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治四年的九月十八日,在奈良興福寺、般若寺僧兵作亂的同時,近江、美濃、尾張諸國的源氏紛紛起兵了。
以近江的源賴朝為首,加上美濃的木曾義仲,九郎判官源義經,加上其它諸國的豪族,全部蜂擁而起,擁護源氏。
只因天下日趨不穩,平氏卻越發的驕縱跋扈。那位不滿政權被奪,本人又被軟禁的後白河法皇,向全國各地暗自潛伏、積蓄實力的源氏發出了討伐平氏的密令詔書。
源賴朝大喜過望,這詔書,等於是一道令其造反也能造的名正言順的護身符,於是,源賴朝揭竿而起,迫不及待的舉兵攻向平安京。就在起兵後不久,源義仲就接到了神宮硯道從京中傳回來的口信。
——御苑光曉,已經死了。
是嗎?已經死了嗎?
早就在心中隱隱約約的有了這種預感的源義仲,終於在兩個月後,知道了這個消息。
「義仲大人?義仲大人?」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義仲正在擦拭著他的長刀,不知道怎麼的走了神,連在廊下回話的使者也置之不顧了好一陣。使者忐忑不安的呼喚著他,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卻迎向傳來口信的使者眼中那驚懼的目光……
「怎麼了?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不,只是義仲大人您的手……」使者小心翼翼的指著他那緊緊握著長刀的手上正順著刀鋒不斷滑落血滴……難道義仲大人都沒有感覺到痛嗎?
「啊……這個。」源義仲把手從刀鋒之上移開了,彷彿這個時候才意識到痛般的皺了皺眉頭。「沒有其他事的話,你退下吧。」
「是。」
使者離開了,源義仲攤開了手掌,其上已經被銳利的刀鋒劃開了長長的口子。鮮血正在不斷湧出,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濺起小小的血花。
光曉他……終於也還是離自己而去了嗎?
原來那一天並不是自己的錯覺啊……那種彷彿心上被重重的砍了一刀似的劇烈的疼痛……
原來是正是因為失去了他。
是病死的嗎?
他怎麼會死的,神宮硯道並沒有說明,但是在源義仲看來,他是怎麼死的,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經不在了。
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身邊,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不會再依偎在自己的懷中,不會再……
早知道,那個時候就不要放他回去了。
早知道他這麼快就死了的話……就應該好好留著他在自己身邊的。
為什麼總是一錯再錯呢?
但是,自己還活著。
失去了妹妹的時候,自己痛苦的想死掉算了,那種心情絕對不是假的;可是失去了光曉……就算今後伸出去的手,觸摸不到他肌膚的溫暖、就算想擁抱他的手臂,感覺到他身體的明確重量、就算再也看不到他的微笑就算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就算……就算沒有他……
是……就算沒有他……
源義仲用力的挖著自己手心的傷口——試圖以身體上的劇烈痛楚強迫自己相信……
就算沒有他,心頭也沒有絲毫疼痛!
源賴朝也聽說了這個消息。
出於「關心」的目的,義仲身邊的人已經全換了,使者出入的事當然也-不過他。在問清了使者之後,不由得同情不已的送了一名美女給他以寬慰開解他的痛失所愛。
義仲並沒有拒絕。
在聽賴朝向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沒有什麼表情的就點了頭,一點也看不出才剛剛失去了重要的人而有什麼悲痛的樣子,彷彿已經將那個人給淡忘了。不久之後,他沒有辜負源賴朝的美意,就與那位美人同飲食,共起居起來。
被稱做阿巴的美女,是個不但貌美如花,而且武藝精強的女性。她素來仰慕木曾義仲的威名,能侍奉源義仲,幾乎是她的夢想。
全心全意的侍奉著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巴御前卻在某天夜裡被源義仲的夢話驚醒。
「……你這個傢伙……」緊緊的咬著牙關,用幾乎是猙獰的面孔低低的咬牙切齒著,道:「不是叫你等我嗎?」彷彿夢見了什麼人似的,露出了生氣的表情。
然而,就連這生氣的表情都跟平時不同的,給人一種幸福的感覺。
趴了起來,巴御前仔細的看著源義仲的側臉。
藉著枕畔夜燈的淡淡的光線,巴御前想確定自己剛剛那一眼的感覺不是錯覺。
沒錯,是幸福,看上去就很幸福的感覺。
就算他並沒有露出笑容,就算他的臉孔顯得火冒三丈,就算他的口氣正充滿了責備,可是就是很幸福的樣子。
那是一種在平時的他的身上無法感到的幸福。
說完了這一句之後,源義仲就平靜了下來,巴御前的心中充滿了疑惑……
他……夢見了誰?
