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龍王
這裡……太寂寞了……
他固守千年的水晶宮,顯得如此寒冷淒涼。
大海日復一日沖積著水晶宮,他的部屬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取悅他,他厭倦地將他們全都打發走了。
他獨自在水晶宮中漫步,望著自己一手創建的水晶宮。「水晶宮」是人類的屋子,裡面裝滿了人類的用品,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人類的。
甚至,連他自己的樣貌也是依照人類的模樣所幻化。
他的部屬們學會了他的幻化之術,剛開始那令他十分愉悅;但不久之後他就發覺他們全是仿冒品,毫無價值的仿冒品,他們的外貌雖然像人類,但卻絲毫沒有人類的情感與特質。
幻化出來的人類也會笑,但卻沒有喜悅;他們也會哭,但卻沒有傷悲。生命對他們而百是那麼的自然,生老病死,只是一種循環,沒有任何樂趣可言。
但人類卻完全不同……那奇特的種族,有血有肉、會哭會笑,那麼多奇怪的想法困在那小小的身體裡,那麼多小小的身體卻又找不出任何兩個完全相同的,而他們的壽命卻又是那麼的短暫,如同稍縱即逝的火花。
可是在黑暗的洞穴裡,只要有一點點火星,就可以照亮一切。
龍王思索了。
幾百年前一次狩獵,他獵到了一個奇特的生物,那生物跟他以前所見的全然不同。他不是只會生存,他還會思考如何生存,他會哭、會笑,比他所知道的任何生物都要來得有趣得多。
殺掉這樣一個玩具顯然太可惜了,於是他與那奇特人類結下盟約,他饒他一命,許他富貴榮華,他甚至給了他一個姓氏:龍形。
那個人類驚喜地收下這份大禮,這是只有他跟他的後代才能擁有的珍貴姓氏。而那人類則付出了後代的血脈作為交換。只要龍王高興,他可以取得那人類後代子孫當中的任何一個。
這交易很劃算,他們兩者都這麼認為。
百年來他默默地觀察著人類這奇特的生命,剛開始只是一種娛樂。他們為他蓋了廟宇,用奇特的語言向他祈求,他們送來不知有何用處的紙張,甚至把許多路上的生物拋下水供他享用。
這娛樂還滿有趣的,當他高興的時候,他便幻化成人形去廟宇中對他們說話,甚至教導他們一些簡單的法術。人類當中的女孩子總是特別容易討他歡心,所以他只出現在人類少女的夢中,他聆聽她們銀鈐般的笑聲,凝視她們漆黑如星的眸子,看著她們以絕對的生命崇拜他,他感到無比的喜悅!
他愈來愈了解人類,但每次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這生命的時候,他們卻又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舉動,於是這娛樂維持的時間更長了。
一百多年過去了,他發現自己愛上了這渺小的物種……只要一段時間沒見到他們,他便感到坐立難安、感到孤獨寂寞,而那日夜侵蝕著他的寂寞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看來是該完成盟約的時候了……
龍王來到水晶宮後面的洞穴,說是洞穴,其實是他為自己准備了很久的寢室。
他將會睡上很長很長一段日子。
龍王微笑了,他喃喃地念起了咒語,將自己冰封在寢室之中。
不久之後,整個洞穴都冰封了起來,而龍王沉睡的身軀就冰封在洞穴的最深處。
他要到人間走一趟,他要經歷人類所經歷的一切,他要真正學著做一個人類,最重要的是他要為自己尋找一個伴侶,一個人類的伴侶。
