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長青,你是不是覺得師傅總不理會你們的死活?」
他呆呆地抬起眼望著師傅,直覺地搖搖頭。只是,這一搖頭,背上的傷可就痛得不得了,木長青忍不住倒抽口氣,小瞼泛白。
「忍著點。」辜大師傅歎口氣:心疼地望著徒兒背上的斑斑血跡。五師妹怎地下手如此凶狠?他這笨徒兒只是笨,卻罪不致死啊,怎會把他打成這樣?
「唉……」
木長青聽出師傅歎息中的心疼無奈,連忙擠出笑臉。「師傅,您別擔心,不是很疼的。」
「打成這樣還能下疼嗎?」辜大師傅替他上好藥,再輕輕為他穿上衣衫。「長青,師傅明知道其他人經常欺負你跟你師妹,可師傅總不插手,你不怨師傅嗎?」
木長青依然搖搖頭。
「宗老師把你打成這樣也沒關係?」
木長青想了想,認真地搖搖頭。「是我跟師妹不該說話。」
老者忍不住笑了笑,摸摸徒兒的頭。「那你師妹對你比對其他人還壞,你也沒有怨言?」
「總是我有地方惹得師妹不高興,誰叫我笨呢。」他下好意思地笑了笑。
「唉……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辜大師傅溫柔地撫撫他的頭。「但願你師妹能體會你這番用心……長青,你師妹睥氣是古怪了點,但你是她的師兄,無論好歹,你都得護著她。」
「長青知道。師妹打我也好、罵我也好,總是不許其他人欺負她,她欺負我就沒關係了,我是師兄嘛,本來就該讓著師妹一點兒的。」
老者忍俊不禁又笑了。他素來就知道這徒弟心腸耿直,可沒想到會耿直到這種地步。
「她天天打你、天天罵你都不要緊?」
木長青聳聳肩。「我比師妹壯得多,而且每天都會更高更壯,她打我也沒有以前那麼疼了。」
「那就好。」
「可是師傅……」木長青欲言又止地望著老者。
「怎麼?」
該說嗎?該把師妹哄騙其他師傅的師兄弟們教她練武的事情說出來嗎?木長青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搖搖頭。「沒、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
「嗯……」木長青避開師傅的眼睛。他下想出賣師妹,但是他也不想說謊欺騙師傅,所以他只能保持緘默。這樣的緘默到底對下對?他感到混亂了。
「過幾天師傅要下山一趟,這一趟出去,大概得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這段期間內,你好好照顧你師妹,別讓她惹事知道嗎?」
「知道……」下過卻做下到。火紅兒要惹事,他真真阻止不了,最多就是在她惹是生非的時候代她受過而已。
辜大師傅當然知道這個篤直的徒兒的想法,他笑了笑,拍拍他的頭。「盡力而為,你只要盡力而為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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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力而為什麼?盡力而為讓她繼續被宗人鳳那老巫婆臭罵?
師傅分明是要她聽到他們的對話,要她對師兄覺得感激。
感激那根木頭?他是對她很好,但那又怎麼樣?天下的人全是負心人,等師兄發現她不可能像他待她一樣的時候他就會後悔了,到時候就跟其他的人沒什麼兩樣,他會討厭她、恨她,說下定會比任何一個人都還更來得恨她。
被那樣一根木頭恨著也不痛不癢吧?連她自己的父母都那麼恨她、討厭她了,其他人怎麼對她又有什麼差別?
她不需要被愛、不需要被照顧,更不需要那種呆頭呆腦的木頭人說什麼「盡力而為」這種話。
師傅跟木長青演那齣戲一點都沒讓她感動,一、點、都、沒、有!他們根本就不瞭解她;他們只想要她乖、要她聽話,然後呢?天下人就不恨她了嗎?她的父母就會愛她了嗎?哼。
沒用的,他們做什麼都不會有用,她現在只想……殺了宗人鳳那個可惡的老女人。
那種面善心惡的老女人早就該死了,看著礙眼,想到就討厭!
