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抬高,腰打直,一、二、三、四,一、二,艾咪,注意你的手,瑞婷,你的腰,對了,很好!」葉羅隨著音樂的拍子,專注地指導著正在伸展台上練習的女孩們。
她凝神的表情,銳利的雙眼從不遺漏任何一個小細節,過去她是個站在伸展台上嚴謹專一的模特兒,而如今她則是個站在伸展台上嚴謹頂尖的指導教師。
以前,只要她一接近伸展台,那麼任何的旁務都無法使她分心,但今天,她卻一心二用地感到煩躁。
昨夜歸來的沈剛帶著幾分的醉意,他出門時一臉抑鬱地說要去找雪農,而深夜回來不但沒有稍顯愉快,反而更加陰沉。
她違反原則問了他原因,他半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用那雙飽含痛楚的眸子望著她,然後一語不發回到自己的房裡。
她今晨更多事地打了個電話給雪農,她只悠悠地吸了口氣,說是陳年往事不堪回首。
葉羅剎時明白了他們兄妹之間的心結,卻是無能為力。
「葉羅?」身旁的助教輕輕推了推她:「還要繼續嗎?」
她回過神來,尷尬地注意到音樂早已結束,學員們都等著她的指導,她微微勉強一笑:「休息一下,然後自己對鏡子練吧!我還有事。」
學員們輕聲答應,迷惑的眼光中有著十足的好奇,她歎口氣,揉揉頭的兩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葉羅?」文書小姐見她走來,急急地迎了上去:「上次那位紀先生又來了。」
她一愣,臉色變得難看:「為什麼不攔住他?」
「攔不住啊!沈剛又不在,他堅持要見你,我——」
「算了!」她暴躁地打斷:「我去見他。」
「可是——」文書小姐有些猶豫,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表情:「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她疲倦地搖搖頭:「怎麼會呢?我只是心情不太好,你別介意!」
「嗯!」
安撫好緊張的文書小姐,她閉了閉雙眼,知道這又將是個難捱的早晨。
「找我又有什麼事?」她開門見山不客氣地說道。
「你回來了。」紀天揚燦爛的笑容,如同一個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般令人心動。
她在自己的辦公桌後坐下,注意到一束鮮艷欲滴的紅玫瑰,葉羅不發一言將花推開:「我不是這麼容易就可以收買的。」
「我知道。」他笑吟吟道:「我也不想收買你。」
「那你到底來做什麼?」
紀天揚喜滋滋地掏出一張紙,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我離婚了!」他彷彿宣告著世界大戰般地朝她宣告。
她淡然地瞄了那張紙一眼:「我該說很遺憾嗎?」
「當然不!」他跳了起來,雙手撐在她的桌上,上半身傾向她,雙眼閃閃發亮:「你瞭解嗎?我自由了!我終於自由了!」
「恭喜。」
紀天揚絲毫沒有查覺她口氣中的嘲諷,只是一往深情地凝視她的面容:「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圓了。」
「喔?」她淡淡扯動唇角,似笑非笑地蹁離桌子,走到百葉窗前:「你這麼肯定?」
「當然!」他興奮地拉著他細長的手:「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和孩子吃苦了!我會補償你這幾年來的辛苦的!」
她冷冷地將手抽了回來:「不需要。」
「為什麼?」他不解地將她的雙肩轉向她:「我自由了啊!我們又可以像當年一樣——」
「那都過去了。」
紀天揚愣了一下,彷彿她突然多長了二隻角似地驚愕地張大了口:「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都結束了,Over,你懂嗎?我們之間沒有未來。」
「我不相信。」
葉羅淡淡地拂去他放在她肩上的雙手:「隨你。」
「葉!別這麼快就判我死刑!我知道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和孩子,但是現在——」
她搖搖頭,簡直不能相信這些男人說的話竟千篇一律相同,這幾句話昨天林文豪才對她說過,而現在紀天揚竟又來向她重複一次。
她甚至連解釋都覺得多餘。