當他再度蘇醒的時候,他所幻化的人類將會死亡,而他將得到一個伴侶,一個令這水晶宮不再如此淒涼寂寞的伴侶。
之二-後來……
「小三哥哥!等等我!」異國的馬市中,一名俏麗女子快步從客店裡奔出來嚷著:「小三哥哥!」
龍形書歎口氣地站住了腳步,他對身邊的幾個人交代道:「你們先去看看貨辦,我跟少奶奶就在馬市這兒閒晃一圈就是了。」
買辦們悶著頭笑著點頭去了。
「小三哥哥!」
「唉!不是叫你在客店中等著,你又出來做什麼?」
「不要,那很悶啊!」她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仰著臉賴皮道:「帶我去嘛!」
「你不累嗎?」他曖昧地瞅著她,臉上溢滿溫柔笑意。「昨兒個晚上……」
她登時羞紅了臉輕捶他。「哎啊!」
他愛煞她可愛的表情,忍不住低下頭在她唇上偷了個吻。「我是怕你太累了。」
「人家才不累!」
「那樣還不累?」他搖搖頭。「那今兒個晚上不能再輕饒你了。」
「小三哥哥!你想到哪裡去了!」她又羞又氣地捶他,「你淨會欺負我!」
龍形書笑著握住她的小手。「好,不欺負你,可是還是不能帶你去。昨兒個帶你去,你險些把整座馬市給翻了,弄丟了馬主人好多匹馬。」
「是那人不好,他沒照料好自己的馬,倒怪到我頭上來了。」耿馥仙涎著臉望他,陽光下龍形書俊俏的臉更顯英氣逼人,令人目眩!啊!她好想親他,盡管大庭廣眾、盡管陽光燦爛——啊!忍不住忍不住!
她踮起腳尖,攬著他的頸項,害羞地在他頰邊印下一枚親吻。
「才這樣?」龍形書要的卻更多,他強而有力的臂膀圈住她,深情纏綿地吻著她嬌嫩的唇瓣,直到兩人身上都熊熊燃起烈火,他巴不得現在立刻抱著她回客店去——
噯!那可不行。他們已經關在客店好幾日,再這樣下去他永遠下不了床了。龍形書歎息一聲,輕輕地放開她,凝視著她俏麗緋紅的臉蛋。
為何才不過幾個月,他又長高那麼多?耿馥仙暈眩地想著,雙手棲息在他胸前,發現他的心跳跟自己一樣快。
他們初遇之時他個頭只比她高一點點,可現在她卻得仰著頭看他了。他不但長高長壯,而且愈來愈有男人味,想起昨晚纏綿的一夜,她又羞紅了臉。
「你又在想什麼?」他好笑地輕點她的鼻子。「臉紅得像個蕃茄。」
「才沒有!我只是想要怎麼讓你帶我去。」她害羞地別開視線,愈是看他感覺得自己的心跳不住加速。
龍形書歎口氣,無可奈何地揉揉她的發。「好,帶你去帶你去,你要去哪裡都帶你去,成了吧?」
「咱們今天去哪?還是看馬麼?為什麼要看馬?咱們朝廷裡沒有馬了麼?」她開心地東張西望,這蝦夷國的街道好小,人與人並肩而行,四處都有人呼喝的聲音,熱鬧非凡。
「是張管事說的,他說進些外邦的高駿馬匹,聖上必然歡喜。」
「又是張管事啊?」耿馥仙的靈動大眼轉了轉,「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聽說……聽說當今聖上喜好男色……」
龍形書噗地一聲笑出來,驚奇道:「你哪聽來的?」
「誰不知道啊?前日太公公大壽,北武王府裡來拜壽的幾位姑奶奶都這麼說,蒲尚書的姨太太也這麼說。」她神氣地說著,還故做神秘地嘻嘻一笑道:「聽說聖上後宮裡還養著好些個俊俏漂亮的臠童呢!他們還問我以前龍首是不是,差點沒讓我笑得岔氣!」
「以後不許你再跟那些什麼姨太太姑奶奶在一起了,她們淨教你些古古怪怪的事兒,以前大嫂當家的時候可沒你這麼八卦。」
「哪裡啊,人家也只是聽說的嘛……」耿馥仙突然側著頭微微歎口氣,「不知道龍首跟大嫂現在怎麼樣了?」
「還叫龍首?」
「人家習慣了,改不掉嘛!而且……」她笑嘻嘻地望著他,「誰會想到你居然跟龍王是兄弟耶!」
是啊,誰會想到呢?
