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長廊上瀰漫著可怕的緊張氣氛,所有的人全握緊了拳等待著宣判。
「警方到底怎麼說?」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臉上的肌肉繃得死緊。
「還能怎麼說?」他的眼睛盯著那該死的手術燈。「他們當然是說因為舞檯燈太重,鋼絲承受不了壓力而斷裂,難道會說是因為他們保護不周嗎?」
她沉默地望向一直立在窗戶旁不說話的女人。
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彷彿隨時都可能會折斷一般,髮髻仍是一絲不苟的,差別只是她已摘下那彷彿已長在她臉上似的金框眼鏡。
她咬著唇,考慮了三秒鐘,終於走到她的身邊。「-,她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擔心。」
盧-,這位曾經得到金鐘獎、金馬獎及榮冠亞太影后的著名退休女演員仍是靜靜的站著,似乎根本沒將她的話聽進去。從玻璃上反映出來她的臉,有一抹奇異的蒼白。良久之後,她才緩緩開口:「當時出聲警告的那個人找到沒有?」
「沒有。」雲誦青十分沮喪地回答:「當時現場一片亂哄哄的,根本沒人知道那人的長相。」他閉了閉眼,對於這件事十分自責。「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盧-沒有回答她的話,雙眼仍死盯著窗外。「阿綠,我找的人來了嗎?」
「來了,現在在辦公室裡。」
「你留在這裡,有什麼消息立刻通知我。」她說著,頭也不回地便往外走。
「可是——」阿綠愣住,追了幾步又停住,沮喪地望著她的背影,彷彿喃喃自語:「……可是你是她媽媽啊!」
雲誦青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拍她的肩,無奈地:「算了吧!你還不瞭解她嗎?」
她垂下眼,澀澀地笑了笑。「是啊!跟了她十八年,有時候我是真的還不瞭解她。」她抬起眼,那令人悚然的手術燈仍刺眼的亮著。
「喂!有沒有看今天的報紙?聽說昨天烈火在演唱會上被舞檯燈咂到,到現在還生死未卜呢!」
「真的?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周圍的人全聚集過來。
「我也聽說了,早上我哥在那邊神經兮兮的,還被我媽罵!他愛死烈火了!」
「我看報上說是在最後的安可曲結束的時候發生的。演唱會安可了一個鐘頭呢!要是她不唱最後那首『烈火』就沒事了!」
她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比任何時候都還來得更加凝神專注;而她靜靜坐在窗台上,望著天空上的白雲,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
「烈欣,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怎麼會知道!」她嘲諷地笑了笑。「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姓烈的人那麼少,說不定她是你們家的親戚呢!」有人帶點笑的口吻這樣說著。
烈欣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說不定那是她的藝名,我們家這種良血統可生不出這種震古鑠今的大明星!」
雖然她們碰了個大釘子,卻也不理她,繼續回到她們的討論中;而她仍以冷冷的眼望著那飄動的白雲。才十六歲的年紀,眼底卻有太多的忿恨和怨毒——
「烈欣,薩老師找你,叫你去輔導室找她。」
她們又回過頭來,似乎要看好到底有什麼反應。
烈欣看也不看她們一眼,自窗台上跳下來,轉身走出她們的視線——
「一定又是抽煙被抓到。」
「說不定是又溜到舞廳去被逮到了啊!」
她們這樣耳語著,眼光都帶著一抹輕視和不屑。
在西門町混大的小孩又能如何呢?更何況她還有個流氓老爸——
這樣的孩子,原本一出世就該被烙下印記的。
那印記叫「不良品」。
「你知道你姊姊現在怎麼樣了嗎?」薩宣這樣焦急地問道:「我看報上說——」
「她不是我姊姊!」她僵硬而怨恨地打斷她:「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怎麼樣了,那不關我的事!」
薩宣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在烈欣的眼裡,烈火是個叛徒,摒棄了他們的家庭——一如那個早已背棄了他們的母親的人一樣——不可原諒!
