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兒走了,她拋下你自己止了,你可知道?」昏暗泥濘的地牢中,白石磐低沉的聲音裡,深藏著無法顯露的傷痛。
思果蜷曲著身子,動也不動,緊揪著白石磐的眼。
「她不是走了,她跳崖了,思守跳崖死了!」小關再也無法遏止的吶喊,「為什麼、少爺不接受這個事實?思守已經死了!」
「住嘴!」白石磬揮袖,揮去小關想要觸碰他的手。
小關跌落泥地之上,細心妝點的容顏全弄髒了。她掩起了面,拭去不甘心的淚水,原來就算她做得再多,都無法贏過思守,在白石磐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深淵之下即為水潭,守兒不會死。」白石磐深沉的眸中有著痛絕,然而那抹痛只存在一瞬間,倏地,又化為虛無。
白石磬拿著一顆暗紅色的藥丸,硬扳開思果的嘴強迫她吞下。
藥丸落喉之際,瞬時,思果體內猶若有火在燒,渾身痛麻,灼熱得讓她受不住地在泥地上打滾。
白石磐讓心果吞的是魔陀花毒,這種毒,得以毒性多寡來掌控毒發時間,前任莊主門石覆就是被白石磐用此種毒藥,慢慢折磨至渾身潰爛不成人形,最後被白石磬一劍穿心而死。
「我只給你一年的時間。一年內我若無法見到她,你便等著毒發身亡!」
血脈相連,她們有著共同的記憶、共同的背景,思果當會知道姐姐思守安全後,將躲在何處。
白石磬的黑眸於話止時恢復了平靜,所有的波濤也驟然平息,連些微漣漪也無法探得。離開大牢時,他回到平時的冷淡面容,揚起步伐,頭也不回地離開。
小關由泥地上站了起來,睨視著痛苦得翻來覆去的思果,爾後抬起腳來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踢去。「你們兩個都該死!」
思果咬著唇,不發一語。她知道若是痛得哭喊,只會被打得更厲害。
春至了,雪也融盡。桃塢裡桃花夼力綻放,燦然而張狂地吞噬山間所有的綠,遺留下滿山遍野的紅。
鳴鳳琴,靜靜擱在屋內。
霧氣不散的懸崖之巔,無法直視崖下冰冷水潭。白石磬紅著雙目,站於崖邊,勁猛的風吹來,衣袂翻飛,啪啪作響。
相守之意你可懂?就是廝守白頭,直到化為黃土,仍不悔執著。
風裡,四娘的聲音傳來。
「直至化為黃土,仍不悔執著。」他念著四娘曾說過的話語,而後冷冷地哼了一聲。
思守跳崖那刻,連他最後一眼,也不想再見。
我想一生一世守著你……真的……真的……耳際,闖入思守溫柔語調。
她的聲音,既輕又柔,宛若對他從沒有恨,卻也從沒有愛。
「你應該愛著我的!」懸崖之上,白石磐低聲嘶吼了出來。
日不出,隱沒雲後,山間落起小雨,滴答滴答擊於巖壁。
風,忽然停了。
滿山飛紅搖搖欲墜,最終仍難免其命運,飄落崖底。
長廊盡頭躲著一個小小身影,那雙如星璀璨的眸,直勾勾地盯著白石磬的身影。她身影蜷曲,滿身污穢,但那雙眼始終不動,直至白石磐離開崖邊,才迅速地離開長廊,往外奔去。
桃塢裡,春雨打落桃花,浙瀝浙瀝的聲響,掩不去房內傳來的似有似無的曲凋。一聲一聲,緩慢挑起,那對於長相守的希冀。
而後,震雷驚蜇。
琴音息了,多年多年,都不再響起……
泠泠水聲間,思守幽幽轉醒,劇烈的疼痛侵襲著四肢百骸,她稍稍移著身子想起身,卻痛得無法動彈。
「你落入水潭,險些滅頂。這些傷是入水沖擊所致,幾處斷骨,尚未癒合。」滂水築起的竹屋內,白石水泱緩緩制著藥。
「我……沒死……」思守恍惚著。地以為由那高不可測的懸崖落下,可以了結自己的性命,怎料,落入了潭中,卻還是苟延殘喘了下來。
「你掉下來時,阿婿正在湖邊釣魚,是他救了你。」白石水泱神情平靜,不起一絲波濤,他的面容宛若白玉,溫和而瑩淨。
她游移的雙眼尋著了他的臉,那刻,竟又怔仲。那酷似白石磐的相貌有著儒生的書卷味,相仿的白衣如白石磐般飄逸出塵。她望著望著,原本不該有淚的雙眼,又湧上了酸楚的感覺。
「你的身子過於虛弱,需要休息。再睡吧!」白石水泱輕聲道。製藥的石杵緩下來,叩進心底的聲響,卻仍持續著。
他不問究竟發生何事,因這尚在流血的傷口再加觸碰,實在殘忍了些。白石磐是何種人,他早有領教,無須多想,就可明白到底是怎樣難以忍受的痛,才會令一個女子產生跳崖了卻殘生的執念。
