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每間大學裡都附有學生宿舍,但對於某些手氣極差的學生來講,「學生宿舍」不過是一個虛幻飄渺的名詞——聽過、看過,就是沒住過。
例如邵揚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從小到大他連統一發票的兩百塊安慰獎都沒中過半張,更別說抽中宿舍了。
為了不想四處飄蕩,更不想露宿街頭,所以不管他再怎麼心如刀割,也只好忍痛在學校附近的民營宿舍裡租下一間小套房。
今年住在他隔壁房間,手氣跟他一樣「背」得可以的同系學長終於捱過了漫長的四年,灑下了無比歡欣的淚水後,離開了這個不到五坪大,租金卻貴得嚇死人的小房間。
空下來的宿舍,很快地住進了另一名冤大頭,填補學長所遺留下來的空缺,像血液循環一樣,週而復始,日復一日……
莫怪乎房東太太走起路來,總是抖動著滿身的肥肉,應該是吃得很好……呃,不是,她是滿身的貴氣才對。
新搬進來的冤大頭不是別人,就是邵揚的直系學妹兼小時候玩伴——紀雪萍,又名汽水瓶。
紀雪萍從一開始就沒有去申請學校的宿舍,更沒去參加什麼鬼抽籤,她不想測試自己的手氣是否跟邵揚一樣爛,她只想和他住得近些而已。
很快地半年過去,新的學期又開始,時光一下子走了六個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看著邵揚和李靜恰「出雙入對」。
日子久了,她開始懷疑自己有自虐的傾向,否則她幹嘛特地跑到台北來,眼巴巴的看著他們恩恩愛愛地過日子?
既傷眼又傷心,何苦來哉呀?
也罷、也罷!
至少她還能藉此得知有靜怡姐陪伴的他,過得快樂並且充實,亦算是不虛此行了。
這麼一來,日後她即便要離開,也不會有所牽掛了。
只是近來這樣的情況卻隱隱起了變化,不但靜怡姐來訪的次數少了,連帶邵揚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記得約莫一個禮拜前,她在校園裡曾看到他們,本想上前打個招呼,但看兩人吵得凶便作罷。
由於當時她站得有些遠,因此他們談話的內容她聽得並不清楚,只隱約聽見靜怡姐大概是得了個什麼獎,好像可以獲得補助的樣子。
可是是哪一方面的補助?以及補助了可以怎麼樣?她就「莫宰羊」了。
兩人間的冷戰似乎也是從那天開始的,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爭吵的原因跟那什麼「補助」脫不了關係?
什麼「補助」這麼了不起,能讓他們吵翻天?
基於好奇,更基於關心,她決心搞清楚這稍嫌複雜的局面。
於是她找上跟靜怡姐同系的學姐。
「靜怡她上次參加法國巴黎大學舉辦的國際級藝術比賽,榮獲季軍,並同時取得留學巴黎的資格,這項消息應該再過幾天學校就會宣佈了,畢竟這是很難得的榮耀。」學姐的口氣雖然平穩,但仍掩不住一臉的羨慕之情。
「那靜怡姐不就得轉學了?」事情看來很嚴重,難怪他們會吵得那麼凶。
「如果沒意外的話,她應該只讀到這個學期吧。」這是學姐從側面得來的消息。
「那不去行不行?」總可以棄權吧?
學姐像是聽見了什麼天方夜譚似,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去?為什麼不去?」
想自動棄權當然可以,後面多的是人等著呢!只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誰捨得放棄?