那就……殺了她。對,趁師傅不在的時候殺了她。
火紅兒躲在宗人鳳的屋外,冷眼瞧著裡面的女人正在細心梳理頭髮。宗人鳳最愛的便是她那頭又黑又亮的長髮,雖然已經年過半百,但那頭烏絲卻依然如少女般光滑、如綢緞般細緻。
只見她坐在鏡前不斷輕撫著自己的長髮,嘴裡輕輕哼著歌,那副我見猶憐的模樣讓火紅兒厭惡得咬了咬牙。
該怎麼殺她替師兄報仇——不,不只替師兄報仇,也替她自己出口氣。她從來沒有存心害過人,可是此時此刻她恨不得宗人鳳當場死掉,最好死無全屍、最好……最好毀了她最愛的長髮——
火。
不知哪裡來的想法,她突然唇角微微往上揚,轉身往柴房準備去了。
隱身在黑暗中的老者望著小女孩的背影,不由得深深地歎了口長氣。
火紅兒才幾歲?九歲吧……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心腸竟如此毒辣,對自己的仇家完全沒有慈悲之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她真的沒救了嗎?不管木長青如何照顧她,不管自己如何的疼愛她,都不能抹去她心頭燃燒的仇恨之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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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了!失火了!快來人啊!救火啊!」
深夜裡,白雲學苑傳出驚恐的呼叫聲,過不了多久,整座學苑便開始慌張失措起來,右邊最深處的廂房火光沖天,看來火勢不小。
「快救火!」
「是宗老師的房間!」
「火太大啦!進不去!」
夾雜著女人淒厲恐怖的慘叫聲,學生跟老師們手上全提了水桶趕來救火,但火勢實在太大,杯水車薪根本對火勢毫無助益,反而呼嘯的風聲讓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你們還愣著幹嘛?為何不快點救火?!」
莫三先生也趕了來,可是在場的人動作全停下了,他們愣愣地望著宗人鳳的房間,看著裡面一條人影瘋狂地掙扎慘叫著,那景況太慘不忍睹了,讓人感到陣陣毛骨悚然。
莫三先生二話不說,奪過水桶就往師妹的房間潑水,但說也奇怪,狂風竟像是故意跟人作對似的,潑進去的水倒有一半又被風勢給吹了出來。「快點動手救火!你們要看著宗老師活生生被燒死嗎?!」
他這一聲暴-,終於把在場的人們給驚醒了,他們七手八腳地又開始救火,但從房裡傳來的陣陣慘叫聲委實過於淒厲,他們不忍卒聽,只能緊緊閉上雙眼咬著牙——
「你這妖女!」莫三先生倏地從不遠處的樹後揪出火紅兒,將她小小的身軀使勁摔在地上怒問:「說!是下是你?火是下是你放的?!」
火紅兒什麼話也沒說,她只是抬頭望著那閭燒得紅光燥-的屋子、火光映照在她嬌美可愛的臉龐上,那奇異的神采透著幾分詭異妖艷;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專注地望著那間屋子——她什麼也不用說,單是她臉上那奇異的神采、眼底那抹殘酷的笑意已經教人不寒而慄。
「你這魔鬼!我一掌斃了你——」
「師叔!」驀地,木長青不知從何處刷地竄出,用力抱住了莫三先生的腿。「師叔!不是我師妹!不是我師妹做的!」
「放手!我叫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先一掌斃了你,再殺這個小妖女——」
正當他們爭執下下之時,一條灰黑色人影猛然從暗處飛了出來,他在半空中呼地劈出一掌,宗人鳳的房門轟地被炸成木屑,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了進去抱住了她。
「師妹快走!」眾人看得眼花撩亂,木長青趁隙拉住火紅兒的手往外逃。
火紅兒的嘴角噙著一抹笑,難得順從地讓木長青拉著她拔腿狂奔;只是,一邊跑她卻還是忍不住一再回頭——她看到了……看到了,看到宗人鳳那不成人形的模樣,那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完全毀了。哈哈哈哈!完全毀了!
然而她太高興了,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被木長青拉著跑了好長一段路;他們身處白雲山深處的野林中,夜風襲來,陣陣寒意,而她依然笑著,瞼上透著難以言狀的詭異艷容。
啪!