「為何……為何救我……」她的嗓子啞著,眼角似有滾燙液體滑落,灼熱的溫度,熨過她憔悴面頰,那是洞嗎?呵,她以為淚水早在許久許久之前,就已流光。
「因為你不該死。」白石水泱淺淺而道。「你只是受他所累。」
「我做了許多錯事……我明知不該……卻還是……」還是愛上了他……
思守咬緊了唇,不讓自己啜泣出聲。
「我和阿知過不久就要離開這裡,往南而下,或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白石水泱停下製藥的杵,微微笑著,「我們都該脫離瞿羅山莊!」
竹屋外,阿知的聲音響著:「少爺,該用午膳了!」
「你應當隨我們離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當過往的自己已死,忘了他,重新開始。」
之後,他緩步走到門邊。
竹屋外頭,春陽暖暖,門庭前放眼望去,儘是柔柔綠水。
阿知見著白石水泱出門,於是前來攙扶,道:「我只釣了幾條魚,不知夠不夠小姐吃。」
「她一個女孩兒,食量會大到哪裡去?」白石水泱笑著。
「少爺先用吧,我替小姐端魚湯去,湯放涼了,怕是會腥。」阿知說著。
她瞧見灰衣人空著的衣袖隨風飄揚,白石水泱的笑聲柔和傳來,他們兩人臉上絲毫不見怨念,只有淡然與灑脫。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再傷害誰,甚或為誰傷了自己,那都是不值得的。
她落著淚,遙望屋外湖光山色、碧水輕柔。或許,她真是該學著遺忘,否則太多的過往,將沉重得令她難以負荷,那麼這一生,她都無法擺脫白石磬銬上的枷鎖。
思守傷稍痊癒,聽聞瞿羅山莊奴僕大肆搜索水潭,「滂水居」裡,白石水泱斷然決定即日離開。
她仰望水潭間那處高入雲端的斷崖石壁,雲深之處,即為瞿羅山莊,那裡有著白石磬、有著她這些年來許多苦澀記憶。
白石水泱說,稍早,白石磐放了她妹妹思果,阿知本想截住思果,只是山中小路甚多,難以攔到思果的人。
「守兒,該走了!」遠處,傳來自石水泱的呼喚。
她移開了眼,不再奢想瞿羅山莊,斷了一切念頭,往白石水泱而去。
此行一別,山長水闊,從此天涯,也許她將會就此忘了白石磬,忘了這個傷她至深的男子。
「走吧,不久他們將會發現此處。」白石水泱說著。「我們由後頭繞小徑下山,山勢陡峭,你的傷又還沒好,阿知會背你下去。」白石水泱催促著思守,三個人頭也不回,離開了此地。
滂水居足自石水泱當年離開瞿羅山莊,鄰近而築的簡陋居所,這些年他都與阿知居於此地,偶爾回莊尋找被白石磐所囚禁的親爹下落。滂水居地勢隱蔽,瞿羅山莊內從無人發現此地,直至白石磐在莊中見到他的身影,興起斬草除恨的念頭,才以守兒為餌,誘他出現。
算來,他才是真正禍害!是他的緣故,才使思守遭逢此厄。
「守兒,你妹妹會往哪兒去?」白石水泱問著。
「該是先回相家。」娘親的墓在那兒,思果兒肯定會回去。
「那麼,咱們就先至江南。」
滂水居外的竹林,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她隨著這兩個決心脫離翟羅山莊的男子而去,縱使長路迢迢,也不再猶疑。此生此世,記得他也好,忘了他也罷,她都該好好活下去。
蒼穹無際,飛鷹翱翔而過,嗚起一聲尖銳鷹唳。
忽爾她想起大漠的天,那般寬廣無垠,如茵綠草綿延百里,思果兒小小的身影,在羊群間嬉戲著跳來跑去,她笑聲如鈴,宛轉清脆。
阿爹拉著最愛的馬頭琴,蒼涼的音色,響徹大漠。
其中夾雜著一兩句娘的笑語,說著:「哎呀,這干酸酪真像石頭,咬得我牙都疼了。」
曾經,她也想遇上那麼個人,讓她心汁情願地將心掏出去,讓那人成為自己的天,無怨無悔一輩子。只是,事與願違,太多仇恨泯滅廝守白頭的可能,她再無力繼續、無力給予。
山間,風起了,樹稍葉片沙沙生響,模糊適遠鷹鳴。春雨落著,滴答滴答,塵土化為泥濘,形成渾濁黃流。
幾個時辰後,她踏上平地,見著一片枝葉蔥翠的蓊鬱野林。
然而,她只凝視半晌,便移開視線,她知曉該由自怨自艾的夢中甦醒,若欲捨棄一切,就不該沉溺。
三月,冷意已退的北方冰雪融盡,春意乍放。
山巒蒼翠,蜿蜒起伏,煙雨濛濛的河岸孤帆點點。幾株老死的桃樹枯枝寂寥,未能綻放花蕊,哀然佇於河畔。
河問澄澈清透如鏡,遠山碧影春光柔媚,她踏上搖晃不定的渡船,就要往江南而去。
「有馬蹄聲傳來!」白石水泱甚為靈敏的雙耳,察覺了風裡傳來的些微聲響。
