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小樓!」
尚小樓自床上翻身起來,小飛正在她的窗口輕聲喚她,她躡手躡足地起身,望了一眼睡在上鋪的妹妹,她正睡得十分香甜。
她輕輕地打開窗戶:「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她壓低聲音說道。
「來向你道別,過幾天我就要走了。」
「你等我一下。」小樓匆匆忙忙披上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怕被家人發現。
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她三步並做兩步,快速衝了出去,小飛正在走廊上等著她,表情笑得有些勉強。
「怎麼這麼快?」她劈頭就問。
他聳聳肩:「其實差不多了,只是一直拖著,現在已經不能再拖了。」
「那小雨怎麼辦?」
他搖搖頭,往外走,她跟在他的身旁。「為什麼不說話?」
「因為沒什麼好說的,小雨不肯走,她想當人類,又愛上杜辛那個混帳,我也沒有辦法……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飛……」小樓輕輕拉拉他的衣袖,心裡的悲傷怎麼也忍不住……「可不可以留下來呢?」
他望著她泛紅的眼:「我……」歎口氣,只能這樣看著她。
她好難過,眼淚落了下來:「可不可以不要走?你走了我們怎麼辦呢?」
「不要哭呵!」他溫柔地替她拭淚:「你不要這樣,看你哭我心裡好難受……」
「那就不要走嘛!」她哽咽地嚷著:「就這樣把我們丟下,太不夠意思了!小雨怎麼辦?你媽媽怎麼辦?還有我啊!我怎麼辦?」
「你以後長大就會忘了我的,說不定到那個時候,你根本不記得我們認識的這件事,會以為只是一場夢,大部份的人都是這樣的。」
「我才不會!」
小飛搖搖頭:「看看他們那些所謂的『成年人』吧!」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永遠都不會!」她哭嚷著,索性停在原地哭了起來。
「好!好!好!我相信你就是了,不要這樣嘛!」他輕輕哄他:「前面有個小椅子,我們去那裡好不好?站在這裡多難看!」
「都是你害我的!你還敢說!」小樓又羞又惱地嚷著,率先奔向那個小椅子。
他搖搖頭,無奈地跟著她的背後走了過去。
他坐在人行道的小椅子上,夜已經很深了,住宅區裡只有少數幾家還亮著燈,路上根本沒有行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入夢了。
夢裡會不會有妖精?善良、天真,屬於孩子們的妖精,每個人都曾相信過的妖精……
「小樓?」
「我討厭長大,人為什麼要長大?我的同學都在討論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只有我不想長大,不想忘了現在的自己……」
「那是不可能的,一個人除非是在長大之前死了,否則總會長大的,只是心智上的問題而已。如果你肯一直保持這個樣子不受到污染,或許你就真的會一直是這個樣子,而不會變成第二個杜辛或秦亞。」
「你很討厭他們對不對?」
「談不上討厭。」他仰望台北幾乎沒有星辰的夜空:「他們是很典型的成年人,沒什麼好討厭的,也沒有什麼值得喜歡;他們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並不是他們的錯,畢竟大家都一樣。」
「可是杜辛會傷害小雨!」
「那也不是他的錯。」他聳聳肩苦笑:「除非是一個人自動送上去讓別人傷害,否則沒有任何人有本事傷害誰的,更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原本就沒有誰對誰錯可言。」
小樓沉默。
他說的她都明白,但並不能十分瞭解,只知道相愛的人就該在一起,這是很正常的,而事實彷彿不是如此。
小飛似乎變了,他原本很有生氣,雖然不太說話,但一直很活潑;那種感覺和現在落落寡歡的他完全不同,他變得很失落,很——憂鬱。
「我才不憂鬱!」他不屑地說道。
「不准讀我的內心!」她大聲抗議:「我才不管那是你的天賦還是什麼,就是不准讀!除非我同意!」
「人類就是這樣!」他厭煩地揮揮手:「只准自己想,不准別人知道,永遠口是心非,還怪別人不瞭解自己!矛盾!再矛盾不過!」
「對!對!對!人類再卑下不過,再矛盾不過!而我正好是個既卑下又矛盾的人類,你何必和我在一起?」她發起脾氣怒道,起身就走。
「小樓!小樓!」他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招,愣了一下便追了上去:「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小樓!」
她甩開他的手,又是滿面淚痕,努力忍著淚水,不停地吸氣,拚命告訴自己不准哭!
