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最近又在混什麼?快兩個月不見人影,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林奇閒閒地在辦公桌上蹺起雙腿,伸展一下疲倦的身體。
喬,他最得力的左右手則在酒櫃前倒酒。「上一張支票是在華盛頓兌現的,她最近對外交失去了興趣,決心改行學當鼓手。喔,她在精神物理治療師與鼓手之間掙扎了約一天之後,選擇了當個鼓手。」
林奇聳聳肩:「比起她以前那些千奇百怪的選擇,這兩個聽起來比較不那麼嚇人。我實在已經夠老了,禁不起太多的驚嚇。」
喬輕笑;將酒端給他。「還不到四十歲就說老,實在是侮辱了美國就任以來的總統。」
他朝他做了個敬酒的動作:「慶幸的是,我實在也是沒興趣和任何一個總統打交道。」
「包括新成立的『拉斯基王朝』?」
「雪兒知道他們消息嗎?」
「據我所知,應該是不知道;從她離開那裡之後,一直沒和他們任何一個人聯絡過。」
「喬,聯邦調查局應該聘你去當局長。」
他扮了個鬼臉。「聘亞迪-潘倒是真的,我懷疑有哪一件事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林奇微笑,對他弟弟的妻子感到既欽佩又無奈!
若亞迪-潘不是個親人,而是個敵人的話,她將是個十分難纏的敵手!以二十八歲的年齡統領著「狐狸」集團,此集團已橫掃整個美國情報界!
「西沙將在下個星期到美國來,他已卸下國王的重任,決心將一切交給達尼埃,而他自己則出來鬼混。」
「他是個有本事的男人。」
喬輕笑:「倒很難聽見誰有本事做到讓你稱讚。」
林奇啜了口酒。「和他打了一年的交道,唯一的期望便是希望這個男人永遠是朋友,沙漠民族剽悍得令人不想去招惹他們。」
「可是他們似乎對互相殘殺有興趣。」
「你是說達尼埃?」
喬點點頭,晃了晃手中的酒。「他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他的堂兄回國。他們的人民顯然比較忠於他們前任的國王。」
「真是恭喜。」
「西沙已向我打聽雪兒的下落。」
林奇一口酒險些沒噴了出來!
喬笑吟吟地,對自己所製造的戲劇性效果頗為得意。「我已經告訴他了,下個星期他會找到她——帶著一大票殺手。」
「喬漢。」他的聲音是窒人的冷靜。「雪兒必曾踩過你的痛腳,或者你非常希望不要見到明天的太陽?」
「喔!當然不是。」他笑得像只卑鄙的貓!
「我只是欣賞帶有冒險色彩的劇情……喔!還有,你已經胖了五公斤了,我討厭你活得像只癡肥的貓,你知道……」
他敏捷地閃過扔過來的酒杯、煙灰缸、紙鎮和文件夾。「這可以讓你減掉十公斤的肥肉。」
寂寞!
哈!她忿忿不平地走出大學的校門,賭氣地將手中心理學的課本扔向旁邊水池中,傳來那一聲「噗通!」聲,聽起來有十足的快感!
那個腦滿腸肥的白癡教授,居然敢當著全世界的人面前噁心地問她;「雪兒,你是不是很寂寞?」
混帳!
她喃喃罵著,一肚子的忿恨之氣難以消除。
簡直是神經病!她學心理學可不是要讓那種白癡來研究她到底寂寞不寂寞,更不是要把自己的心態當成實驗室裡的白老鼠似的來解剖!
如果不是精神物理治療師一定要有心理學的學分的話,她才不屑去上那種課。 ?
「心理學」!人的心理要是可以拿來研究分析、分門別類的話,人也不要活了,誰高興自己像個透明人?
「雪兒!雪兒!你等一等!