十多歲的孩子愛恨是很分明的,在她眼裡,她對烈火只有濃烈的恨意,竟找不到半絲的關懷!
薩宣緩緩地歎了口氣,看著她:「她是你姊姊,血緣是無法否認的。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你還這樣恨她是不地的。」
烈欣含怨帶恨地回視她:「是她先否認的,我沒有那種姊姊!」
「列欣——」
「如果沒事,我想回去上課了。」她僵硬地說著,緊抵著唇,執意不肯再留在這裡。
薩宣只有黯然地點點頭,在她轉過身去的同時輕輕開口;「如果烈火真的死了,你會原諒她嗎?」
「想都別想!」她決絕地回答,打開門,走出她的視線——
即使隔著一道門,她那高漲的恨意仍透過木板傳到她的面前——而那竟是一種誓不兩立的恨!
薩宣歎了口氣,摘下厚厚的眼鏡揉揉自己疲憊的眼睛,疲倦地回想著,真不知道自己當年所做的,到底是錯是對?
他坐在她的面前,健碩高大的身材蘊發無限的爆發力,那一方小小的旋轉椅下停地動著,卻完全沒有輕佻的感覺,只讓人感受到他那隱藏著的活力。
他看起來漫不經心,唇角一直帶著一抹看不出來,卻明顯感覺得到的嘲弄笑意。那雙清澄的眼不知怎麼的,老覺得背後所隱藏的完全不是眼睛所看到的樣子似的。
據說,他是最優秀的。
她銳利的眼神打量著他,做著評估。
「還喜歡你所看到的嗎?」他輕笑著一攤手,棉質的T恤完全藏不住他身上利落的線條。
盧-推了推她的眼鏡。「你很貴。」
「不是『很貴』,是『最貴』的。」他仍是笑著糾正她,眼裡有種吊兒郎當的高傲,一種完全不將世界放在眼裡的高傲嘲諷。
這樣的高傲足以致命,但為什麼她總覺得她似乎在刻意隱藏著著或刻意地偽裝著什麼似的?
盧-瞄了一眼他的資料。「經驗很豐富,但是我如何能信任你?」
他誇張地聳聳肩。「以我如此昂貴的價錢,如果還失手,自然得一命還一命啦!我的命也很值錢的。用我來賠烈小姐的命你一點也不吃虧,這你大可放心。」
「你敢擔保?」
他笑了,笑容中有一線嘲弄。「你知道有這類型的保證書嗎?如果有,我倒很樂意簽一份給你。」他悠閒地注視著她。「大老遠把我從國外找回來自然不會只想問我敢不敢擔保吧?」
「我必須先知道——」
「你必須先知道我願不願意接這份工作。」
她雙眉一蹙。「你已經來了。」
「飛機票是我自己付的。」他笑著提醒她。
她幾乎開始討厭他那種「無所謂」式的笑容了?「那你要如何才肯接這份工作?」
他伸伸懶腰站了起來,修長挺拔的身軀散發著一種黑豹似的優雅慵懶。「以一個才出道不久的搖滾女歌手來說,她如何能讓人花高價請一個世界頂尖的殺手來殺她?理由在哪裡?」
「烈火現在是全東南亞最知名的女歌手!」
「這算是好理由?」他笑著看她。「我沒聽說有人要宰了瑪丹那,只因為她紅遍全球。」
盧-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理由,我只知道她有危險!而且你所說的殺手也沒有證據!」
「是啊!那鋼絲只是正巧斷了,砸在她的頭上而已。」他聳聳肩。「那你何必找我?你只需要一個好的鐵匠就行了。」
她疲倦地靠在沙發上。「你到底要什麼?」
他直視著她。「我要知道我將面對的是什麼。還有,我要見她,確定她能和我充分合作,當然——」他補充說道:「如果她還沒死的話。」
「她不會死的。」盧-說著,鏡片後面的眼閃著堅決的光芒。「在一切還沒解決之前她不能死,也不敢死!告訴你——」她看著他,決心仿若鋼鐵。「也絕不能讓她死!否則,我會親手殺了你!」
他又笑了,眼裡閃過一絲讚賞。「當然了,烈夫人。薩非誠惶誠恐。」
醫生凝重地指著X光片向他們解說:「目前,她暫時脫離危險期,她身上的碎片我們也盡可能的取出來了,有幾處被壓碎的骨頭當然也盡全力接好,不過……」他沉吟一下,看一看他們,指著X光片上的一處。「她的脊椎受到很嚴重的傷害,壓迫到內部的器官,我們已經盡了全力將它移回原位並架上地架,至於能不能復原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他們面面相覷,有幾秒鐘的沉默。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裡有偽裝的平靜:「如果不能完全復原呢?」
「那就要看程度了。」程醫師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一絲譴責。「嚴重的活,可能下半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他的聲音仍是專業的,但鏡框後面的眸子卻不是如此。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阿綠連忙開口為她解圍。