學妹問的問題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可是她有男朋友了,難道她要和男朋友分手嗎?」紀雪萍直覺地問道。
天性務實的學姐聽到紀雪萍天真無邪的一席話,真覺得自己老了。「你別傻了,男朋友是一時的,幾時會分手誰知道?可是成就是一輩子的!」
「那只是你的想法,靜怡姐不見得是這麼想的。」她對靜恰姐有信心。
「那你去勸勸她吧。」學姐無所謂地笑了笑。
「我會的!」紀雪萍半賭氣地回答。
看不出來這個嬌嬌弱弱的小學妹還挺有鬥志的,這位學姐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
「那就祝福你了。」學姐心念一轉,對她說道:「萬一她被你說動了,記得請她把那個名額讓給我,我替她去。」
有道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按照學姐的指示,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學生事務處」,在那裡她找到了剛辦完手續的李靜怡。
「靜怡姐……」她左手拉著李靜怡的衣角,右手按在膝蓋上,半彎著腰,不停地喘氣。
真是累死她了,學校沒事蓋那麼大幹什麼!
「雪萍?」李靜怡半轉身,發現身後氣喘吁吁的女孩竟然是雪萍,她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順氣,關心地問道:「你還好吧?」
紀雪萍姿勢不變,還上氣不接下氣就急著問道:「靜怡姐,你一定要去法國嗎?」
「你也聽說了?」李靜怡淡淡的笑中包含著點點的喜悅,「到巴黎留學是我最大的夢想,好不容易這個夢想終於要實現了!」
「你的夢想能實現雖然好,但是……但是邵揚他怎麼辦?」這是紀雪萍心中唯一記掛的事情。「難道你打算和他談遠距離的戀愛嗎?」
那樣會很辛苦的!
李靜怡斂起笑意,「我既已決定離開,就不會再執著這段感情。」
紀雪萍聞言,額上冒起了點點的冷汗。慘了,不會真被學姐給料中了吧?
「你的意思是……你要和他分手?」紀雪萍實在不願意這麼想,但靜怡姐的語意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李靜怡別開眼,幽幽的語氣中有著無奈,「我不能要求他等我回來,而我又不願為他放棄這麼好的機會,或許分手是最好的辦法。」
學姐的嘲弄猶言在耳,靜怡姐說的這番話正巧作了驗證,這一來一往之間,不啻是從正面打了她一記耳光。
強烈的失望,引燃了她的怒火,「什麼叫分手是最好的辦法?你問過他的意見了嗎?他答應跟你分手了嗎?」
「雪萍你……」李靜怡沒料到紀雪萍會這麼生氣。
紀雪萍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大吼道:「這不過是你的自說自話,你如果有考慮過他的感受的話,就不會執意要走!」
為自己愛的人多想一想,有那麼難嗎?
「如果我們的立場對調,你會留下嗎?」李靜怡心平氣和地問道。
「我會!」紀雪萍答得毫不猶疑。
果然。
李靜怡噙著淡然的笑意望進了紀雪萍的眸心,「或許是我們的理念不同,也或許……你對他的感情比我深。」
「你胡說什麼!」被看透心事的紀雪萍,頓時滿臉通紅,像顆熟透的蘋果。
「你說是胡說,那就當我胡說好了。」她無所謂地聳聳肩,「總而言之,你好好地勸勸他,就當是幫我一個忙。」
她轉身準備離開,背後傳來紀雪萍冷冷的拒絕,「我不會幫你勸他的,絕對不會!」
李靜怡但笑不語,往前邁開的腳步,沒有因紀雪萍的威脅有半分遲疑。
「就算他心碎到死,我也不會安慰他半句的!你聽見了沒有?」她持續地恫嚇著。
李靜怡沒把她的警告放在心上,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身後那名大吼大叫的失控少女,真能做到對邵揚不聞不問,那她現在就不會如此失態了。
真的是好單純的一個人!單純得可愛。
紀雪萍神色落寞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連一旁小販正在叫賣著她最愛的雞蛋糕,都沒能引起她的注意。
她覺得自己真是沒用,任憑她攪盡腦汁、費盡唇舌,連威脅利誘都用上了,還是沒辦法說服靜怡姐留下來。
笨死了!