木長青再也忍受不了地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火紅兒愣了—下。
「為什麼……為什麼?!」木長青悲痛地對著她怒吼。
她傻傻地望著平日呆頭呆腦、從來下發睥氣的師兄,那表情好似第一次見到他似的陌生。
「你說啊!為什麼要做這麼殘忍的事?!為什麼非要殺宗老師不可?!」
火紅兒螓首微側,可愛至極的小臉無辜地望著他。「師兄,你生氣啦?」
「我問你為什麼要做這麼殘忍的事!」木長青憤怒地搖晃著她的肩,那雙像是著火的眼睛動也不動地怒視著她。
這麼生氣的木長青……多麼好看!這是她第一次覺得木長青好看,她甚至有些畏懼地微微往後退了退,受驚似地眨了眨眼。
「我……沒做什麼壞事。」這並不算說謊,她做的不是壞事,她做的是她認為對的事。
「你……」木長青氣得渾身發抖,好似這一生從來沒這麼生氣過似的。望著火紅兒那張天真又無辜的小瞼,他說下出完整的句子,只覺得氣血翻騰,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他該怎麼辦才好?師妹犯下這種人神共憤的罪行,他還能繼續包庇她嗎?如果把她帶回學苑去,莫三師叔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了她的。
他不能……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師妹被殺。但是,他該怎麼辦?都怪他不好!師傅明明說過要他好好照顧師妹的,他怎麼沒能阻止她犯下此等大錯!
「師兄……」火紅兒靠近他身邊,輕輕地拉拉他的衣袖。「師兄,你不是真的生我的氣吧?人家只是氣不過——」
「你只是『氣不過』就放火燒死宗老師?!」木長青甩開她的手怒吼。
「咦!師兄,你變聰明了。」火紅兒突然驚艷地笑了起來。「你看你剛剛知道要立刻拉著我逃走,現在講話也有條有理的,你好像突然聰明起來了耶!」
「你……你竟然還有心情說這種事情!難道你不怕莫三師叔追過來一掌斃了你嗎?」
火紅兒聳聳肩。「那又怎麼樣?他現在不殺我,總有一天我也會殺了他。」
「就像你殺了宗老師一樣?」
「嗯。」她站在高她許多的木長青面前,仰著臉露出甜甜一笑。「就像我放火燒那個老女人一樣。」
木長青下說話了,他靜靜望著師妹那甜美可愛的笑臉。她笑得那麼平靜……好像她殺的不是人,她只是不小心踩死了一隻螞蟻;她笑得那麼理所當然,彷彿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事情。
劇烈的心痛讓他無法再看師妹那張美麗的臉,他下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的勇氣,只是那一瞬間他再也無法忍耐,他用力推開了火紅兒。「你走開!」
「走開?!」
她錯愕了,這是第一次,木長青第一次叫她走開。她不知道自己對木長青吼過這兩個字多少次,但是木長青從來從來沒有真正走開過,而他也從來從來沒有拒絕過她。
「對,你走開,我不相i再看到你了……我……討厭你……」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那顆心不知過了多久才突然驚醒似的狂跳起來。
師兄討厭她……她被討厭了。
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手腳冰冷?為什麼會感覺渾身的血液好像在瞬間被抽乾了一樣?
木長青轉過身去不再說話,他甚至無法睜開眼睛,僵硬的身體筆直地背對著她,微微顫抖。
而她卻不容許自己被拒絕,她固執地轉到他面前,高高地仰著絕美可愛的臉龐凝視他。
「咦!下雨了?」點點水滴落到她臉上,—滴、兩滴,卻下是冰冷的雨水,而是還帶有餘溫的……淚。
木長青的淚。
火紅兒輕撫自己的臉,鹹鹹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斷落到她臉上——這一年多以來,無論被她怎麼欺負、虐待都不曾生氣的木長青;這一年多以來,無論吃過多少虧、餓過多少次肚子,也不曾哭泣的木長青,竟然,哭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雖然他仰著臉,雖然樹林裡幾乎沒有光線,但是月光透過樹縫點點灑落,那微微的光就足夠讓她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那表情不是她所熟悉的惶恐,不是她父母臉上所見到的惶恐與絕望,而是……悲傷。
他為何悲傷?為了她嗎?是憐憫嗎?