第二天的一大早,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內心的疑惑的巴御前就爬了起來。源義仲隨後也醒來了,就在侍候著源義仲更衣的時候,她忍不住問了一句:「義仲大人……」
「什麼事?」
「我美嗎?」一邊摸著自己的臉,一面不確定的問著。
無法讓義仲大人露出那種幸福的表情,我真的是個美人嗎?無法得到這個男人的心的我,真的美嗎?
聽到這句話的義仲驚異的看了她一眼:「你問這個幹什麼……你當然很美了。」
「有多美?」
「你跟我妹妹一樣的美。你們長的很像。」想起了妹妹,一瞬間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那是一個淡淡的微笑。
「所以也把我當成妹妹一樣的……不肯碰我嗎?」略帶著一絲埋怨,巴御前嬌嗔的模樣跟源優曇的樣子的確十分的相似,但是眉目間卻充滿了勃勃的英氣。
也因為如此,源義仲才會對她比較特別。
巴御前是源優曇死後,唯一能讓這個男人平心靜氣交談的女性。
「跟那沒有關係。」這個世界上有哪個男人會去擁抱親愛的妹妹呢?只是想到就會讓心中充滿犯罪感,源義仲雖然無比的疼愛源優曇,但是絕對沒有想過要擁抱她,在他的眼中,妹妹就是妹妹,而不是一個女性的對象。
「……是嘛……那……」巴御前仍然不死心的追問了一句:「義仲大人……是個會等待別人的人嗎?」
「……不會。我不喜歡等待。」源義仲似乎有點知道她想說什麼了,不由得不耐煩的道:「你今天的話特別多哦!」
「……那麼您喜歡讓人等待嗎?」巴御前故意的低下了頭,卻揚高了眉毛。上揚的明眸散發出可愛的氣質,顯得光彩分明。巴御前知道,這是源義仲最愛看的一個表情,因為這樣會讓他想起優曇。
這種可愛的動作……如果是以前,巴御前是不會去做的。
「……你在說些什麼。」皺了皺眉頭,源義仲不打算聽下去了。
對手是個了不得的人哪!見到這個百試百靈的小動作都不能引起源義仲的注意,巴御前的心裡開始緊張起來了。
「不管義仲大人以前多麼喜歡那個人,」巴御前咬了咬下唇,彷彿宣誓一般的道:「多麼喜歡您要她等待的那個人,我都不會輸的。」
「我也一樣可以等待。」
「等待你的心,你的目光終於放在我的身上的那一天。」
「不管是優曇公主的影子,還是那個人,我,一定不會輸的!」
源義仲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她。
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有點心慌,巴御前慢慢的不自在起來。
「如果你能讓我忘記他,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那麼,我就期待了。」
最後只是留下了這麼一句,源義仲便站了起來,大踏步的離開了。
「什麼嘛……說的這麼肯定……我,真的就不行嗎?」嘴裡喃喃的抱怨著,這是一個源義仲永遠不會回答她的問題。
不管巴御前是如何的想抓住源義仲的心,然而日益吃緊的戰事卻讓她少有機會。一上戰場就什麼也顧不得了,一直伴在那個男人左右,以不輸給男子的英姿與武藝馳騁疆場——素有伊豆第一美人稱號的她不僅相貌美麗,弓箭之術堪稱當世無雙,馬術也極優秀,一點也不輸給已死的籐堂俊平。
幾乎能取代籐堂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是巴御前還是覺得不夠。
她要的,是源義仲愛她,而不是把她當成好手下,好同伴。
但是如此的日復一日下來,縱使源義仲仍然沒有將她當成「對像」的想法,目光卻一天比一天更多的停留在她的身上了。
