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瀲灩突然睜開眼睛,夢境消失了,只是腦海中的影像依然清晰。那不是夢,那是她過去的記憶。
她還記得隔天早上,水無垢的東酉收拾得乾乾淨淨,沒留下半句話、沒跟她們說一句再見,人像是消失在空氣中一樣,無影無蹤,從此渺無訊息。
十幾年了,那玻璃小瓶子她還是帶在身邊,裡面的琥珀色香精老早消失無蹤,但瓶子卻一直是香的。淡淡的香氣,陪她度過十幾個年頭。她知道,冷雲霓同樣保存著那小小的瓶子,如她一般。
水無垢向來最愛化學,她愛透了將花花草草煮成一大鍋——後來她知道,原來那不叫「煮」而叫提煉,提煉出來的產品則稱為「精油」。
十幾年來,小氣如她,竟也斷斷續續搜集了不少精油,只不過沒有任何一種味道能比得上當年水無垢送給她的禮物。
現在的水無垢,是否還是一樣愛將花花草草煮成一大鍋?她跟冷雲霓總笑水無垢是攪拌著巫婆湯的巫婆,現在呢?現在的水無垢是不是還攪拌著令人難以忘懷的巫婆湯?
「你醒了。」
突然,身旁的男人支起身子,眸子裡帶著笑意瞧著她。不知道他已經醒了多久,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風瀲灩眨眨眼睛,這次真的清醒了。她呼口氣,微微一笑。
「你也醒了。」
暗梟的唇覆住她的,一枚甜蜜的早安吻,甜蜜而纏綿。
她歎口氣,微微一笑。
「早。」
「我已經想過了,你說的對,小樂跟在我身邊不安全,我決定分開走。」
「分開走?」
「你那位朋友還住在這裡對吧?」暗梟的眼光閃動。「你可以跟他一起前往拉斯維加斯,我會在那裡等你。」
「拉斯維加斯?」風瀲灩反應不過來,為什麼要去拉斯維加斯?
「我想在那裡舉行婚禮。」
她訝異得張大了嘴。
暗梟微笑著輕啄她錯愕的眼。
「經過昨夜,我發現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我希望能跟你一起度過下半輩子。」
「你沒搞錯吧?」風瀲灩從床上跳起來,曼妙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帶來一陣寒意。「你別勾引我。」暗梟蹙起眉,做個痛苦不堪的表情。「我背上的皮肉都掉了!」
風瀲灩連忙拉起床單蓋住自己,可惜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但她一點也不介意。
「我說過要嫁給你嗎?你不覺得太快了?」
「感覺是瞬間的事。」
「但感情是很長久的事!」
暗梟轉身撲在她身上,風瀲灩嚇了一大跳。暗梟的臉就在她眼前,莫測高深的眸子看著她,他的唇角帶著笑意,甚至有些俏皮。
「回答得不錯,你昨天晚上拚命救我跟小樂是為了什麼?你回來又是為了什麼?昨天晚上的一切又代表什麼樣的意義?」
「我……」
「你現在不用回答,我可以等你。」暗梟起身,很快穿上衣服,回頭朝她眨眨眼睛。「等你到拉斯維加斯再回答我也不遲,不過不管你給我什麼樣的答案,我都要你。」
他走到她跟前,深邃的眸子凝視著她低吟道: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身邊了。至於你要的答案,到了那裡之後我都會回答你,一定不再有隱瞞。」
話說完,他瀟灑地走了。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房客一樣,彷彿昨夜生死交際的情況不曾存在過。
風瀲灩愣愣地看著半掩的房門,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坐在床上,霎時間竟然無法反應。
***
「這是怎麼回事?!」
汽車旅館的小餐廳裡,風瀲灩正在喂小樂吃飯。小樂看起來有些病懨懨,可能是昨天那些王八蛋下得藥太重。真是王八蛋!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關寧夜怒氣衝天地將信封扔在她面前。
「這算什麼?!」
「別這麼大聲,小樂不舒服。」風瀲灩橫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是什麼?我又沒有透視眼。」
「你打開看啊!」
「叫你不要大呼小叫你是聽不懂嗎?」風瀲灩放下湯匙,將小樂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到底什麼東西教好好先生發火?」
「錢!他還留了字條,要我好好照顧他的妻子跟孩子!這算什麼?」關寧夜冷笑哼道:「托孤?他以為我是三國時代的趙子龍嗎?」
「他是外國人,不會知道什麼趙子龍。」風瀲灩看了一眼那張紙條。也難怪關寧夜生氣,信上的口吻哪像是請求,簡直就是命令。
「他還要我送你們去拉斯維加斯,還請我去參加婚禮?!」關寧夜覺得自己這輩子沒這麼火大過。老天!他竟然得雙手將自己所愛的人送進禮堂?!X的!這什麼世界?!
