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向日葵傳說 第二章
    北投寶斗裡

    這裡是名盛—時的風化區,這裡夜夜笙歌,女人們個個妖艷動人的在夜裡展露出最美麗的笑容迎接她們一天的開始。

    她們妖嬈多姿、巧笑倩兮,出賣的是笑容和肉體,不管是心甘情願或者是萬般無奈都沒有什麼差別。在燈紅酒綠之間,人很容易迷失自己的本性,當淚水流盡的時候,一切也就變得麻木——一切彷彿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初一和老張待在這個地方已經一個多月了,「春美」這種普通名字在這裡多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張手中的照片似乎也發生不了什麼作用,那裡的女人們個個濃妝艷抹,看起來幾乎全是同一個樣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在熱鬧的小巷子裡找了個位置,每夜細細地觀察往來的男男女女,那些總是在男人懷中的女人們,在剛入夜的時候是那麼的美麗,可是幾個鐘頭之後,卻全都變了個樣子,彷彿突然蒼老了似的一就這樣一夜一夜看著她們美麗、蒼老、妖艷、憔悴……

    初一那雙童稚的眼竟然也慢慢蒼老了——

    「先生,擦好了,五塊錢。」老張微笑地說著,順手將口袋裡的相片掏出來。「先生,你有沒有看過這個女人。」

    男人丟下一張五元的鈔票之後,草草地看了那張相片一眼。「沒有。」  

    「喔……」老張仍舊是僵硬地微笑著。「謝謝……」

    夜已經很深了。每天這個時候總是最熱鬧的時候,像某種高潮,但時間一過,場面就迅速冷清下來,他疲憊地底下頭。

    該帶初一離開這個地方了。好幾次,他真的想就這樣算了,在這個地方待得越久他心裡越難過。就算找到初一的媽又怎樣?他怎麼可以讓初一在這種地方長大。

    初一越來越沉默,他看得出來這個地方讓他覺得恐怖——每天都有人打架鬧事,每天都有喝醉酒的男人對女人動粗,女人們的樣子,男人們的樣子一全是人性中最醜惡那一面。

    有什麼理由他不能自己帶初一?這孩子一出世就跟著他了,他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

    「喂,擦鞋。」一個男人囂張地將腿抬上老張的擦鞋台。「咦?這麼小的孩子也帶出來擦鞋?」他好玩地將自己的腿移個方向,移到初一面前的擦鞋箱上。「小鬼,你會擦鞋嗎?」  

    初一點點頭。「會。」  

    「好,你給我擦,擦得好的話老子特別有賞。」他露出滿口的大黃牙笑著,嘴裡的檳榔咬得喀滋喀滋的,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在這裡每天出入的有錢流氓。他身邊的兩個女人看起來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醉醺醺地掛在他的身上,衣服凌亂,露出雪白的軀體,她們卻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仍不停吱吱咯咯地笑著——

    老張猶豫了三秒鐘,才將手中的相片交給男人。「先生,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男子仔細地瞧著那張不知道已經被多少人的手摸過、有點骯髒的照片,他竟微微的蹙起眉。「喂,你看這像你們店裡那個三八?」

    其中一個女人迷迷糊糊地接過相片。「誰啊?」

    「那個什麼美的啊。」

    老張和初一全豎起了耳朵,緊張地看著他們。

    「喔……春美。啊喔,是有點像……」女人歪歪斜斜地笑了笑。「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不過她那有這麼年輕,老女人了。」

    「是不是叫春美?」老張操著一口僵硬的台語問著。這是她以前的相片,你們認識她?」

    「你是誰啊?找她做什麼?」女人突然尖銳地笑了起來,看看初一。「喔!我知道。你是不是她的『客兄』,帶孩子來找她的是不是啊?」她笑了又笑,彷彿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了!「那種女人你也要喔?」

    老張愣愣地看著她,忍不住問初一:「她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初一冷著臉。「她說你是我阿媽的男人。」