她滿臉陰鬱地停了下來,轉身面對金髮藍眼的高大男子:「有何貴幹?」
米奇停在她的面前,審視她的臉色:「那個老傢伙真的把你惹毛了對不對?」
「廢話!」她怒氣沖沖地轉身就走。
「喂!別這樣!你就這樣衝出來,不怕他當了你?」
「怕他當,我出來做什麼?有種他就當了我!」
「怪怪!你的脾氣可真是嚇人!」米奇與她並肩走著:「該不會是他真的說中你的心事,所以你惱羞成怒了吧?」
雪兒停下腳步怒視著他:「米老鼠,如果我的心事只有『寂寞』的話,我可以打電話去『寂寞芳心俱樂部』,或到處去宣傳我的『心事』,至少會有上百個人排隊準備來安慰我!還輪不到那隻大青蛙或你這支小老鼠來教訓我!」
米奇笨嘻嘻地舉起雙手:「非戰之罪,請勿遷怒他人,根據書上說,『遷怒』代表極度心態不平衡……」
「去你的大頭書!滾離我遠一點!」
「別這樣嘛!我只是開開玩笑!」
她用力推開他:「誰有心情和你開玩笑!走開!」
「嘿!你最近是怎麼一回事?這麼開不起玩笑?以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雪兒放慢腳步,有些沮喪。
對啊!她最近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特別開不起玩笑!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為什麼她會變得如此不安?浮躁?
「雪兒?」米奇碰碰她的肩膀,表情十分真誠:「別這樣!有什麼事說出來嘛!我是你的朋友啊!」
「沒什麼。」她悶悶地低著頭踱步。
「才怪!」
「真的沒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大概是更年期到了。」
他滑稽地看著她:「我是不是聽到關於什麼『更年期』之類的話?」
「米奇!你饒了我好不好?」
他輕笑,揉揉她的頭髮:「你這個小怪物!真搞不懂你在煩什麼;既然這麼煩,不如到團裡去發洩一下!你每次打鼓都不要命似的,精力過剩還不如打鼓給別人聽。」
雪兒望了他一眼,有些感激地笑了笑:「你先去吧!我要先回家一趟,晚上再和你們會合。」
「O.K!早點來,明天要去試唱,如果成功的話將來可就有得玩了!」
爬上她的小閣樓,她將書本鞋子扔到牆角,將自己丟到大床上,愣愣地望著木製的天花板發呆。
寂寞嗎?
憑心而論,或許她是真的有些寂寞吧! ?
其實又有什麼差別?
很久了,沒再與「寂寞」交戰過,平日總是熱熱鬧鬧的,將所有的精力投注在某件新鮮事上,累極了便睡,不讓它有乘虛而入的機會,而現在——
她懊惱地翻個身,一堆書報自床頭砸了下來,她隨手拿了一份雜誌翻了翻,不由自主地便翻到有他的那一頁。
「拉斯基王國首任國王:西沙」
彩色的圖片十分清晰,西沙那微笑迷人的風采自照片上躍入她的眼底——他看來神采飛揚、風度翩翩,可是她沒有忽略他眼底那一絲的落寞和憔悴。
一年多了吧!
這一年多以來,她沒有向任何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問起關於西沙的事,他們也沒人主動告訴她什麼。
報章雜誌上有人掀起了一陣子「拉斯基」熱,幾乎每天都有相關的報道,畢竟現在已沒有幾個王國了。
拉斯基雖小,卻十分富有神秘色彩;他們的領土很小,可是財富卻已然成為第二個科威特,引起西方資本家密切的注意,而「林氏」正是最先與之合作的跨國企業。
甚至有傳言,是「林氏」企業幫助拉斯基獨立的。
這一切在她看來,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唯一重要的是:她想念西沙。
那對她來說是種陌生的情緒,這一生她似乎沒想念過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除了西沙和小威。
她總是強烈地否認自己是在想念他。
事實上似於也沒人認為她會想念任何人。一年前的事被林氏企業保護得很好,甚至沒人知道她曾到那個戰地走過一遭。
少數知道她身份的友人全都十分知趣,不會在她的面前提起她那富可敵國的身份,自然更不會將她與西沙聯想在一起。
過去,她曾是個沒有秘密的人,總像本打開的書,什麼事都藏不住;可是現在,她卻變了!
每個像她一樣的人都十分懂得自我保護,可是現在她的心態卻不是保護,而是一種……一種不真實的冷眼旁觀。
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她的一切也與這個世界無關。
沒有人察覺到她的改變。在他們的眼裡,雪兒仍是雪兒,只不過略為沉默了些。
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
彷彿潛伏了很久很久以後,突然席捲而來,令人防不勝防、驚駭莫明——卻又對一切無能為力!
