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笑笑笑!你們兩個倒好,扔下我一個人在家裡陪著太公公,自己卻跑到海上來風流逍遙……」望著甲板上那一對儷人,他忍不住咬牙嘟囔,手裡的拖把沒好氣地來回一陣亂揮。
「喂!」
躲在船艙邊、手裡拿著拖把的小廝嚇了一跳猛然回頭。「誰?」
「你又是誰?躲在這裡偷偷摸摸的作啥?莫非打著什麼壞主意?」
「誰打什麼壞主意了?!」那小廝瞪著大眼睛嚷:「你別胡說八道!我只是在打掃!」
「打掃?」說話的是一名作書僮打扮的小廝,他俊俏漂亮的臉上泛起了陣一陣狐疑,「我看你這模樣哪裡像在打掃?分明是在偷聽龍家!」
「什麼『龍家』!拜託你有點見識,這家人不是姓龍,是『龍形』!」
「咦!」書僮打扮的小廝微微瞇起眼睛,這傢伙好生眼熟……這聲音、這模樣……他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嚷道:「你不是——」
那小廝也認出「她」來了,嚇得跺腳亂跳!這可不是前兩天晚上痛毆過他的耿家小姐嗎?「你你你!你這冤家在這裡作啥?為何扮成如此模樣?」
「誰在裡面吵吵鬧鬧的?!沒見到本天師正在作法嗎?!」甲板的天師道士沒好氣地吼道,兩名小道士立刻往裡面探看。
小廝連忙搗住耿馥仙驚愕的嘴,拖著她躲到艙房裡面關上門。
「唉啊!」
小書僮狠狠-了他一口。
「你這人怎麼回事?!莫不是野猴子轉世的?怎麼老是又踢又-?!」龍形書捧著被咬」大口的手,疼得淚眼汪汪罵道。他被咬傷的手上面還留有前日的齒痕呢,眼下又來一口!
「野猴子?誰是野猴子?你才是野猴子!」小書僮噘起唇辦瞪他,「還是一隻鬼鬼祟祟的野猴子!」
「誰鬼鬼祟祟來著?你哪一點比我好了?不男不女的扮成書僮跑到甲板上來偷看人家!」
「誰偷看你啊!好不要臉!更何況我哪裡不男不女了?!」她挺起胸膛,「哼!我——」
「見她這不倫不類的動作,龍形書不懷好意地桀桀怪笑。「嘿嘿!」
耿馥仙臉上一紅,呼地一巴掌揮過去。「下流!」
龍形書閃避不及,結結實實吃了一巴掌,氣得怪叫:「你到底是哪門子的小姐?如此粗暴不堪!」
「誰叫你……誰叫你……」耿馥仙紅著臉說不出話來,只得結結巴巴地轉芽,她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唉啊!都是你!是你太下流!」
「我下流?」龍形書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姑娘委實不講理。「算了算了,算我倒霉,遇到你這冤家我還能說什麼?就當我們沒見過,你扮你的書僮,我扮我的小廝,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可以了吧?」
「不可以!」
「……」
「你在偷聽什麼?」耿馥仙好奇地問。
「關你什麼事?這是我們家的家務事。」他老氣橫秋地斜睨著她,「這種事情不是你這種野猴子可以知道的。」
「哼!好生小器!」耿馥仙著惱地瞪著他,「你不說也無所謂,我去跟你兄長說你躲在船上,他們想必……」
「喂!你這人……」龍形書險些氣暈,「天哪!你這人怎麼回事?莫非與我有仇?究竟是哪一家會養出你這種『小姐』?一點也不端莊賢淑,此種行徑跟一般的市井無賴有什麼兩樣?!」
「有啊,我比他們好看得多。」耿馥仙笑嘻嘻地回道。
「……」看著她扮成小書僮的俊俏模樣,龍形書認命地翻翻白眼。「你真是好不知羞,沒見過哪家的姑娘像你這麼厚臉皮的……」
