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
宋人潮往來中駐足,一襲藏青服裝的別格注視著四周面孔。他手中馬頭琴為異族樂器,加上身上的蒙人服飾,讓他在宋人土地上顯眼異常。
架起琴,別格緩緩拉著。當年帶著妻女來到宋境後,大漠忽然陷入分裂局面。他身處的蒙古部可汗也急召他回大漢商議,共禦外敵,怎知烽煙一起,便如火舌般迅速蔓延,無法停止,他更因陷入大漢戰局,為守家園無法分身。
多年後回末,人事已非,當時相府已成廢墟,妻女皆散,無處可尋。於是乎別格只得一個城走過一個城,在這異域尋找家人的身影。
馬頭琴音色響著,繁華宋境所無法擁有的高亢曠遠於其中表露無遺。滄茫的琴聲猶若蒼穹鷹唳,孤傲間隔世獨立。
突然,一名少女跑到了他眼前,先是盯著馬頭琴瞧,接著猛往他仔細端看。
「我認得你。」少女瞪大眼睛說道。
他看著少女容貌,看著少女眼底那抹與宋人不同的晶瑩神采,骨子裡相連的血脈沸騰起了回應,而後,他緩緩笑了。
胸口劇烈疼痛,令白石磬清醒。他才咳了聲,由屋外打水人內的小關聽到,立即趨向前來。
「少爺,您傷得很重,千萬別亂動。」小關放下水盆,擰了條濕巾遞與白石磐。
白石磐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衣衫皆被換過,然本該在他榻上的思守已不見蹤影。
「她呢?」白石磐才開口,小關的臉色就化為灰然。
「守兒人呢?」他聲音重了。
「小關代少爺把她……葬了……」小關遞出的巾子白石磐無意碰觸,她難堪地縮回手。「少爺您暈了許多天,小關怕這夏裡悶熱,您跟具屍首一起……」
「住嘴!」白石磐怒斥。「准讓你多事!」
白石磐的怒氣讓小關震了一下,她腳步不穩地退了好幾步。「小關是怕……」
話尚未說完,白石磐頭也不回,便往外走去。
「少爺!」小關急忙追上。
「葬在哪?」他問。
「……花塢深處……」
白石磐忘了身上有傷,匆促間牽動氣脈,引來一陣猛咳。
「少爺保重。」小關緊緊跟隨著白石磐。
白石磐行至花塢深處,一壞黃土前,只見新墓無碑,埋得草率,荒涼孤寂。他握一把墓上沙土,蘊著的怒氣逐漸加劇。「沒我命令,誰讓你把她下葬。」他咳著,目視遠方碎落的嫣紅花瓣,低沉的聲音聽來陰森駭人。
小關末及反應,只見白石磬鬆開沙石,單手猛地伸來,掐住她脆弱的脖子。
「你該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他陰鷙的眸睨著,冷然不帶任何情感。
他向來輕易便可了結一條性命,即便是自己的親父或是手足。今日他當然也不會有所謂憐憫慈悲,縱容眼前這個跟隨他許久卻一再犯錯的女子。
「少爺……不要……」小關眼前一黑,脖子上桎梏的力道剛強勁猛,她連掙扎也無法掙扎。
白石磐運上內力要斷小關性命,然而傷重未癒難以使力,他勁道才發,便又一陣猛烈咳嗽。
花塢裡,風吹拂來片片花瓣,滿天艷紅迷失了他的眼。思守的笑靨,就如這些桃花般,無瑕而嬌柔。
你可懂、可懂廝守之意。
風中,誰的聲音傳來,伴著淺不可聞的斷腸曲調,幽幽蕩蕩。
「守兒……」他晃了神,鬆開鉗於小關頸上的手,茫然雙目凝視飛紅花。
小關跌坐地上,淚水掉落。「思守已死……為什麼她即便是死……少爺仍掛心著她……」她不甘心、不甘心這麼多年努力侍奉白石磐的下場,竟落得一場空。
「你走,離開瞿羅山莊,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他絕然地道。
「少爺,別趕我走,小關只想留在您身邊。」小關慘白著臉,匍匐地爬過去抓住白石磐衣擺。「小關不能離開瞿羅山莊的!」她紅腫著眼,淚水不斷滑落。
「我不想再見到你。」反常地,他沒動手取下小關性命。或許,傷勢太重無法運氣。或許,殺不殺人對他而言都無意義。
失去思守後,再做什麼,皆無意義。
瞿羅山莊裡的僕人們圍向前來,不理會小關的哭喊掙扎,抓著她的手腳,將她抬出了花塢。
「少爺……少爺別趕我走……」小關哭得淒慘,然而帶她離去的僕人卻沒人停歇下來。
白石磬無視於小關,他的心思,只放在思守墳上。
一堆黃土,一座新墳,他晃著神,注視飛落的桃紅花瓣附於墳上,掩蓋過沙土痕跡。
他所愛的女子就長眠於底下,再無法展露歡顏,無法為他彈那首曲子。
失去摯愛,他悔恨交加,倘若這生不被仇恨蒙蔽雙眼,他與思守是否能淡然度過一生,無傷無痛?