不准哭呵!要走就讓他走好了!
他那麼不珍視他們之間的一切,那她又何必這樣傷心呢?
儘管她是那麼那麼地喜歡他……
「小樓?」他走到她的面前,不知所措地望著她:「你不要這麼難過嘛!我以後都不說了,好不好?」
她搖搖頭,哽咽地說道:「反正也沒有以後了……」
小飛輕輕拉起她的手坐回小椅子上:「我要走,你為什麼這樣傷心?小雨都沒有你這麼愛哭。」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望著他的眼,那閃耀著金芒的眸子裡沒有絲毫的虛假與偽裝——他是真的不明白。
小雨曾說過,小飛看似複雜,其實再單純不過。他只是在人類的世界裡待久了,懂得應用保護色。他那看似凶悍的外表下所擁有的,其實是一顆比任何人都要單純而善良的心。
小樓歎口氣,往後靠在椅子上,仰望著稀微的星斗:「小飛,如果你可以留在人間的話,你想做什麼?」
他眨眨眼,怎麼女人這麼善變?
前一分鐘還哭哭啼啼地,現在又沒事似的問他這問題?
他只好笑了笑聳聳肩,也和她一樣靠向椅背,仰望天空:「開武術館。」
「什麼?」她意外地坐直身子,好奇地望著他:「開武術館?」
「怎麼?不相信我?」他跳起來擺了個架勢十足的姿態:「沒人告訴你,我是跆拳道三段、空手道三段的高手嗎?」
她噗哧一笑,無法想像小飛這麼漂亮的長相教別人跆拳道會是什麼樣子!
他十分不服氣地揮舞拳頭:「你少瞧不起人!如果我留下來,一定會是個一流的教練的!可以訓練奧運選手!」
「我又沒說不相信你,你這麼生氣做什麼?」她無辜地笑道:「只是不太容易想像嘛!」她拍拍身旁的位置:「這裡沒有你的敵人,你可以乖乖過來坐下。」
他朝她扮了個鬼臉走過來坐下。
小樓微笑,恢復原先的姿態,雙眼閃著迷濛變幻的色彩:「等我長大,我要開一家小咖啡店兼書店,裡面全部賣有關妖精的書和漫畫,喜歡的人可以到店裡來喝咖啡,看有關妖精的書和漫畫;和我一樣的人一定很多,那些擁有小小夢想的人都可以到店裡來,也許他們也有妖精的故事,我們可以一同分享……」她想著,說著,渾然不覺他正愣愣地望著她。
「如果那時候你還在的話,你、我、小雨,我們就可以一起開店,開一間小小小小的店,不必太大,可是裡面要有非常、非常多的書喲!」她比了比:「很多很多關於妖精的書!讓所有有夢想的人和我們一起看!」
那間小店似乎就在她的眼前般,而那小小的夢想似乎也很快就可以達成。
無關金錢,無關財富,只有夢想。
最最單純,最最美麗,最最令人感動!
「你覺得好不好?」她突然雙眼閃閃發光地轉過頭來問他:「你喜不喜歡這個主意?」
他沉默地垂下眼:「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她起身在紅磚道上漫步走著,微風吹動樹幹,發出沙沙地聲響。「就算你不在,我還是會開那樣一間小店的。」
小飛走到她的身旁,很靜很靜,連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然後我會告訴我所有的朋友與客人,我曾經認識一個妖精,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也許會笑我,也許不會,可是我一定會說,會說我好喜歡他,可是……可是他卻離開了我……」
她的聲音到後來只剩下一點點,溶在樹葉沙沙的歎息裡。
他們靜靜地互望著,眼裡包含著太多不必說出的感情……
你知道哪裡不一樣嗎?