「等她醒過來就可以了,不過千萬不可以讓她太勞累。」他收回那不贊同的目光,又變成專業而權威的醫師。
「照目前的狀況來看,最短她也有半年不能上舞台,更不要說表演了;另外,她還有腦震盪的現象,你們絕不能刺激她或讓她情緒激動,那是十分危險的!」
「謝謝您。」盧-平平地說,著打開門走了出去。
阿綠和雲誦青歉然地起身,程大夫揮了揮手。「我明白的,她就是這樣。」他歎了口氣,摘下眼鏡。「只是,我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她這樣對那孩子,對烈火是多大的傷害?」
阿綠和雲誦青互望一眼,眸裡都有同樣的迷惑和無奈——
他站在病房的窗口往裡面看。
她了無生息地躺在那裡,全身都扎滿了繃帶,蒼白而無助。纖細的身軀和鏡頭下的生龍活虎全然不同。紮在她手臂上、頭上的那些針及儀器顯示出來的數字和符號,那謹慎的態度讓人不必多問也能明由她的狀況。
他一直站在那裡,動也不動的,凝視著病床上的她。
記憶中似乎很少看到她笑,報紙雜誌上的她總是在動,在表演,似乎連話也很少說。
媒體上的她是顆閃亮而神秘的巨星,私生活幾乎等於零,完全保密的身世,令人對她更加好奇。
而他卻什麼都明白——他是薩非,因為明白,所以才來。
她在他的身旁佇足,他知道她微微地顫抖,這證明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影后也好,演員也好,沒人能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演戲,除非裡面躺的不是自己的骨肉。
「醫生說她可能下半輩子得坐輪椅……」
薩非沒回頭,眼睛仍盯著床上那個花了十六個鐘頭才縫補起來的破碎娃娃。「如果那可以保住她的命,那麼或許值得。」
「不!」她斷然搖頭。「我不這麼認為!我也不能發佈這個消息!那會斷送她的前程!」
「前程重要還是命重要?沒了命還會有前程嗎?」他蹙起眉沉聲開口:「讓那些想殺她的人知道她成了殘廢,那他們的目的也該是達成了。不會再嘗試第二次!」
「絕對不行!」盧-堅決地反對。
薩非終於轉回頭看她。「盧-,你知不知道這次是她命大?沒幾個人被那麼大的燈砸到還能撿回一條命的!更何況她現在還不算保住她那條小命,你以為她還可以再被砸幾次?」
她沒回答,但那鋼鐵般的神情比什麼回答都更有用。
他突然忿怒起來。「你他媽真是一個嗜血的母獅子!」
盧-以一種奇異的神情看著他,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因為他已轉身離開她的視線。
薩非的善變實在令人費解——
「烈欣……」她怯生生地喊她,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別這樣……」
「怎麼樣?」烈欣叼著煙躺在床上,眼光視而不見地盯著斑駁的天花板。
「烈火的事……」
「不要跟我提她的事!」她惱怒地打斷她:「那麼想知道不會自己增看報紙?」
小榭有些焦急的看著她,「我真搞不懂你!那是你姊姊!你忘了當年你有多崇拜她吧?你明明關心她,為什麼一定要裝得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萬一她死了怎麼辦?」
烈欣抽著煙猛然自床上坐了起來,狠狠瞪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我警告你!我不關心她!她也不是我姊姊!關心她的是你,可是我不想再聽到這些話,要下然,我們就一刀兩斷!」
「你怎麼變得這麼可怕?」小榭嚷了起來,眼眶裡含著淚。「烈火就算做錯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她人躺在醫院裡,可是你居然不聞不問!你忘了當年烈火是怎麼疼你的嗎?」
「滾出去!」
「烈欣——」
她從床上一躍而起,用力推她。「我叫你滾出去!」
小榭被推得倒退了幾步,她咬咬牙,向來懦弱膽小,但這次卻不打算再讓步,她挺起纖細的肩,「不要!今天我一定要和你把事情弄清楚!」
烈欣氣得將煙一甩。「你媽的弄清楚什麼?」她暴跳如雷地咆哮著:「弄清楚我血管流的是冰水還是血是不是?你應該先弄清楚烈火的!你到底滾不滾?」
「我——」
「你不滾,我滾!」她大叫著推開她,打開門怒火沖天地狂奔出去!