「你到底說不說?」
若是對她屈服了,未來恐怕他一輩子在她眼前都抬不起頭來——龍形書望著耿馥仙漂亮的臉,不由得微微瞇起眼睛。「告訴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好處沒有,只是沒有壞處。如果你不想被送回京城。」耿馥仙聳聳肩,氣定神閒地說道。
「我此刻告訴了你,說不定你明天又用這招來箝制我,那我不是終身要受制於你?說來被送回去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船是我家的,少爺我愛什麼時候來便什麼時候來,誰能攔著我?倒是你……」他不懷好意地望著她笑道:「你假扮書僮到處亂闖,又是個來歷不明的『小姐』……你想咱們兩個要蹬同時被扔回京城,誰會比較可憐?」
耿馥仙微微一愣!原來這小子也不是個富家草包啊,能想到這一層,表示他還有點腦袋。
她甜甜一笑,亮著一雙靈動星眸道:「你說的也有理,那麼這僵局咱們合該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解決。」
「不如先從化敵為友開始?」龍形書嘻嘻一笑。
耿馥仙也笑了起來,她側著臉嬌笑點頭,「好,那咱們就先『化敵為友』!」
這種膿包公子哥兒再多來幾個她也不怕,就先跟他化敵為友,到時候再好好的惡整他一番。哼!誰叫他這麼大膽子,竟然敢罵她是野猴子!
「來來來,再喝一杯,耿姑娘好酒量!」
「好說。」其實已經有點醉意,但她還是不認輸地死撐著。這小子想灌醉她才沒那麼容易。「你也再喝一杯,這酒滿好喝的啊。」
「聽說是大寮國進貢給聖上的葡萄美酒呢。」這女孩酒量還挺不錯的,不過想跟他拼酒還早得很,他早就被太公公訓練出一身好酒量了。
他又斟了杯酒,笑嘻嘻地舉杯敬她,「看不出來啊,原來你是耿大學士的女兒。」他面露讚歎地說著,但其實對「耿大學士」這個名號完全沒印象。
「你也看不出來是龍形家的三公子啊……你聽過我爹的名字?」
「呃……」他老實地聳聳肩搖搖頭。「沒聽過。」
「哼!沒見識。」
「你這人不但脾氣不好,連酒品也很糟糕。」他下了定論。
「酒品要喝醉了才知道好不好,我還沒醉呢。」耿馥仙豪氣地高舉著酒杯,「再乾一杯!」
「幹就幹!」
「這樣喝太慢了,不如我們一人一壺。」耿馥仙說著,將酒壺拿到面前,「一人一壺,看誰先醉倒!」
不會吧?真有那麼好的酒量?看著那一大壺酒,他有點氣短……這要喝下去,怕不醉個三天三夜才怪。這外邦進的葡萄酒入口雖香甜好喝,但後勁最是強烈,耿馥仙不知道其中的厲害,他卻是很清楚的。
「怎麼?不敢啊!」她笑咪咪地斜睨著他。「不敢也無妨,你認輸就是了。」
龍形書猛地一挺胸膛,「誰說我認輸?我只是怕你醉了不好看,女孩子家——」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登時傻眼!耿馥仙真的以壺就口,就這麼仰首灌了下去!
哇!這哪是喝酒!根本是灌水了!
「哇!好喝!」耿馥仙眼睛發亮,雙頰暈紅,笑嘻嘻地放下酒壺。「我喝完了!」
「喝就喝!誰怕誰!」龍形書猛吸一口氣,端起酒壺——死就死!了不起醉死三天,總而言之不能讓女孩子瞧不起自己。
「好氣魄!我們繼續喝!不醉不歸!」耿馥仙竟跑到艙房另一邊又搬來一大桶酒。
哇!不會吧?她來真的!再這樣喝下去會喝死人的,龍形書腦袋開始模糊了……這怪物……學士府的小姐怎可能有這麼好的酒量啊?