    「不是不是啊!」老張急急辯解:「我不是她的什麼……什麼兄!」他揮著手,卻找不出適合的解釋。只好脹紅了臉不理了。「那她現在在哪裡?」

    他們大笑起來。「我怎麼知道她現在躺在哪裡?」男人淫穢地笑了笑。

    「反正不是在這裡就是了。」

    初一低著頭,他們所說的話了全都聽得懂,那種無比的羞辱和痛苦教他根本抬不起頭來……

    「那——那她在哪裡上班?」

    女人微笑地比比後方。「那裡啦!你去後面看有一家叫『阿月酒店』的就是了啦!」

    老張興奮地點點頭——

    「先生,擦好了。」初一低低地說著。

    男人蹲下身子,將初一的臉握在粗大的手裡看個仔細。「你就是春美的兒子喔?長得不錯喔!啊你老仔是誰你知不知道?」

    「哎喲!他怎麼會知道啦?!搞不好連春美自己都不知道哩!」女人們誇張地笑著。「誰會知道這種事……」

    男人邪邪地笑了笑。「說不定是我喔……」他斜眼瞧著初一。「來!叫一聲阿爸,我給你十塊!」

    「先生——」老張焦急地將初一的臉救出對方的掌握,他勉強地笑著——「不要開玩笑了——」

    「關你什麼事?!」男人粗魯地一把推開他,緊緊拉住初一。「叫啊!」

    「對啊!叫嘛!叫啊!」女人們興奮地起哄!

    初一突然用力推開他。「我不要」!

    「操!你——」

    「先生!」老張擋在孩子的面前。「不要跟小孩子計較——」

    「你走開!」男人發起脾氣來。「我叫他叫他就得叫。快點叫,要不然我給你吃一頓粗飽。」

    初一無畏無懼地瞪著他。「我就不叫。」  

    「啊你欠打。」男人生氣地揮拳,老張一個閃身,正好打在他的臉上——  

    「老張!」初一嚇了一大跳。「老張!」

    「我沒事……」 

    「算了。」女人突然覺得無趣似的。一個老頭子,有什麼好打的?反正他也打不過你。我們走了。」

    男人狠狠地吐了口檳榔汁;「我操。」  

    「等一下。」初一大叫。 

    「初一——」

    「怎麼?肯叫了是不是?」

    「你還沒給錢。」初一瞪著高大的男人。「五塊錢。」

    男人訝異地看著孩子,突然咧開嘴,大聲笑了起來。「好小子有種。」

    他掏出幾張鈔票塞在初一的手裡。「算是我賞給你的。」  

    他們走了以後,初一靜靜地扶起老張,小嘴緊緊地抿著,淚水已經含在他的眼裡——

    「初一……」老張,心疼地看著他。「我們——」

    「我們回去好了廣初一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明天再去找我阿媽。」

    「初一……」  

    他什麼也沒說,小小的身子背起擦箱往前走。

    也許當時他並沒有想到會是這種情況,可是現在知道了。在這種地方,這樣的屈辱每天都有。

    他又能有什麼選擇?  

    口  口  口

    初一坐在「阿月酒館」的正對面。一大早的街道看起來就像那些女人臉上的殘妝似的無比狼狽。她們現在都還在睡夢中……自己的阿媽就在這個地方——

    「初一,初一。」老張慌張的叫聲遠遠地傳來。「你在哪裡啊?初一……」 

    初一抬起頭,他的眼裡有一絲茫然,酒館的招牌已經斑駁了。在這個地方,他將要如何過日子?找到親生母親的興奮早已經消失了。在這裡,他是不是每天都要像昨天那樣被譏笑?——他的父親是誰?  

    老張的叫聲還在大街小巷中迴盪——為什麼老張不是自己的父親呢?他寧可當老張的孩子也不要有個像昨天那個男人一樣的爸爸。

    淚水靜靜地滑下他的面孔。阿婆曾經說過:「一人一款命,好壞天注定」,阿婆苦命一生,可是她沒聽她怨過什麼,她總是盡力讓他過得好,盡力不讓他吃苦受罪。

    那一夜,阿婆緊緊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哭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他不是也答應過阿婆,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會堅強的過下去嗎?阿婆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有信用才不會讓人看不起的。

    想到這裡,他趕緊擦擦眼淚,吸吸鼻子,將背脊直直地挺了起來。  

    他一定要勇敢,不可以讓阿婆和老張替他擔心。

    「初一。」  

    「我在這裡。」他回頭朝聲音的來處喊著:「這邊。」

    老張焦急的身影很快出現,他的眼睛黑了一圈,那種神態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憐。「你怎麼一大早就跑出來了?我以為你不見了,害我好著急。」