「小姐?」
雪兒嚇了一大跳,從床上跳了起來:「阿尼!一點聲音都不出,嚇死人了!」
老黑人走了進來,端了杯咖啡和一盤點心:「你想事情想呆了!木板樓梯吵都能吵死人,你還說我沒出聲音。」
雪兒將雜誌書報一古腦兒往床底下塞:「我大概退步了。」
阿尼將點心放在她的面前:「剛剛大少爺打過電話來,說你好久沒和他聯絡了,他擔心你。」
「拜託!」雪兒抓起小蛋糕往嘴裡送:「你看多了肥皂劇是不是?又開始在那邊小姐少爺的,聽得煩死人!」
老黑人笑裂了一口雪白的牙齒,原本看起來兇惡的臉,頓時顯得滑稽可愛起來:「我無聊。」
「我知道你很無聊,可是別無聊到我身上來。」她塞了一嘴的食物咕噥道:「停止做這些點心,我已快肥死了!再胖下去我一定嫁不出去。」
阿尼不以為然地瞄了一眼她纖細的腰身:「你這叫胖?那些白人婆都該去跳河!」
「阿尼!阿尼!你的種族歧視越來越嚴重,小心將來美國政府不發給你救濟金。」
老黑人擺出一副拳擊手的架勢揮舞了兩下:「我才不領救濟金!我還可以去打拳擊,那些年輕小伙子不會是老阿尼的對手!」
雪兒啼笑皆非地望著阿尼被打斷的鼻樑和有些傾斜的骨骼:「嘖!嘖!嘖!你那張臉再修補幾次就要成科學怪人了!不知道那時候會不會發明一種名叫『義臉』的東西?你知道,還沒開打就嚇死對手是不公平的。」
阿尼瞪她:「我真恨你那張嘴!」
她笑嘻嘻地吻了他一下:「可是我好愛逗你,都是你把我寵壞了!你這叫自作自受!」
老黑人微笑地摸摸她的頭;這樣的孩子,再怎麼寵也寵不壞的!
很多人以為雪兒放浪,是個不良少女,可是他從她很小的時候便在她的身邊;他比誰都瞭解她,其實雪兒只是好動而且寂寞,但她並不吝於施與!
她總努力愛身邊的人,即使一如他這般醜怪,她依然敬他如父!
「你又在想那小子?」
雪兒聳聳肩,繼續進攻那一小堆點心:「說沒有你又不信我,說有又對不起我自己。」
「那時候我該和你到中東去。」
「我才不讓你跟。」她皺了皺鼻子:「你這老跟屁蟲!有你跟著我還玩什麼?好不容易逃離你的魔掌出去胡作非為一下。」
「有我在,你還不是一樣四處為非作歹!」阿尼扮個鬼臉:「打鼓?天哪!真令人不敢領教!」
「阿尼!」雪兒端坐起來,一臉正經:「你沒資格當黑人,黑人都是很有音樂細胞的,你污蔑了可敬的黑人血統!」
「哈!」他不屑地朝她嗤鼻:「你那叫『音樂』?那個社區的人應該去控告你們製造噪音!中國武俠小說裡說的『魔音傳腦』就是那麼回事!」
她大笑,忍不住用力摟抱老人:「天哪!你越來越幽默了!現在居然也知道武俠小說了!不會再把內功當成扔手榴彈了!真是恭喜!」
阿尼微笑。
以前他曾希望自己成為世界拳王,現在才知道,即使他當上了拳王也不會比現在快樂。
只要能看到她的笑容,其實已經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滿足。
「阿尼,如果沒有你,我要怎麼辦?」她有些傻氣地問。
他揉揉她迷人的發:「你仍會好好的活著,我只不過是個下人罷了!」
「胡說!」雪兒拍拍他的臉:「你是我的家人,下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家人是不能取代的。」
阿尼笑了。滿足地站了起來:「晚上還要出去嗎?」
「嗯。」
「我去弄晚餐,一下子就好。」他轉身走出房間,不讓她看到他眼中的感動。
許多朋友笑他不中用,竟為一個小女孩如此死心塌地、忠心不減。如果他願意,他會是一個很好的拳擊經紀人;可是他們不懂。
他們真的不懂,他當年是如何被一個小女孩臉上那份孤寂、渴望和真誠的笑容所擄獲!
