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天主賜我衣食、感謝天主給我們這麼豐盛的一餐,阿門!」長桌前看起來嚴肅無比的老太太威嚴地低著頭祈禱,長桌旁的孩子們在祈禱詞說完之後偷偷瞄著她:她終於抬起頭來——「可以開動了。」
朱茵笑著推他。「你的面子很大呢!今天是我所聽過最短的禱告喔!」
「朱茵。」院長威嚴地看了她一眼。「吃飯。」
「知道啦!」朱茵吐吐舌頭、扮個鬼臉,其他的孩子們全都偷偷笑了起來。
端木秋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怎麼也想不到朱茵請他吃飯的地方竟然會是一所孤兒院!
剛來的時候,他還真的以為是個玩笑,朱茵這麼活潑動人的女子說什麼也不可能是出身於孤兒院的!可是看到院裡的孩子們對她那種親密的樣子,和院長看到她時臉上那種寵溺的笑容,他卻不得不相信了。?
端木秋愣了幾秒鐘,連忙搖搖頭。「不是什麼企業家,只是做生意的而已。」 老院長微微一笑,那笑容軟化了她臉上僵硬的線條,看起來竟有些和藹——「年輕人謙虛是美德。不像朱茵,她做什麼事都是急急躁躁的,沒有絲毫美德可言。」
「什麼嘛!」朱茵立刻抗議:「誰說我急躁?我是求好心切!
那也算美德的一種啊!」
「莽撞冒失算是哪一種美德?」
朱茵嘟起唇瓣,仍然一臉不服氣。「院長和其他的爸爸媽媽一樣,總是別人家的孩子比較好。」
老院長斜睨了她一眼。「是啊!我寧願用你去換十個安靜的小朋友。」
「來不及了!」朱茵俏皮地笑了起來。「現在我太老了,沒人要這麼老的小朋友的。」
「所以有點遺憾。」院長挑挑眉應道。
「是啊!真是遺憾喔!」朱茵皺皺鼻子,很可愛的笑著——「院長每次見到我都要頭痛好幾天,可是見不到我又會心痛如絞,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端本秋微微一笑,看到她們的樣子,很難不想起自己當年在育幼院所過的那些日子——為什麼那時候他會有那麼多的怨恨?成為一個孤兒真的是那麼槽的一件事嗎?
失去了原來的家庭總是遺憾的,可是看著朱茵那種活潑開朗的神氣,他卻又覺得其實那也並不是那麼糟糕的——
飯過後,院長和其他的小朋友站在院門口向他們揮手道別,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美麗的笑容——
「很意外吧?」朱茵在車上笑著問道:「沒想到我會帶你到這個地來吃飯對不對?」
「是沒想到。」端木秋點點頭;突然對她無比好奇。「你是什麼時候到孤兒院來的?」
「嗯……」大概是八歲的時候吧?」
「八歲?那你原來的家呢?」
「家?」朱茵笑了笑。「我原本就是沒有家的,我媽媽是個流浪街頭的女人,在我八歲那年之前,就我記憶所及,都是在街頭流浪的。」他訝異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朱茵無所謂地笑了笑。「那麼意外?很奇怪我怎麼還這麼活潑是不是?其實慘的人才多呢!如果每個慘的人都鬱鬱寡歡,那這個世界豈不是太無趣了嗎?更何況我還算是幸運。萬一我一直都跟在母親的身邊,說不定現在流浪街頭的就是我了!」
「一點也不覺得遺憾?」
「有什麼好遺憾的?」她理所當然地搖頭。「這裡就是我的家啊!我在這裡長大、唸書,完成我自己的理想,我並不覺得一個環境對我會有什麼好處,說不定換了環境我反而做不到我現在所做的了。」
端木秋無言地注視著她;她看起來對自己所遭遇的都只有感激,絲毫沒有怨恨!她之所以能活得這麼坦蕩無懼,是因為為她根本不覺得自己過得不好,一個人如果並不覺得自己過得不幸,那麼天下還有什麼可以打倒她的?
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在那張活潑快樂的面孔下所隱藏的竟是這樣一段辛苦的歲月——
「你干吧?」朱茵瞪著他。「為什麼這樣看我?同情嗎?
