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於回來了。」
烈梟無言地站在陰暗小房間的正前方,小小秀雅的屋子裡淡淡地飄著藥香。
她看起來憔悴了,原本明亮動人的美顏,如今顯得有些黯淡。
她是日梟,十幾年來梟幫的領導人。幾年前一場大病,讓她從此不能再見炙烈的陽光。
她也是他的恩人,幾年前當他從少年監獄出來,舉目無親、浪跡天涯的時候,正是她給了他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供他唸書、讓他練武。
在某種型態上,日梟像是他的另一個母親、生命中的良師……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憑著聰明才智,將原本小小的梟幫變成今日這樣的規模,日梟居功厥偉;但是……人都會老、會病,現在的日梟真的老了、病了。
「一去三年,上次回來也不過匆匆一眼,你連看也不想看我了嗎?」語氣裡有怨忽、不滿,還有一絲對待自家人才有的溫情責備。
「當然不是。」烈梟歎口氣放下行囊。「你知道我不喜歡鬥爭。」
「嘿嘿,沒人叫你鬥爭,但你不怕!不怕他們鬥爭到最後連我這老太婆也殺了?」
烈梟一震,猛然抬眼!
日梟歎口氣,微微點頭。「總算你心裡還有我這老太婆。」
「請別這麼說,你知道你一直是我……是我唯一的親人!」
「如果真是如此,你不會忍心放下我三年,獨自一人跑去印尼那鳥不生蛋的地方當廚師。」
烈梟無語,他不知如何解釋,也不願意解釋。
「算了!」 日梟粗嘎地揮揮手二那都過去了,人回來就好,從今以後不許再走,乖乖留在我身邊,幫我看著夜梟跟暗梟兩個人。他們近來鬧得愈來愈不像話,簡直要把我辛苦建立的梟幫一分為二了!」
考慮了整整一分鐘,他終於抬眼,面對眼前的女人,低低地開口:「我沒打算留下。」
日梟猛然一震,犀利的眼光直射人他的心扉!
「我回來,就是打算告訴你,我想離開了。」
「這麼說……浪梟所說的話都是真的了,你打算投靠鷹族?」
烈梟猛然搖頭!「不!我不會投靠鷹族!」
「是嗎?那你跟鷹族那位不成材的小公主囉嗦些什麼?她甚至跟著你到了華盛頓!」
「那是……那是她自己跟來的!」烈梟急切地反駁:「我沒要她來!這件事跟她沒有關係!」
「真的沒關係?那就是說我就算殺了她,你也無所謂?」
為什麼這麼說?
烈梟看著日梟的臉。她以前不是這麼狠毒的人,真的不是!他還記得,還記得她陪著他寫功課的情景,還記得她微笑地看著他參加武術比賽——時間,真能讓人變成這副模樣?
「哼!不是沒關係嗎?不是無所謂嗎?為什麼提到要殺她,你就是這副表情?你看到什麼?看到一個狠毒的老女人是嗎?你心裡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
烈梟一語不發,他已經無話可說。
看著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男子,日梟自己心只有數。她知道既然他敢說,就是已經決定了未來的去向,現在無論如何恐嚇他、威脅他,都不會有用。
她悲傷而疲累地歎口氣。「你就忍心丟下我這老太婆?」
「我只是離開梟幫,你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得,你依然是我的親人。」
「不做梟幫的眼線,你還能做什麼?難道你更想當個沒沒無名的廚師一輩子?」
烈梟咬牙,深吸一口氣。『「我喜歡當廚師。」
「所以現在不管我說什麼,都無法改變你的心意了是吧?」 日梟點點頭,修修一笑。「也好……我可以瞭解你的心情,你向來都不是個愛鬥爭、愛出風頭的人。」
「你同意了?」烈梟感到無比驚喜。
『當然,你已經無心,我強留著你的人又有什麼用?將來跟敵人面對面的時候,你一樣要輸。」 日裊依然一臉慘笑。
「謝謝——」
「別謝得太早。」她的眼神驀然陰沉起來。「你要走,當然可以,但你得幫我做最後一件事。」
烈梟一窒……
「別緊張,我是給你機會,你現在還是梟幫的人。
你不是對輸給裴勝海這件事耿耿於懷嗎?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去殺了他、為自己雪恥。」
「你要我去殺了裴勝海?」輕輕地,不可思議地。
「是,只要你殺了他,你就可以順利離開。」
烈梟木然站在陰暗的小屋子裡,身後似乎感到陣陣寒風吹過……
殺了裴勝海?殺了鷹娃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他怎麼能?他怎麼能看著鷹娃終生痛苦?