那天龍王醒了,而他的哥哥龍形風卻死了——用哥哥嫂嫂換來一個龍王,到底劃不劃算?
「我想他們現在一定很幸福!」耿馥仙肯定地點點頭。
「我也這麼想。」他笑著回答,「如果我以後都不用再管龍形買辦的事情,我也會很幸福。」
「你現在哪算管啊?都是張管事在管的嘛。啊!你又扯開話題了,說嘛說嘛!你說,張管事到底……到底是不是?」
龍行書翻翻白眼,沒好氣地笑道:「你下次回去自己問他,我可不曉得。」
「我怎麼好意思問他這種事情啊,你告訴我嘛告訴我嘛!」
「我不知道呀,別纏著我。你這野猴子!」
「告訴我嘛告訴我嘛!小三哥哥……」
蝦夷國的馬市街道上,她不住地追著他問,而龍形書只是但笑不語。
沒辦法,他就是忍不住要逗弄她,這壞習慣他這輩子都改不掉。
之三-張管事
長生殿外,藍衣男子緩步而行,經過的宮女太監們紛紛低笑著頷首為禮;他微微點頭,臉上笑意不去,一派溫文儒雅的書生氣質。
「張管事!張管事!」宮中的小太監快步從後面追上來。「請留步!」
他含笑垂手,溫柔的眼凝視著小太監.「公公有何吩咐?」
被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定住,小太監頓時愣住幾秒,半晌之後連忙低下頭隱住自己的表情輕聲道:「聖上命小的送來糖蜜荔枝一盒。」他拘謹地捧著果子盒,頭低低地不敢抬眼。
「謝聖上隆恩。」張管事恭敬收下果子盒,身邊侍者連忙伸手捧了去。他自袖中取出一小塊晶瑩剔透的軟玉,輕輕地放進小太監的手中。「小小玩意兒,公公不嫌棄的話戴著玩兒。」
年輕小太監紅了臉。「張管事真多禮,小可送公子一程。」
「有勞公公大駕。」
小太監走在他身邊,眼角不住地打量著這有名的「張管事」。聽說自從龍形買辦的龍首公子病歿之後,龍形買辦就由這位身分神秘的張管事一手打理;這位張管事原本沒沒無聞,卻沒想到他竟然比過去的龍首公子還要更受聖上寵愛,三天兩日非要召見他不可。
原先他也不明白這張管事有什麼獨特之處,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任誰被他瞧見了,都忍不住心神蕩漾!
他的笑、他的眼、他那略經風霜的俊麗臉孔,像是隱居山林的清秀隱士,那一身尊貴飄逸氣質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忍不住想親近他。
「聽說貴行月後還有幾艘船回來?」小太監假做不經意地問。
「是,大概夏至之時。」
「屆時聖上想必又會召見張管事了,聖上對張管事倚重日深。」
「公公玩笑了,張某只是一介草民。聖上英明神武,對外邦之事多所挹注,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張某只是聖上與外邦之間一座不起眼的橋梁而已。」
好一座不起眼的橋梁。小太監微微一笑。「張管事客氣。」
走到青龍門口,張管事瀟灑漂亮地打個揖,「李公公請回,改日張某再尋些小玩意兒與公公把玩,公公莫嫌棄。」
小太監一愣,他竟記得自己的姓氏!宮裡太監成千上百,而他竟記得自己姓氏!於是他笑了,點頭稱是。「有勞張管事費心。」
張管事轉身上了暖轎,而那小太監依然站在青龍門口遠送,心裡老惦記著那雙深情溫柔笑眼——
他很確定「龍形買辦」決計頹敗不了,龍首死後期望能取而代之的人們要失望了。
有那樣的人在,龍形買辦這塊金字招牌還會掛很久很久很久。
之四-撼海
她正在看他,那模樣他不用回頭也知道。
她必然是半倚著門,雲瀑微攏,細白的頸項像是撐不住重量似地側著一邊;她的眸子總是半夢半醒,斜飛入鬢的鳳眼半開半合,蝴蝶羽翼般的濃密睫毛輕輕地揚動著,欲言又止的櫻唇微起——
「撼海……」她總是這麼輕輕地輕輕地呢喃喚著他的名。
他悶著頭不去理會她,假裝沒聽到、假裝不在意、假裝這個女人不存在。
但那實在太難了……太難了呀!