「列欣——」
「在吵什麼?」烈靜年打個呵欠自房裡走了出來.另一間房門也打開了,烈風站在門口。
小榭難過地站了起來,有些委屈地垂下眼。「沒吵什麼……」
「沒吵什麼幹嘛大呼小叫的?」他搔搔頭皮,壯碩的身子懶洋洋的。「烈欣又發神經病?」
她怯怯地看了烈風一眼,他什麼表情也沒有,難道一家子人全都那麼冷漠?她又悲又忿地搖搖頭,突然鼓起勇氣大聲開口:「難道你們都不看報紙的嗎?烈火受了重傷,現在躺在醫院裡,是生是死都還不知道!」
兩個男人同時一怔,愕然地看著她。烈風走了出來,沉聲間道,「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
「為什麼不早說?」
小榭連忙走到烈靜年的身邊。「我以為烈欣會說的,她昨天就知道了。烈伯伯,你是烈火的爸爸,你打電話去問問看好不好?他們一定會告訴你的!」
烈靜年陰鬱著臉不看她,抓起桌上的隔夜啤酒仰頭就是一大口。
「烈伯伯……」
「她的事用不著我們操心,她老媽那女人不會讓她死的。」
小榭急得看向烈風,他一語不發的,臉上根本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她又氣又急地站起來。「你們……你們太過分了!」說完,她奔了出去!
烈火也曾是烈家的一分子啊!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該這麼冷漠的,可是他們的表現居然同出一轍——
才不過兩年,血緣至親竟已形同陌路!
關門聲響起之後,烈靜年才起身走向冰箱,拿了兩瓶啤酒又回到沙發上,喃喃自語似的說著:「報紙呢?這是什麼家?連一份報紙都沒有……烈風,去買份報紙回來。」
烈家的長子只陰鬱地看了他一眼。「報紙上寫的不一定是真的!」
「你他媽的!叫你去買就去買!那麼多廢話!」他咆哮著將一瓶快喝完的啤酒扔向兒子。
烈風閃過,眼底揚起怒火。「要買你自已去買!」說完,他用力甩上房門,再也不理會他。
他沒有發脾氣,和兒子的衝突太多了,他根本快忘了應該要生氣。
是什麼把這個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他早已忘了,只知道他的女兒現在正躺在醫院裡;而他——而他根本無能為力——
燃燒似的痛楚自四肢百骸穿透神經傳送到她的腦海之中,無知覺而幸福的黑暗漸漸褪去而她掙扎著想再躲回到無亙的黑暗之中。
醒來做什麼?
她想了又想,覺得睜開眼睛其實是件痛苦,她寧願留在黑暗之中,永遠不要清醒。
突然有些怨恨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大聲呼喊的人,如果不是他那一聲穿透她神智的大吼,現在她大概已經死了,永遠留在黑暗當中。
活著是一件辛苦且令人疲憊的事,她實在感到厭倦了……
「烈火……很痛嗎?」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旁問著,充滿了關切——那是綠姨,不是她的母親。
有時候要承認自己的愚蠢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她怎麼會以為只要回到母親的身邊,幸福就會隨之翩然到到來?