看著日梟陰暗中帶著愉快的光芒,他頓時瞭解……她不是真心要放他走,她只是想將他從鷹娃的身邊拉開。日梟,不愧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
如果他能殺裴勝海,那麼他與他們有何不同?既然沒有不同,那又何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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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切的電話鈴聲在台北的午後響起,大雨過後的晴空湛藍得教人移不開眼睛。她不想起身,直覺知道那不是通她樂意接的電話。
冷雲霓趴在他們位於山頂的別墅陽台上,連她的新朋友「去死」也趴在陽台上打著呵欠。
她跟去死有過患難與共的一夜,從此之後去死好似意識到必須好好保護她似的,再也不肯離開她的身邊;不管她的原主人姚紫晶如何威脅利誘都宣告失敗。
聽到鈴聲,去死提起一邊的耳朵,之後又懶洋洋地閉上眼睛,享受它幸福的午後。
冷雲霓被她懶惰的模樣給逗笑了,她皺皺鼻子,輕輕抓抓去死的背。「你喔,真是一隻超懶惰的狗,小心會胖到娶不到老婆哦……」
屋內傳來克朗接電話的聲音,他低聲說著什麼,語氣沉甸甸地引起她的注意。
「克朗,誰打電話來?」
屋內沒有回應。冷雲霓伸個懶腰,緩緩地走進屋內。
真是不得安寧啊!
他們才新婚幾個月,克朗為什麼要去接武術館的工作呢?還說什麼「大男人不能讓女人養」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她真寧願他們可以安安靜靜過一段不被打擾的日子,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有誰養誰這種觀念,呵!真是老套的克朗。
「克朗,是誰的電話?」
克朗坐在沙發上,漆黑的發動也不動。
冷雲霓微笑著從沙發後面環住他的肩。「怎麼啦?
這麼嚴肅?」
克朗歎口氣,無奈地抬起頭。「討厭的人打來的電話。」
冷雲霓吐吐舌頭。「別告訴我又是『鷹七』打電話來。」
「恐怕是的。」
「他們真是不死心!你不是早說過不回去了嗎?為什麼他們還不肯善罷甘休?」雲霓歎口氣,既不耐煩又有些無奈。
克朗搖搖頭,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這次恐怕不是那麼簡單……」
冷雲霓的心裡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沉默地注視著丈夫向來快樂的臉。「到底發生什麼事?」
克朗慘慘一笑,聳聳肩開口道:「恐怕是過去的冤魂找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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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娃一直躲在頭等艙,而烈梟坐在經濟艙裡。
他不知道她也跟著來了,而她實在很想過去跟他坐在一起、…但她沒有勇氣,鷹七丟給她的問題還沒有答案,她真的不知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要如何應對?
好幾次,她托空服員過去看看烈梟的情況,次數多到連空服員也不由得好奇!
「那位先生跟你有什麼關係嗎?你這麼關心他。」
「只是個朋友…——」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請座艙長幫你想辦法,讓他也坐到頭等艙來」
「不不不!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在這裡!」
空服員表情十分訝異,之後轉為同情:『小姐,你該不會是在跟蹤自己的丈夫吧?」
「啊!」這想像力實在太豐富,鷹娃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空服員卻將她的沉默當成默認了!她義憤填膺:「老公有外遇,所以你想跟蹤他,去看看那個狐狸精是誰對吧?這種事我見得太多了,真是可憐的太太!」
「我……可是我不是……」
「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看好他!」 空服員肯定地對她點點頭。「連他吃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鷹娃哭笑不得,只能點點頭同意,露出感激的表情。「那就太感謝你了,不過請你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我在這裡。」
『當然當然!你放心好了……對了,我們在台灣的機場也有幾個很熟悉的司機喲,到時候我幫你安排,你絕對不會在機場跟丟的。」
好熱心的空中小姐。
鷹娃微微一笑。「謝謝。對了,他現在怎麼樣?」
「他嗎?」空服員聳聳肩:「看起來很憂鬱呢。他從上飛機到現在都沒開日說過半句話,連點餐的時候也是一樣。我想他一定也很掙扎吧……哼!這些男人!」
憂鬱?烈梟不講話的時候看起來比較可怕哩,好像跟憂鬱扯不上什麼關係……
鷹娃蹙著眉頭思考著,烈梟為什麼又立刻出發到台灣去了呢!難道這是他下一個工作?