由於拳擊所受的傷,使他終身都不能有小孩,也不能完成夢想成為拳王。那麼,還有什麼比一個孩子的笑容更能使他心動?如今,那個小女孩已不復存在,可是她臉上的笑容和當年一模一樣。就讓他們去笑吧!他只要能在有生之年,一直守護著那個笑容就夠了。
望著阿尼已微顯佝僂的背影,她忍不住有些唏噓!
當年大哥林奇替她找保姆兼保鏢,來應徵的人少說上百,她一眼便看中了阿尼。
那時的阿尼已經快五十歲了;十多年過去,阿尼老了,卻依然愛她如故。
阿尼是個黑人,由於受過傷的關係,他甚至是個長得不好看、有些凶相的黑人。當她選上他時,大哥林奇考慮了很久,才決定尊重她的選擇,而阿尼也沒有叫她失望。
這十多年來,阿尼從一個粗壯的漢子變成一個無所不能、無微不至的保姆、管家,那份忠心是很令人感動的!
在美國,黑人要找份像樣的工作並不容易,尤其像阿尼這樣根本沒有學歷的黑人。她知道阿尼的過去,其實是千瘡百孔、不堪入目的;可是人的感覺很奇怪,當年的她,一眼便決定要他,至今仍沒有理由,她也不再需要知道理由。
只知道當時阿尼像頭受了傷的猛獸,既無奈又悲哀,那種眼神令她不忍——那種她在哥哥們身上,在自己的身上常見的眼神……
真的已經十多年了嗎?
到現在她和阿尼與其說是主僕,不如說是一對朋友……父女……
阿尼是她從未有過的父親,而她則是他從未有過的女兒。
他們都是被捨棄、卻又不甘被捨棄的人。
坐在飛機上。他凝視著窗外的白雲,有些出神,似乎仍有些不能置信自己真的已經坐在這裡,準備飛向另一個國度,去見那日日夜夜在他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女子。
一年多了。
人經常被自己的記憶愚弄,當時的一切事後再回想起來,總是那麼美麗纏綿。
雪兒——那個刁鑽美麗,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女子,是否真如他所想像?或是他將要失望?將要發覺原來一切並非如此?
她一是否真的依約在等候著他?
「不睡一下嗎?飛行的時間還很長。」
西沙轉頭,身旁的男子是他從小到大,唯一的同伴:「不想睡。」
「覺得不能適應?」
他微笑:「你是最瞭解我的人。一旦鬆懈下來,覺得好像一場夢,分不清哪一邊才是真實的。」
「王——西沙,你真的甘心捨棄一切?」
西沙凝視窗外的白云: 「沒什麼好不甘心的,我向來對那個位置沒有留戀。」
他似乎並不覺得意外。與西沙相處二十多年,他早巳明白西沙的為人,西沙的確絲毫不眷戀那份權勢。
西沙是匹狼,具有領袖的風範卻又野性難馴。
他曾聽過族裡人談起那個金髮少女,當西沙的未婚妻蜜娜叛變時,是她和她的家人們阻止了那一切;他當時正領軍在外而沒有見到她,但他絲毫都不懷疑在令西沙堅定決心的理由當中,一定有那少女的存在。
「伊達,為什麼不留在達尼埃身邊?他會需要你。
他笑了笑,以手觸額(這是他們對王者表示尊敬的舉動):「我一生只侍奉一個王。」
西沙無奈地望著他:「我已不是王子,現在不過是個平凡人,你不該跟著我,達尼埃曾說過希望你留下。
伊達只是搖搖頭。
從他六歲起,身份便是護衛,他的教育告訴他,必須一生都追隨西沙,以生命來保護他。
這在他們的傳統中是十分正常而且榮耀的事;他不管西沙是否仍是個領袖,也不管他心裡如何想,反正他不會離開他。
伊達是個最忠心的護衛。如果西沙是陽光,那麼他便是他的影子,除非必要,否則絕不輕易離開他。
他們一起受教育,一起接受訓練,伊達和西沙的長相甚至有幾分的酷似。他十分沉默,博學多聞,處處為西沙著想,而且總跟在西沙的身後,當個名符其實的影子。
他們之間的感情十分微妙,無法確切地說那是什麼,卻十分堅固;或許這一生,他們都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小威呢?」
「剛剛說要去洗手間,大概又跑去和空中小姐玩了,他對其中一個女孩十分著迷——小威對東方女子特別有好感。」
西沙啼笑皆非。這一年之中,小威念念不忘雪兒及他們的好朋友江維德,每次見到東方人就忍不住要親近對方,看來將來小威娶的大概會是個東方女子。
「去找他回來吧!,到了美國會有時差,我不希望他到時候受不了而生病。」
伊達點點頭,起身走向洗手間的方向。
西沙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動著,他的心思並沒有在上面,只是想讓自己外表看起來隨意而恬適,而事實上他正思索著自己的未來。
一旦違背了他原來有的命運,前方的一切霎時變成一片模糊。
他不打算再任公職,他們現在給他的頭銜是「國家安全顧問」。事實上,他根本不希望再參與任何一項與政治有關的事業。
或許他該專心研究自己喜愛的機械工程學,或找個地方隱居起來——
雪兒還會欣賞他嗎?