知道了。
因為我喜歡你。
那一夜微風輕吹,而樹葉們歎息地飄落,落在他們的身上。
落在一對少男少女無聲的啜泣擁抱裡。
那一夜,全世界的星子都墜落了……
***
他迷迷濛朦地睡著,恍惚中似乎見到一雙哀怨的眸子。
那是誰?
秦亞?還是小雨?
這幾天他對她們兩個全都在一視同仁,避不見面。
秦亞只要一見到他,便催著他與她一同回家去見她的父母,大有大事已定的感覺,讓他覺得壓力很大,彷彿一條繩子套在頸項上,而另一端正毫不留情地漸漸收緊……
但也不能怪她,因為當初是他提議該到她家去拜訪的,如今她催他也是理所當然。他該去,偏偏又不想去,彷彿仍眷戀著什麼……
小雨,對了!
眷戀著的正是那有一雙哀怨眼眸追隨著他的何飛雨。
想起她便沒來由的一陣心痛!
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無形中,命運的手不知是如何惡作劇地翻弄,竟會將事情弄成這個樣子!
那天,小飛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後,隱隱約約,心中彷彿有什麼被觸動了,心情翻騰了起來!
他知道不能再繼續下去,當小飛問他:愛不愛小雨的那一刻,一切都已脫軌,脫離他控制的範圍……
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將傷害的是許多人,而不只是他自己,他沒有勇氣?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勇氣」。
這似乎是很久遠以前在書本上念到的詞句,在現實生活之中,他何時需要用到它?
或許正因如此,他早已忘了何謂「勇氣」,一切以最現實的利益著眼,「愛與勇氣」是年少時才需要的東西吧!
象小雨、小飛,他們所做的一切,憑借的不就是「愛與勇氣」嗎?她有勇氣愛上他,更有勇氣背叛一切,但他沒有……
他沒有資格接受那樣單純而真摯的愛情——他害怕。
然後聽到輕輕的啜泣聲……
是夢?
他十六歲那年愛上一個和他同年紀的女孩兒,她很溫柔,像小雨一樣溫柔,凡事總以他為優先考慮,他愛她!
可是當年的他既驕傲又自卑,就在那樣複雜又單純的矛盾情節中,他離開了她;那天下好大的寸,彷彿連天空都為他們夭折的感情而哭泣!
他永遠忘不了當他告訴她——殘忍而冷酷地告訴她:「我不再愛你了。」當時她那錯愕、驚懼——來不及痛楚,來不及流血的表情!
許久,她就一直維持著那樣的表情,然後淚水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像雨——象珍珠的淚。
他那麼那麼後悔,可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走入大雨之中;那泥濘的操場,滂沱的大雨之中,他知道她是哭著回去的!
是誰在他的夢中哭泣?
那年聯考,他與她都沒有考上。在夢中,他一直見到她那溫柔的眼中所流下來的淚水,無聲的啜泣。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的殘忍!
幾年之後,他仍斷斷續續在夢中見到她那雙溫柔流淚的眼——直到他得知她嫁給同學中一位當上醫師的男孩,從那時起,他的夢中便再也沒有流淚的眼了。
現在這又是誰?
誰在他的夢中哭泣呢?
「你不再相信愛與勇氣了。」
淡淡溫柔的紫色中,小雨的身影出現,娉娉婷婷地在他的眼前。
他只能微微苦笑:「是的,我不再相信愛情與勇氣了。」
她望著他,閃動紫晶的星眸中盈盈地浮現淚光。
杜辛搖搖頭,伸手想為她拭淚,伸到一半又覺得自己十分愚蠢!
這不過是一場夢啊!
可是她輕輕握住他的手,她小小的手,柔美而冰冰涼涼的,幾乎感覺不到半點溫度,卻是那麼地具有真實感!