「我還沒答應他。」
「也就是說他真的向你求婚?」風瀲灩的回答讓他洩氣極了,他一直以為風瀲灩會很生氣地告訴他,這只是個惡劣的玩笑,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看著風瀲灩對小樂呵護備至的模樣,讓他的心揪痛不已。
「如果你不願意趟這趟渾水,我可以理解。」風瀲灩歎口氣,望著不遠處的小山丘。「現在事情變得太複雜、也太危險了。」
「但是你卻願意一個人帶著他的孩子到拉斯維加斯去找他?」關寧夜傷心地低語:「瀲灩,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你到底是為了任務?還是為了愛情?」
風瀲灩無言,她望著窗外的景色良久,竟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你別問我,先問問你自己吧,你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們全都陷入沉默。關寧夜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但他說不出口,尤其在這種情況之下。風瀲灩不明白自己的感情,她從來沒為自己的感情思考得如此深入。
突然,小餐廳的門又開了,三名東方人走了進來:
「瀲灩……」
風瀲灩拾頭,不知道為什麼竟然一點也不感覺到意外。
「也該是時候了。」
她的上司嚴少將正站在她面前,冷漠而嚴肅地注視著她。
***
「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你不但沒有按照我的吩咐查出暗梟跟梟幫的動態,你甚至還擅自回台灣,錯過了最重要的時機,瀲灩,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向來是個盡責的軍人,怎麼會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
「那麼短的時間內想查出梟幫內部的消息根本不可能,暗梟雖然是他們的核心人物,但他為人非常謹慎小心,我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軍事採購案已經做了最後的決策,梟幫賣給我方的消息根本就是錯誤的,他們蓄意誤導我們!上頭對這件事非常不滿意,已經下達了最後指令。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逼他歸降,為我們所用;另一個就是毀了他,讓他不能繼續在梟幫活下去。這兩條路,你自己選。」
風瀲灩張大了口,不可思議地瞪著向來慈和的上司。
「梟幫對我們危害太大,暗梟又是他們的核心分子,少了他,梟幫勢力大減,想完全殲滅他們就簡單得多了。梟幫在華府處處與我們作對,這次又蓄意引導我們走向錯誤的方向,他們親中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我們不能容許他們繼續下去。」
她沒有開口。不知道為什麼,眼眶覺得一陣濕熱……她傷心什麼呢?是傷心上司的冷酷?傷心自己處境的艱難?還是為了暗梟沒有前途的命運而傷心?那是一種錯綜複雜的滋味,難以言喻的艱苦掙扎!
「上尉,這是命令,你聽到我的話嗎?我命令你毀掉暗梟!殺了他也好、讓他發生意外也好,我不要再看到他出現!」
風瀲灩瞪著他,嚴少將慈眉善目的臉孔突然變得猙獰了……她認識過他嗎?眼前的男人,是那個十年來提攜著她、照顧著她的好老師嗎?