那天母親對她說:你要不喊我媽,要喊我-姨,明白嗎?
她不明白。
那椎心刺骨的痛苦至今仍然存在,每每來襲便令她痛不可當!
「烈火!很痛嗎?我叫醫生來!」阿綠著急地站了起來,卻被輕輕拉住。
「我沒事……」烈火睜開眼,虛弱地朝她微笑。
「你醒了!」阿綠高興得掉下眼淚,連忙握住她的手,仔細地打量著她。「我好擔心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好點沒有?不會很痛?」
「你這樣一直問,她怎麼回答?」雲誦青在一旁笑著阻止她,溫柔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孩子,「歡迎你回來。」
「謝謝。」烈火回答,聲音仍十分虛弱,眼睛卻已在房裡搜尋了一遍,眼神迅速黯了下來。
阿綠和雲誦青互望一眼,只能裝出笑臉安慰著她:「你媽媽正和程醫生討論你的病情,大概等一下就進來了。」
她也只能澀澀一笑,心裡當然知道那並不是事實。
而她甚至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事實。
雲誦青拍拍她的手。「別想那麼多,現在最重要的是安心養傷,等你傷好了再說吧!」
「好啊!別忘了,你的歌迷們全都在等你呢!知道你受傷的消息,公司的大門都快被他們擠破了!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烈火想點頭卻痛得眼淚都掉下來。
「你還不能動!」阿綠連忙說著;「醫生說至少要半個月的!」
她無奈地歎息一聲。「要當半個月的木乃伊?那會不會長蟲?」
「不會的!」阿綠欣慰地看著她,知道她還有幽默的能力比什麼都還令她開心。「再看到你真好!我還以為我們要失去你了……」
「綠姨……」
「別理她!」雲誦青拍著阿綠。「你也知道她的,連聽歌都會掉眼淚!別被她騙了。」他再次拍拍她的手。「醫生吩咐你一定要多休息的,快休息吧!我們不吵你了,晚一點再來看你。」
「好。」她說著,看著他們走出去,心裡在輕輕歎息。
幸福,不知道為什麼在某些人身上是那麼簡單的事?
雲誦青和阿綠沒有結婚,他們一直是事業上的夥伴。雲誦青的妻子已經去世許多年了,而阿綠則至今一直都是小姑獨處。他們從來沒承認,也沒否認過什麼,可是見過他們的人心裡都明白,他們比一般的夫妻更親密,瞭解也更深。
那種默契和交流遠超過一般人所能理解。
看著他們這個樣子,那紙婚姻契約似乎是那麼的不值一提,畢竟結了婚的,又有多少人能如他們呢?
她想著,唇角浮起黯然而疲憊的笑意——
「休息的時候是包括腦子的。」
她一驚,猛然睜開眼。「你是誰?」
「薩非——」他笑著立在她的面前,倚著床邊的小櫃子。「你的影子。」
「當然,如果你同意的話。」
烈火看著他,仍是莫名其妙的:「你是公司請來的保全人員?」
他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那笑裡有一絲有趣。「我很喜歡你的說法,一般人會說『保鏢』,可見得你並不是一般人。」
她扯了扯唇角:「是嗎?那為什麼還要我同意?畢竟付錢的並不是我。」
「如果你不同意,拒絕和我合作,那麼即使我是大羅金仙也保不了你。」
「我現在有不和你合作的餘地吧?」她看著她,語氣無奈而嘲諷。
薩非仔細注視著她。
她今年才十九歲,看起來卻像九十歲,那眼裡的世故與滄桑是攝影機所遺漏的。她並不無助,而是——而是絕望。
她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種絕望而疲憊的氣息。
他靜靜的看了她三秒鐘,那三秒鐘裡她沒有動、沒有表情,只是回視他,而眼光卻停在某個看不到而且封閉的地方。
「我以為你並沒有被那盞燈砸死!」
烈火閉上眼,顯然累了,她虛弱地低喃:「我也那樣以為……」然後又沉入那幸福的黑暗之中。
薩非站在那裡,知道她睡著了,便在她床邊坐下,不由自主地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
多年以前他曾見過她,人如其名,一簇小小的烈火,狂野難馴,飽富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多年以後他再見到她,她卻絕望了。
生命力一點一滴自她的指尖流逝,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那流逝的速度,令人心驚又無措的!