我警告你喔……」
「不是同情,我自己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只是覺得你過了一段很辛苦的日子而已。」
「你也是?」
他澀澀地笑了笑。「我在孤兒院待過一年,後來才被我現在的父母所收養。」
朱茵訝異地看著他。「真的?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事事都順心如意,連重考都不用的那種人呢!」
「豈能盡如人意?」
「但求無愧於心是不是?"朱茵又皺皺鼻子。「你說的話真有是夠八股的!」
「去過紐約嗎?」在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前話已經說出口,兩個人都有些意外!
朱菌愣了一秒鐘,立刻反應——「我給你三秒鐘的時間收回你剛剛說的話。」
端木秋眨眨眼。為什麼要改變?他左想想右想想——突然笑了。「三秒鐘時間到。」
朱菌歡呼一聲!「沒去過,不過就快要去了!」
※ ※※
想過很多次關於再見面的情形;也許會熱淚盈眶,也許是個熱烈的擁抱,可是那些卻都役有發生,他們竟是相對無語「你看起來很累……我送你回克司勒家休息好嗎?」
凌繞月愣愣地看著他,從見面之後她就一直這樣愣愣地注視著他,彷彿要確定什麼似的眼神。
冷若磊不由得垂下眼;面對繞月,他的勇氣竟然消失無蹤。
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如何解釋自己心裡那無盡的痛苦和矛盾?
昨夜夢裡見到父親那張憔悴、死灰的面孔,夢裡父親的臉上有雙血紅含怨的眼睛——
一直聽到大姨臨死前那一聲聲尖銳瘋狂的呼喊——
「凌龍興」』是凌家的人害死你們的父親!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是凌家的人害死了我!」
冷汗一次又一次浸濕了他的衣服、寒冷了他的決心!
十年了!這十年來他日日夜夜被夢魘所折磨著,無時無刻都能看到父親和大姨那種含恨的模樣!他覺得自己像是臨死的人一樣乞求著一線陽光——速死也好、得救也罷,什麼都可以,只求能脫離這樣的折磨!
看到繞月——像是看到陽光,卻也像是看到斷頭台——
他的勇氣……消失無蹤……
「為什麼……」繞月困難地開口,眼裡沒有淚水,卻有無止境的悲傷!「不要我?」
為什麼不要我?
他僵直的背脊挺得仿若石雕,無言……心痛——
「為什麼?」繞月怔怔地注視著他。為什麼呢?他們所說的話她全都聽不懂,為什麼他們要說那些複雜的話?做那些複雜的事?她不能理解。原以為若磊是唯一不會那樣的人,可是她卻錯了——錯了——
繞月默默起身,往加護病房的方向走。
「繞月……」冷若磊跳了起來!「我沒有不要你?」
繞月停下腳步背對著他。
「你不明白我心裡所想的?我並不是不要你?我要你!從頭到尾都沒變過!我要你!」他走到她的身邊,輕輕牽起她的手。 「我躲你是因為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繞月看起來並沒有釋懷,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前方,靜靜得脫了他的手——靜靜地離開。
外面突然飄起細細的小雨,冷風徹骨寒冷起來。
※ ※ ※
「繞月?」飛揚訝異地看著繞月竟然一個人回來。「若磊呢?」
「他不要我。」
「他不要你?她立刻跳了起來!「他說的?」
「沒有。」繞月搖搖頭。「他說他從來沒有不要我。」
「那你剛剛說……」
繞月垂下眼。「他說我不明白他的痛苦和矛盾。」她一字不漏地將他們的對話背一次給她聽。
「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又回來了?你不是等他很久了嗎?之前你還說一定要找到他才肯跟我回台灣去的。」
繞月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地重新坐在她的位子上。
「繞月?」飛揚憂心地握住她的手。「你到底在想什麼?要什麼?你一面在等若磊,可是他出現了,你卻又改變主意了!說說話,跟飛揚說你心裡的想法!」
她無法說,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若磊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她似乎總在替人製造苦難。為什麼是這個樣子?她什麼地方做錯了嗎?
