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過轉個身而已,你卻告訴我,春兒推思娘掉入蓮花魚池中?」趙氏擔憂的守在思娘的床榻前質問兒子。
「我親眼目睹。」聶珥就算再怎麼擔憂,也只能隔著一道垂花門乾著急。
他又急又氣,根本不顧春兒是母親的貼身丫鬟,在他救起思娘的同時就命令總管執事的福伯將人押到柴房關起。
「既然親眼目睹,那你也毋需就這樣要人將春兒押到柴房啊。」趙氏總認為聶珥對春兒的懲罰太過嚴厲。
「今日是兒親眼目睹親眼所見,所以才來得及救起人,要是沒人目睹沒人救起呢?思娘豈不是會香消玉殞?」他不敢相信母親會如此草營人命,但恐怕事實就是如此。
趙氏瞭解他的感受,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是很喜歡思娘這貼心又手巧的小女娃,只是春兒是她身邊的人,兒子想教訓人不看僧面也得顧慮佛面啊,他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直接辦人,這實在是不給她面子。
她輕輕的替尚在昏迷中的思娘撫走黏在腮上的髮絲,趙氏突然想起卜大夫說過的話。
右手掌心有一個酷似梅花的胎記……
趙氏用顫抖的手悄悄掀開包裹住思娘的錦被,執起她小小的手,翻開她的掌心,在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的心跳即將停止。
隨著年齡的增長,思娘手掌心的梅花胎記早已變形,但卻依稀還可見紅色的五瓣花,趙氏捧著她的手差點就痛哭失聲。
原本她還想回宮裡探詢真相的決心在剎那間開始動搖。
眼前的女娃是當今九王爺的私生女,但在皇室內苑的記載卻是聖上早夭的十六女——她的親侄女,當年她的母親尚在宮裡陪公主們伴讀時,就與青梅竹馬的九王爺偷偷暗結珠胎,在懷胎二月之際卻被聖上看上硬是拔擢她為嬪納入後宮,皇命無從抵抗又早知腹中已有胎兒,只好忍辱負重的冀盼有一天能順利產子。
人算永遠敵不過天意,孩子在預產期前兩個月被生下,宮中謠言四起,原本還願意替她說謊的太醫卜大夫也在生命堪虞的情況下說出實情,思娘的母親就在真相被知的當晚自縊身亡,而捨不得痛下毒手的老宮女將思娘放入一隻竹籃,順著護城河流飄走,自此,她的生命便與皇室無關,生死唯有聽天由命。
趙氏拭去淚水,她知道現在只能順著天意,如果她的二郎真的中意她,願意娶她,這也是思娘的福報,更是對她的一種補償,至於宮裡的事也就緩一緩,看看是否還有機會了。
「娘,她醒來了沒?」聶珥在聽不見裡頭有任何聲響傳出時,焦急的探頭詢問。
「方纔卜大夫不是說過,她無大礙只需多加休息便會醒來。」趙氏步出垂花門,見到聶珥那副乾著急的模樣不免有些寬心。
「可已經將近半個時辰,也該清醒才對啊。」快四炷香的光景啊,這教他如何不緊張不擔心?