像是聽到他的疑問似的,耿馥仙傻傻一笑說道:「我爹爹好飲,我哥哥們也喜歡小酌,我從小可是跟著他們喝酒長大的唷。」
這可真是棋逢敵手了,看來想灌醉她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龍形書微微瞇起眼睛;他原想灌醉她,然後……然後在她臉上畫幾隻大王八或者脫光她衣裳——嗯,不好不好!她終究是女孩子,雖然野蠻粗魯得很,但也還是女孩子。不如等到了龍王村之後把她扔在龍王村裡,讓她求救無門。這主意好!耿馥仙不知天高地厚,非得好好教訓教訓她不可。
不過……她還沒醉,但他已經快醉了,不成不成!得想個法子治她……
「我們再干一壺你敢不敢?」
「敢,當然敢。」其實他的腦袋已經發脹了,但酒氣混合著膽氣,他毫不猶豫地挺起了胸膛,「再干一桶也成!」
「好,再干!誰先醉倒誰就輸了,輸了的人就是……就是……」耿馥仙眼睛發昏地想著,就是什麼呢?
「就是王八烏龜短命做死鬼!」
「好!你輸了,你就是王八烏龜短命做死鬼!」她哈哈大笑,仰著頭又猛喝一大口。
「你才真真是禍害妖女野猴子呢。」
她沒聽見這句話,酒氣湧上腦袋,滿腹的委屈完全忍不住,就這麼沒頭沒腦地嚷了出來:「都是我爹不好!聽信我嫂子的話,硬要我嫁給那渾人!弄得我離家出走這麼久……」她說著,哀怨地歎口氣,然後又突然豪氣地猛一拍胸脯道:「不過無妨,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在海外落地生根,以後再也不回去了!」
「啊?海外?落地生根?」龍形書完全迷糊了,講話開始結巴,眼前人影不住晃動。「……誰說我們要去海外?龍王村算是海外麼?就算到了海外,我們又怎能讓你一個人……流落異鄉?」
「你真笨!」耿馥仙搖搖頭,「等船到了海外,姑娘我一踏上海外淨上就跑掉了,到時候你們找也找不到,又能拿我怎麼辦?」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什麼東西言之有理?他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要開疆闢土,我要宣揚國威,我要成為女中豪傑,一等一的大豪傑、大英雄,」
「大英雄……你是大英雄……」他傻笑,兩眼發直。
難怪祖父老說女孩子讀太多書有損無益;舉凡讀過書的女孩子腦筋總是有點問題,好比他的大嫂沈籬芳,讀了書、懂得識字算術之後直比男子漢還要厲害、還要懂得算計,龍形家上上下下誰不誇讚她厲害,直累得她一個未出嫁的大姑娘卻累成個老太婆了,多笨!
眼前這個更糟糕了。天可憐見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念了幾本書之後竟然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呆子,漂亮的呆子,好看的呆子,但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呆子。
「古人說『巾幗不讓鬚眉』,沒道理只有男子漢才能開疆闢土,我相信我一個人在海外也能活得很好。」她點點頭,表情十分認真。
真可憐,這女孩完全變笨了……龍形書同情地望著她。
「你不相信我?」耿馥仙微微瞇起眼睛。
龍形書輕咳了兩聲,「……呃……也不是,只是覺得耿姑娘的想法未免……未免……」
「未免怎麼樣?」
「呃……」他腸枯思竭地努力找個比較不得罪她的說詞,這女孩凶暴起來挺嚇人的,他可不想再被她毆打。「呃……未免有些驚世駭俗。」
「哈!所以說你沒見識,虧你還是在船運之家長大的。『女孝經』你讀過沒有?花木蘭還能代父從軍呢,打仗都行,開疆闢土算什麼!」
要是書上說的全是真的,那麼此刻天地一片清明,路上虎姑婆跳出來咬人,梁山泊的好漢還是天上的星宿神仙呢。
龍形書聰明地選擇閉上嘴。
忽地,大船搖晃了幾下,看來正在做大弧度的旋轉,甲板上傳來水手的呼喊聲:「龍王村到了!」
「這麼快?龍王村到了?」耿馥仙眨眨眼睛,像是清醒了些,「龍王村是什麼地方?」
龍形書終於咧開嘴笑著回答:「龍王村麼,距離京城百里之遙而已,正是你所謂的『海外淨土』。」他又開始笑了,雙肩不住抖動。
「啊?百里?那是多遠啊?咱們也沒航行幾天……」她正暈著眼,傻里傻氣地扳著小手指數數兒。
他悶著聲音繼續說道:「是沒幾天,其實只有一天。對了,這裡用不著開疆闢土,不過你若是對『魚娘』這行業有興趣的話,我倒是可以替你安排安排……」
踏上甲板,耿馥仙覺得自己頭重腳輕,眼前模模糊糊地看不大清楚。她可憐兮兮地扶助了船緣,腳下不住浮動,一股-心的感覺油然而生。
忽然大船附近的水面翻動了起來,只見一條黑白相間的奇異巨魚猛地竄出海面,露出猙獰巨齒,甲板上的梢公水手們呼喊起來,全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擠到船邊去看那怪魚。
耿馥仙傻住了,楞楞地望著那條巨魚,什麼-心的感覺全忘記了,真是好巨大的魚啊!