夢是這樣的嗎?他混亂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夢中或是清醒著,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期望什麼?清醒?還是繼續在這個美麗而虛幻的夢裡?
「我愛你。」她這樣說,握著他的手輕輕覆上她的頰,彷彿要藉著他的體溫使她的感受到些許的溫暖。
「我知道。」他輕輕回答,心上彷彿被薄刃劃過,一道細細綿長的傷口於焉形成:「可是那是不對的,我無法接受。」
她點點頭,沒有問為什麼,眸中只有一逕的諒解傷痛。
他卻痛楚了!
多少年來不曾感到心痛,除了初戀時的小女朋友曾讓他那樣深切地痛過之外,多少年來他不曾感到心痛。
情感自那道傷口中流洩出來!
他忍不住輕輕擁抱她:「如果……如果我們早幾年認識多好?如果……如果當我還相信愛與勇氣的時候就認識你該有多好?而現在已經太遲了!我不再相信愛情,不再相信勇氣;我只是個凡夫俗子,你的愛太乾淨、太單純,我沒有資格擁有它!我沒有勇氣……我害怕……」
呵!其實又何需解釋什麼?
他是個懦夫,他沒有勇氣去愛自己的夢,而她曾是他的夢……
所有的理由都是多餘的。
她無聲地哭了,她無法強迫一個人來愛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強迫誰來愛自己,儘管她是那麼那麼地愛他!
她無聲地流著淚,淚水也像珍珠,小小的身影輕輕地顫抖,擁著他,彷彿再也沒有明天。
他們說年輕時的愛與成年人的愛是不同的。
他們說現實的愛與虛幻的愛是不同的。
其實都一樣,只要有愛便有勇氣,也只有真正的愛才能產生勇氣,否則便是愛得不夠深、不夠真。
他不過是害怕,不過是沒有勇氣,不過是……
不過是否決了真愛的可能性罷了。
她輕輕地離開他的懷抱,靜靜地流淚,靜靜地望著他:「那麼我要走了。」
這不過是一場夢。
一場太過真實的夢,甚至連驚慌都是那麼地催人!「去哪裡?」
「離開這裡,到很遙遠的地方。」她擠出了一個笑臉,好痛好痛的笑臉:「謝謝你。」
他惶恐地再度伸手:「小雨!」
她漸漸隱沒在那淡紫色的光影之中,淚仍深深烙在他的心口:「小雨!別走!小雨……」
「杜辛!杜辛!」
他一震,猛然睜開雙眼,杜揚道蹙著眉的臉,出現在眼前:「作惡夢?」
「嗯。」只是一場夢而已。
他蒼白的臉驚魂未甫,只不過一場夢!
那不是真的!
那絕對不會是真的!
「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慘?」杜揚道打量兒子:「夢到小雨應該不是什麼很可怕的夢吧?」
「我說夢話?」他苦笑著自沙發上翻身起來,揉揉太陽穴,緩和那恐怖的情緒。
「說得全世界都聽見了。」他走進廚房倒水:「剛剛秦亞打過電話來,我看你睡得那麼熟就沒叫你,她叫你明天打電話給她。」
「哦。」
「哦?」杜揚道將水放在他的面前:「那是什麼意思?」
他喝了水鎮定一下心神:「什麼『什麼意思』?」
「少跟我裝蒜。」他笑著捶兒子一下:「什麼時候才把她帶到我面前亮亮相?醜媳婦遲早也要見公婆,更何況,我相信你的眼光,你挑的人一定不會錯。」
杜辛茫然地笑了笑。
自從杜揚道收養了他,二十多年來,他們的關係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是朋友。
他總是這樣信任他,信任到讓他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兒子看?