「放心,她會沒事的,」趙氏安慰的拍拍兒子粗厚的手背。「倒是你,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出事的是你啊,更何況我從未見你在娘親生病時,曾如此焦急過。」
被母親說中心事,聶珥那張酷酷的臉一下子就漲成豬肝色,囁嚅的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去陪她吧,」趙氏鼓勵的說,「她會希望在醒來時見到你。」見兒子那麼著急,她也就不避男女之嫌了。
聶珥得到母親恩准後直接就衝進內室,而趙氏則暗笑的目送毛躁的兒子消失在門的那端。
她的袖子裡可還藏著一張濕透的紙,而那紙上依稀可見某些曖昧的字眼。
看來她這個兒子和他爹可真像啊,想當年他們也曾利用小小的信鴿傳遞彼此的愛慕。
躺在床上的虛弱小臉讓聶珥既不捨又心疼,他憐惜的輕撫她細嫩的臉龐,疼惜的讓自己十分擰心。
瞧見她如此贏弱模樣,他一點都不後悔將春兒關進柴房,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懲罰還算輕,謀害人命的行為在軍中可是要砍頭的。
「嗯……」床上的小人兒無力的呻吟喚回聶珥的注意,他激動的握住思娘的小手輕聲呼喚。
「思娘?」他緊緊盯著她長長的睫毛顫了,一雙迷濛的美目也緩緩睜開。
鬼門關前走一遭的她還來不及反應為何自己會在這裡,就先落入一潭焦慮的黑眸中。
「少……少爺?」她不懂為何她會躺在榻上,也不懂為何她的手會被二少爺緊握在手,抽也抽不回。
「你醒了?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會……」一睡不醒四個字硬是梗在他喉頭無法說出,心中的悸痛到親眼見到她清醒了還無法釋懷。
「我怎麼……」原本恍然的思娘突然想起春兒那些惡毒的話,最後的記憶停在她落水後驚惶失措的求救,然後……他救了她。
「別想太多,都沒事了。」撫過她散開的長髮,他柔聲安慰。
「春兒她沒事吧?」做出這樣的事難保不會被處罰。
「被我關進柴房候審。」他的語氣依舊帶著憤怒。
他捨不得放下她柔嫩的小手,發現她剛來到聶府時,臉上的小疤已不復見,如今瞧見她細緻美麗的肌膚,讓他有點看傻了眼。
「柴房?」思娘一驚,馬上就替春兒求情。「二少爺將她放出來好嗎?」她不希望有人因為她的關係而受罰。
「在聶府,她的行為已經足以被逐出府,我現在僅僅把她關進柴房算是給母親一個面子。」聶珥毫不妥協的告訴她。
「她沒有惡意,真的,」她虛弱的搖頭說道,「是我自己沒有防備,所以才會掉下小橋。」
「別為她講話,我一直跟在你們後頭,她推你落水,我看得很清楚。」他放下她的手小心的將之擺回被子中。
「拜託。」她再次的請求,軟軟綿綿的讓人不忍拒絕。
「就聽你的,不過……」他點頭答應,但意有所指的覷著她。「我救了你三回,你該怎麼報答我?」
「你哪有救我三回,最多不過兩回……」她嬌嗔的抗議。
「北門口,香滑油雞。」他救了她的五臟廟。
「啊……」腦袋轟然一聲的思娘紅透了臉,她緊張的開始結巴。「你知……知道了……」
聶珥微微一笑,安撫她緊張的情緒。
「早在那天的夜裡就認出。」他從不認為這是件很重要的事,所以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為何不……」她紅了眼,急著想爬起。
「你乖乖的躺著,等下卜大夫會來替你把脈。」他強迫的壓她躺下。「我很慶幸你找上的是我的家,而不是別的府。」
「為何會對我這麼好?」她不懂,為何他會對素昧平生的她這麼好。
「我也不清楚,就是想對你好。」他聳個肩,無法解釋為什麼。
思娘眨眨眼,她剛清醒無法講太多的話,露出一抹虛弱的淺笑後又不支的合上眼。在臨睡前她咕嚕的吐露出語焉不詳的字眼,「欠你的命,以後思娘都聽二少爺的……」
她的話飄忽,卻讓他聽得一清二楚,他滿意的笑了開來。
聶珥知道她該多休息,所也不吵她的就這麼靜靜看著她沉睡。***
春兒在聶珥以調離老夫人身邊作為處罰,免除被逐出府流離失所的命運,但這對春兒來說卻是比被驅逐出府還要屈辱的事。