雖然烈梟的中文也說得不錯,但由一個外表這麼「出色」的人到台灣去擔任情報販子的工作,怎麼說也有點奇怪吧?
十幾個鐘頭過去,鷹娃就在這種複雜、疑惑的情緒中度過,直到下機。
她真的想不出來烈梟的台灣行到底有什麼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一直開朗不起來。
她原來以為鷹七給的問題對她來說太難,一直到她找出答案,那沉重的心情、不祥的預感仍然沒有消失。
她真的開始擔心了。她擔心烈梟這趟,可能會做出從此讓他們勢不兩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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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梟先是找了飯店,非常低調地住了三天。這三天他幾乎足不出戶,連餐點都……是讓飯店的人直接送進房裡。
三天之後他再度出現了,模樣卻教人大大震驚!
他看起來糟透了!哪像是在飯店裡休息了三天的人?
他滿臉的鬍渣、一雙大眼睛充滿血絲,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就跟三天前沒什麼兩樣,好似他這三天真的從沒換下那一身衣服似的。
那滿臉的殺氣——連飯店的服務人員都不敢靠近他!
鷹娃愣愣地注視著烈梟的背影。他要去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跟著烈梟,幾乎把整個台北市給踩遍。
他看似毫無目的地到處亂走,殺氣騰騰的模樣連路人看了都要退避三步,
鷹娃默默地跟著他,走得腿好酸、肚子又好餓。
他到底要去哪裡啦……
「你老是跟著我做什麼?」
鷹娃嚇了一大跳!手上抱著的爆米花呼拉拉地灑了一地。
烈梟沒好氣地瞪著她。
她沒想到他會突然冒出來,一下子居然反應不過來。
「說!你到底跟著我做什麼?」
『你這麼凶做什麼?你怎麼知道我是跟著你?路是你開的嗎?」
「哪有那麼巧的事?我到美國,你也到美國,我到台灣、你又到台灣?」
「你管我!」
烈梟氣極了。他直覺地想到鷹娃是擔心他傷害裴勝海。真是氣死他!那傢伙有什麼好?當年他們打架,裴勝海那時候已經二十好幾,算起來現在根本就是個老頭子了,她還死戀著不放,簡直就是……就是戀老僻!
這三天,他抱著頭呻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他捨不得讓鷹娃難過,但他多希望……多希望可以離開梟幫,開一家小小的餐廳,他掌廚、鷹娃送菜。
老天!有那麼難嗎?更有那麼難嗎?想到這裡,再看看鷹娃那張天真無邪的臉,他不由得心痛起來。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跟著我,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他冷著臉低聲咆哮。
「不客氣?你想怎麼不客氣?」 鷹姓也生氣了。他憑什麼對她這麼凶?就算她真的跟蹤他又怎麼樣!就可以對她這麼凶嗎!
「我……我就……就……」
「就就就!你就只會說『就就就』!換句新的行不行?」
「你真是……」他說不出話來了。原本就不很擅言辭,遇上鷹娃之後簡直就是遇上煞星,其他人哪敢問「就怎麼樣」?光看他那張凶神惡煞的臉就嚇死了!偏偏就只有她,不但打破砂鍋要問到底,還問砂鍋在哪裡!
「哼!我就知道你也不敢對我怎麼樣。」 鷹娃得意洋洋地朝他扮鬼臉。
「你別得寸進尺!」烈梟氣得轉身就走,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難過的表情。
問題是不管他走到哪裡,鷹娃硬是如影隨形,簡直像是鬼魂一樣附在他身上了。
知道他拿她沒辦法之後,她索性光明正大跟著他,大搖大擺,活似個小跟班。
烈梟無奈極了。她這樣跟著他,他怎麼能找裴勝海一決勝負!當著鷹娃的面殺了裴勝海,然後讓她恨他一輩子?
天!他做不到!