她的表情讓嚴少將歎口氣。
「瀲灩……」
「別這麼叫我,這種場合,你是上司,我是下屬。」她強忍著哽咽,不讓他聽出聲音裡的悲痛。
「暗梟這個人不知道做過多少壞事,不知道害過我們多少菁英分子,我讓你去,是讓你建功立業。辦完這件事,我答應你,你一定可以升少校。瀲灩,這件事非同小可啊,以你的年紀破格升上少校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
「但是你們當初為什麼沒有這麼說?為什麼只告訴我去搜集情報?為什麼沒告訴我,是讓我去毀了他?!」
「沒有非叫你毀了他不可,你可以選擇叫他歸降。以你的能力,這不是做不到的事。」
風瀲灩猛然抬頭,咬牙切齒地怒道:
「你監視我!你派我出任務,卻還讓人監視著我!」
嚴少將臉上沒有愧疚,他筆直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學生。
「這有什麼不對?一方面我可以瞭解進度,一方面我也可以保護你——」
「放屁!你根本不是為了保護我!你只是怕我背叛!」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狠狠戳破了嚴少將的假面具。
「如果真的是保護,為什麼我命在旦夕的時候你沒讓人幫我一把?如果真是保護,為什麼你拿我的生命、拿一個不到一歲的小嬰兒生命開玩笑?!你只是怕我背叛!我跟了你十年,十年!我跟了你十年,你卻還是不信任我!」
他的臉色登時變得鐵青。是的,他是擔心她背叛,再怎麼樣堅貞的軍人也有可能反叛,這有什麼好奇怪?更何況風瀲灩是個貪錢的女人,他能不防著她嗎?
「就算我派人監視你也是出於愛護、出於任務需要,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大呼小叫?風上尉,你忘了你的身份嗎?!」
「沒……我沒忘。」風瀲灩深吸一口氣,冷冷地望進嚴少將的眼裡。「老師,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嚴少將一陣惜愕。
風瀲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極有禮貌地說著:
「謝謝您多年來的照顧,不過這個任務我做不來,很抱歉,請您另請高明吧!」
「你說什麼?!」素來溫和的嚴少將終於爆發,他氣憤地怒吼道:「都已經到了這個程度,你敢說你不幹?!」
「是,我不幹了!」
「你敢?!」
風瀲灩咬牙切齒地瞪著他。整整相處十年、感情有如父女的兩個人互不相讓地彼此怒視著,她忍住所有不雅的言語、忍住哭泣的衝動,只冷冷丟下一句:「我當然敢!您不滿意,那就用軍法審判我吧!」說完,她大步邁出小房間,背脊挺直。
「風瀲灩!你太目無法紀了!如你所願!」望著她威嚴的軍人背影,嚴少將憤怒地咆哮道。
***
山區的早晨剛見涼,汽車旅館外的陽光燦爛,但他的心卻寒冷得像是北極的凍原。他抱著小樂,靜靜等在外面,看著風瀲灩怒氣衝天走出來,不用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心……微微抽痛著。
「我們走吧。」走向那輛藍色福特,風瀲灩頭也不回地說道。
關寧夜沉默地抱著小樂上車,靜靜地透過後照鏡,看著風瀲灩那張氣出紅暈的臉。
「王八蛋……我瞎了狗眼!竟然會跟這種人十年!我真的瞎了……真他媽的瞎了!」她忿忿不平地低駕著,聲音微微顫抖。
他聽得出聲音裡脆弱的氣音,聽得出憤怒背後受到傷害的傷痛,但他選擇沉默——因為他的傷痛也好深好深……
談判破裂,那就是說風瀲灩不肯出賣暗梟。
她寧可捨棄自己畢生的志願,只為了不肯出賣暗梟。除了愛情,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讓她這樣護著暗梟。他們是敵人啊!為什麼風瀲灩竟然盲目到看不出這一點?