越來越迷惑……
※ ※ ※
「克司勒家的人在嗎?」
飛揚歎口氣站了起來。「我就是。」
護士疑惑地看著她。「你是?」
「我是他們家的朋友。」
「那麼打電話請他家裡的人過來可以嗎?」
「怎麼了?情況不好嗎?」飛揚焦急地——「請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護士笑了笑。「沒事,是病人清醒了,要求見一位『繞月』大概是他的女兒吧!」
「繞月?」飛揚急急忙忙地推推繞月。「她就是繞月!我們現在可以進去看他嗎?」
「只有一個人可以進去。」護士小姐半信半疑地拉起繞月的手。「你是繞月?那你跟我進去好了。」
「飛揚?」
凌飛揚點點頭。「進去看看他,你不是想見見他嗎?他醒了。」 繞月這才點點頭進去。
飛揚鬆了口氣。只要克司勒醒來就沒事了,至少他可以自己說明一切,她和繞月也可以安心回台灣了!「飛揚——」
凌飛揚閉了閉眼睛,冷若磊突然陰魂不散的出現,她無言地歎息。「你還沒走?」
「我不能走。」冷若磊站在她的身後。「繞月進去了?」
「是啊!」
他就站在她的身後,一句話也沒說。飛揚等了幾秒鐘,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卻被他瞬間改變的模樣給嚇了一跳!十幾分鐘前他看起來消瘦狼狽,可是現在看起來卻彷彿行將就木!「你——」
他注視著加護病房冷冷的鋼鐵大門,神情哀戚!飛揚苦惱地跌坐在椅子上。「我哀求你們行不行?不要每個人看起來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可不可以?這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你的臉色再難看我也沒有辦法啊!」
「繞月她心裡在想什麼?我不懂……」
「很好。我也不懂。」
冷若磊突然衝到她的面前。「你一定知道!繞月最喜歡你,她沒有理由不跟你說的!」
「你怎麼不說繞月沒理由不跟你說?我叫她跟我回台灣,她說一定要找到你之後才回去;現在你出現了,她卻又莫名其妙改變了主意,你自己所做的事卻要我們傷腦筋,我還想你呢?」
「我不明白……」
「她說你不要她。」
「我沒這樣說過!我跟她說——」
「我知道你跟她說了什麼,問題是她已經覺得你是不要她的。」飛揚攤攤手。「除了這個之外,不會有別的理由了。」
「可是我——」
「你怎麼樣?」她看著他那張慌張失措的面孔。「這不就是你最近所做的嗎?你躲著她——」躲著?飛揚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傻住了!——他說我不明白他的痛苦和矛盾。
「怎麼了?」
飛揚愣愣地看著他,她終於知道繞月在想什麼!「飛揚?」
飛揚遲疑了幾秒鐘才緩緩開口:「是你自己所說的話,最好你自己去想清楚,現在已經不我可以再插手這這件事的時候了!如果你不能明白自己到底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讓繞月改變主意,那麼我想即使繞月肯和你在一起,你們也不會有幸福的。」
※ ※ ※
「繞月……」老克司勒虛弱地注視著坐在他病床畔的孩子,他插滿了針頭的手勉強握住繞月的。「是你嗎?」
繞月點點頭。「是我。」
老克司勒微微一笑。「真好,在這個時候可以看到你。」
「你的病快要好了嗎?」繞月小心翼翼地問著:「什麼時候可以回家?我們再在一起組模型汽車好嗎?」
老克司勒微微搖頭。「我的病是快要好了,可是恐怕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組模型汽車了……」
「為什麼?」
「因為我將要去見我的妻子。」他很欣慰地微笑。「我想她一定也會喜歡你的!」
「你是說你要死了?」繞月驚恐地拚命搖頭!「你不可以死啊!不可以不可以的!」
老克司握著她的手輕輕地動了動。「繞月,聽我說……在這段日子裡,你是我唯一的快樂,我很高興認識你。我死了,你千萬不要難過,因為我還有事需要你幫助我呢!」
繞月茫然地注視著他,他快要死了——他有事需要她的幫助——
老克司勒喘息了幾秒鐘之後,臉色稍稍好了一點。「繞月,我其他四個孩子都可以照顧他們自己,我擔心諾奇……阿諾,他和你一樣是不適合在這個世界生存的人,可是我不能偏他,我必須公平的對待其他的孩子……你明白嗎,你願不願意替我照顧他?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很不公平的要求,可是只有你可以做得到!繞月,你願不願意……」
繞月茫然地看著他,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懂……」
老克司勒勉強地微笑。「你不需要現在就懂,只要你答應我就可以了,將來你會明白的……」