她第一千零一次責備自己。
突然感覺到背後被輕拍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卻是空無一人,她以為是自己神經緊張所產生的錯覺。
剛放鬆了戒備,一張俊顏卻突然出現在眼前。
「哇!」她被嚇了一大跳。
「你的膽子還真的跟螞蟻一樣大耶!」惡作劇得逞的邵揚,臉上滿是得意的笑。
「是呀是呀,本小姐就是屬螞蟻的,你滿意了吧?」紀雪萍沒好氣地道。
難為人家還在替他擔心,沒想到他這會兒還有心情嘲笑她!
「你不是該去打工了嗎?怎麼還在這裡?」她奇怪地道。
成為一名傑出的建築師是邵揚的心願,所以每當課餘的時候,他總會抓緊時間到建築公司打工,除了能賺取學費外,又能累積經驗。
一舉兩得。
「請假了。」他答得坦然。
「請假?為什麼請假?」紀雪萍緊張地問道。
因為靜怡姐嗎?他一定傷得很重,竟然連班都不想上了。
「給你一個提示,今天是幾月幾號?」他耐著性子提醒她。
她還真是迷糊到家了,連這麼重要的日子都記不住。
紀雪萍偏著頭想,兩天前阿東來借拖把的時候,提醒她一個星期後要交房租,房租在每個月三十日預繳,七減二是五,五天後是三十號,現在是五月,所以今天應該是五月二十五號……
五月二十五號?!
「今天是我生日!」她十分的訝異,臉上的表情只能用「瞠目結舌」四個字來形容。「你還記得呀?」
她以為他和靜怡姐的事就夠讓他煩的了,沒想到他在這個時候竟還惦記著她的生日!
「當然,死黨可不是當假的。」他拉著她的手,走進了他的小天地。
他房間裡的擺設相當簡單,和她的一模一樣。
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以及一個釘在牆上的書架,再多就沒有了,因為沒有位置放了。
從門口到衣櫃,衣櫃到書桌,書桌到床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大概只有一塊榻榻米的大小,其間硬是擺上一張可折疊的和式桌,充當宴客用的桌子。
小和式桌上,擺著一盤雞蛋糕,層層疊疊的雞蛋糕呈金字塔狀,金字塔的頂端插著兩根他不知從哪弄來的數字蠟燭,象徵她是芳齡十八。
歪歪斜斜的特製金字塔雞蛋糕,很可笑、很有創意,也很窩心。
邵揚點亮蠟燭後,雙手合十,「很抱歉,由於經費有限,只能用路邊的雞蛋糕充當生日蛋糕了。」
台北居大不易呀!
「雞蛋糕也很好呀,便宜又好吃!」紀雪萍非但沒有一點嫌棄的意思,她甚至覺得這個蛋糕是她目前所見過的蛋糕中,最好的一個。
難得的是他的心意。
「我都忘了,你這個人是很容易滿足的,隨便給你一個紅豆餅,你都能當成人間美味。」邵揚半開玩笑地道。
「那是因為我早習慣你的窮酸了,所以不論你拿出什麼破爛玩意兒,我都能本著友誼無限偉大的心情,對你百般包容。」紀雪萍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
「是、是,小的受教了。」邵揚朝她拱拱手,興高采烈地道:「我們來唱生日快樂歌吧!」
紀雪萍不想掃他的興,只得勉為其難地點點頭,斗大的室內,頓時充斥著邵揚五音不全的歌聲。
祝汽水瓶生日快樂,祝汽水瓶生日快樂……
她強忍著想搗住耳朵的衝動,賞臉地聽完了他不成調的「生日快樂」歌。
小時候她曾經懷疑過他是故意把這首歌唱得七零八落的,目的是為了要報復她平日老連累他挨打。
直到後來有一天,她親耳聽到他唱了一首流行歌後,發現他的確對音符有先天性的障礙,才知道自己誤會他了。
那首歌本來很好聽的,但是讓他一唱就……
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暗暗地在心里許了三個願望。
一是希望世界和平,中共永遠不打台灣。二是希望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家人,都能身體健康、順順利利。三是希望邵揚能永遠幸福快樂。