跪落於地,白石磐徒手挖墳。守兒就在這黃土地下,他所愛的女子就在這底下。
「少爺!」小關哭著。她的白石磐為了一個已死之人,雙膝下跪落地挖墳。這不是她所想見,白石磬如此心高氣傲之人竟為思守交出了心。那是她怎麼執著想望,也得不到的。
底下的僕人們面面相覷著。「莊主……莊主……請讓夫人人土為安吧……」
白石磬不予理會,仍是固執地掘深沙土。
掀開棺木霎那,他見著臉色慘白靜靜沉睡於棺內的思守,忍不住伸手撫過她絕美容顏。
「該怎麼才能讓你明白……」怎麼才能讓你明白,所有無法開口的、所有深深悔恨傷你至深的、所有傾心想望廝守白頭的……
他哺念著。然而,人已逝,再無法聽聞。
白石磐的眼裡,落下了淚。此時,胸口鬱悶之氣狂湧而上,再度嘔出一口鮮血。他無力支撐重傷身軀,天旋地轉間只見滿山飛花嫣紅,而後失去意識,往棺木倒去。
「莊主!」僕人們慌忙向前。
她靜靜地沉睡著,從來、從來未曾如此安穩。
無夢侵擾、安逸沉溺,她連翻身的意願也無,只想將心放空,不再盛載人世愛恨,如此悠遠持續下去,不再為情煩惱傷身。
「守兒……」
誰?是誰喚著她的名?
「守兒……我該怎麼才能讓你明白……」
誰的聲音?為何聽起來竟如此哀傷?
誰撫摸著她的臉頰?動作輕柔得似乎伯弄傷了她。
她似醒非醒,思緒游離問如夢似幻。忽爾,有水,溫熱地滑過她臉龐,落在她耳際。她聽見那微乎其微的聲音,滴人了她心坎,熨進她心底。
「該怎麼……才能讓你明白……」
溫熱的水,是淚。她意識到,那是白石磬的淚。
瞿羅山莊的僕人們急忙攙扶住白石磬,他們將白石磬扶入了屋裡,花塢內閒人盡退,打算安置好了主子,再來處理思守被白石磬挖開來的墳。
日落得快,一炷香後,夕陽西沉。藉著朦朧不清的夜色掩蔽,稍早前偷偷溜上瞿羅山莊的別格與思果在桃枝間現身。
「人都走了。」別格往外頭查看了番,確定沒人後,來到了未蓋棺的棺木前。他探頭往下,見著了他的大女兒。「就是她吧?」別格問著思果。
思果也不答話,只是搖著棺木內的思守。
見兩個女兒一個生猶若死,一個心境殘缺、不善言語,別格感慨萬千地深深長歎。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帶你們回大漠去,蒙古部雖征戰連年,但即便是死,也好過受人折磨成這個模樣。」別格沙啞異常的聲音,在沁涼如水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傷感。
前來瞿羅山莊途中,他無論問思果任何事,思果只會搖頭點頭,她似乎不多話,甚至是不想說話。
「先離開這處再說。」別格看了棺木中的女兒一眼,思守的模樣出落得比生她的娘還美麗,是個柔弱如水的絕色女子。
別格將思守扛在肩上,感覺她身上微乎其微的熱度透過衣裳傳來,若不專注感覺,根本察覺不到。果兒說的沒錯,她的確一息尚存。
「下山。」思果在前頭帶路,她記得某處峭壁設有懸籃可供起落,只是離開這兒有段時候了,一時間,竟找不著該往哪兒走。
「天已經暗了,循原來的路下去吧!」別格揪著站在原地苦思的思果,連忙走出花塢。
別格方才打量了瞿羅山莊的僕人幾眼,知道莊中奴僕難纏,於是心裡頭暗自起了個主意,拉著思果迅速來到山崖邊,抱緊了兩個女兒縱身就要往下。