為了這種事父子倆還大吵了一架,而今他已成年,他十分感激他所給他的充份自由,只是……只是他並不很確定自己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怎麼,有問題?」
「沒什麼。」他朝他笑笑:「你和何阿姨怎麼樣?她答應你的求婚沒有?」
杜揚道澀笑:「如果她答應了,我大概會嚇一大跳。快二十年了,我平均一年向她求二十次婚,求得都快成習慣了!我猜我求婚的次數大概可以列入吉尼斯紀錄萬古流芳。」他無奈地揮了揮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今天不是應該去替兩個小孩實習嗎?怎麼這個時候窩在客廳裡睡覺?」
「我——不太想去,有點累。」
他奇怪地打量著他:「怎麼回事?前一陣子還看你興致勃勃地,有事沒事往他們那裡跑,現在又說累?香芸說你好幾天沒去了,她那兩個小鬼也成天魂不守舍的,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怎麼回事?流行性感冒?」
他一愣:「小飛和小雨怎麼了?」
杜揚道蹙著眉:「小飛每天都不在家,三更半夜也不見人影,根本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你何阿姨問他,他卻什麼都不說,快把她逼瘋了。小雨也陰陽怪氣地,老是一個人莫名其妙掉眼淚,女孩子家情緒化很正常,可是小雨以前從來沒有那個樣子過……」他望著臉色仍然蒼白的他:「該不會和你有關係吧?」
杜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腦中一片混亂,過了好半晌才終於理出一句話:「他們兩個都不是一般的孩子。」
「我知道。」
「什麼?」他愣愣地問。
杜揚道揮揮手,習慣性地推推眼鏡:「小飛和小雨的身世一直是個謎,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連你何阿姨也不知道;他們就這樣憑空冒了出來,光看到長相就知道他們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連脾氣都古怪……不過古怪歸古怪,兩個可都是好孩子,只是不知道最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垂眼沉思,看來小雨沒有把心事向她的母親吐露。
他和她的一翻神交,除了他們自己和小飛知道外,沒有人曉得,沒有人明白。
不會有人瞭解的。
「杜辛,小雨年紀輕,難免有些幻想,你可不要也跟著糊塗。」杜揚道若有所指地說道。
他一愣,已明瞭他的意思。
杜揚道拍拍他的肩:「如果有可能,我會舉雙手贊成,但顯然你們相差太遠了,在各方面都一樣。孩子不懂事,你該明白的。」
「嗯。」
「什麼時候帶著秦亞來見見我?」
「明白。」
***
黑暗中,她坐在兒子的房間裡靜靜等著。今夜,就是今夜,她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弄個明白!
這陣子,她一點一滴地失去她的孩子,她無力阻止!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能再坐視情況繼續惡化下去!
她曾經害怕過,曾經猶豫過,但那使她險些完全失去他們;這次她不能再冒險,不管事實是什麼,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有資格知道!
她是他們的母親。
天色快亮了,小飛到現在還沒回來,這陣子他都是這個樣子;她一直縱容著他,只因心中隱隱約約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因,深怕一旦揭開那層神秘的面紗,一切再也無法挽回……可是現在,她還有什麼好失去的?情況再惡劣也比不過現在!
突然,她感受到什麼似的轉頭望向窗口,遠處有一點小小金色的光芒,越來越近——終於停在窗口,光影中似乎有個人影……
那是她的兒子。
她睜大了眼,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是她的兒子!
半晌,他們就這樣互望著,然後那團光影漸漸飄離了窗邊……
她猛然跳了起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走!他是她的孩子!絕不能讓他走!
「小飛!小飛回來!」她奔到窗口狂吼著,手忙腳亂地推開窗戶:「回來!小飛!不可以走,你不能走!你是我兒子!小飛!小飛!」
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漸漸移了回來,飄進他們位於十二樓的家。
何香芸愣愣地望著金色的光芒漸漸褪去,身體不由自主地護衛著。
光芒褪盡,小飛站在她的面前勇敢地直視著她:「不要害怕,我不是外星人,不會傷害你。」
這是她的兒子,有張俊美得異於常人的面孔,聰明而倔強的頭腦,這麼驕傲,這麼勇敢又這麼地脆弱!