火紅兒懵懂的心微微撼動了,她怔怔地、怔怔地望著他,嘴裡嘗到他的淚水,那微溫的淚水不知怎地竟然熾熱得燙傷了她。
她不明所以地搗住自己的臉,感覺奇異的溫度開始不斷往上燃燒——她可以……她可以感覺到木長青的心痛!可以感覺到他的悲傷!她的腦袋開始慌亂,腦海裡嗡嗡作響著的全是木長青無聲的哭泣。
她著了慌,手足無措,於是只能抱住頭大嚷:「夠了夠了!不要再哭了!」
木長青沒有理會她,他只是仰著頭,淚水依然不斷往下掉。
「夠了!我說夠了!你不要再哭了!」火紅兒氣憤地用雙手環住木長青的頸項,強迫他低下頭來,她目光灼灼,惱怒又無奈的火焰在眼底閃耀著。「停止!我叫你停止!」
木長青閉著眼睛不肯看她。
「我……我以後不殺人了,這總可以了吧!」在火紅兒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她的承諾。
木長青愕然睜開眼睛。
火紅兒惱怒地咬著牙,憤怒已極地怒視著他。「這樣夠了吧?!我答應你,在我下山之前我再也不殺人了,這樣總可以了吧?!」
「也不傷人?」他沙啞地開口。
火紅兒顰起秀眉,良久之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嘟起小小的唇辦點頭。
「如果他們不來惹我,我就不傷人。」
「真的?」木長青的喜悅全寫在臉上了,他是那麼那麼高興,甚至連眼睛都亮了起來。
「真的,你別再哭了,很惹人討厭。」火紅兒有些埋怨地抬起那雙燦亮如星的眸子瞪他。
木長青終於笑開了臉,豆大的淚珠依然掛在他眼睫上,那滿臉的喜悅讓那晶瑩的淚水顯得如此純真。
火紅兒踮起腳尖,伸手輕輕接住那兩滴淚,在掌心破碎的淚水像是可以融進她的身體裡。望著木長青帶著笑、含著淚的臉,火紅兒突然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的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小小的臉棲息在他胸前聆聽他的心跳,那穩定的聲音不知怎地競給她一種好安心好安心的感覺,那是連她母親都不曾給過她的安全感。
木長青則是笨拙地輕輕拍著她,在點點銀色月光下,他們之間終於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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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將是他終身的遺憾:為了這遺憾,他帶著木長青跟火紅兒避居白雲山深處,再也不曾回過學苑。
他明明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為何會在最後關頭睡著?他明明知道小徒弟會去五師妹的房間縱火,為何他還是坐視那件事發生?
當他救出宗人鳳,就知道一切已來不及了。她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是那頭她最感到驕傲的秀髮卻完全毀了,再也沒有恢復的可能,她的瞼從此變得扭曲不堪,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火紅兒被師弟處死,也不忍心讓她被送到更不堪的地方。但他也知道火紅兒所犯的罪將不會被輕易原諒,無論在任何地方,「弒師」都是滔天大罪。他只能甘冒護短的罪名保住火紅兒,但他們師徒三人已經不能再繼續留在白雲學苑,於是在確定了宗人鳳性命無虞之後,他便默默離開。
在山裡找到了兩名徒弟,帶著他們避居到白雲山最深處,只希望遠離人群之後可以好好的教養火紅兒,不再讓她犯下更可怕的罪行——儘管他自知那希望非常渺茫,
令他意外的是,火紅兒竟然會認錯。她委屈地跪在山洞裡祈求他的原諒。整整三天,兩個小娃兒就這麼跪著。
是木長青改變了她嗎?車大師傅不敢確定。他不知道小徒弟是否真的如此輕易就能「改邪歸正」;隨著時間漸漸流逝,隨著兩個小孩日漸成長,他知道自己的期望恐怕永遠都要落空了。
火紅兒並沒有改邪歸正,她只是忍耐。
也許因為知道自己沒有能力獨自生存下去,也許因為……也許因為他跟木長青對她的愛,所以她只是默默忍耐、等待著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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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無歲月,木長青十六歲那年,道家大觀「清風寺」(為了「趕流行」,他們對外的名稱改為「中國道家協會」)七派人找了來。他們表明寺內選出了下任宗師人選;神奇的是,新任宗師竟然是清風寺內無人識得的木長青。清風寺的人花了整整兩年尋找新宗師,雖然大家都覺得荒謬無稽,但竟然真的讓他們找到了,簡直如同活佛轉世一般的情節。
年僅十六歲的宗師不願意離開他的師傅與師妹,於是清風寺只好派人在白雲山腳下蓋了間小小的道觀(當然也不叫道觀,而叫做「聯絡處,」)方便照顧宗師。(宗師對外的職稱自然為:會長)
當時火紅兒十二歲,她的武術進展依然在木長青之上,但兩者的差距漸漸縮小了。駑鈍的木長青像是突然開了竅一樣,把過去幾年消化不了的東西全消化完成。
又過了兩年之後,火紅兒跟木長青在武術造詣上的差距已經明顯拉開,天資聰穎的火紅兒竟然遠不及當年笨得連走路都會同手同腳的師兄——
這時候木長青十八歲,火紅兒十四歲,他們都已經不是孩子了,而火紅兒的忍耐似乎也已經到了臨界點……