「是誰?」提著紅燈籠巡視山莊的灰衣僕人發覺他們三人的身影,舉起燈籠借火光探視,驚訝地發覺被個高壯男子扛於肩上的,竟是莊主夫人。
「來人啊,有人盜墳!」僕人大喊,不遠處幾名灰衣人立即追來。
「走!」別格喝了一聲,提氣凝神往崖下墜。他雙腳提點崖壁,飛奔如雁,輕盈踩著斷崖而行。
灰衣人隨在別格身後緊追不捨,崖上翟羅山莊燈火通明、鑼聲大響。
「有人盜墳、有人盜墳!」
別格落了地,豪邁的笑聲在山林野壑問爽朗迴盪:「果兒,咱們父女三人,就這麼直接北上返回大漠吧!」
「好!」思果清脆的嗓音應了一聲。
幽幽轉醒,她頭疼欲裂,耳邊不時傳來妹妹銀鈴般的笑聲,迴盪著,久久不休。
「思……思果兒……」微啟乾渴龜裂的唇,思守困難地掙扎起身。她已離開了瞿羅山莊嗎?是否延陵冀派人救了她?
「爹,姐姐醒了!」思果大叫了聲。
「果兒,爹聽見了!」房裡,有陣沙啞的男子聲響。
她皺著眉,一時間無法會意妹妹語中意思。然而,當一張臉湊近她眼前,她努力地看了個仔細後,卻也張大了嘴,大聲喊了出來:「爹!」
「我的好守兒,你總算醒了。」別格漾著深深笑意,摸了摸她的頭。
「你醒了就好,我們回大漠吧!」
忽然,思守覺得自己之前的日子宛若南柯一夢,夢醒了,爹來了,妹妹回到她身邊,他們就要踏上返鄉路程。
為躲避瞿羅山莊的人,爹告訴她那日離去時,他們故意大喊要回大漠,好讓瞿羅山莊奴僕往北追去,其實那天他們逆行南下回到江南,在荒廢的相家躲避了好陣子,同時靜待她的醒來。
思守牽著妹妹的手,望了望這座童年曾經生活過的宅子,平靜的心湖不再起漣漪,只有些許感慨。
「也許不回來,娘就不會死,爹也不會與我們分開那麼久了。你說對嗎,思果兒?」她問著妹妹。
思果聳了聳肩,一身翠綠衣裳穿在身上,清澈明亮的眼中沒有絲毫陰鬱,猶如春裡方發嫩芽,無邪而純真。
「你恨過白石磐嗎?」思守問著。
思果還是聳肩。恨或不恨,對她而言並無多大分別。
思守笑了,她忘記妹妹心思從來了無掛礙,愛恨心中過,未曾有塵埃。
攜著妹妹的手,她們走到後山去尋爹。娘的墓前,爹撫著碑,靜靜站著。
別格聽見聲響,回頭看見女兒前來,只道了聲:「走吧,該回家了。」
他們三人相偕離開相府,尋著幼時那條茫茫大道,往廣闊無邊的大漠回頭。
回程,別格講著當年如何遇見妻子,思果津津有味地聽著,思守則忙著整理妹妹一頭亂髮。
「那一年啊,你們的娘從瞿羅山莊出來,遇見了我。她看起來嬌弱,但脾氣可硬了。我整整磨了她半年,她才答應嫁給我,後來隔年生了你姐姐守兒,接著又生了你。」別格擰了一把思果的臉。「我說蒙古部大家孩子都是六七八個這麼養,要她再多生幾個,她卻怎麼也不願。」
他稀鬆平常的語調沒有太多傷痛,是人就得如此,忘了過去傷痛不再緬懷,只留不好的,依持往後日子。
原本整理著妹妹長髮的思守,手裡的木梳突地掉落了地。她震驚萬分,揚眸直視著別格。「我是爹您親生的?」
「你不是我生,是誰生的?」別格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思守為何問這奇怪問題。
「但瞿羅山莊中人曾提及娘親離開時身懷六甲,我以為……我以為……」
思守臉色有些白,指尖止不住地顫抖。
「那胎兒在她逃離瞿羅山莊途中流掉了,你娘也因那次小產,身子越來越壞。」