她怨恨將她害得如此淒慘的思娘,尤其她在膳房工作時面對那些訕笑目光時,她更覺得萬分羞辱。
想想她的處境,再瞧瞧思娘卻是在二少爺的書齋裡當大小姐,她真的很不甘心。
「春兒,你以為自己還在老夫人房裡當丫鬟嗎?要你洗把青菜你拖拖拉拉的,要老爺他們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用晚膳?」統管整個膳房的綠珠聽見廚子要的青菜遲遲未到,才發現春兒又在打混摸魚。
「我洗得很快了,是你沒看到而已。」春兒不滿的反駁,但手裡的動作卻還是慢動作的拖拉。
「你還說沒有拖拉,瞧你洗個東西還當抹胭脂水粉嗎?」綠珠氣呼呼的斥責,轉個身準備到總管執事那邊報告此事。
「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管個膳房罷了,狂什麼狂。」春兒邊說還邊用力的蹂躪手上的青菜,轉眼間,那一大把可憐的青菜變成一堆爛葉。
「你……你以為自己還在老夫人那邊當差,還能在這府裡呼風喚雨嗎?你想得美,若不是思娘央求二少爺讓你留下,你早就被趕出聶府。」哼,想跟她鬥嘴皮子,也不先秤秤自己有幾兩重。
「別跟我說那個賤丫頭,要不是她,我現在會這麼淒慘嗎?」她語氣裡飽含忿恨,絲毫沒有為自己尚能留在府裡而感恩。
「誰讓你想害人命,活該呀你。」綠珠一點都不同情她的說:「我看你既然不喜歡洗菜,那從現在開始,你和小桃交換活兒,你去挑柴生火,這洗菜的活兒就讓小桃做。」
「挑柴生火?!你不能這麼做!」春兒尖叫抗議,但綠珠固執的一點都不理會她。
在這間膳房裡她最大,她決定的事就算是老爺、老夫人出來說項都沒用。
「小桃,你來洗菜!」綠珠朝裡頭大喊,就見一身污黑的小丫鬟朗聲的邊跑邊喊,而春兒則一臉悲慘的認命走向她全然陌生的伙房。
她恨,恨透思娘,要不是她,她也不會這麼淒慘!***
思娘有一下沒一下的抹著早就被她擦亮的小茶几,她怔忡又隱含悲傷的嬌容讓剛回府的聶珥感到疑惑。
「在想什麼?」取走她手中的抹巾,聶珥扳正她的臉面對他。
「沒……」她囁嚅的回答,低頭不敢看他。
其實她的身子早好了,她之所以會如此失神,全是因為她追尋不著那天聶珥送她的「關睢」。
明知落水後那張薄薄的紙張絕對濕透且糊了,但她還是希望能保留它,因為那是除了香滑油雞外,聶珥送給她的東西啊。
「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他不滿的指控,迎上她不解的眸子。「你說欠我的命,以後會聽我的話。」
「啊?有……有嗎?」思娘很習慣的紅透臉,在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身子靠得很近。
「有,」他相當肯定的說:「所以我命令你把心事說出來。」
「我只是找不到……找不到那個……那張……你送我的……」她不知所措,慌亂的開始扭絞手邊的衣帶子。
「我送你的什麼?香滑油雞嗎?再買就有啦。」他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卻故意逗弄她。
因為他就是喜歡看她嬌嗔的俏麗模樣,就像現在。
「啊……」她呆滯好一會兒後還頓悟不過,隨即她的腳一跺,小女兒的嬌怯全顯露在臉上。
「乖,我當然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不過你還得幫我磨墨我才能再送你一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他戲謔的捏捏她小巧的鼻尖,拿她的話揶揄她。
「人家那是指臣子對君王的期望,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她話講了一半才知道自己又傻傻的跳入他的陷阱內。
「是誰說她不懂的啊?」他一副逮到她的大笑,然後握住她的手朝書案走去。
「快幫我磨墨吧,不然又會有人為了一張找不到的紙而暗自傷神。」他在她手中塞進松墨,思娘很自動的開始替他研磨出濃稠適中的墨汁。
