神界的十分之一,已經需要出動崑崙之玉來克制了,更不用說在那之後出現的那個奇怪的鬼,那種力量,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抗衡的。再說,在人間界,還有源義仲……他是絕對沒有可能離開義仲的!
「因為那個男人?」
「……」御苑光曉難堪的低下頭去。
「如果你以為這樣下去就能一直跟他在一起,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以為你身上的崑崙之玉,就能一輩子封印住你的力量嗎?」
「……哎?」聽到無法置信的話,御苑光曉吃驚的猛然抬起頭來。如果連崑崙之玉都無法壓制住自己身上那「鬼血」的力量的話……
「看來你還是缺乏足夠的警覺性呢!你該不會以為,你身上流著的、傳承自我的血脈,力量就只有那種程度吧!」姣光王的臉上露出了「真是太天真了」的表情。
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不過御苑光曉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來自於鬼神族血脈的力量的上限能到達哪裡,自然也無從判斷崑崙之玉是否能與之抗衡。
「再加上你現在的這個身體,並不能完全的承受住這個力量,也可能在你的力量成長完全之前,你的身體就會毀壞掉也說不定。勉強的用崑崙之玉來壓制這個力量,只會更糟糕,總會有那麼一天,當崑崙之玉吸取這力量到了極限的時候……」
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御苑光曉的心深深的沉了下去。
不存在半點僥倖的可能,從一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就知道那是絕對會發生的事,從未那麼天真的以為,事實上,就算是當時那麼的迫不得已用崑崙之玉封印住身上的鬼氣的時候,不安的感覺也未曾消褪過一絲一毫。
而如今,這不安的感覺果然變成了即將來到的現實。
伴隨著這現實而來的,是耳畔響起的,那幾乎已經抓在手中的小小幸福,崩破毀壞的聲音。
空氣中的櫻花香氣越來越濃了,神宮硯道警覺的站了起來。自己設下的結界並沒有被侵入的跡象,除了櫻花的香氣越來越濃以外也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但儘管如此,在看不見的什麼地方,彷彿正有危險在緩緩的逼近似的,內心的騷動一刻也無法停止。強壓下不安的感覺,神宮硯道看了一眼仍然身處妖力球之內的御苑光曉,轉身向房間裡奔去。比起正在以那妖力結界跟姣光王對話的光曉來說,神宮硯道更擔心的是房間裡一人獨處的源義仲。
拉開了房門,神宮硯道一眼就看到源義仲背對著他站在傾倒的幃屏之上,沒有任何異常。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的道:「義仲,你已經醒了?」
一面放下心來,一面接近著義仲,卻在走到他的身後之時,意外的睜大了眼睛——
那個在義仲的面前正緩緩抬起頭來的女子……是誰?
看起來有些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會是妖魔嗎?伸出手去將義仲拉到自己的身後,立起手指先召喚出小型的結界,這才看向那個已經完全的抬起頭來的女子。她那美貌的臉上露出純潔的微笑,輕輕的呼喚著……
「哥哥……」
這一聲不亞於一聲驚雷!神宮硯道猛然想起,這個女子正是三年之前已經死去的源優曇!然而,她的身體應該是被好好的封印在木曾,怎麼會出在這裡?這麼想的話,她的身軀或者已經被妖魔所佔據了也說不定!
回過頭去正想把這個推測告訴源義仲的時候,卻看見他的眼中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哥哥……殺了他!」
身後傳來了源優曇那冷冷的聲音,神宮硯道駭然的看見源義仲的目光閃了一閃,然後毫不遲疑的抽出了腰間的長刀!
「義仲!你幹什麼!」神宮硯道驚叫著躲開,卻仍然未能完全的逃開,刀光閃動之下,他只覺得手臂上火辣辣的痛了起來——
「你瘋了嗎?義仲!」伸手摀住不斷湧出鮮血的右臂,神宮硯道忍痛逃開了幾步。警覺的還是太遲了,在不知不覺中,源義仲大概已經被鬼迷惑了,所以才會聽話的攻擊自己。
「哈哈哈哈……」源優曇的身體輕飄飄的浮了起來,來到了義仲的身後,她伸出了雙臂,緊緊環繞住義仲的肩膀,她的長髮,逶迤而下,仿若有了自己的生命般的纏在了他的身上,她的紅唇,附在源義仲的耳邊,一張一合,喃喃的念著什麼,而被她控制住了的源義仲,目光晦暗無神,完全聽從著她的操縱,提刀向神宮硯道一步步的走來!
「可惡……!」神宮硯道雙手捏起了法印,匆匆的念動了咒語,在狹小的房間之中無法召喚土龍,也無法召喚雷電,幸好他擅長的,是火焰的法術!
「咒御前火門以生……火-紅-蓮!」
朱紅色澤的火焰直直的向及控制著源義仲的「優曇公主」飛了過去。源優曇嘻嘻的笑了起來,她的身體,完全的縮在了義仲的身後,看來是打算以義仲為盾牌,來令神宮硯道投鼠忌器。
可是,神宮硯道的目的,並不是以火焰來打擊她,而是為了爭取時間!與他預料的一樣,優曇沒有與他正面交鋒的打算。就趁著這剎那,神宮硯道迅速的念了隱身的咒語,令源義仲看不見他,接著,他來到了義仲的身邊,念動了另一個除魔的咒語!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祓-耀!」
「嗚嗚啊啊啊啊啊——」源優曇悲鳴著被這咒語給彈開了,源義仲的身體軟軟的倒下,神宮硯道伸手拉住他,用力的拍著他的臉:「義仲!清醒過來!義——嗚……」
脖子突然間像是被套上了繩索般的勒緊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神宮硯道拉開,他的身子倒飛了出來,接著被高高的甩了起來。勒緊他脖子的力量越來越緊,無法掙扎,令神宮硯道呼吸困難,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之前,彷彿聽見了某個冷笑著的聲音……在突然濃烈起來的櫻花香氣裡,神宮硯道終於無力的垂下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