「太可惡了!完全不講道義!暗梟過去也為台灣軍方做過事,就算沒有交情也有人情!現在為了他不聽話,他們竟然要毀了他!滿口仁義道德……讓他歸順?屁!X的屁話!不歸順就毀了他,歸順了又怎麼樣?一旦沒有利用價值,他們一樣要毀了他!想殺人卻又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卑鄙無恥!這種事……我絕不替他們做這種齷齪事!」
風瀲灩開著車,漫無目的在恍無盡頭的公路上奔馳著。她惡狠狠地低罵著,每罵一句都重重的敲擊著方向盤,也重重的敲擊著他的心。
關寧夜無言地望著窗外不斷飛掠的景色,突然發覺原來美國竟是如此的荒涼。這不是世界第一大強國嗎?這不該是世上最繁華的都市嗎?為什麼景色會如此荒涼?如此悲愴?
「你怎麼什麼話都不說?!」
關寧夜回頭,黯然地揉了揉疲憊的眼睛。
「你想我說什麼?」
「說什麼都好!就是別悶不吭氣!難道你不覺得他們這樣很惡質嗎?!」
「暗梟本身也很惡質……如果嚴少將說的都是真的,如果你願意站在國家利益的立場來看——」
「是!我早知道你會這麼說!」風瀲灩咬牙怒道:「暗梟是有錯,但怎麼能肯定他是蓄意誤導台灣軍方?采幫內訌得那麼嚴重,為什麼不先弄清楚狀況再下手?!現在的暗梟只是條落水狗,他錯過,但是難道我們不該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關寧夜失笑,笑容很是慘然。
「你不認為軍方現在做的,就是要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當然不是!他們沒安好心眼!他們要他回去梟幫,他們要他替軍方做事!你以為梟幫的人那麼傻?在現在這種時機回去?哼!他們只不過是想假梟幫的手消滅暗梟而已!」
「說來說去,你總是不肯相信世界上還有其他人不想要他的命。」
「你這是什麼意思?!」風瀲灩猛然回頭,連車子都猛地偏了一下。小樂在他的懷中不安地扭動了一下,不太滿意地皺皺小眉頭。
關寧夜連忙輕拍孩子的頭。他歎口氣,同時疲倦地躺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沒什麼意思……隨便你想吧,我累了。」
關寧夜看來真的累了。
也虧得他這麼一個斯文到不行的男人,這幾天這樣無怨無悔陪在她身邊。軍人天生是該吃苦的,而律師呢?看著關寧夜眼睛下方那墨色的痕跡,風瀲灩將到口的咒罵又吞了回去。
算了,跟他爭什麼?他已經夠倒霉了!
如果說她真的不知道關寧夜為什麼而來、為什麼陪著她逃命,那她未免也太笨、太愚蠢了!她當然知道,正因為知道,所以覺得虧欠了他。她心裡不矛盾嗎?
風瀲灩將車子停在路旁,打開車門默默下車。
她點起煙,靠在車門上,仰望著那一輪明月,吐出一口灰色煙霧,明月……起了層薄霧。
她為什麼如此護衛暗梟,真的是基於義憤?
她是個軍人,服從是她的天職,儘管她也認為自己該做個懂得分辨是非善惡的軍人。
梟幫從一個單純的情報組織弄到現在變成一個政治立場搖擺不定的暗殺組織,暗梟身在其中不可能有清白可言,他過去的所作所為的確是不可原諒的。現在呢?現在他落魄了,像是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現在的他看起來多麼可憐,但……過去的一切,怎能抹滅?
她護衛暗梟,真的沒有半點私心嗎?
前方就是拉斯維加斯,在那龍蛇雜處的都市裡,暗梟正等著她……她好迷惑……好迷惑啊!關寧夜怎麼辦呢?叫他回台灣就這麼簡單嗎?他從台灣到美國,靜靜地陪在她身邊,她不感動嗎?感動不等於愛,她知道。但,她心裡真的沒有過關寧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