    「我睡不著,所以就出來找這裡。」初一指指前面的招牌。「我想早點過來。」  

    老張在孩子的身邊坐下。初一的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他歎口氣,拍拍他的肩。「我們看看情況再說,如果你阿媽不想要你,『還是你不喜歡這裡那我們就回西門町去好不好?」

    初一靜靜的看著那招牌幾秒鐘才開口:「我阿婆希望我和我阿媽在一起的。」

    「你阿婆是擔心沒人照顧你,可是我可以照顧你。老張微微笑了起來。「你是我的徒弟嘛。」  

    初一低下頭。「隔壁的阿婆說我不可以拖累你,他們說你已經快要娶新娘子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說不定人家就不要你了。」  

    老張訝異地看著孩子,初一所懂的事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多。有時候很難相信他還是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如果她不要你,那我娶她做什麼?」老張拍拍胸脯。「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的女人會是什麼好女人?」

    初一笑了笑,聽他們說,老張是找了好久才找到有人肯嫁給他的,他年紀已經不小了,又沒什麼錢,像他這種老芋仔本來就沒什麼人肯嫁,更何況是像他這樣以擦鞋為生的。

    「初一,你放心吧。」老張安慰地看著他。「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沒關係。」初一抬起頭,堅強地微笑。「反正我已經學會照顧自己了,萬一我阿媽真的不要我,我也可以擦鞋,現在我已經會自己賺錢了。」

    「傻孩子。」老張欣慰地笑了笑。你明年就要上學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學的嗎?如果沒人照顧你,那你怎麼上學?」

    初一還沒回答,對面酒館的門就開了,一名大漢打著哈欠走了出來。  

    初一拉拉老張的衣袖。「有人出來了。」

    老張連忙站了起來。「等一下。」

    男人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幹啥?」 

    老張僵硬地笑了笑。「借問一下,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個叫春美的女人?」  

    他掏出照片交給他。「我們是來找她的。」  

    「春美?」男人看看照片,狐疑地瞧著他和初一。「你們找她有什麼事?」  

    「我是他兒子。」初一突然站出來大聲地說著。

    「兒子?」男人蹬大了眼睛,怪異地看著初一。「你是春美的兒子?」

    初一點點頭。「我要來找她,是我阿婆交代來的。」

    男人愣了三秒鐘。「你等一下。」他轉身朝門裡大叫:「春美,春美啊,你兒子來找你了,春美。」 

    「叫什麼叫,叫魂啊?」門裡的人紛紛破口大罵:「春美,起來,吵死了。」

    初一緊張地揪著老張的衣袖,睜大了眼睛等待著,過於幾分鐘,門裡出來了幾個女人——  

    「做什麼?大清早吵什麼吵!」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女人撐著一臉殘妝憤怒地吼道:「什麼事?」

    「不是,媽媽桑你看他們。」男人連忙比比老張和初一。「是他們說要找春美。」 

    「找春美做什麼?」 

    「那個孩子說他是春美的兒子。」  

    老女人這才睜大了眼睛。「兒子?」她打量著初一和老張。「春美什麼時候有個兒子我怎麼都不知道?」 

    「誰呀。」裡面又出來一個女人,她披散著頭髮,邋遢地邊走邊罵著:「吵死人了,我昨天搞到早上才『睡的……」

    「喂,春美啊,你兒子來找你了。」

    初一定定地看著這個女人—一這就是他的阿媽?她眼睛浮腫,披頭散髮,臉上的殘妝未卸,那個樣子活像個邋遢鬼。

    女人愣愣地看著老張身後的孩子。「我兒子……」

    「怎麼?連你自己有沒有生過小孩你都忘了?」媽媽桑厭惡地瞪著她「醉過頭了你。」

    初一鼓氣勇氣站出來,瞪著眼前的女人。「阿婆死了,是她叫我來找你的。」 

    口  口  口

    他的母親是個酗酒的女人,酒精腐蝕了她的每一條神經,不筲是白天或黑夜,她的身邊永遠少不了酒瓶。

    初一看著她每天夜裡和各式各樣的男人擁抱,打情罵俏,出場或者就在酒館後面小房間裡親熱一—

    她看著他的眼神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樣。

    孩子守在酒館的門口,他就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任人打罵,老鴇對他雖有一絲同情,卻有更多的厭惡。