「撼海!」敏婆婆站在龍王廟門口喊著。
「來了。」他放下手中正補著的漁網來到老婆婆身邊。
敏婆婆沒好氣地瞪著他。「她怎麼還在?」
他懊惱地耙耙頭皮嘟囔:「我趕不走她……」
「趕不走也要趕!那是妖女!」
「婆……」
「怎麼?你心軟了?愛上她了?!」敏婆婆嚴厲逼問。
他連忙搖頭。
「不准你愛上她!人妖殊途!快快趕走她!否則別怪老太婆對她不客氣了!」敏婆婆說著,轉身進廟,還不忘回頭叮嚀道:「快些趕走她,真是……傷風敗俗!成何體統!」
撼海歎口氣,無奈地轉身。不遠處那女人依然笑意晏晏,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深情地瞅著他。
那天龍王終於醒了,北海鮫王在龍王醒來的那一刻便已逃之夭夭,東海龍王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驚走了所有乘著黑潮而來的北海軍團,可是她卻沒有走。
她從監牢裡將他拖出來,送他回到龍王村之後便順理成章地住了下來,連問都沒問過一聲。
「你是我的……」她總是這麼緊緊地攀住他的頸項,呢喃地這麼說著,一次又一次。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大步踏到她面前吼道:「你快走!不許再回來了!婆婆生氣了,你再回來她會收拾你!」
女子雪白的臂膀軟軟地纏了上來,柔若無骨的嬌軀緊緊地貼著他。
她仰起頭,美眸流盼,滿眼濃情蜜意。「撼海……」
「你……」
櫻唇溫軟地貼住了他的,小巧的舌尖帶著甜蜜的滋味再度侵入他的口中。只那麼一瞬間,他閉上了眼睛,喘息著任由她的柔情纏綿縫繕——如果可以就這麼抱著她什麼都不想,就這麼一直一直沉淪在她的柔軟溫暖之中那該有多好!
「撼海……」她貼著他的唇軟綿綿地呼喚著他,身子嬌軟無力地倚靠著他,她像是只會說這兩個字似的,笑得那麼甜那麼美,一次又一次喊著撼海……撼海……
投降吧投降吧!
他腦海中不斷吶喊著,雙臂忍不住收緊,將她密合於自己懷中。
投降吧……人也好,蛇也好……
他猛地踢開木門,抱著她嬌軟的身子大步來到床邊,凝視著她那雙清澈的眸子,他已失去抵抗能力。
他狂野地擁抱著她,肆意蹂躪著她嬌嫩的唇瓣,他的身軀因著情欲更顯陽剛,粗糙的掌近乎粗暴地摩挲著她細嫩的肌膚。
「撼海……」她輕聲地呼喊著,修長的雙腿盤住他的腰,細白的手指輕撫著他的胸膛——
驀地,龍王廟中的鍾聲咚咚咚咚地響了起來,那鍾聲敲進了他的腦海中,敲醒了他迷失的神智。
他猛然低吼一聲推開她,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際,他已經竄出了木屋,飛也似地往海濱沖去。
「撼海!」她氣憤地呼叫著:「撼海!」
他猛然跳進海裡,讓冰冷的海水冷卻那熊熊燃燒的欲火,但無論多少海水都無法淹沒他心中熱烈而狂野的火焰。
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幾乎因為那凶猛的欲望而窒息!
盡管閉上了眼睛,盡管沉進了海底,她那雙寫滿了情欲的眼睛卻似乎無所不在。
耳畔不斷傳來那軟綿綿的呼喚聲:撼海……撼海……
他中了毒,打從那天在龍王島被她在頸項上輕噬了一口之後,那毒已經入心入肺,再也解不了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