思守無血色的容顏,牽起一抹稍嫌苦澀的淺笑。原來她與白石磬並非兄妹,她與那個男人並非血脈相連。她有一種泫然欲泣之感,這些日子,自個兒鑽進去的死胡同,到今日才得雲開月明。
思守輕微顫抖的菱唇緩緩吁出了一口氣。過往一切,早隨春風消逝,再無蹤跡,她如今也得以真真正正將所受傷痛完全放下,不再縈記於心,暗自傷懷了。
「對了,果子,延陵冀是誰?」別格忽爾想起,突然問道。
「啊!」思果叫了聲。那日她聽見阿爹的馬頭琴聲,就由行進中的馬車上跳下,沒向延陵府任何一個人說過,現下恐怕有人開始要發狂找她了。
思守淺淺一笑,而後對父親道:「爹,這些講起來太過複雜……回大漠的路上,守兒慢慢說給您聽吧!」
愛恨消逝了,她回首過往,想及白石磬的容顏,再無怨懟,再無憎恨。
忽地驚醒,冷汗涔流。側耳聽及屋外鑼鼓震天,白石磬顧不得其他,由病楊上強起身,行進間血氣逆湧,暈眩不已,他仍撐著走至屋外。
夜色濃厚瀰漫,桃花塢內卻火光閃閃,僕人見得他來,立即止下了嘈亂,分立兩旁。
花塢內,棺木窄蕩,白石磐望著空了的棺木,神色蒼白。「夫人呢?」
其中一名僕人囁嚅道:「回……回莊主……有……有人盜墓……」
白石磬臉色刷地慘白。「為何無人向我稟告?」
「莊主您傷重昏迷……」
「是誰盜墓?多久前的事?」他再問。
另一名灰衣僕人向前,答道:「一男一女,男的莫約四十旬,女的約十六七歲。那男子曾說要北上返回大漠。只是,屬下一路往北追去,馬不停蹄連奔數日,都未能見到他們的行蹤。」灰衣僕人神色恭敬。
大病一場、方才轉醒的白石磬手握墓上黃土,凝視空蕩棺木,冰冷的臉龐看不出任何神情。
他重傷回莊,昏迷數日,而後小關私自葬下思守,思守埋下土裡甚久,時節近夏,棺木內卻反常乾淨,半點也沒有腐肉惡臭傳出。白石磬腦中思緒漸漸成形,沒有腐掉的屍首,突如其來闖入挖墳盜屍主人,他早該料到,延陵王府任他帶回思守卻沒反擊,事情肯定不會如此簡單。
傳聞,延陵府中住了四位老叟,四叟中有一人便是數十年前享譽江湖的神醫胡不歸。胡不歸的醫術勝過華佗,要製出假死假象,絕非不可能。
猶若震雷擊頂,白石磐站不穩腳,險險倒下。
「為何詐死騙我……」任黃土自手中縫隙落下,白石磬發紅的眼眶裡有著分不清是喜或悲的傷痛。而後他望著滿園桃花,說道:「拿火來!」
灰衣僕人聽命行事,立即尋來火把,呈予白石磐。
白石磬將火把拋入花塢一堆枯枝間,隨後火光緩緩冒出,受熱的桃花蒸出濃郁香氣,花塢裡煙霧瀰漫,火越燒越大,迅速蔓延;白石磬背過身去。
步離了桃塢。
瞿羅山莊埋藏了太多血孽,是這個地方困住了他與思守,令他們痛不欲生。
火,往主屋燒去,白石磬沒有下令,奴僕只得遙遙望著火光,追隨白石磬身後。
「從今以後,再無瞿羅山莊。」他說著,躍下山崖,頭電不回。
她曾經讓他肝腸寸斷,嘗盡此生從未受過的苦果。是緣也好,是孽也罷。既然思守未死,他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尋到她——
數月後——
水草長得最高的時節,是呼倫貝爾盟「那達慕」節慶開始之日。這個時候呼倫貝爾盟的每個部族都會停下手中事務,前往那達慕會場,共同狂歡慶祝。