「葉!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你說任何話,只要你不再去煩我的兒子,我就感激不盡了!」
「念祖也是『我的』孩子!」他特別強調地提醒。
葉羅直視他的雙眼,眼中的冷冽足以使地獄結冰:「我告訴過你,他不是你的孩子,很顯然你聽不懂我的話!但是如果你膽敢再去找他,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你踢出這個地球!」
「你阻止不了我的!念祖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禁止我和自己的親生兒子見面。」紀天揚固執地說著,手上的證書已放了下來;「我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是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這紙自由證書,我是不會放棄你和念祖的!」
「你不覺得你有點一廂情願嗎?」她冷然一笑:「就算念祖是我和你生的,但對你來說,他只不過是你的一滴精子而已,你甚至不曾抱過他,憑什麼說他是你的孩子?連我的前夫都比你有資格說那句話!」
「我說過過去是我不對!」
「現在才認錯已經晚了十一年了。」
他傷痛地握著她的手,沙啞的嗓聲顯示了他情緒的激動:「你就那麼恨我?」
「不!」她平靜地回答:「有愛才會有恨,我對你已經死了心了,根本談不上所謂的愛恨。」
「不!我們曾經——曾經——」
「那也只是曾經。」葉羅抽回自己冰冷的手,凝視他被風霜踐踏過的面容,突然對眼前執迷不悟的男人感到憐憫起來。
他曾經擁有全世界,但他卻選擇了金錢,而如今漫漫歲月均已流過,再想回頭卻已是人事全非。
沒有人能夠亙久不變的。
戀是年少的癡狂才會有的情愫,那是盲目的,幾乎不需要任何條件的奉獻和犧牲,可以為之生為之死。
而愛是長久的,是必須踩過無數艱辛才會有的唯一,短暫的戀消失之後是愛,但也有人只是相戀,卻是無法相愛。
大多數人並不明瞭這一點,而紀天揚正是其中之一。
「為什麼不給我機會補償你們?」他幾乎哽咽:「我找了你們十一年、等了十一年,到今天才有資格要求機會,你為什麼要拒絕我?!」
「因為我們之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疲倦地坐在沙發上:「補償得了什麼呢?十一年的歲月用再多的錢和財勢也買不回來了,十一年的回憶也不是一個『機會』就可以更改的。」
「至少讓我試試!」
「Carol呢?」她突然問道。
他不耐煩地回答:「這二天就會回法國了,你別改變話題好嗎?我——」
「你是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
「我什麼?!」紀天揚不可置信地吼了起來:「我為了和你在一起費盡了心血,你居然說我是個冷血動物?!」
葉羅輕輕歎了口氣;「她是真的愛你,但你一直沒把她放在眼裡,只當她是個富家女,是你事業的踏板,說你不冷血只怕沒人會相信。」
「你知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破壞我們!」
「我知道。」
「你知道?」
她淡然一笑:「我在幾年前的一場展示會上見過安蜜,她什麼都告訴我了。」
「那你還——」
「天揚,如果她不愛你,她不必用那種手段,而且她明明知道你只是要她的錢,她還是始終如一,我從來不曾恨過她。」
紀天揚沉默地轉過身去,不願見到她不耐煩的神色。
Carol愛他,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但他受不了Carol的方式,受不了那種明知是出於愛的壓力。
而且他一直愛的都是葉羅啊!她為什麼不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呢?
「我和Carol之間早已有默契,她知道我不愛她,這是一場兩廂情願的婚姻。」
她笑了,那是種為了別人的悲哀、愚蠢所發出莫可奈何的笑聲;「如何你不是太無知就是太愚蠢!婚姻對你來說只是一場交易,那麼你還有什麼是不能交易的?」
「你和孩子。」
紀天揚簡潔而且無比認真的回應令她愣了一下。
他跪在她的面前,神情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別再拒絕我,我們已經受苦十一年了,不要再繼續受苦下去。」
「……」
這該如何回答?