「他一直追著我們,看來白石磬早發覺小姐墜崖未死。」阿知點頭,示意船家趕緊啟程。
白石水泱搖了搖頭。「他就是要趕盡殺絕。」
船離了岸,她的心也似搖晃不定的渡船上下忐忑著。
細雨朦朧著景象,她卻一眼就認出那刺眼得似要奪人魂魄的
只是船已行遠,岸邊再無餘帆,他就算想追,也跟不上船行的速度。
不待誰來提醒,她自個兒入了船艙,艙內焚香裊裊,有些嗆鼻,嗆落了她眼中凝著不肯掉下的淚。
船啟程了,她就要往遙遠的江南而去,將過往愛恨、所有情仇拋落了下。
守兒……
她似乎聽見白石磬憤怒的嘶喊。
然而她只能扯起一抹苦澀笑容,嗤笑自己這些年無妄付出的癡傻多情。
繁花似錦的江南岸邊,他們靠了岸。
思守別了自石水泱與阿知,獨自回到相家老宅。他們終究只是因白石磐而眾在一起,即便真有血源為羈絆,漠民與宋兩種截然不同的背景,也無法讓他們自得地相處下去。他們的人生只是短暫的交錯,筵席終究該散,難以強留。
走在金人塗炭過後的石板路上,荒涼蒼圮的街景令人歎息,曾經此處也有小販叫賣,過往人潮熙來攘往,絡繹不絕。
然而金人過後,一切都走了樣,眾人皆逃,留下空蕩店舖與無法帶走的大小家當,這座曾經繁華的大城,如今只是時間洪流消逝裡,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推開相家大門,寫著「禮部尚書府」的排區歪歪斜斜地掛著,斑駁的漆片片掉落,雜草叢生的景象令人難以想像相府當年門庭若市的繁盛。
走到後山,她跪在娘親墓前。比人還高的雜草掩過此座舊墳,石碑上刻的文字也讓歲月淡了去,她幾乎忘了自己已有幾年未來,已有幾年未曾如此平靜安詳過。
「娘,守兒對不起您,守兒沒照顧好妹妹,還害妹妹受了許多苦。」她跪著,三天三夜沒起過身。
往南而行的白石水泱與阿知引開白石磬的注意,白石磬繼續追著他們二人不放,以為她如此脆弱,定得依靠白石水泱才能生存。她就在這座空城之中,恍若無主孤魂般獨自存活。
而後,她苦候的妹妹來了。一個稍長的身影,成了少女模樣,渾身的髒污、糾結亂髮。但思守還是認得她,她認得那雙眼。
「思果兒——」她掀起那暌違已久的笑靨,深深而激動地擁妹妹入懷。
只是後來她才知,瞿羅山莊的那些日子害慘了思果,夜裡,思果常在睡夢間驚醒,她問怎麼了,思果張著一雙眼,空茫而虛無地睇凝著她。
思果的言語,這些年間讓瞿羅山莊給奪走了,她心疼得無以復加,只得在每個思果輾轉難眠的夜,守在她身旁,輕輕搖著她,說著:
「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已過去……姐姐就在你身邊……」
她真想忘了白石磬,然而這些傷實在是太深,早已刻進了骨髓,滲入了血脈。
他是她想忘卻忘不了的,於是有他的存在的那些曾經,成了她難以抹滅的噩夢,猶若她雙手深深淺淺、凹凸不平的傷痕。
遺忘了通往大漠蒼穹的那條幼時路,思守偕著妹妹,在宋境間輾轉遷徒。
金人打來,宋人南移,她們也隨眾人漫無目的地定,只是,怎麼都無法找到一處可以落下歇腳之所。
身上衣服破爛了,沒線可縫補,不斷鼓噪的肚子餓得都疼了,沒東西可吃。她牽著妹妹的手走著,這樣的日子即便很苦,只能以草根樹皮充飢,但只要能乎平安安存活下去,不用擔心害怕,身處何種逆境,她都甘之如飴。
娘給的容貌,讓她們與宋人無異,於是她們佯裝自己真是宋人,忘了漠民語言,融人大宋當中。然而,思守心裡卻總還有個希冀,盼爹哪天能回到宋境帶走她們,回到那片蔚藍晴空下,當曠遠無拘的草原民族。
「好可憐啊!」
思守聞聲抬頭,是個身著粗布衣衫的中年男子。
而後,她與妹妹吃了這面貌和善之人所施捨的饅頭,之後一陣暈旋昏迷,待她醒來,已被賣給了人口販子,她的天再度灰暗了……
就在她如俎上肉被人販子推上奴隸台待價而沽時,某個人出現了。
「這兩個女娃兒我一併買了。」有人拿出了大把銀票,塞進人口販子懷裡,來到她們眼前。
思果兒擋在她身前,以為這人對她會有何不軌意圖。然而她卻驚覺,這名衣冠楚楚、偉岸俊朗的男子,那雙眼,只盯著思果兒。
她見過那樣的眸。瞿羅山莊裡,水中倒影,她對白石磬就曾有過那種神情。
是初見第一眼,便難以自拔的,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