她絕不是個勢利的女孩,但她還會不會欣賞一個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男人?
他生平第一次,對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
「小威!」伊達走進機房,猜想男孩必是纏著那黑髮的東方女子來到這裡,可是機房裡卻一點聲音都設有。
他突然驚覺起來,似乎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空服員了,他們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機房的門虛掩著,裡面透出一股沉寂不安的氣息。
他的身上沒有武器。他們是真的打算過安定、不用隨身攜帶武器的日子,可是,似乎總是事與願違。
「小威?」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我在這裡。」小威以阿拉伯文回答,接著又以英文笑著說:「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
伊達明白他的意思,隨即用沙漠方言說道:「需要我進去嗎?」
裡面一陣沉默,半晌,小威以英文回答:「進來吧!」
他知道進去會面對八支槍管,可是若不進去,在敵暗我明的情況下,他的勝算不會更多,西沙可以照顧自己,可是小威則不行。
權衡了一下利害關係,他推開半掩著的門,裡面的情形和他想像的一模一樣。
三名西裝筆挺的阿拉伯人拿著改良得十分精緻的滅音手槍,控制著所有的空服員、小威和一名黑髮的東方空服員。
伊達打量著那三個男人,他們的神色自若,似乎對這種事已十分習慣,顯然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從他懂事開始,便不斷應付這些人,到現在已練到見怪不怪、司空見慣的程度。
「歡迎,伊達先生。」為首的男子十分有風度地招呼:「請關上門進來。」
「要西沙和小威的命?」
「當然。」
其他的空服員早已嚇得面色雪白,沒見過有人是這樣的討論人命的!
伊達望了小威一眼,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但畢竟訓練有素,並沒有失去鎮定,他讚賞而安慰地朝他微笑:「還好嗎?」
孩子點點頭:「他們要服務員給他毒藥吃,直到下機都不許聲張,等到了目的地,他們也就算完成任務了。」
「真是奇特的手段,這裡的人都認得你們,跑得掉嗎?」他挑了挑眉,真的覺得好笑。
為首的男子輕笑:「當然不會用那麼好笑的方式,機首的人員都已經在我們的控制之下,我們劫機,而你們是我們要求未遂時的犧牲品。」
伊達居然點點頭:「這倒還說得過去。」他看看其他的人:「我們全都不能離開這裡?」
「她們都可以,但要先把西先生請過來,等到他過來,她們就可以走了。我想她們會聰明地知道最好什麼都不要聲張。」
「你放心我去?」
「金先生——」另一個男人開口欲阻。
姓金的男人白了他一眼,他登時噤聲,轉向伊達:「麻煩你,請別忘了小王子在我手上。」
伊達微微一笑:「當然不會,我和西沙都沒學會如何跳降落傘。」
雪兒坐在爵士鼓之前,流了一身的汗,開始感到有些疲倦。
她已打了兩個鐘頭的鼓,不要命似的發洩;其實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壓抑了什麼似的不快樂。
米奇他們各練各的,有的趴在地上研究樂譜,有的在討論貝斯手的表演方式有哪裡不妥。
這個小樂團有五個人,除了她以上,其餘全是男生。
米奇是鍵盤手;巴特是南美人,彈了一年的貝斯;菲仔是個黑人,吹薩克斯風正點得令人絕倒;凱西則是主唱兼詞曲創作。他們原本有個鼓手,後來因為爭風吃醋打架被退學,米奇便找了她來。
她只學過半年的鼓,後來大概是又迷上什麼東西而沒再繼續下去,他們說她鐵定是個天才,才學半年,已比許多學過兩、三年的人來得厲害
她好似從很小的時候便開始被稱為天才,因為不管她學什麼都是又快又好。
而他們不知道的可是:不管她學什麼,—天至少都花了十二個鐘頭在上面,其他的時間用來吃飯睡覺。這叫天才?別人一天了不起兩、三個鐘頭,她投入的是別人四到五倍的時間,若還學不好,可以去自殺謝世了!