    在這種逢迎賣笑的場所坐著個大頭似的孩子像什麼樣子,管區的警員來過許多次了,因為初一,所以「阿月酒館」顯得特別的突出,可是初一堅持不肯到後面去,那裡總有著女人的呻吟和男人放浪的聲音——他厭惡、憎恨聽到那種聲音……尤其是當春美待在那裡的時候。

    春美幾乎不曾和自己的兒子說過話,她有時會給他一些錢,夜裡,初一就睡在酒館後面的小雜物間裡。女人們對初一的存在充滿了好奇,可是春美卻不肯多說一個字,當然對初一更是絕口不提。

    初一漸漸明白,她根本不要他,如果他沒來找她,那麼她會將他徹底忘記。

    「初一,你到後面去可不可以?」老鴇厭惡地踢踢孩子的腿。「你擋在這裡我怎麼做生意?」

    初一抬起頭。淡淡地看下她一眼,他將腿收回來緊緊抱在胸前,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打算。 

    「我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老鴇氣憤地低吼起來、四周人來人往,看著別家酒館門庭若市,而自己的酒館卻冷冷清清的就叫人生氣。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經知道她這裡有個孩子,更知道警察只要來臨檢一定不會放過這一家,他們當然不敢來,「死到後面去。」

    初一隻是低著頭無視於她的叫罵,他靜靜地縮在自己小小的空間裡,對外界的一切毫無感覺。

    「春美,春美,你給我死出來。」老鴇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出來。」 

    保鏢粗暴地將初一從地上揪了起來。「叫你進去你是沒聽到是不是?一定要我揍你一頓你才高興嗎?」

    春美冷冷地倚在門邊:「是又怎麼樣?」

    「你自己看看。」老鴇憤怒地叫囂著:「這個死孩子就擋在這裡,誰還上門,我還要不要做生意,叫他進去他也不聽,你帶個孩子來我也不跟你計較了,可是他這個死樣子我們大家都不要活了是不是?」

    春美將保鏢手上的初一拉過來,那種眼神近乎怨毒。「進去。」  

    初一動也不動。

    她冷冷地笑了笑。「不進去是不是?你以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她揚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初一的臉上,「進去。」

    初一抬起臉,清晰的五指印浮在他小小的臉上,他咬著牙不讓淚水落下來。「我不要。」 

    啪——又是一巴掌。她竟然咬牙切齒地怒視著自己的孩子。「你不進去我就打到你進去。」她隨手抓起門邊的掃把猛力朝他頭上一敲。

    初一痛得跪了下來——卻沒掉半滴眼淚。

    「春美。」裡面另一個女人衝了出來,用力奪走她手上的掃把。「你做什麼?他是你兒子,你這樣打不怕把他打成殘廢?」 

    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卻無視於其他人的眼光,藉著幾分酒意將心中的憤恨全都宣洩出來,「打成殘廢最好,這種孽種留著也沒什麼用,他就和他那個死沒良心的老子一樣,我看了就討厭。」

    初一抱著自己的腿,努力站起來,抬起頭瞪著自己的母親。「那你為什麼要生我?你這麼討厭我,為什麼還要把我生下來?」 

    「你還說。」春美極端憤恨地揚起手打得他的臉偏向——邊,「你以為我喜歡生嗎?如果不是你阿婆死都不讓我打掉你,我早就打掉你了,還輪得到你現在說話。」

    「春美。」女人攔在初一的前面,不可思議的搖搖頭。「你跟孩子說這睚做什麼?你要是不喜歡,把他給我好了。你不要我要。」

    「阿嬡,你是瘋了是不是?」旁邊的女人們焦急地拉住她。「你自己家裡四個都養不活了,還要養別人的孩子?你別傻了。」

    「我就是看不慣她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生了人家,不養也就算了,還打成這個樣子,早也打晚也打,這個孩子早晚會被她打死。」

    「你要?」春美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啊,給你,只要不要再讓我看到他就可以了。」她說完,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便轉身走了進去。  