此時,延陵冀也尋著思果而來了,別格打量著女婿,延陵冀輕笑以對,一派溫文儒雅,收斂氣勢。
「我現在要去和族人喝酒。」別格接著走出帳幕之外。「你最好跟著來,否則以後就算我認同你,蒙人不認同你也沒用。」
延陵冀對思守點了個頭。「代我照顧思果兒。」隨之,跟上別格腳步。
他們二人走後,氈帳間冷清了下來,思守鬆了口氣,回頭拿起未完成的冬衣繼續縫著。
身旁的思果睡得安穩。她笑了笑,手中的針不慎落錯位置,扎進她指頭之中,她皺起眉,又想起那年織房裡的日子。她的紅花,縫得歪歪斜斜。因她這雙手傷得太深,細碎傷痕滿佈,早已無法同常人般將針拿得穩固。
「哎呀!」繼續縫著,不小心她又紮了自己一針。這回,她索性停了下來,不再繼續。
「冀……」思果睡得迷糊,口中喃喃念著延陵冀的名。
思守莞爾一笑。陷入假死期問,她雖無法動彈,但依稀能感覺外界些微動靜。那些日子,白石磬日夜擁著她,從不鬆開手,總是牢牢貼住她的掌心,不願承認她已死,源源不絕地灌注內力,她在延陵府誤中白石磐一掌所受的傷,也因此痊癒。
白石磐出自真心的話語,那些天裡,總旋繞在她耳際。她覺得似乎是自己錯了,她並不該怪罪白石磐。白石磬與她不同,瞿羅山莊讓他冷血無情。
她知道如何愛人,但他不知,所以她怎能要他與其餘人一般,懂得珍惜、懂得體恤。
是呵,她錯了!自白石磐因她的死而落淚時,她就知道自己錯了。
放下了手中冬衣,她掀開簾帳,望著遼闊的大漠天際,無數星光點點,至此,她覺得自己可以坦然面對了。
回望睡得連連打鼾的妹妹,思守笑了笑。她收拾幾件細軟走出氈帳,挑了匹馬躍上其背,打算回去找白石磬。她突然間好想好想,再見見他的容顏。
馬蹄踏在柔軟地上,寧靜無聲,草原上萬籟俱寂,那達慕盛會過後的夜裡,眾人都累得、醉得醒不過來。
思守趨馬前行,她深思熟慮後,決心回去見白石磬,他與她,糾纏多年,彷彿有條看不見的紅線將他倆緊緊纏系。此生此世分不開,也離不去。
思守駕馬走了幾天,這日,天有些陰,片刻後,落起了雨。大漠的雨通常來得急,她連忙往樹林內走去,尋找可暫時避雨的地方。
忽然,有人踩斷林間殘枝,她聽見聲響,猛然回頭。瞥見樹林中有雙眼,深沉而鬱鬱地,揪住她的視線。
那眼翻覆著太多情感,是傷痛、是喜悅、是哀然、是激動,她無法得知。
沉靜了一段時間,兩人凝視著彼此,都無法開口。直至,林外嚏嚏馬蹄,伴隨著延陵冀與思果的喊聲,才將思守由深沉的情緒當中拉了出來。
「馬在這裡,她肯定在附近。」延陵冀翻身下馬,順勢抱下與他共騎的思果。
「姐姐!」思果才落地,站都沒站穩就往林裡頭衝去。
延陵冀則在後頭緊緊跟著,只是進到林中,卻發現除了思守之外,還有個身著白衣,宛若鬼魅的身影。
「白石莊主,真是湊巧啊!怎麼你也跑到這大漠來了?」延陵冀按著腰際青劍,雙眼盯著白石磐,而後對著思守說:「幸好思果兒一醒來發現守兒不見,立刻就跑來告訴我。」
白石磬並不理會突然來到的兩人,他朝思守走近一步,開口道:「你該明白,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會尋到你。」
思守靜靜聽著白石磬的聲音,夢裡縈繞著的,總是他這低緩的語調,相隔幾月,卻似幾年,她看著白石磬逐漸跨步而來的身形,眼眶逐漸濕潤。
她是愛著他的,一直都是!