她稱自己是無聊。
無聊無聊無聊!
她是無聊透了才那麼拚命,可是現在叫她再用過去的那股拚命勁兒,她寧可去死。
其實還不都一樣是無聊、悶?
她很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拚了命要將樂團組起來,不是為了錢,而是沒有生活的目標,一旦捉住了一件事便死不肯放手;等到成功了,卻不見得還肯在上面投注半點心血。
他們都一樣,所以她坐在這裡,打兩個鐘頭的鼓,想把自己累死。
許多人都一樣,生活沒有目標;許多人都一樣的寂寞,可是也不見得許多人在一起便不會寂寞。
雪兒。」凱西扔了瓶冰啤酒給她,走過來坐在地板上,自己也開了瓶啤酒緩緩喝著。
她自座位上跳下來,坐在他的身邊,拉開瓶蓋喝著酒,再次打量凱西。
凱西是個十分十分漂亮的男孩子!
學校裡許多女生為他癡狂,每每他們做露天的表演,總有人尖叫著想上前擁抱他。
凱西有雙深郁的大眼,濃眉、薄唇,配上高挑的身段,有種驚心動魄的俊美!她常常覺得凱西像少女時看漫畫書才看得到的俊美男子。
不羈而且野性十足!凱西瘋狂起來可以在舞台上跳脫衣舞。
凱西——十分寂寞,雖然他有那麼多的女伴,可是他還是寂寞。
他那麼地寂寞,每次唱起抒情溫柔的歌曲,那沙啞的嗓音和落寞神情總讓人覺得想哭。
進這個樂團兩個月,她和他們像兄弟,感情很融洽,但彼此的話並不多。
大夥兒都有了共同的默契,誰也不提誰的過去,誰也不干涉誰在樂團外的生活。
一般人以為只要感情好便無所謂秘密,其實相差很大,許多真正感情好的人一個月甚至不說一句話。 ?
她一愣,沒想到他一開口便說這樣涉及隱私的問題。
凱西望著她苦笑:「從你打鼓的樣子便可以知道你寂寞,一如我。」
「既然知道又何必問?」
凱西躺在地板上,把玩她的長髮:「我們這種人無可救藥,都患了不治之症。」
她聳聳肩。寂寞這種東西原本不需要救贖,的確無藥可治,也不是談談便可以消失的:「凱西,你很無聊,沒事刨自己的傷口,你有自虐狂。」
他聽了大笑:「雪兒,你真可愛,說的話令人無法不承認,卻又十分討厭承認。」
「這麼有空閒,不如找事來做,嚇死那些寂寞細胞。」
「我希望聯合作戰。」
雪兒指指窗外: 「那裡的女人排隊排到西伯利亞,等你去聯合她們。」
「她們沒有靈魂。」
她大笑,拍拍自己的心:「可是我沒有心。沒有心比沒有靈魂更糟!」
凱西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從雪兒跟著米奇進來的那一天起,他便注意到她。
雪兒很特別。當她說話的時候,吱吱喳喳地像只快樂的小鳥;當她不說話時又沉靜得像一汪湖水。
雪兒總是穿牛仔褲,長的、短的,隨隨便便一件T恤或襯衫、球鞋。長頭髮像一卷瀑布似的披在肩上。他也看過穿小禮服的雪兒,像個會跳舞的美麗娃娃,精緻得令人不敢直視。
他很喜歡雪兒,或許該說喜歡雪兒的多變。
他知道自己很受女人的歡迎,可是他的魅力對雪兒似乎無效;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可是離情人十萬八千里遠。
他若對別的女人說他寂寞,她們會為他而死;而雪兒明明真的明白,卻說他無聊,而且自嘲自己是個無心的人。
寂寞的人通常特別瞭解寂寞人的言語。
「明天去試唱,你緊不緊張?」
雪兒微微一笑;凱西就是這一點討人喜歡,他不會盯死一個話題不放!