雖然還是不滿足,但是這樣的注目也給了她小小的安慰。另一個安慰還有,源義仲的身邊除了她以外,再也沒有出現過其它的女人。
也因此,眾人也傳出了巴御前終於收服了花心源義仲的心,令其俯首貼耳的謠言。並且她本人還是一位以一當千的女中豪傑,與如同猛虎般的猛將木曾義仲,正是人人稱讚的一對完美伴侶。
只是,事情的真相,卻並非如眾人所想像般的完美。
對巴御前來說,光是要維繫這種暖味不明的關係,就很吃力了。那個時候說的我不會輸的這句大話,也在激烈的戰況中沒有機會實現。
反而,像是越離越遠……再也無法看清他的真心了……
壽永元年三月十日,在信濃依田城駐紮的義仲得到來自於前線的消息。
平家的掌權者,平清盛,已經於去年,也就是承治五年的四月病死了。這個令人生厭的老頭子,一生弄權,卻在生命的最後沒能安心的離開人世,只留下了「什麼也不希望,只想看到源賴朝的首級掛在我的墳前」的可悲遺言。
一面聽著探子的回報,一面嘲笑著這個老頭子,巴御前奉茶上來的時候,恰好聽到了探子回報的第二個消息。
平家的三萬人馬,在平家新任命的越後守城四郎助茂率領下,討伐身在信濃的義仲。由於義仲這半年來威名日盛,戰功彪炳,名氣早就蓋過了哥哥賴朝,也令平氏的人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剌,一心除之而後快。
在內奸的洩密之下,這次趁他只率領了三千人馬駐紮依田城的時候,派出了三萬大軍前來對其進行討伐。以三千對三萬,就算是源義仲也只能歎氣,形勢優劣立見。然而源義仲並不會就此死心,依田城是他的大本營,怎麼能輕易的就撒手不管呢?聚集了部將討論了一晚之後,一直緊皺著眉頭的巴御前突然道:「我有一個計策。」
縱然沒愛過她,卻愛惜她的才華,源義仲在聽了她的主意之後眼前一亮,驚喜不已。雖然沒有必勝的把握,但是她的這個計策卻是妙極,就算是源義仲也不由得十分欽佩。
當夜將部隊分成七支,各帶平氏的紅旗和和源氏的白旗一面,在橫田河原附近的山上設下了埋伏。第二日,平氏的大軍到達橫田河原。助茂見到漫山遍野的平氏紅旗,心中大喜,以為這是信濃各地支持平家的豪族前來支持,於是精神為之一振,大聲疾呼著擁兵向前。就在這時,只見滿山的紅旗在一聲吆喝之後突然全都變成了源氏的白旗。滿山的白旗在震耳欲聾的呼喝聲中向助茂撲來。助茂吃了一驚,駁馬就走,手下的武士們也紛紛落荒而逃。士兵們自相踐踏,死傷纍纍,許多有名的大將都死在了軍中,助茂本人也中了一支不知是從源氏那裡還是自己部隊中射出的箭,差點丟了性命。
此次大勝之後,平家在東國的軍隊完全損失殆盡,原本就對平家充滿怨恨的寺院勢力也掀起反旗,平安京完全陷入了源氏的包圍之中。
義仲威名大震,正在關東剿滅平氏殘餘勢力的源賴朝卻心有芥蒂。於是,在壽永二年三月上旬,賴朝興兵十萬,尋了個不相干的罪名前來征討信濃。眼看源氏就要內部失和,骨肉相殘的戰鬥一觸即發,源義仲住克制自己的怒意,以大局為重,送去了義子義重做人質。
源賴朝也不是傻瓜,知道做事點到為止,見好就收,於是收了兵。但是,源賴朝沒有容人的雅量這一點,卻被源義仲看在了眼裡。心中既生嫌隙,源賴朝與源義仲這兩大源氏勢力之間從此就有了不可癒合的矛盾。
平安末期的名將異常的眾多,源義仲可以算是其中非常出名的一人了,他作戰機動靈敏,上陣殺敵又武勇過人,身邊的女人都是一員猛將,再加上得力的手下,這只源家軍在戰場上可說是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同年的七月二十四日夜半,義仲的部隊襲近了平安京,附近的各大寺院也紛紛起而響應。平氏在之前派出大兵鎮壓各大寺院的僧兵之後,已經沒有可用之兵,就連用來防守宇治川的士兵都拿不出來,在源義仲的來勢洶洶之下,嚇破了膽的內大臣平宗盛狠一狠心,索性集中了所有可以調集的平家部隊,擁著年少的小皇帝和三種代表皇室地位的神器向九州逃去。