當年他以為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熄滅她這族耀眼的火花,那曾令他深深為之著迷目眩的光芒到底被什麼所覆蓋了?
他握住她的手,將自己的溫暖傳到她的手上。
不管那是什麼,他都不會允許的!
他會保護她不再受任何傷——以他的生命立誓。
太輕易了嗎?
不!那深邃的眼所說的並不那麼輕易,那是多年來一再重複,不為人知的誓言。
那叫愛情。
「為什麼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會有多傷心!」當他在小小的咖啡屋裡找到她時,劈頭第一句話就這樣問。
她垂著眼攪拌那早已冷了的咖啡。「我知道,可是你不明白。」
「我的確不明白。」程軒搖搖頭,在她的面前坐下,迷惑而歎息地看著她。「如果我明白也不必到這裡來找你,她是你的孩子,我從沒見過你對任何人如此冷血,為什麼獨獨對自己的孩子如此?」
「薩非說我是一頭嗜血的母獅。」她緩緩說著,聲音也有如一直歎息:「你聽過這個故事嗎?母獅才會將甫出生的小獅子丟下山谷。在人眼裡,那是再殘忍不過的事;但是沒人聽到母獅的解釋,它也從不解釋。」
「你不是母獅子,她也不是小獅子,你們是母女!」
盧-抬起眼,一抹悲哀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空白和沉默。「我想我也無須對你多作解釋吧:」
程軒沉默了一下,輕輕澀澀地笑笑。「的確不用,我只是——」他歎息一聲。「我只是真的不瞭解你,我們認識十多年了,這樣做對她是一種傷害,你我都明白,可是你還是這樣堅持,到底是為什麼呢?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你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甚至不能告訴我?」
她端起那杯冰冷的咖啡淺啜一口,味道又苦又澀。她輕輕蹙起眉頭,思索著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問題,明知道冷掉的咖啡是這樣的滋味,為什麼還喝?
明知道用情苦,為什麼還用?
她慘慘的笑了笑。「不要再問這些問題了,連我自己也沒有的答案,即使想回答也做不到的!」
他望著她,又想歎息了。
十多年前他只是個剛實習完的小醫生,而她是個替身演員;十多年之後,他已經是一家醫院的副院長,她也變成揚名國際的影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每回見到她他總會歎息,總想歎息。
她美麗如昔,歲月褪去她艷影四座的銳利光芒,卻也給予她洗練之後的雍容。只是那沉默仍沒變,十多年以來他沒見過她大笑,即使在螢幕上的幸福都帶了點哀愁。
「強悍的哀愁」——記得有一位影評人這樣形容她。
程軒果真歎息一聲,端起她面前的冷咖啡喝掉它。「這對你的神經不好,更何況也冷了,你最恨冷咖啡的,不是嗎?」
盧-笑了笑,「你的記憶力真的很可怕!」
「不是對每件事都這樣的,我的腦容量也有限。」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她垂下眼,半晌之後再看她,眼裡淨是平靜。「你對烈火所做的安排我很感激。」
他悵然若失地聳肩,專業也回來了。「不是我做的安排,是你請的那們薩先生要求的——兩位專用的特別護士、兩位輪流的專業大夫、絕不能替換人員;在經過我和他的同意之前,任何進房的醫護人員都將被視為入侵者。」他笑了笑。「我一點也不懷疑他對付入侵者的方法會比上我的手術台還慘。」