這種怪魚他們前所未見,那魚身形如此巨大,露出的巨齒如此猙獰,想必是海中一方之霸。眾人正讚歎間,忽然有人大聲叫了起來:
「那是虎鯨啊!蠢才!少見多怪!」老練的梢公笑道:「這也算是罕見了,虎鯨很少離岸上這麼近的。」
「原來是虎鯨啊,真是條大魚!」
虎鯨是什麼?她楞楞地望著那條魚,怔怔地想著,不過就算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虎鯨」到底是怎麼樣的魚。
龍形書望著那條魚,不由得欣羨得支起下顎。「原來這就是虎鯨……龍首說過這種魚懂得狩獵,是很有靈性的魚。」
「魚也有靈性?」耿馥仙嗤之以鼻,她很想讓自己更顯得清醒些,但不斷的打隔實在很難做到這一點。「呃,呃……莫不說花啊草啊也有靈性,夜裡還會幻化人形呢。」
「有人!那條魚背上有人!」突然附近的水手大吼道。
那條怪魚背上竟然有人!也不知是正與怪魚搏鬥,還是無能為力地被怪魚拖著走……
船上的人不由得發出驚呼:「這怎麼得了?!快救人快救人!」
三艘船上的梢公水手立刻慌成一團,有些忙著拿繩索拋下水,有些端起了弓箭朝水面胡亂射。那黑白相間的巨大怪魚忽上忽下,動作敏捷快速;怪魚穿梭間,隱約可見魚背上背著個大漢。
「快開炮!」
「不能開炮!開炮豈不是把那人也炸死了?!」
「是是!那……快來幾人跳下水去救人!」
一聽這話,所有梢公水手全變了臉色。那是怪物耶!那麼大一條怪魚,莫不要說被它吃了,光是讓它輕輕一撞就要魂歸離恨天了,還下去救人呢。
「怎麼辦?沒人肯下去救他,那個漁夫好可憐。」趴在船緣,耿馥仙瞪大了雙眼驚奇地望著這一幕,這是她生平從未想過會見到的景象。
「那條魚的樣子真好看……」龍形書望著那怪魚,不由得發出讚歎聲。「果然是上蒼傑作。」
「好看?」耿馥仙猛然回頭,「那人都快溺死了,你還有空看魚好不好看?」
「你不覺得那條魚美極了嗎?」他著迷地望著那只巨大怪魚,它通體漆黑,下腹卻是一片羊脂雪白,黑白分明的靈動雙眼看起來炯炯有神,體態矯健,泳姿曼妙,真是好一頭神獸!