她迷惑了,十一年的歲月改變了許多事,但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
是否對他的愛已全數滅頂——
「看著我,告訴我你一點都不再愛我了!」
「我——」
「葉羅?」文書小姐輕輕敲門:「沈剛回來了,他問你需不需要他?」
紀天揚咒罵一聲,站了起來。
葉羅眨眨眼睛,慶幸這突然的打攪:「不用了,紀先生馬上就要走了,謝謝你。」
她答應了一聲,腳步快速離去。
紀天揚臉色不善地瞪著她:「那個傢伙到底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老是纏著你?」
「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認為保鏢和司機必須全天候待命!」他尖銳地說道。
葉羅斜睨著他,冷冷地開口:「你不認為這不關你的事嗎?」
「我是關心你!」紀天揚坐到她的身邊,手輕柔地搭著她纖細的肩:「任何男人靠近你都會使我難受。」
「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我當然有!你忘了嗎?剛剛你無法回答我的問題,那表示你還愛我!我——」
「那只表示我找不到理由來拒絕你。」她疲倦地揉揉又開始隱隱作痛的頭:「你走吧!我不想再說什麼了。」
紀天揚溫柔地抬起她的臉:「你累了,我不會逼你的。但我會再和你聯絡的,你別拒絕我。」
「再說吧!」
他輕憐蜜意地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個吻後才滿眼柔情地轉身離去。
葉羅躺在沙發上,努力要使自己的思緒保持空白,卻又無能為力。
她的生活在十一年前徹底顛覆,爾後的十一年,她致力於重新建立秩序,而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成功了,如果不是這些男人的出現——
問題似乎總圍繞在愛與不愛之間,所不能明白的是:難道一句愛便足以解決一切嗎?
這麼說,不愛又為什麼他們總是拒絕相信而汲汲營營地想得到他們所要的答案呢?
是不是人總希望一切的答案都能符合自己的心意?
即使是愛又如何?
生活並不是一句愛便可以建立的,那種只要你愛我,那麼一切都不是問題的童話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她的頭越來越痛,似乎所有的問題全混雜在一起了。
葉羅微微苦笑,他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竟能把生活變成如此的一出大鬧劇!
「金湄!金湄!」林文豪坐在他父親的大辦公室裡,極其威風地大聲嚷嚷。
金湄不多時已悄然出現,臉上如同過去一般面無表情:「有事嗎?」
「你到哪裡去了?」他指責地皺眉,打量她一身雪白的洋裝。
「到業務部去討論一點事。」
「要去約會嗎?你今天穿得很漂亮。」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謝謝。」她沒有回答問題,只是淡淡公事化地朝他微笑。
林文豪極度不滿,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敢如此對待他——除了葉羅,但葉羅是他的妻子,那當然另當別論!