二十八日,義仲入京。
這……這就是御苑住過的地方吧……
已經三年多了,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的事實。
曾想過自己是不是終究還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因為這三年來自己活的好好的,一點也不像優曇死掉的時候,自己痛苦的想死掉的樣子。
驚懼著會不會有哪一天,這個曾讓自己心痛的影子,會在心中消失掉……
可是,御苑光曉在他的心裡始終沒有消失,反而加倍的鮮明起來。
沒有白天,還有晚上,無法再見,至少還有想念,沒忘記自己見到穿白衣的人,就會不由自主的低喃出聲,見到跟他相似的背影也會不自覺的跟著走動兩步……已經那麼努力的克制了,卻還是常常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舉目遙遙,一身白衣的他似是在鮮紅的花叢中靜靜的臥著。再沒比這花的顏色更襯他的了,義仲著迷的想著。醒過來時心好痛,好想再多看他一刻。
還有神宮硯道,在那一年帶回了那個口信之後,也一直不曾回有消息,不知道是不是也出了什麼意外。源義仲在感歎人生無常的時候,也會不由得想著,自己的那一天,什麼時候才會到來?
***
比想像更快的,那一天如此快速的到來了。
就在義仲進入平安京的那一天,那位曾向源氏發出了討伐平氏的密令詔書的後白河法皇被源家軍擁立代理攝政。
這位已經出家了的皇帝,一上台就封賞了源義仲做「朝日將軍」,義仲的手下,也得到豐厚的賞賜。
但是已經出家的皇帝按理不應當再管政事,為了杜絕眾人悠悠之口,在與眾公卿商議後,決定立其尚在京中的第四子為後鳥羽天皇。
同時為了以示公平,安撫一直在鐮倉擁兵坐看源義仲與平氏惡鬥的源賴朝,朝廷亦封賞其為「征夷大將軍」。
然而源賴朝卻十分不滿,對源義仲懷恨在心。
他擔心源義仲會忘記當初在他面前發下的誓言——我要輔佐哥哥,自己並沒有一絲野心。
然而眼下的形勢是,首先入京的源義仲,極有可能會成為躍居其上的名將。他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冒了極大的危險率先起兵,可不是為了這個結果!
異常瞭解哥哥個性的源義仲,無數次的向其示弱,投遞了許多辭語誠懇的信函給他。然而源賴朝表面上裝的毫不介意,內心卻越來越懷疑源義仲。
察覺到哥哥始終還是無法完全的相信自己,源義仲也只能歎息著,以行動來表示了。
刻意的表現出驕橫的模樣,既粗魯又無禮,對待在朝的公卿從沒有什麼好臉色,也不給各地的豪族們任何的實惠——總之短短的時間之內,朝野的上下都對他意見一堆。之前那些對他的期待,不由得全部轉到了源賴朝身上去了。
以為這樣就夠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已經表現出了完全輸給哥哥的樣子了,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吧!
源義仲這麼想著。
然而對權力的慾望及對源義仲軍事才能的忌恨,已經讓源賴朝深深感到,這個人是對自己人生的最大威脅……即使他表現出了如此軟弱的模樣也不肯放棄對他的懷疑和憎恨。
即使……是弟弟也不行!