「不緊張,沒什麼好緊張的,我並不很在乎成不成功。」
菲仔走了過來:「你沒有團隊精神。」他指控。
她朝他扮了個鬼臉:「如果明天我沒盡力,你捏死我!」
「那是『精神問題』,有真正求勝的心理才能有超水準的演出。」巴特也走了過來,索性躺在雪兒的身邊。
「那麼有時間抬槓不如多練幾次。」米奇叨念著,卻也不由自主地和他們坐在一起休息。「如果明天真能成功,接下來要做什麼?」
一句話問到大夥兒心裡去。
受到肯定之後要做什麼?
有些人做音樂、搞樂團是為了理想,希望走紅全世界,成為U2第二之類的,他們呢?
他們不過是為了追求成就感。
凱西是太空工程學的高材生,巴特學物理工程;菲仔則是建築系,米奇念醫學院,全都是熱門科系。他們並不打算以樂團為生,只不過是太無聊了。
「雪兒打算做什麼?」
雪兒聳聳肩:「不知道,好像什麼都玩過了,想不出還有什麼沒玩到的,等想到了再說。」
「等想到早已發霉腐爛了。」凱西悶悶的。他組這個團已有一年,開始感到疲倦,彷彿明天便是結束似的。
「喂!別這樣好不好?又不一定成功的。」菲仔說道。
「不成功便成仁,誰還玩得下去?」巴特悶悶地說道。
「你們這群人真沒感情。」米奇咕噥。
雪兒握了他一把:「你還不是一樣,難道真打算玩樂團玩一輩子?」
「那也不見得就不行,反正沒別的事做。」
「二十三歲大叫人生乏味算不算過分?」凱西笑著叫了起來:「天哪!我覺得真是乏味!」
巴特大笑:「我們真不該來念大學,該一畢業便娶妻生子,每天煩三餐飯及加薪就不會乏味了,至少有一大家子人等我們養家活口。」
菲仔不屑地冷笑:「你們的問題在於太有錢,而且太無聊!」
「菲仔你老爸是大法官。」米奇提醒。
他一下子氣餒下來:「真是罪過。」
一夥人全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人生這樣灰暗?」
雪兒笑嘻嘻的:「自己不長進與人生無關,人家還覺得我們活得精彩呢!結果五個人全在這裡無病呻吟。」
「不抱怨人生乏味能抱怨什麼?」凱西瞪她一眼:「難道抱怨不夠風花雪月?」
「凱西,應該把你丟到難民營去生活三天,包管你覺得你的人生一片光明燦爛。」
他冷笑:「我媽會告到上帝那裡去,她恨不得將我養在玻璃缸裡不受這個邪惡社會的污染。」
「可憐的凱西。」
「彼此彼此。」
誰都知道凱西的母親是全國著名的神學者,成日在電視上抱聖經。而凱西卻是標準的迷途羔羊,他母親每日的祈禱詞裡都少不了他的名字。
雪兒搖搖頭,這真是奇怪的、光怪陸離的社會,什麼事都荒誕得不能再荒誕,偏偏發生出來卻又那麼理所當然。
米奇百般無聊地扭開電視機:「在這種天下太平時期,人活著不是談戀愛便是看電視,簡直找不到第三件事做。」
他將遙控器在手上拋來拋去選著節目。
「等一下。」雪兒喚住他:「剛剛那一台。」
「哪一台?」
「正在播報新聞那一台。」
他們呻吟,米奇無所謂地又調了回去。
「一架自拉斯基王國起飛的A航空七四七客機,今晨證實被恐怖分子劫持……」
「這種事每天發生少說十來件,有什麼好看的?」
雪兒雙眼緊盯著螢幕,上面放出西沙的照片——
「拉斯基王國前任國王西沙-穆罕穆裡已證實正在機上,目前不排除其中有政治因素存在……」
她立刻站起來往外衝,他們全都不明白就裡地叫了起來;「雪兒!雪兒!你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