金湄仍是一無表情:「我在業務部的公事尚未討論完。」
「我現在就需要你!」他蠻橫地下令。
「我不是來了嗎?有什麼事情請交待。」
林文豪惡狠狠地注視著她,金湄冷冷地回視,絲毫不帶火氣地打敗了林家少爺。
林文豪撇撇唇,不太情願地:「幫我訂七束藍天使,每天早上七點鐘送到葉羅的家裡,要她本人簽收。」
她只是挑挑眉看了他一眼,便盡責記錄下來。
「每天中午都送一份禮物到她的辦公室,一樣要她本人簽收,禮物由你本人去挑選,價格無所謂,只要是女人會喜歡的東西就可以了。」他想了一想,腿掛在辦公桌上沉思著:「呃——還有,每天晚上要送一張邀請函過去,要最好的餐廳,最好的位子,派司機去接她——還有孩子。」
金湄不發一語地全數記錄下來,然後等著他的下一個命令。
他轉著眼睛苦思:「還有——還有——還有什麼?」他希祈地望向她。
「小孩的玩具?」她淡淡地提議。
「對了!小孩的玩具!」他興奮地大笑:「也由你去買,要最好的,價錢全都無所謂。」
「我知道了,還有事嗎?」
「我要明天就見到這些東西,所以你今晚的約會恐怕要取消羅!」林文豪有些得意地望著她一身雪白的洋裝。
金湄淡然一笑:「這就不勞費心了,我自己會處理的。」
「你要去跟誰約會?」他粗聲粗聲地問。
她只是淺淺地露出一個神秘而且甜美的笑容:「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
「你不認為您已經管得太多了嗎?下班時間我可是自由的。」
林文豪搔搔頭,暴躁地叫道:「你是公司的機要秘書,我當然必須注意你的行動,萬一你出賣公司怎麼辦?!」
金湄原本冷冽的神情變得譏誚,她扯動薄薄的唇角:「那就不勞擔心了,連董事長都對我很放心,如果你對我有所懷疑,我建議您及早開除我。」
「你——」
不待他開口,她已轉身離去,彷彿是一陣刺骨的寒風。
林文豪詛咒著將一疊文件扔在地上以洩恨。
他向來是女人爭相競寵的對像,不但有人才更有錢財,無論哪一方面都是上上之選,但最近他卻接二連三的在女人的身上自討苦吃!他真是不知道走了哪門子的霉運了!
葉羅踏進家門,只見念祖正一個人專注地打著電視遊樂器,她放下皮包坐到兒子身邊:「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家?沈叔叔呢?」
念祖心不在焉地回答:「在他自己的房間,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為什麼?」她拿開男孩手上的控制器:「媽媽正和你說話呢!」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咕噥一聲,奪回控制器按下暫停的鍵:「我不知道啊!叔叔又沒說。」
「是不是你不乖惹他生氣了?」
「才沒有呢!連張老師要和他說話他都不太理老師啊!」念祖神秘兮兮地左顧右盼一下:「我告訴你喔!」
「嗯?」
「張老師好像很喜歡沈叔叔啊!她在學校問了我好多有關他的事呢!」
一種不太令人喜歡的情緒悄然升起,她勉強維護正常的語調說道:「那是老師關心你啊!小孩子怎麼可以亂說話?」
「真的嘛!張老師一直問我叔叔有沒有結婚啊?他有沒有女朋友啊?還問叔叔和你是什麼關係呢!」
「那你怎麼回答?」
念祖天真地笑笑:「那當然說有關係啦!他是叔叔嘛!」
葉羅皺著眉,心想該如何打消女老師曖昧不明的心意。
這種念頭使她自己嚇了一跳!
張老師人品不錯,是個很盡責而且優秀的老師,她和沈剛該——
「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她心裡一個小聲音不屑地這麼大聲說道!
「媽?」
「什麼?」
念祖不解地看著她:「什麼東西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啊?」
原來她竟在不知不覺之中說出了她心裡的話!
葉羅紅了臉,將電視遊樂器重新塞回男孩的手上:「沒什麼!小孩子不要管那麼多!」
念祖迷惑地側著頭看著她,不一會兒又回到遊樂器上專心玩起來。
葉羅走上樓,在沈剛的房門前停下腳步。
該不該敲門呢?
她和沈剛儘管相處了十一年,對彼此的瞭解卻是少之又少,他們都是寡言的人。
他仍無法對自己的身世釋懷嗎?或是另外有了困擾?
這樣一個鋼鐵般的男子,看起來總是令人心安,彷彿天塌下來也能雙手擎天似的。
但他正在受苦的念頭卻令她無法忍受。
只要敲敲門表示一下她的關心就夠了!這是任何一個老闆對員工應有的態度不是嗎?
她的心裡想得出一百個應該敲門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想法使她卻步——只要敲門便會跨越了他們彼此之間十一年來辛苦設下的屏障——
她能嗎?