「薩非是最專業的。」
「不如說是最用心的,那個年輕人不是為錢賣命的人。」
她抬起眼,有幾分不解。
程軒搖搖頭。「你被蒙蔽太久了,張開眼睛吧!我發覺你看不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窩在西門町的小舞廳裡,她的表情仍是一逕的叛逆不馴,叼著煙瞇著眼注視著在狂熱節奏之下,在舞池中跳舞的人們。
在這個地方她是很有名的,誰有知道烈欣這號人物?她敢打架,而且能打架!她的脾氣暴烈,看不順眼就打,是標準的「惡女」。他們也都知道她老子是在西門町看場子的,這幾乎算是她的地盤,識相的誰也不敢惹她。
當然也有人不識相,他們掛綵的慘相流傳在舞廳的每一個角落裡——
今天的烈欣看起來更不好惹,她那緊繃的姿態看上去就是隨時隨地準備大打一場的樣子,而她的眼睛正四下搜尋著那個將要倒楣的可憐蟲。
有人說著名的烈火是烈欣的姊姊,若問起這件事,她心情好時會瞪你一眼,叫你閉嘴;而她心情不好時會請你到洗手間去,好好「解答」一下你的疑問。
她的輪廓和烈火真的很神似,濃眉大眼的英氣逼人,可是眉宇之間又有種纖細的柔媚——不過現在她的眼裡只有煞氣,一種極待發洩的煞氣!
「又是什麼事惹你不高興?看你那副想殺人的樣子!」小柏來到她的身邊,自然地將手搭在她的肩上。
烈欣惱怒地甩開他。「你少惹我!」
「幹嘛啊?我又做錯什麼了?」他一瞼無辜的嚷:「什麼叫惹你?你是我女朋友,搭搭肩都犯法?」
「誰是你女朋友?你再瞎說我打爛你!」她惡狠狠地揚起手威脅。
「喲!你不要啊!很多人等著排隊哩!」排骨笑嘻嘻地拍了拍在另一邊站著的珍妮,「看到沒有?人家想我們小柏很久了,還寫過情書呢!」
「死排骨!你閉嘴好不好?」小柏用力推,他陪著笑臉轉向她:「你不要聽他胡說!我才不喜歡那個什麼珍妮的!」
「是嗎?這麼好?還有人寫情書給你?」她冷笑著斜睨他,怒氣在眼中蓄勢待發。「那好啊!有人送上門幹嘛不要?你去啊!」她推他。「去啊!」
「小烈!」小柏無奈地高舉雙手嚷著:「那不關我的事啊!她愛寫我有什麼辦法?我根本不想理她,你在吃哪門子的醋嘛!」
「什麼叫不關心你的事?」她蠻橫地叫了起來存心找碴。你不去招惹她,她會寫情書給你?那你幹嘛要收?她不要臉你也跟著不要瞼?她去死你去不去?」
「你這根本是無理取鬧——」
「我就是無理取鬧!」她瞪著他吼道:「你現在就去跟她說清楚,要不然我跟你沒完沒了!」
「說清楚什麼?」他也火了,不甘示弱地瞪著她,「我跟好根本什麼也沒有,你叫我去說什麼?」
「叫她以後不准再寫什麼噁心的情書給你!」
「天哪!你講講道理好不好?」
「我就是不講理!你去不去?」她的怒火全發洩在他身上,咬牙切齒地像面對畢生的死敵一樣。「到底去不去?」
小柏氣綠了瞼咆哮:「不去!我懶得理你!」
「好!你不去,我去!」說著說著,她真的走向珍妮那幫人。
「小烈!」排骨一看情形不對,連忙小心地攔住她。「別鬧了!我是開玩笑的!小柏真的沒和她——」
「閃啦!」烈欣怒氣衝天地推開他,筆直走向場邊。
「小柏!」排骨轉向老大求救:「萬一真的幹起來怎麼辦?他們有五個個人呢!」
「管她去死!」他沒好氣地吼道。
結果可想而知,她們真的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三個女孩打烈欣一個人,另外兩個男的則在一旁搖旗吶喊,戰況極為激烈。
烈欣火氣一上來不要命似的打法簡直萬夫莫敵,舞廳裡的人全停下來看她一個打三個。
情勢逆轉之快令人措手不太,一時之間,女孩子的尖叫聲響遍了舞廳,珍妮帶去的兩個男孩看不過去居然也加入戰團之中。