    「好了好了,沒事了,別再看了,各人去做各人的事。」

    老鴇揮揮手將所有的人揮走。她心裡有些不忍,只好拿出五塊錢塞到初一的手裡,「別哭,去買糖果吃。」

    初一垂著頭,什麼話也投說,甚至不肯在人前落下半滴的淚水,他緊緊的握住那張五塊錢的鈔票——總有一天,他會拿更多的錢砸死這些吸血鬼。

    「初一,痛不痛。」阿媛心疼地輕輕撫著他青紫的腿。「你阿媽是喝了酒,心情不好才會打你的,你不要跟她計較。」 

    「她根本不想要我……」初一輕輕地說著,聲音忍不住哽咽。「她不要我,為什麼還要把我生下來?」

    「她怎麼會不要你?沒有哪個做人阿媽的會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她只是心情不好,所以才會說這種話的。」阿嬡安慰地拍拍孩子的肩。「我知道你阿媽對你不好,可是她心裡還是要你的,你不要胡思亂想——」  

    「阿嬡,進來,客人在找你了。」

    「喔。」她回頭答應了一聲,從身上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塞到初一的手裡。「不要難過了,等過幾天你阿媽心情好一點,我會再跟她說好不好?」

    初一沒有回答,阿媛歎了口氣之後轉身回到屋子裡去。

    周圍仍舊是人來人往的,卻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們到這裡來是尋歡作樂的,並不是來同情或探討這裡有些什麼樣的故事——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地方已經有多久了,只記得老張走了之後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保鏢揪著他的耳朵將他扔到牆角去,黑暗的角落裡再沒有人會看見他的眼淚——  

    他的雙手摀住嘴巴,狠狠地抽泣著——

    身上的傷口或許會有好的一天,可是他心裡的傷卻永遠都好不了了……

    他——再也不要留在這個地方。

    他沒有阿媽,沒有親人———他什麼都沒有。

    口  口  口

    「春美,春美啊。」大清早,阿媛的焦急的聲音便傳遍了整個酒館,她匆匆忙忙地推開她們所住的狹小房間,將宿醉未醒的春美拉了起來。「起來了啦,你兒子不見了,你還有那個心情睡覺。」  

    春美微微睜開浮腫的眼睛,不耐煩地:「小孩子出去玩有什麼要緊的?你家的孩子從來不會出去玩嗎?」

    「初一不是出去玩!他走了。」

    「走?」春美冷冷地笑了笑,繼續閉上眼睛睡覺。「走去哪?他才幾歲?」 

    「我是跟你說真的。」阿嬡氣急敗壞地再度將她拉起來。「他真的走了,我剛剛去看的時候,他的東西全都不在,他一定是一個人跑了。」

    她這才坐了起來,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一個人跑了?」

    「對啊。」阿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他還那麼小,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你趕快出去找。」

    林春美面無表情地——「找?去哪裡找?他要走我有什麼辦法?」  

    阿嬡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人,春美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女人的。她雖然酗酒、好賭,可是並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女人,更何況那是她的親生兒子,「春美……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初一是你的親生兒子。」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她堅決地打斷她,躺下身體睡她的覺,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林春美。」阿媛忍無可忍地一把將她揪了起來。「你還有沒有人性?你還是不是個女人?我生眼睛以來沒見過比你更狠心的媽媽。初一是你的親生兒子,可是你卻當他像仇人一樣看待。他跑了,你一點也不在平,你這算什麼媽?」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冷冷地推開她的手,轉個身當她不存在。

    「你——」

    「好了。」其他的女人輕輕地拉開阿嬡。「你不要再說了,春美她自己有她自己的打算。」「什麼打算?」阿嬡氣得臉都青了,「我看就算初一死在外面她也沒打算替他收屍。」她揮開她們的手。「你不去找我去,等我找到了初一,就當是我生的,」她話一說完,便衝了出去,留下議論紛紛的女人們和冷漠不語的春美。

    「春美,你真的不去找初一?」女人們輕輕地問著。

    她仍然沒有回答,背對著她們的身體僵硬地躺著,臉上靜靜地落下兩行淚水——

    她這一生已經注定了要當個失敗的女人了。她不孝、無情、嗜賭、嗜酒,為了一個男人,將自己的一生毀了,初一跟著她會有什麼前途?

    看著初一那張和他父親那般神似的面孔,她永遠忘不了那種憎恨,她無法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怨恨。

    她當然愛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怎麼能夠忘記那種恨意? 

    與其讓初—跟著她吃苦受罪,不如就讓他去吧——心裡滿溢的愛和痛苦緊緊地揪住了她的心。

    她又何嘗願意?但是——她已經無法可想了。

    淚水氾濫了她的眼——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又能說給誰聽?  

    初一……她早已失去的兒子……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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