葉羅猶豫著,舉起的手久久不曾放下。
「有事嗎?」沈剛驀然將門打開,她嚇了一大跳,連忙後退幾步,背抵在冰冷的牆上。
他陰鬱的表情稍稍緩和:「嚇到你了?」
她呆呆地注視著他裸露的胸膛,突然之間感到口乾舌燥起來:「沒——沒有——」
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二人在深夜裡,彼此衣衫不整地在房子裡訝然相對,每一次她都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
她是個模特兒,見過無數體格健美的男模特兒當眾更衣,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使她有這種感覺!
沈剛搔搔自己的一頭亂髮,線條剛硬的臉突然紅了起來:「進來吧!」他竄進自己的房間裡,隨手抓了一件衣服胡亂套上。
她走進他的房間,這間房間對她來說向來是個禁地,充斥著男性陽剛的氣息,提醒著她這個房間的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我聽見你的腳步聲停在我的房門很久都沒動,我想你大概是有什麼事要找我而不好意思敲門,所以我就開門了。」他有些拘謹地解釋著,手忙亂地整理著凌亂的房間。
她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姿態也是僵硬的:「沒什麼,只是聽念祖說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所以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沈剛注視著她,陽剛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而顯得莫測高深。
這使得葉羅莫名地緊張了起來,似乎有什麼期待,也有著幾分感到壓迫。
沈剛搖搖頭,沉默地:「沒什麼。」
她不知是失望或是放心地鬆了一口氣:「那——我該出去了……」
他只是一直無語地凝望著她。
葉羅站了起來,話題已經結束了,她當然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卻又不自在地想再說些什麼。
沈剛慌亂地想在糾結的腦海中擠出一、二句可以使她留下的話,卻又無助地發現自己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每次見到她總有無數的話想要說,可是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不只一次罵自己是個笨蛋,卻都只能徒歎奈何!
已經十一年了,他們卻還像對陌生人,難道要告訴她;「今天天氣很好嗎?!」
「沈剛——」
「葉小姐——」
她走到門邊時二人同時開口。
有幾秒鐘二人只是好笑、錯愕地相對,然後彼此相視笑了起來。
「你先說。」
「不!你先說吧!」
葉羅走了回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你說說看。」
「你和雪農、雪航是怎麼回事?」
他原本已略為開朗的臉,在剎時又陰沉了起來。
「如果你不想告訴我,那——」她又再度起身,慌亂地想走出去。
「坐下。」
「可是——」
沈剛將她拉了回來,按坐在椅子上,然後自顧自地燃起了一根煙。
他是很少抽煙的,至少據她所知是如此,而現在他必定是非常煩躁。
沈剛看著她,半晌方下定決心似地緩緩開口。