她望著他,心情已平靜下來:「我為什麼要怕你?你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兒子,就算你是外星人也仍是我兒子。」
他打量著她,星眸中閃過一絲狐疑的神彩,彷彿不太相信她的反應會是這樣的。
何香芸走到他的書桌前坐下,在微弱的燈光下盯著他看:「我有資格知道一切,現在把所有的事情告訴我。」
「你不會相信的,那完全不符合邏輯,對你們來說是荒謬可笑的!」他搖頭,許多淡金色的光點在黑暗中飄落。
她伸手隨之一握,那光點在她的掌心消失:「世界上除了數學之外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符合邏輯的,這十年來,我已被你們訓練得夠堅強,說吧!如果我必須失去你們,那麼至少讓我知道為什麼?」
小飛凝視母親帶著哀愁而佯裝堅強的臉,終於緩緩地點點頭——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
***
長老總是說:愛與勇氣永不失敗。
她也一直那樣以為,這是每個妖精奉為圭臬的唯一原則。
可是她失敗了。
或許他們的教條和人間的教條一樣,都有漏洞,都有例外和死角。
不是每個到人間來的妖精都能成功的,她明白,尤其她還是屬於失敗的一個。
限期快到了,小飛要走,而她將要消失,沒有怨言地消失。她知道她是不能回妖精國的,因為她太像人類;長久和人類相處的緣故,她已非昔日,她已有了雜質!
多麼捨不得!
她環視四周,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十年在人間是很漫長的!
看!她已非妖精了!
妖精是不會捨不得的,因為太真,任何東西都會產生感情、會留戀,但不會「捨不得」。
這一切、一切!
妖妖垂頭喪氣地坐在她的書桌上,沒精打采地,看起來十分無助傷心。
「你怎麼辦呢?」她輕輕攤開掌心讓它爬上去坐著:「我走了之後你怎麼辦呢?媽媽又怎麼辦?小飛也要走了,或許你可以跟他一起回去,可是這樣一來,媽媽就更孤單了,妖妖,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媽媽?」
妖妖傷心地哭了起來,飛到她的脖子上緊緊地抱住她,小翅膀無力地垂著,小小的手用力地抱著她,哭得讓人心酸!
小雨輕輕刮它的背:「不要這樣……你看我都不哭了……」但聲音卻哽咽了……
他不愛她。
他無法愛她,甚至無法接受她的愛?
這是無能為力的事情!
她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愛他就夠了,她曾經天真地以為愛和勇氣真的永不失敗!
她卻忘了任何事都有前提的,也忘了任何事都是無法勉強的!
他不愛她、不敢愛她、不能接受她的愛,並非任何人的錯!
愛情和對錯、怨恨完全沒有關係。
只能說她和他出現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裡!
愛和勇氣永不失敗的前提是:相愛。
能夠相愛才能再談其他的事,單方面的愛情無法成立,單方面的付出也無法成立。
愛是均衡的,而她不明白,即使明白也無法改變什麼,因為愛是無法控制與左右的。
妖精很脆弱,妖精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夢;妖精禁不起痛楚,禁不起傷害,妖精和人類不同。
「妖妖……」她輕輕拔開它的手抱它下來,事到臨頭反而冷靜了下來:「對不起,是我帶你來的,可是我卻不能再照顧你了。」
妖妖傷心地點點頭,乖巧地坐在她的手上。
「你願不願意留在這裡呢?你可以留下來陪媽媽和小樓。」想起小樓,她輕輕微笑:「或許小飛和小樓可以成功,那麼小飛就不必走了,他可以留下來陪媽媽,那麼媽媽和小樓都不會傷心了,對不對?」
妖妖望著她,大眼睛裡仍然有著傷痛,但表情卻開朗了一些,顯然很同意她的看法。
「那麼,我們可以去找小樓,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他們夠幸運,可以在期限之前明白自己的心,那麼結局就快樂多了!」她開心地起身。
妖妖飛到她的肩上指指隔壁。
「我知道。」她黯然地笑了笑:「不過,現在還不必去向媽媽道別。在走之前,我希望可以做些事——做些至少我可以做得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