她吹熄了蠟燭,向邵揚伸出白玉般的掌心,「禮物呢?」
「早準備好了!」邵揚捻起一塊雞蛋糕放入口中,才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個造型奇特的汽水瓶,「喏,給你!」
紀雪萍接過瓶子,立刻皺起眉頭,語帶嫌惡地道:「又是汽水瓶?你怎麼年年都送汽水瓶?」
打從他們認識的那一年起,年年一個,風雨無阻,從不更改。
「汽水瓶的生日,送汽水瓶有什麼不對?」他朝她伸手,「你要是不喜歡的話,那就還給我,改天再補買別的禮物送你。」
她急忙將瓶子藏在身後,像怕被他搶走似的,「禮物都送出去了,哪有向人家討回去的道理?」
「破爛的汽水瓶哪算什麼禮物啊!」他用著比她更嫌惡的語氣道。
「胡扯什麼,這種造型的汽水瓶在台灣想買還買不到呢!」剛剛還被她嫌棄到不行的汽水瓶,這會兒突然又寶貝了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這汽水瓶的樣式,確實很少見。
偏粉紅色的玻璃瓶身,晶晶亮亮的,隱約透出如水晶般的耀眼光澤,不到十公分的小巧尺寸,擱在掌心上恰好盈盈一握,著實令人愛不釋手。
「算你識貨!」他輕哼。
雖然汽水瓶本身不是什麼昂貴的東西,但要年年送一個不重複的,且在台灣市面上絕對找不到相同款式的汽水瓶,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禮輕情意重,這話還真有道理。
「這些汽水瓶,你到底是打哪來的?我在市面上都沒見過。」也沒見他出國過,那他到底是如何收集這些汽水瓶的?
「這你不用管,總之我汽水瓶的存量,足夠送到你發蒼蒼、齒搖搖。」他自信滿滿地保證道。
「可是明年的生日,我就不在台灣了。」一思及此,她更寶貝手上的小瓶子。
加上這一個,她收藏的汽水瓶已經足足有十二個了。
可明年的今天,她人就不在這塊土地上了,那時候的她,還收得到他送的汽水瓶嗎?
「你真的很笨耶!」他輕戳了下她的額心,「這世上有種行業叫快遞,你不在台灣,我難道就不能寄國際快遞給你嗎?」
「可是寄快遞很貴!」她盡量把話說得婉轉。
他今天已經窮到連蛋糕都買不起了,明年還會有錢寄快遞嗎?
「一年一次,忍著點就過去了。」邵揚回答得很保守。
他清清嗓子,試圖挽回一點面子,「不管我經濟再怎麼拮据,我答應你,每年你生日的時候,我一定會打電話給你,親自對你唱一首生日快樂歌。」
雖然這麼一來,他整個四月注定只能啃麵包度日了。
「真的嗎?」她感動莫名。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真是不枉費她跟他作了十幾年的好朋友。
「真的!」他點點頭,似乎也被她的情緒帶動,眼眶微熱。
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如今即將遠行,邵揚縱然身為男子,也難免感到離情依依……
不到五坪大的空間,瀰漫著一股感傷的氣氛,紀雪萍前思後想,還是忍不住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
「可不可以不要唱生日歌?」她小小聲地建議著。「國際電話的費用那麼貴,何苦拿來殘害我的聽力?倒不如把握時間,多講一點彼此的近況比較好吧。」
她本是好意,但就像年紀大的女人最忌諱有人問她今年幾歲;或是胖的人最討厭提到有關於體重的話題一樣,邵揚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別人說他的歌喉不行。
不管是明示,還是暗示。
「汽水瓶——」惱恨的怒吼聲響起。
一場可以預見的腥風血雨,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