「我母親是秦家的管家。」他茫然地仰視天花板,神色中有著無比的苦澀:「她和秦泰——和我父親是在搭同一艘船時認識的,當時我父親很窮,而我母親和我的祖父母則是小有積蓄,那時候我母親就愛上了我的父親。下了船他們各自去打天下,可是沒多久,我的祖父母相繼病故,積蓄也大多花光了,沒錢可以回故鄉。我母親開始四處打零工,又要怕被人欺負,又要保住三餐,日子過得很苦,而當時我父親卻已小有成就,開了一家小餐館,讓我母親在餐館裡幫忙。」他吐了一口煙,長長的煙柱直竄上天花析,形成一層薄薄的煙幕。
「我父親並不愛我母親,至少在當時並不愛她,他那時正在追求一個貴族小姐,後來也真的追到了,那就是雪航和雪農的母親凱兒夫人。他買了一幢房子,為了不讓凱兒吃苦,就讓我母親在房子裡當管家,負責一切的事務。凱兒和我父親很恩愛,我母親也死了心不再妄想。但沒多久,凱兒和我父親卻開始冷戰,我父親這時才注意到我那癡心的媽媽,他們暗通款曲,終於懷了我。但是我父親其實在心裡還是愛著凱兒夫人的,不久他們也言歸和好,直到我出生,當時凱兒夫人已經懷了雙胞胎了,她不能原諒父親的行為,卻也不忍心把我和母親趕出去,就這樣我以僕人的身份出生,也以僕人的身份長大,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一直到——」
「別說了!」葉羅雪白著臉,摀住她的耳朵不願再聽下去,後來的事她都知道了,她不明白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怎麼能同時隨那麼多的殘酷事實。
沈剛抱著頭,無法停止自己這十多年來壓抑的情緒:「直到琳達出現,我知道她是雪航的未婚妻,可是她那樣刺激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所以我就把她推倒在草地上……」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微地顫抖:「直到我再次清醒,已經和雪航打成一團了!當然晚上雪航留書出走,而我媽也自此氣得一病不起,到她死前仍不肯原諒我……」
「那不是你的錯!」她蹲在他的面前,輕輕地握著他的手:「那根本不能怪你!」
「我媽她不這麼想,她到死都還不肯原諒我!」他哽咽地不肯抬起頭來。
「所以你就認為你不配當雪航和雪農的大哥?所以你就一直無法承認自己也是秦家的一份子?」
「……」
葉羅乾笑一聲:「那我呢?我又該怎麼說,我們顯然都有一個不肯原諒自己的父母,但我並不因此而感到自卑。」
「那是因為你不是個私生子。」他沒有感情地說道。
「那是因為我不想背負全世界的罪過。」
他抬起頭來,幾乎是在壓抑地背過身去:「你不瞭解!」
「我當然不瞭解!」葉羅走到他的面前,強迫他直視她的雙眼:「我不瞭解你為什麼要封閉你自己而拒絕所有的人,我更不瞭解你這樣做對你自己又會有什麼好處!你不但在傷害你自己,你也傷害了其他的人!」
「而你呢?」他絲毫不帶一絲感情地回答:「那你又為什麼而封閉?你知道你傷害了誰嗎?」
她無言以對!
二人在剎時明瞭了他們有多麼相像。
安慰和道理是人人都會說的,但真正能夠問心無愧的卻又寥寥無幾。
她不也和他一樣封閉嗎?
她不也和他一樣為了過去的事而無法釋懷嗎?
她又有什麼資格可以去責問他些什麼?
「今天我到你的主治大夫那裡去,他說你必須立刻停止工作,否則遲早會崩潰的,你為什麼不肯聽他的話?」他質問著。
「我還有很多事還沒做完,在完成之前我不能休息。」
「這不是理由。」
她瞪視著他強硬的面容:「你認為我該用什麼來付你的薪水和念祖的學費?」
我可以為你承擔一切!他在心裡吶喊著,卻知道這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接過她身上沉重的擔子,告訴她,一切都由他來承擔呢?
他悲哀地冥想,這些年來的歲月看著她為了生活而奔忙,將自己的身體當成機器,他心痛得無以復加!
而現在她卻用「他的薪水」來堵住他的嘴!
「我會休息的!」她保證似地安慰他:「等到一切都處理完。」
他知道那一天是遙遙無期了!