「喂!你真的要找勝海啊?我 勸你別找了,我們都找不到,你怎麼可能找得到?放棄吧!」
他蹙眉看著她。
「勝海真的很厲害耶,他是我們的總教頭呢!我老爸以前常說,勝海是練武奇才哩,要是換了幾百年前,大概就是『蜀山劍俠』那類的高手…——你知道『蜀山劍俠』嗎?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算半個外國人嘛!我很愛那部片子哦,『新蜀山劍俠』我也看過,還看了三次耶——」
「我當然看過!」
鷹娃挑挑眉,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自顧自繼續說下去:「『哼哼,你看得懂啊?外國人不是都把氣功當成手榴彈!說到這個,你看過『笑傲江湖』沒有!真的——-158-請問芳名好好看!我看了六次耶,錄影帶都被我看壞了,我哥都說我瘋了…——」
他才真的快瘋了…——
「對了對了,你看過『臥虎藏龍』沒有!得奧斯卡耶!這麼有名的片子,就算你這種外國人也應該看得懂了,我真的好愛看武俠片」
「你到底說夠了沒有?」他終於忍不住大吼。
鷹娃被他突如其來的吼叫給嚇住了!她瞪大了眼睛,錯愕地看著他。
烈梟氣得暴跳如雷:『「不准再跟著我了,我不管你有多愛裴勝海、也不管你有多愛看武俠片,那些都跟我沒有關係!你給我滾遠一點,聽到沒有?」
他的聲音那麼大!全世界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聽到了。
鷹娃愣愣地站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烈梟從鼻孔裡噴出火焰,霍地轉身大步邁開!
他走得很快,決心擺脫她的糾纏,可是走啊走的,鷹娃真的沒跟上來。一條街快走完了,還是不見鷹娃的蹤影。
他突然走不下去了,慢慢回頭,鷹娃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太陽那麼大一個,鷹娃腳下的影子好小好小……
他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慢慢地,他的腳步像是受到某種魔力牽引;慢慢地,他又走回鷹娃身邊……
她哭了,眼睛紅紅的,可是沒哭出聲音,只是很
委屈、很委屈地抽噎著。
他的心,一下子融化了。
原本鋼鐵般的男人,一看到那淚水,不知道怎麼
地,頓時化成無可奈何的軟棉花。
「你好凶……」鷹娃哭著控訴。「我爸爸、哥哥,都沒有對我這麼凶……」
「你一直冤枉我,從來不問我的想法,就是一直冤枉我!」
烈梟歎口氣,無奈地掏出皺成一團的手帕。「喏……別再哭了,大家都在看呢。」
「你管我!我喜歡哭就哭,別人愛看就讓他們看好
了!」 說著,真的哭了起來!
烈梟慌了手腳,笨拙地拍著她的肩,臉脹得通紅。
「你不要哭嘛!」
「那你說對不起。」
「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他嚷了起來:「我又沒有做錯事——」
「哇」
「好啦好啦,對不起啦,是我不對,是我不該凶你!這樣可以了吧?」
鷹娃抬起紅紅的眼睛瞪他:「你根本一點誠意也沒有!」
烈梟翻翻白眼:「天哪!那要怎樣才算有誠意?」
「不過……算了。」 她居然又笑了,紅著眼睛,笑得像個小孩子。「我可以原諒你,可是你要答應我,以後不准再這樣凶我!」
「唉唉唉……」
「快點答應!」
就算十把槍指著他,也沒讓他像現在這麼無奈過……只是他的心,為什麼又隱約覺得帶有一絲絲莫名的甜蜜?
烈梟歎口氣,拖長了尾音道:「好……答應你,以後不再對你這麼凶。」
「那好!」鷹娃快快樂樂地挽著他的手臂。「我可以原諒你,不過你要先請我吃冰淇淋。」
吃冰淇淋?那真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但一看到鷹娃那張快樂的面孔,他又覺得偶爾為之其實也無妨。
「剛剛你說我冤枉你,我到底冤枉你什麼了?」
「哼!你現在才問?我不告訴你了!」
「喂!你這樣很不講道理。」
「誰告訴你我應該要講道理?等你真的對我不凶的時候我就告訴你。」
「我已經答應過你了……」
「答應了還不算數,要看你是不是真能做得到再說!」
烈日下,他們就這麼慢慢地踱著步——台北,可不是每個地方都賣冰淇淋,這條路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