這回他不是重寫一張「關睢」送她,而是畫起仕女圖來,她定眼一瞧,看出是個快樂的女孩正蕩著鞦韆。
很快的,聶再在勾勒完最後一筆水墨畫後又換了支中毫,他龍飛鳳舞的在旁邊提下一行詩——
畫架雙裁翠絡偏,佳人春戲小樓前。
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綠楊煙。
下來閒處從容立,疑是簷宮謫降仙。
「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將毛筆扔進筆洗裡,然後意味深遠的問她。
「思娘不懂。」她很老實的搖頭,因為她師父只管教她念四書五經讀女則之類的書冊,卻從未教過她男女之間的情事。
思娘想到師父才想起離開家前,他老人家交代她的事……該慘了,算算她離開到現在一轉眼也過了月餘,她不但任務還未達成,甚至還忘了師父的囑咐。
思娘原先紅潤的臉龐轉瞬間變得蒼白,而聶珥以為她又在逃避。
無奈的他歎著氣,溫柔的執起她的手,合包在自己掌心。
「我不會逼你決定任何事,一切都以你的感受為重,懂嗎?」他知道越逼只會將她逼上死胡同。
她乖巧的點頭,但她怎麼能告訴他,她來這裡是有目的的,是要來偷東西的,只是現在她東西非但沒偷著還先丟了心,她現在只希望聶珥能夠喜歡她久一點,最好久到她必須被迫離開這裡的那一天。
「但我不希望等太久,」聶珥馬上又澆熄她的希望。「因為邊關告急,身為朝廷的一員,我隨時都得隨軍出征。」
「戰事……」思娘無憂的大眸染上愁緒,就算她再單純也知道戰爭不是兒戲,她曾聽師父和街上賣藝人說過,戰爭是相當可怕的禍事。
「所以啊,你得趕緊理清心底想的,不然我怕沒機會。」他笑睨她的說。
聶珥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的憂煩,宋朝的外患太多,身為武將根本就沒有太多偷閒返家的機會,他這趟回來已經停留將近兩個月,依以前的頻率來看,恐怕這種悠閒的日子不會太久。
「等我幾日好嗎?」她羞怯的抬眸一望,陣子裡沒有先前的猶豫。
「就依你。」他毫不猶豫的答應。
寵溺的撫過她的臉,他隱約的猜想其實思娘對他絕對不是沒感覺,畢竟女子受禮教束縛,而今她肯讓他如此親密的碰觸她,絕非單單對他順從而已。
現在他只需向爹娘報告此事,他相信抱孫心切的他們不會太過刁難他們。***
這日聶珥照常上早朝,思娘依舊盡責的拿著撣子揮拂一本本書冊上的灰塵,趙氏則帶著錦兒和替代春兒的小翠來到聶珥書齋。
「老夫人。」思娘一見到趙氏來便急忙的跳下高凳子迅速福了身。
趙氏每每見到思娘那張酷似故人的臉龐眼眶就紅潤濕透。「二郎這頭的事都做完了吧?」她強忍酸澀的苦意問她。
「回老夫人,思娘都做完了。」她在聶珥這裡的活兒十分的輕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夫人和二少爺對她的好,讓她成為聶府裡頭的特殊人物,就連福怕都不敢隨便叫她做事。
「那好,陪我上東大街的金繡坊,冬天快到了,我想替老爺和家裡的孩子添些衣物。」趙氏喜歡親自上布莊繡坊看布料挑樣式,而不是在家裡等布莊店家送上門來再挑選。
「可二少爺他……」她好為難,因為聶珥跟她要求過,他希望一回府就能見到她的,如果她陪老夫人上街,那聶珥找不到她怎麼辦?
「放心,二郎回來自會有人同他講你陪我出府上街,他會諒解的。」趙氏當然知道她的猶豫從何而來,所以笑著拍拍她的手說道。
「我……」思娘細嫩的肌膚染上紅彩,跟隨在趙氏身旁的錦兒、小翠也跟著掩嘴笑出。
「是啊,就算二少爺回來找不到你,剛好可以試試少爺對你的真心啊。」錦地笑嘻嘻的說。
「思娘懂分寸,不會隨便胡思亂想。」她是對趙氏保證她不會妄想攀龍附鳳。
「我們沒有門第之見,武將之家只有隨性。」趙氏溫柔的告訴她,她不會阻止聶珥喜歡她。
思娘沉默不語,她連點頭都不敢,只能默默跟隨在趙氏後頭陪伴她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