阻撓了我前進之路的障礙,一概除掉!
這一年的閏十月一日,平家剩餘的兵力有了一次小小的反攻。在水島等幾次戰役中,利用了水軍的優勢打敗了源義仲的軍隊。
仍然比較頭痛要怎麼樣才能使源賴朝的不滿消失掉,但對於戰況也不能忽視。命令駐守部隊死守的同時一面率領主力部隊前往進行迎擊。
然而就在他出擊關西之後,對其不滿的公卿們立刻在源賴朝的授意下控制了平安京內的駐防部隊,並以後白河法皇的名義宣佈源義仲為朝敵。
一開始不能接受這種說法的源義仲勃然大怒,身在關西的他立即率領了一隻偏師回京。但是平息了這場鬧劇之後才發覺似乎自己想的太過簡單,這樣一來只會造成源賴朝更加的把他當成假想敵一樣的對待的後果,不知如何是好的源義仲索性自暴自棄一樣的胡鬧了起來。
源賴朝沒有放過這個機會——應當說這根本就是他所創造的機會。
第二年的正月十一日,源賴朝出兵十萬以討伐朝賊的名義向平安京殺來。完全沒有想到哥哥竟然會做的這麼絕,源義仲心知事已至此無法挽回,卻在巴御前的痛哭失聲中勉強的振作了起來。
「您要放棄嗎?放棄一起跟您努力了這麼久的我們嗎?」
「就算您並沒有那種心意,但是您能就這樣丟下我們不管嗎?」
「就算是賴朝大人不明白,難道您就要這麼不明不白的被殺死,一輩子背負著朝賊這樣的污名嗎?」
巴御前不愧是個厲害的女人,她成功的勾起了源義仲的責任心。
即使是到了最後都沒用也好,至少要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哥哥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有過想取代他的地位,一次也沒有過。
不是明明已經安排了巴御前在自己身邊做眼線嗎?每天都跟她相處在一起的自己,還有什麼是能隱瞞住哥哥的呢?
難道非要自己在他的面前將自己的頭斬下來獻上去,才能證明自己的忠心耿耿嗎?
根本無心防禦那猛烈的攻勢,義仲卻失望的得知,討伐軍的主將,是自己曾十分疼愛的幼弟源九郎義經。連賴朝的最後一面也沒機會見到,源義仲撤出了京都。
從京都撤出之後,在源賴朝的步步緊逼之下,身邊也沒有剩下多少人了,除了一直追隨著他的美人巴御前之外,還有六騎武士。就在他以為已經山窮水盡之時,他在木曾的舊部今井兼平從勢田趕來了。
只是他的部下也所剩不多,只有三百多騎,但是比起之前的窘境,已是好上了太多了。
不是沒有過惋惜之意的問過巴御前:「你是為了什麼才會留在我身邊這麼久的?吃了這許多苦頭如果最後不能回去的話不是就白費了嗎?」
然而巴御前的回答卻出人意料:「我說過我會成為不輸給那個人的存在啊!即使是現在我也仍在朝著那個目標努力前進著,不到我生命完結的那一天我是不會死心的。」
直到此刻才相信了巴御前的確是深愛著自己的,可是源義仲還是不能對她有所響應。在心中萬分的抱歉著,迎來了「生命」中最後一場的戰役。
義經所率領的六千源家軍,已經將逃進了粟津松林的三百人團團圍住。隨即,原本曾在戰場上並肩作戰的源家軍們,卻在這不應該是戰場的地方自相殘殺起來。激烈到了最後,義仲手下的兵士們已經全部戰死,望著渾身血污卻仍然一臉堅定不悔緊緊跟在自己身邊的巴御前,源義仲的心軟了。
在心中已經將她當成了妹妹一樣看待,不忍心讓她也戰死在這裡,於是聲色俱厲的命令她道:「阿巴!不要管我們了,你自己突圍去吧!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活下去!你不應該死在這裡,這不是你的歸宿!」
「義仲大人!」一面揮刀斬下數根疾飛而來的箭矢,巴御前一面淚流滿面的叫著:「就算要死,阿巴也要跟義仲大人死在一起!」
「那可是我的命令!命令!」
「那就讓我再為大人戰上一場吧!」
巴御前大叫了一聲,策馬上前,順手戰敗了迎面衝來的武藏名將上御師重,一刀切下了腦袋,然後突圍而去。
見到她的離去,義仲也鬆了一口氣。
攻勢突然前停止了。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他的身邊只剩下了今井兼平一個人了,覺得他再也沒有能力反抗了而停止了攻勢呢?源義仲並不知道。
他只看到了從另一方的陣營中緩緩的走出來的源義經。他身穿鮮紅與白色相間的鮮艷盔甲,更顯英姿無雙,與自己那因連日激戰而變得灰頭土臉的模樣相比,猶如天壤之別。