他正嘗試往她步步邁進,吃力地走來。
然而,突地劍光一閃,延陵冀拔出腰際青劍,直往白石磐刺來。
延陵冀喝道:「今日就除了你這魔頭,抵償我娘子及守兒這些年來所受的苦痛折磨。」
「不要!」思守出聲欲阻止延陵冀,然而延陵冀並不理會,朝著白石磬便猛攻而去。
白石磐拔劍應對,然而之前幾乎奪去他性命的傷,因這幾個月來的奔波而未曾好轉,他形容憔悴,劍勢了無半點勁力。
延陵冀嘴角噙著笑,加重攻勢,令白石磐節節敗退,而後一劍直指白石磬咽喉,要斷了他性命。
「住手!」思守大驚失色,連忙街上前去,以孱弱身軀擋在白石磬身前,要護住白石磐。
延陵冀沒料到思守有此舉動,凌厲劍勢一時收回不了。
白石磐隨即將擋在他身前的思守擁入懷裡,側身緊攬住她,延陵冀一劍直直刺人他肩胛之處。
思守凝住了呼吸。「罄……」她望著他的眼,瞧見了白石磐眸中所流露,那一絲絲以前從不肯輕易顯露的喜悅之情。
「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白石磬嘴角掛起一抹淡然淺笑。
延陵冀立即拔出了劍,退了幾步。白石磐悶哼了聲,白衣上滲出了鮮紅血色,看了這等情形,延陵冀搖了搖頭,攜著思果退了開去。
「姐姐!」思果指著思守。
延陵冀道:「如果連你姐姐也原諒了他,那我殺他也無意義了。思果兒,咱們走吧!」
雨聲浙瀝的野地林問,思守落淚問道:「為何要擋這劍?」
「劍勢無法收回,會要了你的命。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包括我自己。」白石磐緊緊地將思守擁人懷中,感覺她在這冰冷雨中仍有著溫暖膚觸,感覺她的如蘭氣息從未停歇,彷彿如此才能確認這個他所愛的女子,仍在人世。
思守無法言語,愣了好久,只能靠在他胸膛,聽著他胸口的激烈搏動。
片刻過後,她眼中有淚,笑意輕輕漾開。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就如同當日那片野林的初遇般,誰也未曾見過誰,無愛也無恨,重頭來過。」
「你真的可以忘記?」他是傷她最深之人啊!
思守揚起首,仰望他臉龐輪廓。白石磐的面容絕美惑人,殺氣收斂後的他,飄逸間帶著些許滄桑。
眼底悲傷失去阻攔,肆虐著他。她深深傷了他,令他的心支離破碎。
今日,他再不顧生死為她受了一劍,那一劍抵銷了所有血債罪孽,她如今是心甘情願,要回到他身邊。
她笑著,容顏浮現淡淡心疼。「可以、我可以的。」
眼前景物模糊,大雨忽爾滂沱,倏地直落。
白石磐再緊擁住她,什麼也不說,因再無言語得以表明他如今的心境。
「從頭來過吧……」思守輕聲說著,淚水混著雨水,模糊所有視線。
她的宿命從來就已注定,這生,只有這個人的眸能牽動她的心,這生,她想永遠守住的,也只有這個人。
往事盡敵煙雨中,此生情仇,盡付江水流。
長相守啊,終可圓此希冀,了無憾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