「媽!有人說要送東西給你!」念祖在門口喊著。
葉羅朝他無奈地微笑,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念祖一溜煙地走了進來,跳到他的床上,悄悄地問道:「你有沒有跟媽媽說?」
「說什麼?」他心神仍未完全自她的身上收回。
「哎呀!」男孩不耐地提醒:「結婚嘛!你到底有沒有跟媽媽求婚啊?」
「……」他撇撇嘴,又好氣又好笑:「小鬼!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那你就親她啊!」他理所當然地建議:「電視裡的人都是那樣的,男主角親了女主角之後,那女的就會哭著說:你要娶我!你一定要娶我!」他細聲細氣地模仿著。
沈剛啼笑皆非地將男孩一把抱起,直視他靈活的雙眼:「那我親你好了,然後你就要嫁給我了好不好?」
「才不要!」念祖大笑尖叫著推著他。
二人吵鬧地奔向樓下的客廳。
葉羅皺著眉打量一大串鮮艷欲滴的紅玫瑰和一大箱的禮物,手上還拿著一張邀請函。
「哇!過聖誕節啊!」念祖驚訝地張大了眼,衝向一大盒的禮品:「給我的嗎?」
沈剛沉默地立在客廳的門口,眼中的悲哀無與倫比。
「別動!這些都不能動它!」她威嚴地喝止。
「為什麼?」男孩失望地放下手上的盒子。
她拿起那一大串玫瑰喃喃而語:「因為玫瑰是帶刺的!」
沈剛微笑著走向他們!
「哥!你不認為人應該去向大哥道歉嗎?」
他悶悶地埋首在一堆食物之中。
雪農和她的大嫂於靜對視一眼,於靜輕柔地撫撫他的頭髮:「去嘛!上次是你的錯,道歉是應該的。」
「你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認為沒有必要?」雪農冷冷地指出。
雪航猛然抬起頭來,雙眼冒著火花:「你這是什麼話?好像我以前對他多惡劣似的!」
「那你為什麼不肯去向大哥道歉?」
「有用嗎?他根本不承認他自己,那我們要如何去承認他?!」
於靜柔柔地歎了口氣:「正是因為他不承認他自己,才更需要你的肯定啊!你連這點都不願意做嗎?」
雪航斜靠在椅子上,打量他的雙生妹妹和妻子,他用手肘推推一旁埋頭猛吃的飛鷹:「喂!你倒是替我說句話好不好?」
飛鷹塞了滿口的食物,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湯之後才緩緩開口:「道歉的確沒用!」
雪航得意地看著她們。
雪農正要發作,飛鷹連忙接了下去:「大哥需要的不只是道歉。」
「什麼意思?」雪農懷疑地斜睨著他。
「當年沈剛為什麼會留在葉羅的身邊?」
「廢話!因為她比我更需要他啊!」
飛鷹搖搖頭,平日頑皮的神情俱已收斂:「不只是這樣,還有另外的原因,只有在葉羅的身邊他才不會自卑,葉羅給了他給了他勇氣。」
「你是說——」
「他的意思是說只有葉羅才有辦法解開我們那個死頑大哥的心結。」雪航歎口氣:「沒想到你們比我還遲鈍!大哥愛葉羅十多年了!只有白癡才看不出來!」
雪農翻翻白眼:「問題是那一對白癡也沒看出來啊?」
「這就是我們要做的啊!」飛鷹仍是慢條斯理地,對著他的妻子邪邪一笑:「這可不是件好差事。」
「還用得著你說!我總不能打通電話告訴他們說他們彼此相愛吧?」她抱怨地咕噥。
「現在還有紀天揚和林文豪在攪局就更難了。」於靜沉思地接口。
「所以啦!只要他們彼此承認,可比我去道上一百個歉來得有用多了。」
「你當然是這麼說!」於靜柔聲抱怨。
雪農無心地撥弄著桌上的飯菜,哀愁地噘起了唇:「這很難呢!而且動作要快,萬一葉羅又神志不清愛上紀天揚或林文豪那可就完了。」
「不可能的。」飛鷹朝她扮了個鬼臉。
「你又知道了?」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啊!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會相處十多年仍愛在心裡口難開啊!」他篤定地說道。