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之下兄弟相見,望著昔日那彷彿弱不禁風,今日卻已成為了一代名將的九郎,源義仲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義仲哥哥。」義經輕輕的叫了一聲。
「連你也認為我是想取代哥哥地位的逆賊嗎?」
「不,我並沒有那樣的想法。不管怎麼樣,我都是相信義仲哥的,義仲哥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是嗎?連你也知道嗎?」源義仲苦笑著搖搖頭,「可是賴朝哥哥卻不相信我。」
「……」
「然後你還是要殺掉我嗎?說啊!義經!你要殺掉我這個哥哥嗎?」源義仲緊緊的看著源義經的眼睛,說:「在明知道我不會背叛賴朝哥哥的情況下,也要殺掉我嗎?」
源義經為難的低下了頭去。
那絲毫也不想辯解的模樣已經說明了一切。
「殺掉我以後,他能給你什麼?比你今天更加榮耀的地位嗎?」源義仲咬著牙嘲笑著:「你就不怕步上我的後塵?他怎麼會允許有人超越他?」
「那種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就算明天被視為逆賊的人變成是我,我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賴朝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早就知道了。」義經滿面愁色:「我想要的東西,義仲哥不會明白的。對不起了……我必須得……」
義仲哥哥,真的真的對不起……我……我有無法用善惡來衡量的重要的東西。即使,那是要我付出殺盡天下人然後變成修羅的代價……
事已至此,源義仲情知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那種想要保護某種重要事物的心情,自己不是能夠深深體會嗎?所以……一點也不奇怪。我,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來吧,如果這就是命運!
無法探知義經那隱約閃爍著淚光的眼底與內心的想法,義仲長歎了一聲,緩緩的抽出了腰間的長刀,刀尖向著——
源義經也下了馬,從腰間抽出了長刀:「哥哥你放心好了,你死之後,我一定不會讓你的屍體受到侮辱。我用我九郎的名譽來保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源義仲猛然狂笑起來:「你就那麼確定能取我的人頭!?你太狂妄了!義經!」
「哥哥,你不明白的,我不會輸給你的。因為我有重要的事要完成,所以我不會輸,也不可以輸的。」源義經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了,他兩手握住刀柄,大喝一聲,衝上前去。
源義仲冷笑了一聲,迎著義經那一刀,向上一撩,兩刀相交,發出了「光」的一聲大響。
兩個人相持不下,刀光閃映,兩個人的表情都無比的凝重。
「……」源義經突然間對源義仲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源義仲聽到那句話之後,彷彿驚呆了一樣。
源義經輕易的擊落了他手中的武器,然後將長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源義仲卻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只是緊緊抓住了他的雙臂,猛烈的搖晃著他,大叫起來:「九郎,你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你沒有騙我嗎?」
用充滿了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源義經微乎其微的點了點頭。
「義仲哥,就算你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源義仲的手上微微用力,源義仲的脖頸處立刻出現了一道紅痕,一絲血液流了出來。「而且你怎麼能肯定我說的是真的呢?」
「只要知道了,我就滿足了。」源義仲鬆開了手。「那麼,依照約定……請取走我的首級吧。我知道,那個男人不看到我的腦袋的話,是不會相信我已經死了呢……」
長刀在陽光下閃動著冰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