繞月垂下眼。「我……不知道……要留在美國嗎?爸爸媽媽……」
「不必留在美國。」他微微一笑。「讓阿諾跟你回台灣去,我知道他喜歡個地方。」
「好,我答應你。」
老克司勒鬆口氣,淡淡的笑意浮現在他出奇蒼白的臉上。「真好……這樣我就放心了……繞月,我桌上有一封信,是留給你的……希望……」他緩緩閉上眼睛,唇角還帶著笑意。「希望將來你可以和阿諾一起來看看我啊!」
繞月用力點頭,淚水……淚水竟緩緩滑落……
從老克司勒那張平靜安詳的臉上,她突然頓悟了什麼似的!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淚水迷濛了她的雙眼,直到老克司勒的臉漸漸模糊——直到連這個世界也漸漸模糊,變成一片黑暗……
「克司勒死了?!」凌家夫婦錯愕地。「怎麼這麼突然?那天飛揚打電話回來的時候還說他很好的!」
「是心臟病發作,剛飛揚在電話裡的口氣很緊張,她希望我們能盡快趕過去,她擔心只有她一個人恐怕沒辦法把繞月帶回來……」殷海翼蹙起眉。「冷若磊也在那裡,還有一些克司勒家裡的事都讓飛揚吃不消!」
「那怎麼辦啊?那麼遠!」凌龍興急得滿屋子亂跳。「什麼時候有機位可以過去啊?」
「我定了明天下午的機票,這已經是最快的了!」殷海翼說完,立刻穿上衣服。「我現在到公司去把事情交代一下,你們先準備好吧!」
「好好好!」
「海翼。」凌太太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記得訂飯店,我們不能去住克司勒家,知道嗎?」
殷海翼點點頭。「我知道。」
凌龍興急得滿頭大汗。「怎麼會這樣?還有那個冷若磊!什麼時候不好出現,偏偏挑這個時候冒出來!這不是和繞月過不去嗎?!」
「你是要在這裡繼續窮緊張還是要跟我去收拾行李?!」
他登時跳了起來。「對!對對!現在去收拾行李!現在就去!」
※ ※ ※
在飛往紐約的飛機上,殷海翼和凌家二老全都神情凝重。到了紐約之後,將面對的是什麼?
繞月的固執是相當可怕的!她一旦決定之後,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動搖她,她不是一般人,其他人會考慮的事對她來說根本毫無意義!
他們前面的位子坐著幾個中國人;剛開始誰也沒注意到,到了這年頭,幾乎每一架飛機上都會有東方人;即使那架飛機是飛往西伯利亞的也一樣!可是幾個鐘頭過去了,當前方的男子站起身往後面走的時候,殷海翼卻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端木秋?!
端木秋看到他也愣了幾秒鐘。居然這麼巧!
這架飛機直飛紐約,可見他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
「海翼?怎麼了?」
殷海翼思考了幾秒鐘,終於笑了笑站起身。「端木先生,這麼巧?」
端木秋點點頭,視線轉向另外兩個人。「這兩位就是凌龍興先生和凌太太吧?」
凌家二老莫名其妙地。「是,你是?」
「他就是端木秋,若磊的弟弟。」
凌龍興錯愕地注視著眼前的年輕人。「你就是端木秋?邱傳宗的兒子?」
「沒錯。」端木秋微微一笑,表情莫測高深。「我猜我該稱呼兩位世伯,伯母?」
他們面面相覷,在這種時候遇見他竟不知應該有什麼反應!
殷海冀無奈地看著他。「我想,你到紐約去不會是為了公事吧?」
「不是。」端木秋注意到他們凝重的神情,他微微蹙起眉。 「是凌小姐發生了什麼事嗎?看你們的樣子好像不甚愉快?」
「那你呢?去找冷若磊?」
端木秋想了幾秒鐘,才點點頭。「是的-
是敵是友?殷海翼無言,他只能抽出一張紙將飯店的名字和電話交給他。「雖然不知道此行雙方的立場如何,不過如果有事,請打這個電話。」
端木秋看了那張紙條一眼,竟聳聳肩笑了笑。「不用了,我想只要去敲門就可以了。」
海翼愣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很巧吧?我們竟然住在同一家飯店。」
突然發現或許我永遠都得不到繞月的原諒——
對曉月來說,我所想的、所做的都是那麼不可思議,那麼沒有道理!
飛揚要我仔細想想我和繞月所說的話,我想了又想終於知道繞月心裡的想法。她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她之間的盟誓竟然會使我感到痛苦,既然痛苦矛盾那又為什麼要在一起?我無法解釋——繞月怎麼能明白?可是想到我或許會因為這種仇恨而永遠失去繞月,就感到痛楚不堪!我不能失去她!
在我晦暗的世界裡,繞月是唯一的陽光,失去了繞月,那我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天!
仇恨不能忘——繞月不能失去——茫茫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