「他媽的!老大,五個打一個,男人打女人——」他話還沒說完,小柏已經衝了出去——
一場大混戰就這樣開始,為什麼打架大概沒人知道,只知道打得天昏地暗的——
烈欣一直沒想到,其實她比烈火還「烈火」——
「老烈!老烈!找到了!」
烈靜年赤裸著上身便奔了出來,神情焦急但聲音卻壓得低低的:「找到了?在哪裡?」
老周神秘兮兮地交給他一張紙。「在這家私人醫院,我跟著他們公司的車子整個台北市都跑遍了才找到的。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當然是去看她啊!」他胡亂地抓起椅背上的一件衣服就穿。
「怎麼看啊!那醫院是私人的,根本不對外開放,門口還有警衛,你連進去都難哦!」
烈靜年停下動作,憤怒地詛咒著:「他媽的!名堂真多,去看自己的女兒難不成還得過五關斬六將?」
「你那麼麻煩做什麼?」老周不解地看著他。「打電話去給你那婆娘,叫她帶你去不就得了!還費什麼腦筋!」
「叫我打電話給她?哈!門兒都沒有!」烈靜年大笑兩聲。「我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她?我去看我自己的女兒難不成還經過她同意!」
「話不是這樣說啊!你不打電話給她那怎麼去看女兒?當做賊啊?」老周搖搖頭。「好好大門不走偏要爬牆,不是和自己一把老骨頭過不去嗎?」
「誰說我一定要爬牆?」他逞強地說著:「總會想到辦法的!而且我也不希望烈火知道我去看過她。」
老周看著他,歎了口氣。「你這又何必呢?大家都知道你當年說的不過是幾句氣話罷了,誰還記得那二清楚!你該不會真的把烈火逐出家門吧?如果是,現在也不必費那麼多心血想看她了!」
「我……我當然已經水遠把她逐出門了!」烈靜年粗著嗓子辯道:「我是去看她,又不是去接她回家的!」
老周無奈地搖搖頭,「隨你怎麼說吧!那現在打算怎麼辦?」
「先去看看地方再說。」
等他們出門之後,烈風打開房間走了出來,正想跟上去電話卻響了。他十分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喂……好,我馬上來。」
「薩非?」薩宣快樂地擁抱自己的弟弟。「你真的回來了!」她不由自主地流淚,注視著心愛的兄弟,「好久不見了,過的還好嗎?」
薩非笑了笑。薩宣仍和當年一樣,將自己的美麗隱藏在厚厚的鏡片後面,她當教師實在太浪費了,但她卻甘之如飴,溫柔的心腸和童年時一模一樣。「很好,你看起來也很好,看來還沒被調皮的學生整倒。」
她拉著他坐下來,細細打量他有些風霜的容顏。「在國外那麼久一定很辛苦?」
他搖搖頭,在屋裡四下看了看。「爸媽呢?」
「到了新加坡去了,要過幾天才會回來,你事前都沒有通知他們,要不然他們一定會在家裡等你的。」薩宣想了想:「你為什麼會突然決定要回來?你不是一直說你很忙的嗎?」
薩非思考一下,決定給她一個驚喜。「現在先不告訴你,我這次回來也是工作,不過,是個很特別的工作,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什麼事情這麼神秘兮兮的?」薩宣迷惑地看著他,突然叫了直來:「糟糕!我大高興了,忘記告訴你,有個人來找你,現在正在你的房間等你呢!」
「找我?」薩蹙起眉。「誰知道我回來的事?你怎麼隨便就讓人進來了?」
薩宣還來不及回答,他便知道原因了。
站在他房門口的少年足以讓惡魔信任!
他呻吟一聲:「天哪!怎麼會是你?」
戚小海笑吟吟地看著他:「遺憾得很!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