「……」
「你不用擔心,你沒瞧見那人根本沒呼救嗎?他正與那神獸玩耍而已,不會傷及性命的。龍首說過,這種魚極富靈性,就好像路上的野獸一樣,能長到這麼巨大,自然是通靈的。」
其實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龍形書所說沒錯,那大漢不是被背在怪魚背上,而是他自己攀附在怪魚身上,只見他忽上忽下騎著怪魚乘風破浪,那模樣好不威風神武,哪裡有半點需要人搭救的模樣?但耿馥仙總覺得不服氣,只要一遇上遭龍形書,她總想爭一口氣,為自己佔上風。
「真不會傷及性命?」
「當然!」
「既然你這麼確定,對那頭『神獸』又如此的嚮往,那……你何不下去與他們作伴?」
「什……唉啊!」龍形書還沒搞清楚她話中的不懷好意,只覺得肩頭上一沉,整個人猛地往船下墜落。「哇!我不會泅水啊!」
「哼,神獸?玩耍?不會泅水?生在船運之家怎麼可能不會泅水?真是滿口荒唐。」耿馥仙喃喃自語地罵著。
只見龍形書落水之後不住地亂踢亂蹬,模樣倉皇失措——不會吧?她逐漸瞪大了眼睛,難道他真的不會泅水?!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附近的梢公又爆出一陣慌亂喊叫。
龍形書胡亂揮動的雙手漸漸沒入水中,沒半晌已經沉了下去,連頭髮也看不見了。
耿馥仙終於相信他不會泅水了。
她殺人了……天哪!她竟然酒後殺人?!想到這一點,她翻攪的胃終於發作,猛然哇地一聲大吐特吐起來。
屋子外有人喁喁私語的聲音傳來,他們不知在說些什麼,聲音忽遠忽近,只聽到道士的金鈴時而響起又復寂靜——
寂靜的片刻讓他想起落海之後所見的——眼前那一片無盡汪洋。他心中的恐懼在沉入海中之後便完全消失了,耳邊只聽到氣泡嗶嗶波波的聲音,還有一種咕嚕咕嚕的可愛聲響,他還記得自己四處張望著想尋找聲音的來源——
龍首曾經笑著安慰他:「咱們龍形家的人是天生不怕水的,因為咱們是龍王的子孫。」
他以前從來不相信這種話,他小時也曾跟著府裡的小廝偷偷跑到河邊想學些水性,但只要一碰到冰冷的河水,他便不由得心生恐懼,根本不敢將身子沒入水中;幾次下來,他深深相信自己跟大哥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是的,截然不同!是連長相身形都不一樣的兄弟。
但那一刻他相信了,他竟覺得自己彷彿可以就這麼永遠沉在水中也不會害怕——或許會死,但絕不會害怕,他非常肯定這一點.
大海的藍,是他從未見過的;沒有任何圖畫、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那種水裡所見的藍。
那無盡的藍似乎沁進了他的心肺、沁進了他血管,喚醒了他體內深藏的龍形家血統。只在那一刻,他已經知道自己原來是生在海中的;大哥說得沒錯,他們是龍王的子孫,天生該活在海世界裡。
恍惚中,他見到了在怪魚背上的男人,那人一手扶著怪魚的背脊,以極快的速度朝他游過來,才一瞬間,他已經跟怪魚面對面。
怪魚那富有靈性的雙眼溫柔地望著他,它甚至用鼻子輕輕地頂了頂他,那是一種親熱的表現,他非常確定,因為他見到那男人臉上驚訝的表情。
而那男人……那是生來就該在水中的蛟龍吧?水中是不可能聽到聲音的,但他總覺得在那一刻,那男人開口對他說了些什麼,他知道自己聽到了。
那男人說:「不要怕。」
那一瞬間他笑了,隱約記得自己也開口回答:「我一點都不怕。」
然後……又鹹又澀的海水就這麼灌了進來,他無聲地沉沒在深藍的海中,兀自帶著一抹「我才不怕」的笑容。
他的最後一絲記憶是想著……想著耿馥仙那只該死的手!如果他真的死了,一定要回去好好的嚇嚇她。
「嘿,你醒了?」身邊有人搖搖他的身體。
龍形書蹙起眉,不高興地睜開眼睛。他還在回味著海中的一切呢。