「或許吧!但是也別太肯定,至少紀天揚是念祖的生父,他佔了優勢。」於靜反駁。
「再這樣說下去也沒用,想辦法把那兩上木頭人打醒才是真的。」
療養院中雖然沒有一般醫院的蒼白和氣氛,但終究仍是沉悶的。
葉羅牽著兒子的手,輕聲地走向她早已無比熟悉的病房,有沈剛沉默地追隨總會給她一些安定的力量。
她和念祖走到門口,她仔細地替兒子整理一下衣服和頭髮:「念祖,待會兒見到外公不要亂說話,知道嗎?」
念祖乖巧地點點頭,她推開病房的房門。
柔和的陽光自病房的窗戶外透了進來,像一片金紗一樣輕悄地覆蓋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上。
他半坐著,面對窗外的一片燦爛,神情顯得無比的蕭索和蒼涼,半閉的眼看不出有任何求生的慾望,枯瘦的手上仍千篇一律地插著維生管。
「爸,我和念祖來看您了!」葉羅坐到床畔,細心地替葉遠山拉好棉被:「您最近有沒有好一點?」
葉遠山姿勢仍是一動也不動。
念祖走到外公的眼前,展現天真燦爛的笑容,揚起手中拿著的紙:「外公!這是我畫的畫,老師給我一百分呢!全班我最厲害喔!」
老人半閉的眼終於緩緩地亮了起來。
沈剛向葉羅輕聲地說著:「我去找醫生來。」
「好。」
葉羅望著沈剛離去,她坐在床沿細心地將帶來的湯汁倒在碗裡:「爸,這是人參雞,您嘗嘗味道好不好?」
「我弄給外公吃!」念祖小心地接過碗:「我也有煮喔!媽媽讓我看火,我都沒有讓它熄掉喔!」
念祖吱吱喳喳地向老人報告著他生活上的一切小事,絲毫不因為老人沒有反應而氣餒。
葉羅看著看著,忍不住落下淚來。
十一年來,她的父親完全沒有起色,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也不曾動過一根小指頭。
當年生龍活虎的父親只因為一場嚴重的腦溢血,完全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從他的眼神中,她知道他接受了念祖,而且很喜歡這個外孫,但對她,他卻始終沒有原諒的跡像。
和念祖在一起,父親甚至會扯動唇角擠出一個笑容,但和她在一起,他卻只有心灰意懶地閉上眼。
這麼多年了,她的父親仍是無法原諒她!
「葉小姐。」主治醫師走了進來,滿面笑容。
她連忙拭去眼角的淚水,著急問道:「大夫,怎麼樣?我爸爸有沒有好一點?我可不可以把他接回家住?」
「令尊目前還不適合出院。」他遺憾而真誠地回答:「但他已經很地進步了,可以發出一些聲音表示他的需要,左邊的手指也可以做一些小動作,我想再做一陣子的復健,也許他可以恢復說話的能力也說不定。」
「真的?!」她高興得幾乎又要落淚:「那我可以接他回家住了嗎?」
大夫笑著拍拍她的望:「不用那麼急,再過一陣子,如果沒有發生意外的話,原則上我會同意讓令尊出院,讓你們一家團圓的!」
「太好了!太好了!」她掩面喜極而泣,大夫笑著走了出去,「我們一家終於又可以在一起了!」
沈剛微笑地站在一旁,克制著自己上前擁抱她的衝動!
「哇!太棒了!」念祖放下手中的碗高興地跳了起來,握住老人枯槁的手指:「外公!我們可以一起住了呢!你高不高興?」
「念祖!」葉羅走了上來:「輕點!萬一弄傷外公的手怎麼辦?」
男孩笑著將老人的手輕輕放回床上。
葉羅仔細地看著老人的眼:「爸,再過一陣子您就可以搬回來和我們一起住了。雖然您還不肯原諒我,但我還是希望您能搬回家來,這個地方太冷清了。」
「對啊!又沒電視可以看,好無聊呢!」念祖附和著。
沈剛走到老人面前,真誠地開口:「我們都希望您快點好起來。」
老人呆滯的眼終於漸漸有了生氣,他看著眼前三個孩子真誠的眼竟奇跡似地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