「嘿,醒來,快別嚇人了。」
那是耿馥仙的聲音。
他立刻惱怒地跳起來,「你……」
「嗚嗚嗚,我知道我錯了!」不等他罵,帶著香氣的嬌軀已經撲進他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她哭得那麼慘,瘦小的肩膀抖得有如風中落葉一般,任誰有再大脾氣也發不出來了。
不過那是對其他人而言,龍形書可不是「其他人」,正確來說,他可是受害者。
他握住耿馥仙的肩膀往後推。
果然。
「連哭也作假,你到底是哪裡來的禍害啊!」他氣得怪叫。
耿馥仙頭往下一勾,直垂到胸前嘟囔道:「不要這樣嘛,人家真的很擔心你,小女子真的知道錯了……」
是啊是啊,這時候就懂得自稱為「小女子」了。
龍形書瞪著她的頭頂半晌,終於還是氣不過——不能心軟不能心軟!這女子完全懂得什麼叫「得寸進尺」,給她三分顏色她便開染房,再這樣下去他這條小命非斷送在她手裡不可。
他惱怒地不斷來回搖撼著她的肩膀咆哮嚷道:「你這禍害!你這妖精!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你不但打我、咬我、罵我!竟然還想害死我!」
「誤會!一切都是誤會啊!」
「誤會?為了你的『誤會』,差點賠上本少爺一條命!誤會誤會!眼下我就算搖死你也只不過是『誤會』!」
耿馥仙被他搖得頭暈眼花,卻又自知理虧的不敢反抗,只得不斷怪叫:「奴家錯了錯了嘛!不要生氣——」
「不生氣才怪!你讓我把你扔進水裡去掉半條命試試看會不會生氣!」
耿馥仙唉聲歎氣,整個人給搖得暈了,他卻還是沒停手的打算。她剛剛在船上吐得一塌糊塗,如今又被他搖頭暈頭轉向,那一陣陣-心的感覺又上來了——
好不容易龍形書終於累了,他沒好氣地鬆手罵道:「你這禍害!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我要叫人立刻把你送回京城!」
「唉啊!不要不要不要!」這下她才真的著慌了,顧不得自己披頭散髮的難看模樣,眼巴巴地握住龍形書的手嚷道:「別送我回去!最多我答應你以後絕不靠近你行了吧?就當我們不認識!」
「免談!」
「龍三少爺,奴家求求你了!不要送我回去!求求你嘛!」
就在這時候,木門開了,沈籬芳蹙著眉走進來。「吵什麼?廟裡正在祭龍神呢,你們卻爭吵不休。」
「大嫂……」
「你醒了?沒事了吧?」
龍形書點點頭。「沒事,只是喝了幾口水。」
沈籬芳仔細打量他,確定他沒事之後立刻雙手-腰、杏眼圓睜罵道:「算你運氣好!沒淹死你!這麼大個人了還會掉下水?我跟龍首千叮嚀萬交代要你留在京城陪著太公公,你為何又偷偷胞上船來?太公公年紀都那麼大了,你還留他一個人在京城裡。我說龍小三,你也未免太不受教了!」一口氣罵完,她的眼光終於轉向楞在一旁半張著口的耿馥仙。「咦?這位是?」
「他是——」他的話已經到唇邊了,一看見耿馥仙那楚楚可憐的表情,他又歎口氣,將那些話嚥下肚去。
「他是耿姑娘帶來的小書僮。」唉!冤家啊,真是冤家!
「耿姑娘有帶書僮來麼?」沈籬芳側著頭想了想,那天晚上的情況她也記不大清楚,隱約記得那位耿家小姐似乎只帶了一個小丫鬟……就算是耿姑娘真的帶了個小書僮,又怎麼會跟小三混在一起?
她甩甩頭不再去想。那位姑娘想帶什麼人來都無妨,反正她們都要被送回京城去了。「你背著我跟大哥偷偷上船這筆帳留著以後再算,幸好太公公還不知道這件事,不過等祭完龍神,你就立刻給我回去。」
「祭完龍神當然要回去啊,不然還留下來啊?」龍形書唉聲歎氣。
「不,我跟大哥暫時都不能回去了。」沈籬芳苦澀地說道。
「為啥?」
「因為……因為敏婆婆說了,這次咱們得上『龍宮島』去祭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